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身上可贵的一切,
在美好的你这儿无不存在,
因为全体女性所能提供的,
只是美丽和温情。
——查尔斯·塞德利爵士[17]
泰克先生应否任命为医院的带薪牧师一事,在米德尔马契人中间引起了激烈争执。利德盖特听到的一些议论,使他对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在地方上拥有的权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位银行家显然是土皇帝,但当地有一个反对派,而且即使在他的拥护者中间,也有人并不讳言,他们的支持只是一种妥协。他们公开谈论自己的感想,说事物的相互关系,尤其是商业上的不测风云,使你不得不向魔鬼烧香。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权力,不仅由于他是外省的一个银行家,了解当地大部分商人的财务秘密,掌握着他们的信用命脉,也因为他是一个既慷慨又严厉的慈善家,他随时准备解囊相助,也随时严密监视着慈善活动的后果。他像一个不辞辛劳的人,始终坚守岗位,为他主持的地方公益事业筹集主要的捐款,在私人善举方面,他也无微不至,助人为乐。为了安排靴匠特格的儿子当学徒,他可以到处奔走,然后监督特格每星期上教堂做礼拜。为了洗衣妇斯特赖普大娘晾衣服的场地,他可以出面与斯塔布斯交涉,不准他对她刁难勒索,同时亲自审查对斯特赖普大娘的种种诽谤。他私人借出的小额贷款为数不少,但是在出借前后,他总要把具体情况详细了解清楚。就这样,他赢得了当地人的心,大家依赖他,怕他,也感激他。权力一旦进入那个微妙的领域,就会自行繁殖,大大超出它的外在财产所拥有的实力。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一个原则,就是要尽可能扩大自己的权力,用它来为上帝增添荣耀。为了调整他的动机,明确为了上帝的荣耀他应该怎么办,他经历了复杂的精神上的冲突和内心斗争。但是,正如我们看到的,他的动机并不能经常得到正确的评价。在米德尔马契有不少冥顽不灵的人,他们那杆思想的秤只能称粗笨的杂物。他们怀着一个无从解答的疑团,认为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既然不想像他们一样寻欢作乐,吃得那么少,喝得也那么少,却甘愿为每一件事苦苦操心,他一定对权力有着吸血鬼一般的嗜好。
牧师问题进入了文西先生的餐厅,那天利德盖特也在座。他发现,尽管主人与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是至亲,他并没受这种关系的束缚,不过他反对提议中的安排的理由,是他不赞成泰克先生的讲道文,它们全是教条,他赞成费厄布拉泽先生,他的讲道没有这类缺点。牧师支取薪金的办法,文西先生完全赞成,他认为这应该给费厄布拉泽,他是一个普通人,但并不比别人差,心地善良,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好的传教士,而且容易相处。
“那么你站在哪一边?”验尸官奇吉利先生说,他是文西先生最好的打猎伙伴。
“哦,我很高兴,现在我不再当董事了。我主张把这件事提交董事会和医务会议共同解决。大夫,我把我的一部分责任移交给你们了,”文西先生说,先看了一眼本地资格最老的斯普拉格医师,然后又看看利德盖特,后者就坐在他的对面,“你们当医生的得商量一下,开什么样的药方才好,利德盖特先生,是吗?”
