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忧愁在前面,快乐在后头。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10]
大家知道,流亡的人是靠希望生存的,要不是万不得已,他们不愿离乡背井,漂泊异地。威尔·拉迪斯拉夫是自动离开米德尔马契的,他要回来,唯一的障碍只是他的决心而已,但决心不是钢铁长城,它只是一种心情,是随时可以与其他心情互相变换的,就像跳舞一样,有时要鞠躬,有时要微笑,有时又得带着文雅优美的姿势改成后退的舞步。几个月过去了,他越来越觉得,不回米德尔马契实在毫无道理,哪怕仅仅为了听到一些关于多萝西娅的消息也值得走一趟。说不定在短短几天的逗留中,机缘凑巧,他还能遇见她。总之,这是问心无愧的旅行,他没有理由为此害羞,尽管他以前曾下定决心不再回来。既然不可逾越的鸿沟已把他们隔开,他到她居住的地方走走,又有何妨。虽然她那些疑虑重重的亲戚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气氛的改变,他们的意见会逐渐失却意义。
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件事,它跟多萝西娅毫不相干,使他的米德尔马契之行成了带有慈善性质的任务。有一个在北美西部开辟移民区的新计划,引起了威尔大公无私的兴趣,但为了实现这个美好的目标,需要一笔资金,于是他心里盘算,是否值得向布尔斯特罗德要求捐助,他本来不是要接济他吗?现在何不请他用这钱赞助一项有关社会福利的计划。威尔对此本来犹豫不决,再跟那位银行家发生任何接触,都是他所深恶痛绝的,要不是他想入非非,觉得只有米德尔马契之行才能万无一失,帮助他作出正确的决定,也许这个主意早已打消了。
那便是威尔对自己说的他回来的目的。他本想把这事告诉利德盖特,跟他商量钱的问题,他还打算在停留期间,跟漂亮的罗莎蒙德一起弹琴唱歌,逗笑取乐,好好玩几个晚上。他没有忘记洛伊克牧师府的朋友们,但是牧师府离庄园公馆那么近,这就怪不得他了。他离开前,故意不上费厄布拉泽家辞行,就是出于高傲的反抗精神,免得别人造谣中伤,说他在暗中寻找机会,指望跟多萝西娅不期而遇。但是饥饿使我们只得俯首帖耳,威尔急于见到那张脸,听到那个声音,也已饿极不堪,不论是歌剧,政治家的高谈阔论,或者躲在幕后得意扬扬地为新的社论奋笔疾书,都无法消弭这种饥饿。
这样,他终于来了,一路上他满怀信心,仿佛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天地中的一切,确实,他也担心,这次拜访不一定会带给他新奇的印象。但是出乎意料,他发现这个单调的世界却充满惊涛骇浪,甚至谈笑和诗意也变得惊心动魄,他的第一天访问就成了他生活中最致命的时刻。第二天早上,它留下的噩梦一直困扰着他,他坐立不安,担心着即将到来的它的后果,因此吃早饭时,他一看见里弗斯顿驿车到达,马上跑出大门,在车上占了一个位子,使他至少可以跟米德尔马契小别一天,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威尔·拉迪斯拉夫正处在思想混乱的转折关头,这是生活中常有的体验,只是由于人们的判断往往肤浅而片面,才不容易看到这点。利德盖特是他衷心尊敬的朋友,现在他发现,他的处境十分艰难,他要公开向他表示同情,然而他又觉得,他应该避免再跟利德盖特保持亲密的来往,甚至接触,可是必须这么做的原因,又正好使他无法采取这一步骤。对于威尔那种敏感的人说来,性格中是没有无动于衷的中立地带的,他所遇见的一切,都会在他的感情上引起轩然大波。罗莎蒙德居然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他身上,这发现使他感到棘手,他对她声色俱厉的斥责,更使他回想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痛恨自己的残忍,他又不敢老老实实表示后悔。