你打不动一口大钟,怎么知道它的音高?
不妨用一支笛子,在精制的金属下吹奏,
然后仔细谛听,你会听到准确的音调,
那银铃般的声音缓缓向你耳边荡漾,
大钟跟着开始震颤,于是沉重的金属
发出回声,与无数音波汇集,
交织成轻轻的、柔和的共鸣。
当天晚上,利德盖特向文西小姐谈起卡苏朋夫人,着重提到了她对那位比她年长三十岁的丈夫,那个勤奋好学、刻板拘谨的男人的深厚感情。
“当然,她应该忠于她的丈夫。”罗莎蒙德说,这话必然包含的一层意思,是符合这位科学家的观念的,因为他认为忠诚是妇女可能有的最美好的品质;但她同时也在想,做洛伊克庄园的主妇,尽管丈夫已不久于人世,终究不是太大的不幸。“你觉得她很漂亮吗?”
“她确实很漂亮,但我没有想过这点。”利德盖特说。
“因为这不属于你的业务范围,对吗?”罗莎蒙德笑道,露出了两个酒靥,“现在你的主顾多得多了!我想,开始是彻泰姆家请你看病,如今又增加了卡苏朋家。”
“是的,”利德盖特说,带着勉强同意的口吻,“但是说真的,我并不喜欢侍候这些老爷,我宁可给穷人看病。这些病人太枯燥乏味,总是大惊小怪,弄得你无可奈何,还只得恭恭敬敬听他们讲无聊的蠢话。”
“这在米德尔马契也一样,”罗莎蒙德说,“至少你已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到处鸟语花香,一片兴旺景象。”
“那是真的,我的高贵美丽的小姐。”利德盖特说,一边向桌子俯下头去,把露在她的网格拎包外的一方精致手帕,用无名指挑起一些,仿佛在闻它的香味,一边含笑望着她。
利德盖特在米德尔马契这朵鲜花身边,度过了不少无忧无虑、情意绵绵的假日,但假日总不能无限期延长下去。这里也像别处一样,不是世外桃源,两人经常在一起调笑戏谑,免不了要“与毫不相干的事物引起各种纠葛、冲突、抵触、干扰和矛盾”。文西小姐的一举一动本来引人瞩目,现在也许由于文西太太不在家中——她经过再三考虑,终于决定随同弗莱德前往斯通大院暂住了,因为她既要向老费瑟斯通表示亲善,又要监视玛丽·高思,除了跟在儿子身边,别无他法,何况随着弗莱德的逐渐康复,玛丽更不配当她的儿媳妇了——这位小姐不论在崇拜她还是批评她的人中间,越发成了大家关注的目标。
例如布尔斯特罗德姑妈,自从罗莎蒙德剩下一人以后,她上洛伊克门大街串门的次数便比以前多了一些。她对兄长怀有真正的骨肉之情,尽管她始终认为他本可以攀一门更好的亲事,她对侄儿侄女还是关心备至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和普利姆但尔太太是久经考验的老姊妹,对丝绸、内衣的式样、瓷器和教士,都具有几乎相同的观点;有了小病小痛,或者家务问题,也要聚在一起互诉衷肠。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在某些方面占有领先地位,即她更加端庄贤惠,更加注重品德,而且在城外还有一幢房子,因此在谈话中,她的意见常常会占上风,成为她们共同的观点。总之,这是两个心肠不坏的女人,对自己的行为往往并不了解它们的动机。
一天早上,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去拜访普利姆但尔太太,偶然提了一句,说她不能坐得太久,因为她还得去看望可怜的罗莎蒙德。
“你为什么说‘可怜的罗莎蒙德’?”普利姆但尔太太问,这是一个眼睛圆鼓鼓的、机灵的矮小女人,像一只驯服的猎鹰。
“她这么漂亮,又从小娇生惯养给宠坏了。你知道,那个母亲生来轻浮浅薄,我不得不替孩子们多操一些心。”
“得啦,赫莉欧,”普利姆但尔太太说,显得郑重其事,“说句不怕见怪的话,大家会以为你和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对发生的一切很满意呢,因为都是你们在给利德盖特先生撑腰呀。”
“塞利娜,你这是什么意思?”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真的有些吃惊。
“不过替内德着想,我还感到高兴呢,”普利姆但尔太太说,“当然,要供养这么一个妻子,他比别人更有条件,不过我宁可他另外物色一个。做母亲的总得为子女操心,要不,有些年轻人难免走上邪路。还有,请你别多心,我得说,我不喜欢外地人住到我们这城市来。”
“这可不能一概而论,”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现在轮到她郑重其事了,“有一个时候,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在这儿也是外地人。亚伯拉罕和摩西在当地都曾经是外地人,而且上帝要我们善待外邦人呢。”停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对那些无可指摘的人,更理应如此。”
