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心中充满爱情,它像圣盐一样可以使心灵永葆青春。正因为这样,从小相爱的情侣才能永不变心,白头偕老,他们的爱情也愈久愈新鲜。爱情的防腐作用是确有其事的。有了达夫尼斯和克绿哀那样的开端,才有费立门和包西丝那样的结局。这样的晚景虽是黄昏,却和黎明相似。
——维克托·雨果:《笑面人》[21]
已到了喝茶的时候,高思太太听得凯莱布走进前厅,马上打开客厅的门,说道:“你回来啦,凯莱布。吃过饭没有?”(高思先生的用膳时间大多得服从他的“工作”需要。)
“吃过了,吃得很丰盛呢——冷羊肉,还有我说不上名儿的东西。玛丽在哪里?”
“大概在花园里,跟莱蒂在一起。”
“弗莱德还没来吗?”
“没有。你不喝茶又要出门不成,凯莱布?”高思太太看见丈夫刚摘下帽子,又把它戴上了。
“不,不,我只是找一下玛丽,马上回来。”
他在园子里杂草丛生的一角找到了玛丽,那儿的两棵梨树中间,高高悬挂着一个秋千。她用一块淡红围巾裹在头上,前面伸出一道阔边,遮住平射而来的阳光,正给莱蒂荡秋千,莱蒂乐得大喊大叫,笑个不住。
看到父亲,玛丽放开秋千,向他走去。她把淡红围巾推到脑后,从远处向他露出了亲切愉快、情不自禁的微笑。
“我是来找你的,玛丽,”高思先生说,“我们还是一边走一边谈吧。”
玛丽看得很清楚,父亲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跟她谈,因为他的眉头皱着,显得有些伤感,他的声音温柔而严肃,这种表情是她在莱蒂那样的年纪就熟悉的。她挽着他的胳膊,从一排栗子树旁边拐过去。
“玛丽,你必须度过一段不幸的时刻,才能结婚。”父亲说,没有看她,只是望着拿在另一只手中的手杖的末端。
“爸爸,这不是不幸的时刻——我认为这是愉快的时刻,”玛丽笑道,“我已经独自度过了二十四年以上,我过得很愉快,我想大概不致再要这么久吧。”接着,她停了一下,侧转脸,朝着父亲,神情严肃了一些,又说道:“你对弗莱德是不是满意?”
凯莱布扭起嘴角,谨慎地别转了头。
“我说,爸爸,你星期三还称赞他来着呢。你说,他对牲口懂得很多,对事物也很有见地。”
“是吗?”凯莱布躲躲闪闪地说。
“是的,我都记下来了,有明确的日期,你赖不了,”玛丽说,“你喜欢把一切都记载清楚呢。那时你觉得,他的行为确实不坏,他对你也十分尊重;弗莱德的脾气,那是再好没有的,谁也比他不上。”
“好啦,好啦,你这是在哄我,要我相信他是一个理想的丈夫。”
“不对,真的,爸爸。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一个理想的丈夫。”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哦,爸爸,为了我始终爱他。我常常责备他,可我对别人从来懒得这么做。这对一个丈夫是必须考虑的一点。”
“那么,玛丽,你已经打定主意啦?”凯莱布说,恢复了原来的声调,“近来这段时间可说是多事之秋,你听到这一切,没产生过别的想法吗?”(凯莱布用这种含糊其词的话,概括了许多意思。)“因为现在要改变还来得及。一个女人在感情上不应该勉强,这对那个男子也是不利的。”
“我的感情并没有变,爸爸,”玛丽平静地说,“只要弗莱德对我没有变心,我也不会对他变心。我觉得,我们两人谁也少不了谁,不论别人叫我们多么敬佩,我们也不会更喜欢他们。这对我们说来是不可思议的,就像看到一切老地方突然变了样子,一切事物突然改了名称一样。我们必然等待,作长期打算,但弗莱德理解这点。”
凯莱布没有立即说什么,只是站住脚,把手杖顶在生满青草的园径上转动着。过了一会儿,他用带有感情的声音说道:“好吧,我有个消息告诉你。要是让弗莱德住在斯通大院,经管那片田地,你认为怎样?”