“我跟双方都不太熟,”利德盖特说,“但一般而论,人选问题往往决定于个人的好恶。对某一职务最合适的人,未必是最好的或最受欢迎的人。有时你为了推行改革,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给大家喜欢的老好人一笔年金,让他离职,退出这场竞争。”
虽然大家认为,明钦大夫更有“学识”,但斯普拉格医师是公认的“权威”,他望着他的酒杯,那张呆板的方脸不露一点表情;他在听利德盖特讲话。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些东西是明确无误、不容怀疑的,例如,对外国人的观念总是夸夸其谈,奉为圭臬,对前辈们已经解决,因而可以束之高阁的问题,却企图旧事重提,加以改变;这在斯普拉格医师眼中,当然是不足为训的。早在三十年前,这位大夫已经凭一篇关于脑膜炎的论文,建立了牢固的地位,这篇论文至少还有一份标明“本人珍藏”字样,用牛皮精装封面保存着。从我来说,我对斯普拉格大夫的这种心理是深表同情的,因为自满是一个人不容剥夺的权利,如果受到侵犯,自然很不舒服。
然而利德盖特的话在客人中没有引起同感。文西先生说,只要他做得到,他决不让他不喜欢的人在任何地方得逞。
“去你的改革!”奇吉利先生说,“世界上没有更大的骗局了。你从没听到过一种改革不是为了玩弄花招,把一些新人推上舞台的。利德盖特先生,我希望你不是刺血针派人物[18],他们想从司法人员手中把验尸官职务抢走呢。你那些话好像就有这点味道。”
“我不赞成韦克利,”斯普拉格医师插口道,“我最反对他了。他是一个居心不良的家伙,为了沽名钓誉,可以牺牲职业的荣誉,可这种荣誉,大家知道,是由伦敦的医师学会确立的。有些人只要能够出名,给大家骂得狗血喷头也在所不惜。但韦克利有时还是对的,”大夫又慎重地补充道,“我可以指出,在一两个问题上,韦克利没有错。”
“好吧,”奇吉利先生说,“我不反对任何人维护自己的职业,但是谈到我们的争论,我倒想请教,一个验尸官没有受过司法训练,怎么对验尸证据作出判断?”
“依我看来,”利德盖特说,“司法训练在需要另一种知识的问题上,只能使人更加无法胜任这工作。人们谈到证据,仿佛这真是可以凭盲目的司法女神用天平来衡量的[19]。其实,在任何专门问题上,人们除非懂得有关的专业知识,就无法判断怎样才算证据确凿。对于尸体检验,一个律师不比一个老婆子更有用一些。他怎么知道毒药的作用?这无异是说,懂得吟诗就懂得种马铃薯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验尸官的任务不是指导验尸,只是对医生的证明作出判断。”奇吉利先生说,口气有些轻蔑。
“但医生也往往像验尸官一样无知,”利德盖特说,“法医学上的问题不能靠侥幸,把希望寄托在遇到的医生正好具备丰富的知识上。万一有一位不学无术的医生告诉验尸官,士的宁[20]可以腐蚀胃壁,他就不应该相信这话。”
利德盖特确实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奇吉利先生是皇家验尸官,最后还天真地问道:“斯普拉格大夫,你同意我的话吗?”
“同意一部分,在人口稠密地区和首都是这样,”大夫说,“但我想,在这些外省地区,我的朋友奇吉利还大有可为,哪怕我们医生中间能找到最好的人接替他的职务,要改变这种状况也还早着呢。我相信,文西会同意我的观点。”
“对,对,我只要验尸官是出色的猎手就成,”文西先生兴高采烈地说,“在我看来,律师是最保险的人。谁也不能懂得一切,许多事是‘上帝的安排’。至于下毒,这件事吗,你需要知道的还是法律。好,我们到女士们那儿去吧。”
利德盖特心中捉摸,奇吉利先生也许正是那种对胃壁毫无兴趣的验尸官,但是他不想涉及个人。这是在米德尔马契上层社会中活动的困难之一,在这里,对任何有薪俸的官职要求以知识作为条件是很危险的。弗莱德·文西曾把利德盖特称作书呆子,现在奇吉利先生又觉得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尤其后来到了客厅里,他对他更加不满,因为那个年轻医生一直竭力巴结罗莎蒙德,用茶点时,还轻而易举地独占了跟那位小姐的谈话权。茶点由文西太太主持,她从来不把任何家务推给女儿。主妇那和蔼可亲的脸显得娇嫩红润,两根粉红带子在美好的喉头轻轻飘动;跟丈夫和孩子讲话时,她总是和颜悦色;这一切无疑都是文西家的魅力所在。在这幅背景上,那位女儿更显得惹人喜爱了。文西太太平易近人,虽然有些庸俗,但并不讨厌,这种特点也突出了罗莎蒙德的文雅,使利德盖特不禁喜出望外。
毫无疑问,小巧玲珑的脚,丰满柔和的双肩,可以使优美的风度更加引人入胜;弯弯的嘴唇和眼睑发出的妩媚的微笑,会把本来无懈可击的话衬托得更加正确,变成天经地义。罗莎蒙德的话一向无懈可击,因为她是聪明的,她的聪明使她除了幽默,可以表现一切情调。幸好她从来不想讲笑话,这也许便是她聪明过人的决定性标志。
她和利德盖特谈得很投机。他表示遗憾,上次在斯通大院没有听到她唱歌。他寓居巴黎的后期,唯一的娱乐就是听音乐。
“你也许学过音乐吧?”罗莎蒙德问。
“没有,我能辨别许多种鸟声,我也听得懂各种旋律,但是音乐,我一点也不懂,我完全是外行,然而它使我高兴——使我动情。世界是多么愚蠢,对于它可以得到的这种欢乐,却不知道充分利用!”