“我不是从宗教意义上谈的,赫莉欧,我是作为一个母亲这么说的。”
“塞利娜,我相信你从没听我说过,我反对我的侄女嫁给你的儿子。”
“哦,我知道这跟你完全无关,那是因为文西小姐太自高自大,”普利姆但尔太太说,以前她还没有跟“她的赫莉欧”开诚布公谈过这事,“米德尔马契的年轻人,没有一个在她眼里;我听得她的母亲也这么讲呢。我想,那不符合基督的精神。现在可好啦,据我听到的一切,她找到了一个跟她一样傲慢的人。”
“你是说,罗莎蒙德和利德盖特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吗?”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发现自己还给蒙在鼓里,有些生气。
“赫莉欧,难道你还不知道?”
“哦,我不大出外串门,而且我不喜欢听那些闲言碎语,我确实没有听到什么。你认识的许多人,我都不认识。你的生活圈子跟我们的不一样。”
“得啦,你的亲侄女,还有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手下的大红人——也是你赏识的大红人,赫莉欧,这总该是你们来往的人吧?有一个时候我还觉得,你打算等凯特大一些,把她许配给这位先生呢。”
“我不相信这件事眼前已经定局,”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否则,我的哥哥一定会告诉我的。”
“当然,人与人不一样,但我知道,谁见到文西小姐和利德盖特先生在一起那副样子,都会以为他们已经订婚了呢。不过这不关我的事。你看,这手套的式样好不好?”
这以后,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怀着新的烦恼,坐上马车去看她的侄女了。她自己穿得很时髦,但一看见罗莎蒙德穿着散步的装束刚回到家中,便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她的衣着太华丽,几乎与她不相上下。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是她哥哥的女性袖珍版,完全没有她丈夫那种死气沉沉的苍白色调。她生就一对美丽明亮的眼睛,心直口快,从来不会转弯抹角。
“亲爱的,我看你很孤独。”她在她们一起走进客厅时说,一边严肃地环视着四周。罗莎蒙德发觉,她的姑妈一定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她们坐得很近。不过,罗莎蒙德那顶帽子里边镶的网眼纱褶裥边饰漂亮极了,一定得给凯特也做一顶这种式样的帽子;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一边讲话,一边骨碌碌转动着俊俏的眼睛,不住地打量那一圈宽阔的边饰。
“我刚才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话,这使我非常吃惊,罗莎蒙德。”
“姑妈,都讲些什么呀?”罗莎蒙德的眼睛也在姑妈的绣花大领圈上来回巡视。
“我简直很难相信,你会不通知我就跟人定亲,你爸爸也没跟我谈过这事。”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的目光终于停在罗莎蒙德的眼睛上,后者把脸涨得通红,说道:
“我并没有定亲,姑妈。”
“那怎么大家全这么说呢,也许……那是人家的谣传?”
“我想,谣言是毫无意义的。”罗莎蒙德说,心里感到庆幸。
“啊,亲爱的,可别这么说,不要那么小看你的邻里。记住,你如今二十二岁了,而且不会有什么财产——我相信,你父亲不可能给你什么。利德盖特先生很有知识,也很聪明,这对人有些吸引力。我自己就喜欢跟这些人谈天,你姑父也认为他相当能干。但这行职业在这儿还是清苦的。当然,尘世不是一切;不过一个医生是很少有真正的宗教观念的,他们总是把知识看得太了不起。从你来说,你是不宜嫁给一个穷人的。”
“利德盖特先生不是穷人,姑妈。他有很好的出身。”
“他亲自对我说过,他很穷。”
“那是因为他从小接近的人,对生活都有很高的标准。”
“我的好罗莎蒙德,你可不能这么想入非非呀。”
罗莎蒙德俯下了头,摩弄着她的网格拎包。她不是一个脾气急躁的少女,不会说话尖刻,反唇相讥,但她必须过她喜欢过的生活。
“那么这是真的啦?”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非常焦急地望着侄女,“你看上了利德盖特先生,你们中间有了某种默契,尽管你父亲还不知道这事。我的好罗莎蒙德,你老实告诉我,利德盖特先生是不是真的向你求婚来着?”
