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休息只能使人疲劳。
——帕斯卡尔[20]
卡苏朋先生发病后,没有再出现第一次那么严重的症状,过了几天,他便开始复原了。但利德盖特似乎认为,这病仍需要特别注意。他不仅使用了听诊器(在当时的医疗方法中,它还没有得到广泛应用),而且静静地坐在病人身边,仔细观察。对卡苏朋先生提出的问题,他回答说,病的根源是知识分子一般都有的缺陷——过度紧张而单调的脑力活动,医治的方法是在工作上要适可而止,注意休息和各种消遣。有一次布鲁克先生正好坐在旁边,便建议卡苏朋先生不妨向卡德瓦拉德学习,钓钓鱼,在家中布置一间车工房,做做玩具,修修桌椅腿儿。
“总之,你是要我看到,我的第二次童年已经到来。”可怜的卡苏朋先生说,不免有些伤感。接着又望着利德盖特,说道:“这类消遣对我说来,无异跟犯人在教养所里撕麻絮[21]一样枯燥。”
“我承认,”利德盖特笑道,“娱乐不是完美无缺的处方。这有点像告诉人们,要珍惜自己的精力。也许我不如说,哪怕你有些厌烦,也只得停止工作,这是不得已的。”
“一点不错,”布鲁克先生道,“晚上可以跟多萝西娅下下棋。还有羽毛球——我觉得,白天打打羽毛球,那是最好的游戏。我记得,这一向是时髦的玩意儿。当然,你的视力可能受不了,卡苏朋。但是要知道,你必须活动活动。对啦,你还可以研究些轻松的东西,比如,贝壳学,我一向认为,这应该是一门轻松的学问。或者让多萝西娅给你念点轻松的书,比如,斯摩莱特[22]的《蓝登传》《亨佛利·克林克》,这些书有些粗俗,但是你知道,现在她结婚以后,什么都可以读了。我记得,它们曾使我捧腹大笑,其中有一则插曲,写到一个左马驭者的裤子,相当滑稽。这么风趣的作品,如今见不到了。这些书我都读过,不过它们对你说来,大概还是新鲜的。”
“对,新鲜得像吃大蓟一样。”——按照卡苏朋先生的心情,他恨不得这么回答。但他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对妻子的伯父表示了应有的尊敬,说道,毫无疑问,他提到的那些书,“可以使心脏在一定程度上恢复正常”。
能干的地方法官到了门外,对利德盖特说道:“你瞧,卡苏朋有一点褊狭,你不让他研究他的学问,就像要了他的命,当然,我相信,这学问是相当深奥的,你知道,这是从研究的意义上说的。我可永远不会沉湎在这中间,我的爱好时常变换。不过一个教士难免受些束缚。要是他们提拔他当了主教,那才够呛呢!……他写过一本很好的小册子,拥护庇尔。那时他应该比现在活跃,不致老关在书斋里。他应该多一点人间的烟火气才好。我劝你不妨跟卡苏朋夫人谈谈。她是我的侄女,很聪明,什么都能理解。你告诉她,她的丈夫需要活动,需要娱乐,让她采取一些灵活的措施。”
其实,布鲁克先生不讲,利德盖特也已决定跟多萝西娅面谈一次。她当时正好不在,没有听到她伯父兴致勃勃地提出的高见,认为怎样才能使洛伊克的生活变得生动活泼,但她一般都在丈夫身边,每逢谈话涉及他的心脏或健康时,她的脸色和声音总会流露出由衷的关切和忧虑,这种情景像戏剧一样吸引着利德盖特。他对自己说,把真相告诉她,让她知道她丈夫未来的可能性,那是完全应该的,但他无疑也感到,跟她推心置腹地谈谈,看看她的反应,这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医生喜欢进行心理观察,有时为了从事这种研究,还不惜作出大胆的推测,结果被生和死所轻易推翻。利德盖特对这类没有根据的预言,常常抱讽刺态度,现在他也很警惕这点。
他求见卡苏朋夫人,但仆人告诉他,她已出外散步,他刚要走,多萝西娅和西莉亚回来了,两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刚同三月的寒风作过搏斗。利德盖特提出要同多萝西娅单独谈谈,她打开了图书室的门,因为他们正好在它旁边。她这时什么也没有想,只觉得他大概要谈卡苏朋先生的病情。她丈夫病后,她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间屋子,仆人一直把百叶窗关着。但穿过窗户上部狭小的玻璃射入的光线,仍使室内相当明亮,可以看清一切。
“你不计较这种阴暗的光线吧?”多萝西娅站在屋子中央说,“由于你禁止读书,藏书室早已不用了。但也许卡苏朋先生不久又能到这里来了。他不是正在好转吗?”