“说得多好,你会看到,米德尔马契对音乐真是一窍不通。这里简直没有一个人懂得音乐。我只知道两位先生唱歌唱得还不错。”
“我看,现在大家用抑扬顿挫的朗诵方式唱滑稽歌曲,成了时髦的玩意儿,使你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曲调——大概跟打鼓差不多吧。”
“啊,你听过鲍耶先生唱歌了,”罗莎蒙德说,嫣然一笑,这在她是少有的,“但我们未免把周围的人说得太坏了。”
利德盖特几乎忘记,谈话应该由他来引导了,他只顾在想,这女孩子多么漂亮,她的衣服好像是用又轻又薄的蓝天织成的,她本人这么白,仿佛一尘不染的仙女,躲在一朵很大很大的鲜花中,它刚张开花瓣,把她送到了人间。然而那副冰清玉洁的姿态又显得这么端庄,稳重。自从离开琭尔以后,利德盖特对睁大眼睛、默默无言的神态已失去兴趣:那头神圣的母牛不再吸引他,罗莎蒙德正好与她完全相反。但是他醒过来了。
“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让我听听音乐。”
“只要你愿意听,我可以唱一下试试,”罗莎蒙德说,“爸爸一定会叫我唱歌的。只是在你面前,我会发抖,你在巴黎听过最好的歌唱家的表演呢。我听得很少。伦敦,我只去过一次。但是我们圣彼得教堂的琴师是很好的音乐家,我一直在跟他学习。”
“告诉我,你在伦敦看到了些什么?”
“我看到的很少。”(一个比较天真的姑娘会说:“啊,什么都看到了!”但罗莎蒙德比较懂事。)“一些平常的景物,无非是一个少见多怪的乡下姑娘能够看到的那些。”
“你把自己称作少见多怪的乡下姑娘?”利德盖特问,望着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仰慕的神色,这使罗莎蒙德乐得脸也红了。但是她仍那么单纯而严肃,微微扭转了细长的脖颈,举起一只手,摸了一下她那秀美的发辫——这是一个习惯动作,但在她身上,这像小猫举起爪子搔头一样有趣。不过罗莎蒙德绝对不是小猫,她是仙女,只是从小落到凡间,是由莱蒙太太的学校培养出来的。
“真的,说实话,我还很幼稚,”她立即答道,“我在米德尔马契还可以。跟我们那些老乡亲谈话,我不怕。但我确实怕你。”
“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几乎总是比我们男人知道得多,只是她的知识属于另一类罢了。我相信,你可以教给我许许多多事情,正如一只灵敏的小鸟可以当熊的老师,只要它们之间有语言可通。幸好男人和女人是有共同语言的,因此熊不愁得不到指教。”
“啊,弗莱德又在乱弹一通了!我得去制止他,免得刺激你的神经。”罗莎蒙德说,向屋子的另一头跑去。弗莱德刚打开钢琴,因为他的父亲提出,要罗莎蒙德弹几支曲子,弗莱德趁此机会,在正式开始以前,用一只手弹着《樱桃熟了!》。哪怕考试及格的好学生,有时也难免干这些淘气的事,何况是考试不及格的弗莱德呢。
“弗莱德,请你明天再弹,利德盖特先生非给你弄得烦死不可,”罗莎蒙德说,“他是懂得音乐的。”
弗莱德大笑起来,继续把曲子弹完。
罗莎蒙德转过身子,对利德盖特温柔地笑笑,说道:“你瞧,熊有时并不接受指教。”
“现在来吧,罗莎!”弗莱德说,从凳上一跃而起,把它替她转高了一些,他是真正希望听一下音乐,散散心的,“先弹几支激昂的曲调。”