可怜的罗莎蒙德心里很不自在。利德盖特的感情和愿望,她深信不疑,可是现在,她的姑妈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她却不能回答“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是她镇静自若的习惯帮助了她。
“请原谅,姑妈,对这问题我不想再谈什么。”
“我相信,亲爱的,你不会把你的心交给一个前途未卜的人。据我知道,那两门很好的亲事,都给你回绝了,你倒想想看!不过,只要你不死心眼儿,其中一门还可以挽回。我知道,有一位绝色美人,就因为像你一样,也落了个不幸的下场。内德·普利姆但尔先生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有人还认为他很漂亮,又是独子,那么一份殷实的家私总比当一个医生好一些吧。自然,结婚不是一切,我宁愿你首先考虑上帝的天国。但一个女孩子一定不能把自己的心轻易交出去。”
“即使这样,我也决不会把它交给内德·普利姆但尔先生。我已经拒绝了他。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一见面就会爱上他,而且永不变心。”罗莎蒙德说,俨然是一则浪漫故事中的女主角,那副神情表演得惟妙惟肖。
“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口气有些伤感,站起来预备走了,“你献出了自己的感情,却没有得到回答。”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姑妈。”罗莎蒙德郑重地否定道。
“那么你完全相信,利德盖特先生是真心爱上了你?”
罗莎蒙德一听,两颊变得热辣辣的,心里非常痛苦。她决定保持缄默,于是姑妈走了,更加相信她没有猜错。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在无关紧要的世俗事务上,完全听凭妻子摆布,现在她要求他下一次见到利德盖特先生时,在谈话中试探一下,看他是不是打算马上结婚,但没有向他说明理由。打听的结果是绝对否定的。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一再声明,利德盖特的口气根本不像已经有了意中人,不久就可以结婚的样子。现在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觉得义不容辞,必须进行干预了。她立即安排了一次与利德盖特的个别会见,先是询问弗莱德·文西的健康状况,对她哥哥的一大家子人表示了真诚的关怀,接着又泛泛地谈到了青年人在成家时面临的危险。小伙子们往往放荡任性,辜负大人的期望,不能报答为他们花费的金钱,以致一个女孩子随时可能遭到许多复杂的变故,影响她的前途。
“如果她相貌出众,父母又交际广阔,那更其危险,”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先生们对她百般奉承,把她弄得神魂颠倒,他们只是为了一时的快乐,却把别人赶跑了。利德盖特先生,我认为,在涉及女孩子的终身大事时,每人都负有重大的责任。”说到这里,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用眼睛盯住了他,那意思十分清楚,即使不是谴责,也是对他的警告。
“这是很明白的,”利德盖特说,也望着她,或许为了礼尚往来,甚至还瞪了她一眼,“但是反过来说,一个男子如果老是想到他不应该对一个少女表示好意,否则她就会爱上他,或者别人就会以为她一定会爱上他,那么他一定是一个十足的花花公子。”
“哦,利德盖特先生,你完全明白,你有些什么优越条件。你知道,我们这儿的年轻人比不上你。如果你经常上一家人家,这对这家的女孩子建立美满幸福的生活势必造成严重的妨碍,以致使她拒绝别人的求婚。”
利德盖特听到,米德尔马契的那些少年情郎全都不是他的对手,一点不觉得高兴,相反,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的弦外之音,还使他有些生气。这样,她觉得她的话已达到了目的,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用了“造成严重的妨碍”这样含义深远的话,它像一块天衣无缝的包袱,掩盖了许多细节,同时意义又十分清楚。
