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星期一,我把那只香料制的人头卖给一个理发匠去做头型[1]后,便去结算我自己和我的同伴的账;不过,用的却是我的同伴的钱。那个咧开大嘴笑的店老板和那些客人,对于我跟魁魁格这种突然发生的友谊,似乎极感有趣——尤其是彼得·科芬,因为他对于我现在所结交的这个人所编造的荒诞无稽的故事,先前曾经把我大大吓了一场。
我们借来了一辆独轮车,装上我们的东西(包括我自己那只褴褛的旅行袋,魁魁格的帆布背包及吊铺在内)后,就离开客店,往那只停在码头上的南塔开特小邮船“摩斯号”进发。我们一路走去,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看的倒不像是魁魁格——因为他们经常在街上看到像魁魁格这样的野人——而是在看我竟跟他有这样亲密的友谊。但是,我们不理他们,径自轮流推着独轮车走去,魁魁格不时地停下来,端正一下他那标枪钩的鞘子。我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么累赘的东西带上岸来,是不是所有的捕鲸船都不置办自己的标枪。对于这个问题,他具体地回答道,我所提到的虽很不错,然而,他则是特别爱他自己的标枪,因为这是用可靠的材料打起来的,饱经许多生死的决斗,同许多大鲸的心脏打过多次交道。总之,正像许多割草者和割稻者一样,他们总是随带自己的镰刀上农民的草场去干活的——虽然不一定非自带工具不可——魁魁格正是为了自己的理由而宁愿用自己的标枪。
独轮车从我手里转到魁魁格手里时,他告诉我一个关于他生平第一次看到独轮车的有趣故事。事情就发生在萨格港。好像是他的船主借给他一辆独轮车,好让他把他那只笨重的箱子运到他的宿店去。为了对这东西显得不是一无所知——虽然事实上,关于如何正确地掌握独轮车,他是完全一无所知的——魁魁格把他那只箱子放上去后,用绳子捆捆紧;就把车子往肩上一扛,径自走上码头。“怎么,”我说,“魁魁格,想来你总不至于这样笨吧。人们不笑话你吗?”
听到这话,他又告诉我另一个故事。事情好像是,他那个罗科伏柯岛[2]上的居民,在他们的结婚筵席上,都要把嫩椰子压出来的芬芳的椰汁,滴在一只像潘趣酒壶[3]一般的染色大葫芦里;这种潘趣酒壶总是那条摆酒席的缏饰垫子上的最主要的装饰品。有一回,恰巧有一只大商船驶到罗科伏柯,那只船的船长——从各方面看来,至少就一个船长说来,他是个十分庄严拘谨的绅士——这位船长也被邀来出席魁魁格的妹妹的结婚喜宴,他的妹妹是个刚满十周岁的美丽小公主。于是,当所有的来宾都被请到新娘的竹搭小屋里去的时候,这位船长也进去了,还被请上首席,他面对着那只潘趣酒壶坐了下来,两旁就是那个祭司长和国王陛下即魁魁格的父亲。饭前祷告做过后——因为他们也跟我们一样,饭前要做祷告——不过,魁魁格告诉我,做法跟我们不同,我们在这种场合是俯对着我们的杯盘做的,他们却相反地,摹仿鸭子的样子,仰望着各种筵席的那个伟大的“赏赐者”——却说饭前祷告做过后,祭司长就按照这个岛国的万古不易的礼节来开席了;就是说,把他那圣化的、而现在正在做圣事的手指浸到那只还未对客人巡酒的喜酒壶里。那个船长看到自己就坐在祭司长的邻座,他一边注意着这种礼节,一边暗自忖量——身为一船之长——明明又是坐在一个小小的岛国国王的上首,尤其是正坐在国王自己的家里——于是,这个船长就不动声色地在潘趣酒壶里洗起手来;——我想他是把它当作一只大指盆[4]的。“现在,”魁魁格说,“现在你怎么个想法?——我们那些人没有笑话他吗?”