罗莎蒙德弹得不错。在莱蒙太太的学校里(这学校离郡城不远,郡城有过光辉的历史,在教堂和城堡中留下了不少古迹),教她音乐的老师还是相当不错的,在我们外省,这样的乐师各地都有一些,他们的才能不比德国许多小有名气的乐队指挥差,只是德国在音乐方面得天独厚,因此出过不少名家。罗莎蒙德凭她音乐演奏的天赋,掌握了他的弹琴风格,能够丝毫不差地表现他那种雄浑有力的节奏。第一次听时,几乎会感到惊心动魄,仿佛一颗隐藏的心灵正从罗莎蒙德的手指下向外流动;事实也是如此,因为心灵总是继续活在绵延不断的回声中,一切美好的表演都来自一个原始的动力,只要这动力存在于演奏者的心头。利德盖特完全给吸引住了,他开始相信,她具有非凡的才能。他想,尽管环境显然不利,自然界罕见的禀赋仍会崭露头角,这是不必惊异的,无论它们来自哪里,它们所凭借的条件往往隐晦不明。他坐在那儿,眼睛望着她,但没有站起来向她表示任何祝贺,只是让别人去这么做,他这时的赞美比这深刻得多。
她唱歌唱得不那么突出,但也受过很好训练,歌声婉转,像一组十分和谐的钟声。确实,她唱的只是《相约在月光下》和《我到处流浪》,因为人总不能脱离他们的时代,不沾染它的风气,只有古人才始终是古典派。但罗莎蒙德也善于唱《黑眼睛苏珊》,还唱了海顿的一些短歌,以及《你可知道》或者《打啊,打啊》[21]——反正听的人喜欢什么,她就唱什么。
她的父亲环顾客人,看到大家赞赏的脸色,十分得意。她的母亲像遭到不幸以前的尼娥柏[22],把最小的女儿抱在膝上,随着音乐在孩子的小手上忽上忽下地轻轻打节拍。弗莱德尽管在别的事情上不信任罗莎,对她的弹琴还是十分佩服,听得津津有味,但愿自己的笛子也吹得同样美妙。利德盖特来到米德尔马契以后,这是他看到的最幸福融洽的家庭晚会。文西家的人尽量寻找欢乐,排除一切烦恼,相信生活是甜蜜愉快的,这在当时大部分郡城里并不多见,因为自从福音派抬头,外省残留的一些娱乐便蒙上了不白之冤,被当作了瘟疫和传染病。在文西家的晚会上,打惠斯特牌是少不了的节目,现在牌桌已准备好,这使有些客人心中暗暗着急,不耐烦再听音乐。乐声停止以前,费厄布拉泽先生到了,他相貌清秀,胸膛宽阔,但身材并不高大,年纪四十上下,那身玄青色外衣已相当破旧,他的神采全显露在那对灵活的灰眼睛中。他仿佛带来了一股活跃的气息,屋里顿时变得更亮了。看到小路易莎正由摩根小姐带出屋子,他便拦住她,露出慈祥的笑容,不知跟她咕哝了几句什么,然后跟所有的人一一问候,似乎把整个晚上要讲的话都压缩到了这十分钟里。他向利德盖特提出,要他实践他的诺言,上他家中玩玩。“你知道,你非去不可,我不会放过你,我要给你看一些硬壳虫。我们这些采集动植物的,对新来的人特别感兴趣,一定得请他赏光,看看我们的标本才成。”
接着,他马上跑到牌桌边,搓搓手说道:“好,来吧,让我们认真较量一下!利德盖特先生,怎么样?不打牌?对,你还年轻,还是不玩这玩意儿的好。”
利德盖特对自己说,这个教士,他的才能使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感到痛心,可是他却在这个毫无学术气息的家庭中,找到了自己的安乐窝。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看到,在这个家庭中,男女老少那随和的脾气,那友善的脸色,那种可以什么都不想,无忧无虑地消磨时光的融洽气氛,把公余之暇,无事可做的人们吸引到了这里。
这里一切都显得喜气洋洋,光辉夺目,只有摩根小姐铁板着脸,死气沉沉,毫无表情,正如文西太太常说的,完全是那种只配做家庭教师的女人。利德盖特对这样的应酬并无多大兴趣,它们把整个晚上的时间都消磨光了。他跟罗莎蒙德又谈了几句,便打算告辞了。
“我相信,你对我们的米德尔马契没有好感,”她说,那时客人们已在打惠斯特牌,“我们都这么笨,可你一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天地中。”