利德盖特心里有些冒火,用一只手把头发向后一掠,另一只手在背心口袋里不知摸索什么。然后他俯下身子,逗一只小小的黑狮子狗,不幸那只狗很机灵,并不接受他的虚情假意。站起来马上就走,这似乎不合礼数,因为他刚跟其他客人一起参加了宴会,又刚喝过茶。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确信,她的意思已被理解,于是转移了话题。
我想,所罗门忘了在《箴言》里补充一句:正如发炎的口腔总像含着沙子,不自在的意识听什么都像是讽刺。第二天,费厄布拉泽先生在街上跟利德盖特告别时,认为他们晚上还会在文西家碰头。但是利德盖特干脆回答道,不,他晚上有事,不能出门。
“怎么,你是给逼得走投无路,只好把耳朵塞起来啦?”教区牧师说,“那也好,如果你不想给海妖吃掉,趁早悬崖勒马还是对的。”
要是在几天以前,利德盖特听了这些话会毫不在意,认为这不过是这位牧师习以为常的谈话方式。但现在,它们似乎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这使他更加明白他干了一件傻事,被人误解了,但他相信,罗莎蒙德没有误解他;他有把握,她的态度和他一样,根本没当一回事。她聪明绝顶,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只是她周围那些人大惊小怪,爱管闲事。不过,错误不能再继续下去。他决定,除了看病,不再上文西先生的家,而且说到做到,立刻实行。
罗莎蒙德开始闷闷不乐了。这种不快起先是姑妈那些问题引起的,但后来日益滋长,到了十天以后,她还不见利德盖特上门,于是这种情绪变成了恐惧,似乎生活中的空白即将到来。她感到了不祥的预兆,仿佛有一群致命的海绵跟随着她,把人间的希望全都轻而易举地吸干了。世界在她眼里又变得枯燥乏味,成了一片荒原,它只是靠魔术师的咒语,暂时幻变成花园罢了。她感到,她开始尝到了失恋的痛苦,六个月以来她所享受的欢乐只是海市蜃楼,已一去不复返,任何别的男子都不能代替它。可怜的罗莎蒙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像阿里阿德涅[23]一样,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仿佛阿里阿德涅带着几箱衣裳,却给丢在路上,找不到一辆马车,把她送进迷人的驿站。
世界上有许多奇怪的混合物,同样都被叫作爱情,自称享有特权,可以用庄严的愤怒对待一切(这在文学和戏剧中屡见不鲜)。幸而罗莎蒙德不想采取任何极端的行动,她仍像平时一样,把秀丽的青丝编成一缕缕漂亮的发辫,高傲地保持着安详的神态。她最乐观的推测是布尔斯特罗德姑妈捣了鬼,不准利德盖特再来看她,反正一切都比他自动的冷淡好一些。有人认为十天只是短短的时期,这是完全不理解一位温情脉脉、无所事事的少女心头所能经历的一切,因为在这十天中,倒不是人变瘦了,体重减轻了,或者感情上发生了其他可以衡量的变化,而是整个精神恍惚不定,给惶惶不安的猜想和失望弄得无计可施。
然而到了第十一天,利德盖特离开斯通大院时,文西太太要他通知她的丈夫,费瑟斯通先生的病情发生了显著变化,她希望他当天到斯通大院来一次。利德盖特本可以上商行找文西先生,或者用记事本上的纸写一张便条,留在门口。然而这些简便的办法,他偏偏没有想到,由此可见,他并不认为,文西先生不在家的时候,他绝对不能登门拜访,把便条交给文西小姐。一个男子出于各种动机,可以谢绝交际应酬,但是哪怕一位圣人,恐怕也不甘寂寞,不愿没有人怀念他。重叙旧好,这是宽宏大量、平易近人的表现,他可以跟罗莎蒙德讲几句笑话,说他不想再寻欢作乐,决心过隐修生活,连甜蜜的音乐也顾不上了。当然也得承认,布尔斯特罗德太太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不时在他脑海里萦绕,他一直在思考它们可能的根据是什么,这些思考像几茎细小的头发缠络在他那张坚固的思维之网上,怎么也不肯离开。