最后,付过船票,安顿了行李,我们就搭上那只纵帆船。篷帆扯起,船只顺着阿库希奈河徐徐而下。这一边是新贝德福显现在房屋鳞次栉比的街道中,街上那些冰封的树木都在晴冷的空间闪闪发光。桶子像大小丘陵似的堆积在码头上,浪游世界的捕鲸船终于又悄悄而安全地停泊在旁边;另一边传来木匠桶匠的声音,还混杂着为了融化沥青的火烧铁打的声音,一切都表示着新的巡弋已经开始;也表示着一次最危险的长距离航程虽然结束了,却不过是第二次航程的开始;而第二次航程的结束,又不过是第三次航程的开始,如此循环不息,永无止境。这就是整个人间的无休无止而且是难堪的努力。
小“摩斯号”到了比较开阔的海面,凉爽的和风逐渐变成阵阵清风;船头激起四溅的浪花,像一匹幼驹在喷鼻息。我多么讨厌那种鞑靼人的气息!——我多么蔑视那要收通行税的人间!——我多么愤恨那布满了奴隶的脚踵和铁蹄的凹痕的公共大道;我不禁佩服海洋的宽宏大量,因为它不许留下任何记录。
魁魁格似乎也像我一样,给这个泡沫飞溅的喷泉陶醉得蹒蹒跚跚了。他那黝黑的鼻孔胀得大大的;露出他那齐整而锐利的牙齿。我们向前急驶突进,急驶突进;我们已经驶出了海面,“摩斯号”正乘着疾风驶去;船头一仰一潜,像个奴隶在向苏丹王叩头。它往旁边一侧,我们也就往旁边一冲;每根绳索都像电线一般叮当作响;那两根高高的桅杆像是疾风地带的印第安棕榈一样弯弯斜斜。我们站在猛烈摇晃的船头斜桅边,全然陶醉在这种摇曳生姿的景色中,一时间没有注意到那些旅客的揶揄的眼色,他们像是一群未出过海的人,看到这两个家伙竟会这样相得,不禁大为诧异;仿佛白种人就多少得比一个白化了的黑种人更神气些。但是,里面有一些人,从他们那极其幼稚的表现看来,一定是从未见过世面的蠢材和乡巴佬。魁魁格抓到了一个在他背后扮鬼脸的毛头小伙子。我心想这个乡巴佬活该倒霉了。这个身体结实的野人,丢下他的标枪,把他一把挟了起来,用一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灵巧和手劲,把他的身体一抛就抛得老高;然后在他翻觔斗的时候,朝他那尾梢轻轻一拍,那家伙就肺都要炸裂似地双脚落地了,魁魁格却转过身来,理都不理他,点燃起他那烟斗斧,递给我吸一口。
“船张(长)!船张(长)!”那乡巴佬高声叫嚷着,奔向船长那边去;“船张(长),船张(长),你看那恶魔。”
“喂,你这老兄,”瘦得像块船板的船长,昂首阔步地走到魁魁格跟前,叫了起来,“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你会把那家伙弄死吗?”
“他说什么?”魁魁格温和地转过身来,对我说。
“他说,”我说道,“你简直要把那边那个人给弄死了,”我指着那个还在哆嗦的毛头小子。
“弄——死,”魁魁格嚷了起来,他那张刺花的脸扭成一副可怕而蔑视的神情,“哈,他是一条很小的小鱼鱼,魁魁格不杀——这样的小鱼鱼;魁魁格要杀——大鲸!”
“喂!”船长咆哮道,“如果你敢再在这船上耍花样,我就要弄死你,你这生番;你要留神些。”
但是,就在这时,碰巧是轮到这个船长该自己留神的时候了。由于风力过猛,主帆脱离了风帆,这时候,那只可怕的帆杠正在急速地左右飞摆,整个后甲板都在它的扫射范围内。可怜那个吃了魁魁格的苦头的小子已给刮到海里去了;大家都像发狂一样,乱作一团;想抓着那帆杠使它停下来。几乎时钟每滴答一下,帆杠就从左到右来回摆了一下,似乎随时都有断成碎片的可能。毫无办法,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甲板上的人们都争相奔到船头,站在那里呆望着那只帆杠,它仿佛就是一条怒不可遏的巨鲸的下颌。在这种惊惶失措中,魁魁格灵巧地跪倒在甲板上,在帆杠晃来晃去的地方爬着,猛地抓住一根索子,他把索子的一端缚到舷墙上,然后等帆杠扫过他头顶的时候,他就像作套索一般急忙将另一端一抛,把帆杠兜住了,他再猛地一拉,那根圆材就被这样套住,一切平安无事了。当这条纵帆船望风驶去,大家正在收拾船尾的时候,魁魁格赤裸着上身,真像个长弧形那么纵身一跳打船侧冲了出去。人们看到他像只狗似的游了三四分钟,两条长胳膊直向前面摔去,在冰冷的浪沫里挨次地现出他那结实的左右肩。我望着这个伟大而光荣的伙伴,可是,却看到并没有救起什么人来。那个毛头小子已经沉到海里去了。这时,魁魁格从水里笔直地冒了出来,眼睛迅疾地四下一瞥,似乎是要弄清一下情况,又潜进水里、消失了。再过几分钟,他又冒了出来,一只手仍在划水,另一只手拖着一个毫无生气的人体。船上的人立刻把他们拉上来。可怜那个乡巴佬苏醒过来了。大家都盛赞魁魁格是个了不起的好汉;船长也来对他道歉。从那时起,我就像狗虱子一样死扳住魁魁格不放;而且直扳到可怜的魁魁格永远潜进水里为止。
世间有过这样呆笨的行动吗?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到他应该得到一块投水者救济会的奖章[5]。他只叫拿一点水——淡水——把海水给擦掉;身体擦过后,他穿上干衣服,燃点起他的烟斗。靠着舷墙,眼色柔和地望着站在他四周的人,似乎是在暗自说道——“普天之下,就是一个共同的、合股的世界。我们野人必须帮助这些文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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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头型(block)——这个名词找不到适当的译名,从前盛行假发时,理发匠都把假发放在木制的人头上先修做后再卖给客人。不过这里所指的却是真正的人头。
[2] 罗科伏柯,即上章所提到的科科伏柯。
[3] 潘趣酒,又称五味酒,是一种以柠檬汁、葡萄酒、茶、糖、鸡蛋混合而成的饮料。
[4] 指盆,西俗宴客时,在上最后一道水果甜品前用来净手的。
[5] 投水者救济会(Humane Society),但此处原文为Humane and Magnanimous Societies,疑系指类似性质的团体。投水者救济会于1774年创于英国,专事营救投水者,并发给救生者以金钱,奖章,奖状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