“我想,一切外省城市都大同小异,”利德盖特说,“但我发现,人们总是觉得自己的城市比别处更加无聊。我不想对米德尔马契抱什么幻想,它是怎样就是怎样,我希望它也这样对待我。不过确实,我发现这儿也有些迷人的事物,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你是指骑马游览蒂普顿和洛伊克吧,这是人人喜欢的郊游。”罗莎蒙德说,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不,我讲的事物就在眼前。”
罗莎蒙德欠起身子,取了她编结的网,然后说道:“你喜欢跳舞吗?我一点不明白,有学问的人是不是也跳舞。”
“如果你允许,我很乐意同你跳舞。”
“哎哟!”罗莎蒙德说,嫣然一笑,表示她实在不敢当,“我只是想说,我们有时也举行舞会,我想知道,要是请你参加,你会不会感到高兴。”
“在我刚才讲的前提下,我会感到高兴。”
这么谈过以后,利德盖特觉得他该走了,但到了牌桌边,他对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打牌发生了兴趣。他打得很好,脸上有一种令人注目的神气,显得既精明又温和。到十点钟,夜宵送来了(这是米德尔马契的习惯),大家还喝了些混合甜酒,但费厄布拉泽先生只喝了一杯白开水。他赢了钱,不过牌看来还得打下去,不会停止,利德盖特终于告辞走了。
由于还没到十一点,他想在清新的空气中散散步,便向圣博托夫教堂的钟楼走去,那是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教堂,钟楼在星光灿烂的天空衬托下,显得黑沉沉的,巍峨方正。这是米德尔马契最古老的教堂,然而它的俸禄跟一般牧师差不多,只有四百镑一年。利德盖特听到过这事,现在他不免纳闷,不知费厄布拉泽先生是不是为了赢钱才打牌的。他想:“他看来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布尔斯特罗德可能也有他自己的理由。”利德盖特但愿事实能证明,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大体上是对的,那么他可以省事得多。“只要他的意见正确,他的宗教信念跟我有什么相干?对这些人的思想只能听其自然,我不必多管。”
利德盖特离开文西先生的家时,头脑里首先考虑的就是这些事,从这点看来,许多小姐恐怕都会认为,他是不值得她们另眼相看的。这以后,他才想起罗莎蒙德和她的演唱,不过,一旦轮到了她,直至散步结束,她的形象就不再离开他的头脑了。他并不感到激动,也不觉得他的生活中已出现了什么新的暗流。他还不能结婚,几年以内他也不打算结婚,因此他对爱情不抱什么奢望,尽管他遇到了一个使他向往的女孩子。他非常喜欢罗莎蒙德,但是他相信,一度袭击过他的对琭尔的狂热情绪,不致东山再起,使他拜倒在别的任何女人面前。当然,到了真正要爱的时候,还是爱文西小姐这样的女人最为安全,她的聪明伶俐正符合一个男子对女人的要求——那么优美、文雅、温顺,这种气质可以满足生活中一切美好的需要,何况包含着它的那个身体,把它表现得那么鲜明有力,几乎已用不到任何别的证明了。利德盖特确信,如果他要结婚,他的妻子必须具有那种女性的魅力,那种可以与花朵和音乐媲美的女性的气质,那种专为纯洁高尚的幸福生活创造的天性贞洁的美。
但是在五年内,他还不打算结婚,他更迫切的任务是钻研路易斯[23]关于高热病的一本新著作,他对它兴趣特别大,因为他在巴黎曾受业于路易斯,为了证明斑疹伤寒与一般伤寒的不同特征,还跟他做过多次解剖实验。他回到家中,读到深夜,对病理学作了大量深入细致、综合比较的研究。至于曲折离奇的爱情和婚姻,他从来不觉得有必要花这么大的工夫,这些问题,他认为文学已给他提供了丰富的经验,那种传统的智慧也已通过人们的促膝谈心灌输给他。然而高热病在许多方面都还情况不明,可以给他的想象力提供广泛的活动空间,当然,这种想象不完全是任意的判断,也是一种训练有素的能力的运用,是凭着洞察一切可能性的眼睛和对知识的绝对忠诚,综合事实,构思理论。然后,在与铁面无私的大自然取得了更紧密的结合的情况下,站在一边,设计各种试验,验证自己的结论。