文西小姐独自在家,看到利德盖特进屋,羞得满脸通红。他也相应地感到有些尴尬,非但讲不出笑话,而且马上说明来意,像办理例行公事似的,要求她转告她的父亲。罗莎蒙德起先以为她的欢乐又回来了,但利德盖特的态度使她大失所望,她不再脸红了,只是冷冰冰地应了一声,没有讲一句不必要的话。她手里正在编织一根无足轻重的链条形花边,这使她可以不看利德盖特,除了他的下巴,她的眼睛都接触不到。在一切挫折中,开端肯定占有一半比重。利德盖特枯坐着,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摇动着马鞭,这样过了漫长的两分钟,他站起身打算走了。罗莎蒙德又是伤心,又不愿暴露自己的心情,两种情绪在她胸中搏斗,把她折腾得心烦意乱,现在看到利德盖特要走,她似乎吃了一惊,把花边掉了,也机械地站了起来。利德盖特立即俯下身子,捡起了花边。在他站直身子的时候,一张可爱的小脸蛋呈现在他的眼前,它下面是白皙细长的脖子,以前她总是露出千娇百媚、沾沾自喜的脸色,转动这脖子。但是现在他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无法抑制的战栗,它以全新的力量触动了他,使他不禁露出疑问的目光端详着她。这时,她显得那么纯朴,仿佛五岁的孩子一般;她觉得眼泪即将夺眶而出,要制止是办不到的,只能听其自然,任它们像露水似的分布在蓝莹莹的花朵上,或者顺着面颊往下流。
那种纯朴状态蕴藏着无限的深情,经它一点化,逢场作戏便变成了真心相爱。要知道,这个抱负不凡的男子,望着水中那两朵勿忘我花[24],心变得热烈了,情绪变得激动了。他忘了交还手中的花边,只是在内心深处涌现了一种意识,它具有神奇的力量,把埋藏在那儿的热情又挖掘了出来,因为这热情本来不是埋在坚固的坟墓中,只是给撒上了一层松松的土,那是很容易拨开的。他的话显得突如其来,有些别扭,但是他的声调却使它们像热情的呼吁那么动人。
“这是怎么回事?你很伤心。告诉我吧。”
以前,罗莎蒙德从来没有听到他用这种声音对她说话。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楚这些话,但是她望着利德盖特,眼泪淌下了她的面颊。这时也许没有比那沉默更充分的回答了,利德盖特忘记了其他一切,完全给滚滚而来的温情吞没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甜蜜的少女已把她的欢乐寄托在他的身上,于是他真的用胳膊围住她,像保护她一样,把她温柔地搂在怀中——他对一切遭受不幸的弱者,一向是很温柔的——不断吻她两边脸上的泪珠。这是使人心心相印的奇怪方式,然而也是最简便的方式。罗莎蒙德没有发火,只是怀着腼腆而幸福的心情,退后了一点。现在利德盖特可以坐在她身边,比较自然地讲话了。罗莎蒙德向他倾诉了她小小的烦恼,他呢,滔滔不绝、热情洋溢地向她表示了感激和体贴。半小时后,他告辞时,已是一个订过婚的人了,他的心不再是他自己的,而是属于那个与他订过山盟海誓的女子了。
当天晚上他再度前来,预备与文西先生谈一下。后者刚从斯通大院回家,他相信,费瑟斯通先生让位的日子已为期不远。“让位”是个美妙的词,它来得正是时候,这使他今晚不同往常,显得踌躇满志,特别兴奋。准确的词总具有一种力量,能够用它明确的含义感染我们的行动。老费瑟斯通的让位已势在必行,他的死仅仅是履行法定手续而已,因此文西先生讲到这里,可以敲敲他的鼻烟匣,面露喜色,丝毫不必再装出一副哀伤欲绝的庄严神态。庄严和装假都是文西先生所讨厌的。一个立了遗嘱的人,谁还担心他的死亡?谁又会为名义上的财产所有权唱赞歌?总之,那天晚上,文西先生兴高采烈,对一切都宽宏大量,甚至向利德盖特说,文西家的人一向体格健壮,弗莱德不愧是这家的儿子,他不久又可变得生龙活虎一般了。当利德盖特提出与罗莎蒙德定亲的事,请他允准时,他二话没说,立即欣然同意,而且马上又谈到,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显然,他对一切心满意足,以致认为应该再喝几杯潘趣酒,表示庆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