他必须再去见她,这友谊不能无缘无故地突然终止,何况她的不幸使他不寒而栗。所有这些时刻,他总觉得前途茫茫,看不到任何欢乐,仿佛他的双腿已给锯断,只能支着拐棍重新学步。夜里他一直在考虑,他是不是搭上驿车一走了事,但不是到里弗斯顿,是上伦敦,同时留张条子给利德盖特,随便找个借口,说明他回去的原由。然而他觉得,仿佛有一条结实的绳子缚住了他,使他不能贸然离开——现在他连想念多萝西娅的欢乐也丧失了;那个最大的希望,尽管他承认是必须抛弃的,可是依然留在他心中,而现在这希望幻灭了;这些新的创伤是他怎么也无法漠然置之的,不论他走到天涯海角,失望还是失望。
因此他的决心也只限于坐上里弗斯顿驿车而已。天还没黑,他又坐着它回来了,而且抱定决心,当天晚上就上利德盖特家登门拜访。我们知道,卢比孔河[11]在外表上是毫不足道的,它的重要性完全在于一些无形的情况。威尔觉得,仿佛他已不得不渡过这条小小的界河,但他在河对岸看到的不是一个帝国,只是身不由己的屈服。
但是哪怕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有时也会看到,高尚的性格可以对人发挥拯救作用,自我克制的友好行动,往往包含着使人获得新生的神圣效果。如果多萝西娅经过那忧心忡忡的一夜之后,没有去探望罗莎蒙德,她仍不失为一个高尚的人,而且从谨慎一点来讲,她也许更值得称道,但是对于这天晚上七时半坐在利德盖特家炉边那三个人说来,这次探望无疑是十分重要的。
罗莎蒙德早准备着威尔的来访,她对他表现得相当冷淡,利德盖特认为这是由于她精神欠佳,至于精神欠佳的原因,他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与威尔有什么瓜葛。她静静地坐在一旁,低着头做针线,利德盖特要她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会儿,这是他怀着单纯的心情,间接在为她表示歉意。威尔有些尴尬,他不得不扮演这么一个角色,好像他回来后还是第一次见到罗莎蒙德,向她问好,可是他的头脑正忙于猜测,自从昨天发生那场风波以后,她的情绪怎样,这场风波像由两个狂人组成的痛苦的幻景,至今仍无情地笼罩在两人的心头。这时偏偏没有事需要利德盖特出去,但是罗莎蒙德斟好茶,威尔过去取茶时,她把一张折得小小的纸条放在茶碟里。他看到后,立即把它塞进了口袋。回到旅馆后,他不想马上打开它。罗莎蒙德写的话,也许会加深晚上的悲伤印象。然而他还是打开了它,凑在床头的烛光下开始看了。纸上只有笔迹娟秀的几句话:
我已告诉卡苏朋夫人。她对你的误会已全部消除。我告诉她,是因为她来看我,表现得非常仁慈。现在你没什么可以责备我了。我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影响。
这些话的效果不完全是愉快的。他以激动的想象力思考着那些话,想到多萝西娅和罗莎蒙德之间发生的事,他觉得自己的面颊和耳朵热得火辣辣的。他不能确切知道,多萝西娅在听到对他的行动所作的解释后,她的自尊心还会留下多少创伤。在她心里,她和他的关系已发生变化,这变化是不可挽回的,它留下了永恒的伤痕。他思前想后,总觉得疑虑重重,不能安心,就像一个人在黑夜中航行,船只触了礁,虽然没有遭到灭顶之灾,但漂流到了陌生的土地上,周围一片漆黑。直到那倒霉的昨天以前——除了发生在同一间屋里,面对着同一个人的那个早已过去的、烦恼的时刻以外——他们看到的、想到的对方,都处在另一个世界中,那里阳光灿烂,照在高高的白百合花上,那里没有潜伏的邪恶,没有第三者的闯入。但是现在……多萝西娅还会在那个世界中跟他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