许多人受到赞扬,说他们想象力丰富,用他们淋漓尽致的生花妙笔,作出了各种冷漠的描绘和廉价的叙述——关于遥远的星球上进行的极端贫乏的谈话,或者撒旦怎样像一个丑陋的巨人,生着蝙蝠的翅膀,嘴里喷射着磷火,带着邪恶的使命来到人间,或者荒淫无耻怎样在夸大的笔触下,变成了人间的噩梦。但这形形色色的灵感与利德盖特都没有缘分,他认为它们太庸俗,太想入非非。他重视的是另一种想象力,它能穿越外围的黑暗,经过必然相联的曲折幽深的小径,追踪出任何倍的显微镜都看不见的微细活动。引导它的是一种内心的光,那种最精美灵巧的潜在能力;凭着这光,哪怕最不可捉摸的微粒,它也可以在理念照亮的空间,把它们显现出来。在他来说,他已抛弃一切廉价的冥想,因为在那里,无知自封为才能,因而怡然自得;他所热爱的是艰苦的创造,只有它才是一切研究的关键,它先期构想临时的目标,然后逐步纠正,确定准确的关系。他要探索那个隐蔽的领域,那些微妙的过程,因为它们是人的忧和喜的根源,要寻找那些看不见的渠道,因为它们是病痛、痴狂和灾祸的最初起源地,要发现那些不易觉察的停滞和转化,因为它们决定着幸或不幸的意识的成长。
他放下书,把腿伸向壁炉的余烬,两手合抱在后脑勺上,这时兴奋已到了悠闲自得的最后一息,思想放松了,离开了对某一专门问题的探讨,转向了生活中有关的其他一切,让它们在头脑中逐渐弥漫,这种情形有点像经过激烈的游泳或漂流之后,舒坦地躺在沙滩上,让尚未用尽的力量休息一会儿。利德盖特在读书中感到了一种胜利的喜悦,对那些不如他幸运的人未能从事这行工作,不免有些惋惜。
他想:“要是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没有走上这条道路,我也许会变成一只愚蠢的驮马,或者别的什么,始终戴着眼罩过日子。任何职业,凡是不能使智力得到充分发挥,不能让我与周围的人建立密切友好联系的,都不会获得我的欢心。这是只有医生才能做到的,他既可以过遗世独立的科学生活,接触远大的目标,又可以与教区中那些老顽固保持友好的往来。教士可不这么容易了,费厄布拉泽就显得有些不正常。”
最后这个念头,把那天晚上文西家的情景又一幕幕带回了他的眼前。它们浮上他的心头,使他觉得相当惬意。他拿起蜡烛,打算上床的时候,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那是往往伴随着愉快的回忆一起出现的。他是一个热情的人,但现在他的热情完全倾注在工作上,倾注在他那个远大的抱负中,他要使他的一生得到公认,成为人类较有意义的生活的一部分——科学界一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开始时也往往一无所有,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医生呢。
可怜的利德盖特!或者我该不该说,可怜的罗莎蒙德!每个人都生活在别人不知道的世界中。利德盖特从未猜到,他已成了罗莎蒙德朝思暮想的人物,可是她没有任何理由把自己的婚姻推迟到遥远的未来,也没有丝毫病理学的研究可以转移她的视线,使她摆脱回忆的习惯,忘记一再在她心头出现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相反,它们在大多数女孩子的生活中,都是主要的部分。他并没有越出常轨,对她的态度或谈话,也只限于一个男子对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照例应该表示的一点恭维和赞美。