“是的,是在好转,而且比我起初预计的快得多。说实话,他几乎快达到原来的健康状况了。”
“你不担心病会反复吗?”多萝西娅问,她那灵敏的耳朵已从利德盖特的声调中,听出了某种意思。
“这种病例是特别难以预料的,”利德盖特说,“我能说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卡苏朋先生必须十分注意,不要过分使用脑力。”
“我要求你把一切告诉我,”多萝西娅用恳求的口气说,“我想到可能有些情况我还不了解,心里便受不了,因为如果我知道了,我可以采取不同的行动。”这些话带有呼吁的意味,显然,这是发自内心的声音,代表着时刻萦绕在她心头的一种体验。
“请坐下。”她又说,在身边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摘下帽子和手套,表现了在涉及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时,不拘形迹的天性。
“你刚才的话也是我的观点,”利德盖特说,“我认为,作为一个医生,他的职责就是尽可能防止这类憾事。但我要求你能理解,卡苏朋先生的病症正是属于结果很难逆料的那一类。不过也许在十五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内,他的健康可以一直保持在目前的状况,不致有太大的恶化。”
多萝西娅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利德盖特的话一停,她就开口了,声音很轻:“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我们十分注意的话?”
“是的,要注意防止任何精神上的刺激,防止过度操劳。”
“如果必须停止工作,他一定会很苦闷。”多萝西娅说,敏锐地感到了那种不幸的前景。
“我理解这点。唯一的办法是尽一切可能,不论是直接的或间接的,减轻和调剂他的工作。只要情况顺利,我已说过,他的心脏眼前不致发生危险——这次的突然发作,我相信,原因正在于情绪过分激动。不然的话,病情很可能有较快的发展,总之,这一类病有时难免会突然引起死亡。为了防止这种后果,一切都不应该忽视。”
沉默延续了几分钟,多萝西娅坐在那里,仿佛成了一具大理石雕像,然而她的内心充满着紧张的活动,也许它还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经历过这么多的幻景和变化。
“请你帮助我吧,”她最后说,声音仍像刚才那么轻轻的,“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
“出国旅行一次,你认为怎么样?我想,你们最近到过罗马。”
她的回忆告诉她,这个办法毫不足取。这些回忆形成了一股新的激流,冲击着多萝西娅,把她从脸色苍白、木然不动的状态中惊醒了。
“哦,那没有用,那会造成更坏的后果,”她说,越发显得愁眉不展,像孩子一样,眼泪也不禁潸潸而下,“凡是不能使他感到快活的事,都是没有用的。”
“我真不应该引起你的这种痛苦。”利德盖特说,深深地受到了感动,但对她的婚姻仍觉得不能理解。像多萝西娅这样的妇女,跟他的传统观念是格格不入的。
“你告诉我是对的。我感谢你,因为你让我知道了真相。”
“我希望你理解,我不能向卡苏朋先生本人说明这一切。我想,除了他不能过分劳累,必须遵守一些规定以外,其他都不必同他讲。任何担忧对他说来,都是极不相宜的。”
利德盖特站了起来,多萝西娅也跟着机械地站起身来,解开了斗篷的扣子,把它扔在一旁,仿佛它使她憋得透不出气似的。他弯了弯腰,正要离开,她再也忍耐不住,突然发出了呜咽般的声音——要是这时只有她一个人,这会成为一种祈祷——说道:
“啊,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不是吗?你了解有关生和死的一切。请你指点我吧。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呢?他勤奋工作了一生,怀着一个目标。其他一切,他什么也不考虑。我也什么都不考虑……”
这不自觉的呼吁,在利德盖特心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几年以后仍未消失。这是一颗心灵向另一颗心灵发出的求援的声音,它所感到的只是他们是处在同样的漩涡中,面对着同样苦难重重、忽明忽暗的生活,奔向同一目标的人。但是现在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是说了一句,他明天会再来看望卡苏朋先生。