“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呀?”玛丽惊异地说。
“那是替他的布尔斯特罗德姑妈管理这田产。这个可怜的女人来找我,央求我接受她的委托。她是想帮助那孩子,这对他可能是有些好处的。如果勤俭一些,他可以慢慢积些钱,买下牲口农具,他本来爱好务农呢。”
“呀,弗莱德一定会多么高兴!这太好了,简直不能相信。”
“但是你要注意,”凯莱布说,警告似的转过头去,“这必须用我的名义,由我承担责任,照料一切。你母亲也许会担些心事,尽管她嘴上不说。弗莱德务必小心才是。”
“也许你的负担太重了,爸爸,”玛丽说,感到这未免是美中不足,“凡是给你增加麻烦的事,都使我们觉得不安。”
“这没什么,我喜欢工作,孩子,只要这不致给你母亲带来烦恼。再说,等你和弗莱德结了婚,”这时凯莱布的声音显然有些颤抖,“他就会勤勤恳恳,省吃俭用了。你有你母亲的聪明,也有我的,只是采取了女性的方式,你会使他走上正路的。等一会儿他就会到这儿来,因此我得先跟你通个气,我想,你一定喜欢由你把这消息通知他的。那以后,我再好好交代他,然后我们就可以着手工作,处理事务了。”
“呀,我亲爱的好爸爸!”玛丽喊道,把双手围住了父亲的脖颈,他则平静地侧转了头,接受着女儿的爱抚,“我真不知道,别的女孩子是不是也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废话,孩子,不久你就会觉得丈夫更好了。”
“不可能,”玛丽说,恢复了平常的声调,“丈夫是较低一级的男子,他们需要别人管束他们。”
他们走回屋里时,莱蒂也奔了过来。这时玛丽发现,弗莱德站在果园门口,便朝他走去。
“你穿得多么漂亮,你这个挥霍成性的年轻人!”玛丽说,这时弗莱德站住了,开玩笑似的举起帽子,向她敬礼,“你总不懂得节约。”
“这已算不得新衣服了,玛丽,”弗莱德说,“你瞧瞧这些袖口的边!我只是把它刷了一番,这才显得那么体面呢。我已经省下了三套衣服,一套是准备结婚穿的。”
“那你穿了一定非常滑稽,像一本旧时装杂志上的先生!”
“哪儿的话,两年内它们还不会过时。”
“两年!实际一些,弗莱德,”玛丽说,转身走了起来,“不要抱不切实际的希望。”
“为什么?不管切不切实际,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要是我们不能在两年内结婚,哪怕这是真的,也叫人受不了。”
“我听到过一个故事,有个年轻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结果吃够了苦头。”
“玛丽,如果你有什么不利的消息,快告诉我,我急死了。我得进屋找高思先生。我心里已经够烦的了。我的父亲成天垂头丧气,家不像个家。我再也受不了不幸的消息。”
“让你住在斯通大院管理田庄,勤勤恳恳办事,每年积蓄一些钱,然后买下所有的牲畜和家私杂物,像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说的,成为一名杰出的农业家,而且身强力壮,从此把希腊文和拉丁文束之高阁,就这样,我不知道,这在你听来是不是不幸的消息?”
“玛丽,你这是当真还是胡诌的?”弗莱德说,然而脸色还是有些兴奋。
“那是我父亲刚才告诉我的,他说事情可能这样,他是从来不会胡诌的。”玛丽说,现在抬起头,望着弗莱德。他们并排走着,他握住了她的手,握得那么紧,甚至使她有些受不了,但她不想叫痛。
“呀,玛丽,要是那样,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非常有用的人,我们也可以马上结婚。”
“不会这么快,先生。也许我还要把我们的婚姻推迟几年呢?这可以再给你一段胡闹的时间,再说,要是我看上了另一个更好的人,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你一脚踢开。”
“不要开玩笑,玛丽,”弗莱德说,情绪十分激动,“请你郑重告诉我:这是真的,你为此很高兴,因为我是你最亲爱的人,”
“这一切都是真的,弗莱德,我为此很高兴,因为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玛丽说,像背书一样,照说了一遍。
到了门口,他们在屋顶陡峻的门廊下站了一会儿,弗莱德几乎像耳语似的说道:
“玛丽,我们第一次用阳伞的铁圈订婚的时候,你总是……”
欢乐在玛丽的眼中跳跃,她笑得更起劲了,可惜缺德的贝恩这时跳了出来,后面还跟着狂吠的布朗尼。他跑到他们跟前,说道:
“弗莱德和玛丽!你们还想不想进屋?要不,我得把你们的蛋糕吃掉啦!”