事实上,他对她的弹琴的钦佩几乎始终未曾流露,因为他担心,如果告诉她,他为她拥有这种能耐感到十分诧异,这难免显得唐突。但罗莎蒙德却记下了他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认为这是已经构思好的一篇罗曼蒂克故事的序曲,而且正因为它的发展和高潮是可以预卜的,这序曲才更难能可贵。在罗莎蒙德的爱情故事中,男主角的内心生活,或者他在社会上立身处世的事业,那是无须考虑,不必多想的。当然,他有一个职业,为人聪明,而且相当漂亮,但是最使她陶醉的,还是利德盖特那高贵的出身,正是由于这一点,他与米德尔马契的一切追求者判然不同,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他们的结婚包含着提高身份的前景,她可以因此而向那个人间仙境跨进一步,如果与普通人结婚,这就毫无指望了。有了这些亲戚,最后,她也许就可以跟郡里的名门望族平起平坐了,这些人是一向瞧不起米德尔马契这些市民的。罗莎蒙德能够发现身份的微妙作用,这是她聪明过人之处。有一次,她看到两位布鲁克小姐随同她们的伯父参加郡里的巡回审判,坐在贵族席位中间,那时她多么羡慕她们,尽管她们穿得很平常。
如果你觉得不可信,认为把利德盖特想象为出身望族的公子,因而沾沾自喜,这与她爱他不见得有任何瓜葛,那么我奉劝阁下,不妨运用你的比较能力,看看红军装[24]和肩章是否发生过类似的妙用。我们的感情不是单独锁在屋子里,与外界隔绝的,它们总要穿上它们不多几件观念的衣衫,带着它们准备的酒菜,来到公共餐桌上进行会餐,然后根据各自的口味,从共同的食物中吸取养料。
其实,严格说,罗莎蒙德真正关心的不在于泰第乌斯·利德盖特本人如何,而在于他和她的关系。一个女孩子听惯了奉承话,认为一切青年男子都把她当作意中人,可能、将会或者已经爱上了她,那么她一见利德盖特,便相信他不可能例外,这是不足为奇的。在她眼中,他的外表和谈吐比别的男子更加重要,因为她更关心它们,她时刻忘不了它们,也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仪表、行为、情绪,以及其他优美风度,务必使它们尽善尽美,得到利德盖特的赏识。她觉得,他是她遇到过的最满意的情侣。
罗莎蒙德从来不愿做她不乐意做的事,尽管这样,她还是勤劳的,现在更比以往不同,她起劲地画她的风景写生、市场车马,以及朋友们的肖像,起劲地练习钢琴;从早到晚一丝不苟,按照她的标准,保持着一个大家闺秀的风度,因为她觉得仿佛始终有一对眼睛在注视着她,当然,它们不属于家中那为数众多的宾客,这些变化多端的人是处在她的心灵以外的,尽管他们的不时出现,对她说来也未必不是一件乐事。她还挤出时间,阅读第一流的小说,甚至也看些第二流的,还背熟了不少诗篇。她最爱的诗便是《莱拉·罗克》[25]。
到文西家来的年长的男士们谈到她时便说:“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姑娘!谁娶了她,真是艳福不浅!”遭到拒绝的年轻人仍想再作尝试,反正这在外省城市是不以为异的,这里地广人稀,外来的情敌为数不多。但是普利姆但尔太太认为,罗莎蒙德在学堂里读书读得太多了,她一旦出嫁,那些学问有什么用,还不是丢在一边?她的姑妈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与兄长的家庭一向保持着同胞之情,她对罗莎蒙德怀有两点真诚的希望:希望她的思想能够更实际一些,也希望她嫁的如意郎君有足够的财产,可以满足她的生活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