他走以后,多萝西娅的眼泪便像潮水般涌了出来,这样,她那种闷得透不出气的感觉减轻了。她擦干眼泪,提醒自己,绝对不能让丈夫发现她的悲伤情绪。她向屋子周围看看,心想必须吩咐仆人,照平时一样把它收拾整齐,因为现在,卡苏朋先生随时可望走进屋里。他的书桌上还放着那些信件,从他发病的那天早上起,就没人再碰过它们,多萝西娅记得很清楚,其中有拉迪斯拉夫的两封信,写给她的那封还没有拆开。这些信引起的联想,由于那场猝然发作的病,变得更为痛苦,她总觉得,她的愤怒造成的惊惶,也促使了疾病的爆发,因此她想,反正有的是时间,不必马上看它们,也没想到要把它们从图书室中拿走。可现在她觉得,不能再让丈夫看到它们,不论他为它们烦恼的原因是什么,必须尽可能不让他再产生这种烦恼。她匆匆看了一遍那封写给他的信,以便决定是否必须马上回信,制止那引起不快的拜访。
威尔的信是从罗马发出的,信的开头是说,卡苏朋先生对他的恩惠太大了,以致任何感谢都变得不能相称。很清楚如果他忘恩负义,他一定是一个最可耻的小人,辜负了一位慷慨的朋友;但如果连篇累牍讲他怎样感谢他,那又无异表示“我多么正直”。不过现在威尔终于发现,他的缺点,卡苏朋先生一再指出过的那些缺点,若要得到纠正,他必须接受更艰苦的境遇,而他的亲戚的慷慨解囊,一直使这种境遇不能实现。他相信,如果可能,他最好的报答办法应该是让他受到的栽培发挥作用,同时今后不再接受任何津贴,使它们可以用在其他更有权取得这些钱的人身上。他正动身返回英国,他要像许多一无所有、唯一的本钱便是自己的头脑的年轻人一样,自谋出路。他的朋友已托他把《辩论》带回,这是在卡苏朋先生和他的夫人同意下,为他作的画,威尔将前来洛伊克,当面呈交该画。如有必要,可在两个月内写信给他,免得他在不适当的时刻到来,信可寄往巴黎邮局待领邮件处。他附上致卡苏朋夫人一信,信中继续与她探讨艺术问题,这是在罗马开始的。
打开给自己的信,多萝西娅看到,威尔用生动活泼的笔调,继续对她那种狂热的同情心,那种不能对事物保持严格的中立态度,按照它们的本来面目欣赏它们的观点,提出了抗议,文字显得热情洋溢,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使她觉得,目前不是读它的时候。她亟待考虑的是如何处理另一封信,制止威尔前来洛伊克,这也许还来得及。最后,多萝西娅把信交给了伯父——那时他还在这里。她要求他通知威尔,卡苏朋先生病了,他的健康状况使他不宜接待任何客人。
没有人比布鲁克先生更喜欢写信,他的唯一困难是写得简短扼要,这一次他的思想便非用三大张纸,加上纸边的空白不成。但是对多萝西娅,他只是简单地答道:
“你放心,我会写的,亲爱的。这位小拉迪斯拉夫,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我敢说,他是大有希望的。你知道,这是一封很好的信,说明他懂得事理。好吧,我会把卡苏朋的事告诉他。”
但是布鲁克先生的笔尖是一个会思想的器官,跑得比他的头脑更快,它能产生词句,尤其是那种亲热的语言。它表示了遗憾,提出了补救的办法,这些话在布鲁克先生眼中,显得措词得当,恰到好处,以致他十分满意,决定加上一个结尾,这是他刚才从未想到的。原来他的笔觉得,小拉迪斯拉夫不能在这个时候到这一带来,实在太可惜了,布鲁克先生很希望跟他建立进一步的友谊,一起探讨他荒疏已久的意大利绘画;它还对这个年轻人发生了很大兴趣,因为他是怀着丰富的思想走进生活的。这样,到了第二张信纸结束时,它就敦促布鲁克先生,既然洛伊克不便接待小拉迪斯拉夫,何不把他请到蒂普顿田庄来。为什么不呢?他们在一起有不少事可做,这个时期政治上风云变幻,正在发生重大的进展,要办的事多得很。总之,布鲁克先生的笔洋洋洒洒,写出了一篇小小的演说,长短与他最近为那份编辑不善的《米德尔马契先驱报》写的文章差不多。最后,布鲁克先生把信封好,心里扬扬得意,眼前升起了一幅模糊的远景:他与一个善于把思想化成语言的年轻人站在一起,买下了《先驱报》,给新的竞选扫清道路,收集了各种材料……这一切,谁知道结果会怎样呢?由于西莉亚即将结婚,要是有一个年轻人与他做伴,至少在一段时间内,这是非常惬意的事。
但是他走时,没有把信的内容告诉多萝西娅,因为她正忙于照料丈夫,而且事实上,这些事对她也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