* * *
[1] 《多比传》是基督教的外典之一,内容是讲一个叫多比的老人如何虔诚行善,得到上帝的恩宠的故事。
[2] 关于布莱克,见本书二四三页注①。这里两节诗,是《天真之歌》中《神圣的形象》一诗的第一、三节。
[3] 关于这两人分别见本书一六〇页注①和本书四〇八页注①。
[4] 指莎士比亚的剧本《亨利五世》。引文见该剧第二幕第二场亨利五世的台词。
[5] 引自班扬的著名小说《天路历程》。关于班扬及《天路历程》,见本书三十五页注①。
[6] 《责任颂》是华兹华斯的著名诗篇之一,它强调责任来自良心,是人的行为指导,应对人起制约作用。这里引用的是它的第六节,所谓“立法者”即指责任。
[7] 吉尔伯特·怀特(1720—1793),英国牧师,出生在塞尔本(在汉普郡),终生在家乡当牧师,不愿离开。业余从事自然科学和动植物研究,写有不少著作,成为著名的自然科学家。
[8] 原意是指圣母马利亚在十字架下抱着耶稣尸体恸哭的形象。
[9] 引文见该部第一幕第一场。
[10] 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第五十首的最后一行。
[11] 意大利境内的一条小河,在古代,它是高卢和罗马共和国的界河。恺撒自征服高卢后,即驻守那里,至公元前四十九年,恺撒与庞培争霸,便毅然渡过卢比孔河,发兵意大利,引起了内战。因此渡过卢比孔河一词,成了破釜沉舟、采取坚决行动的意思。
[12] 关于多恩,见本书三七三页注①。这里引用的诗,见他的《早安》一诗。《早安》是多恩的名篇之一。
[13] 位于黑海南岸小亚细亚北部的古罗马领地。
[14] 古代小亚细亚的一支民族,居住在黑海旁边。
[15] 英国一首民谣,大约写成于十五世纪。诗采取一男一女对白的形式,主题是考验女方的忠诚。男的怀疑女的(即“黑皮肤的少女”)不能始终爱他,用各种话对她进行试探,女的则表示永远爱他。最后男的消释了怀疑,两人结为夫妇。这里引用的是该诗第十节的前半节,系女方所唱。
[16] 关于议会改革法案通过的情况,见本书四四一页注①。新议会组成后,改革法案虽在下院获得通过,在上院仍遭到抵制。一八三二年五月初,内阁为此辞职,全国舆论哗然,英王为平息事端,下诏增封新贵族,争取上院多数的拥护,这样,改革法案才终于在五月底在上院通过。下面提到的增封新贵族即指此而言,这是英王克服上院阻力的手段之一。
[17] 英国的尊称比较复杂,“夫人”虽也用作一般的敬称,但严格说,只有勋爵(即具有男爵以上爵位的人)的妻子,才能称为“夫人”。爵士(从男爵以下)的妻子虽可称“夫人”,但在称呼上有一定限制。
[18] 公爵之子称侯爵,侯爵之子称伯爵,伯爵之子称子爵,这是所谓礼节性尊称,不是指爵位的正式承袭。
[19] 德拉古,古代雅典立法者,主张严刑峻法,于公元前七世纪制定雅典第一部刑法,几乎对一切罪行均处以死刑。乔治·杰弗里斯(1648—1689),英国法学家,也主张从严惩处一切罪犯,以野蛮残暴著称。
[20] 关于《天路历程》,见本书三十五页注①。这是在“名利镇”上对“忠诚”的审判,“忠诚”是基督徒的同伴,两人一起在名利镇被捕,忠诚被处死。
[21] 引文见《笑面人》第三卷第九章。关于达夫尼斯和克绿哀见本书二十六页注①。费立门和包西丝是希腊神话中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