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朔风凛冽、天寒地冻的十一月上午,郭立亚·克拉索特金待在家里。那天是星期日,不上学。但是钟已敲十一点,他必须出去“办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可是整座房屋只留下他一个人看家,因为意外地发生了特殊情况,比他年长的人全出去了。在寡妇克拉索特金娜宅内,与她家的住房隔一条过道还有唯一的一套住房出租给人家,共两个小房间,房客是一位医生太太带着两个幼儿。这位医生太太与安娜·费尧多罗芙娜同岁,她俩是好朋友。医生本人出门已近一年,先是去奥伦堡,后来又去了塔什干,已经半年音信全无,要不是与克拉索特金娜太太情深谊长,多少缓解了被撇下的医生太太的痛苦,她肯定会把眼泪都哭干的。偏偏残酷的命运还要雪上加霜,就在从星期六到星期日的这天夜里,医生太太唯一的女仆凯瑟琳突然向毫无思想准备的女主人宣布,她早晨要分娩了。这事以前居然谁也没有看出来,所有的人都认为简直是个奇迹。医生太太震惊之余,认为还来得及把凯瑟琳送到本城一个接生婆办的产房去。由于她很重用这名女仆,所以马上把自己的方案付诸实施,不但把女仆送到产房,还留在那里陪她。第二天早晨,不知为什么需要克拉索特金娜太太亲自出马帮忙,因为逢到这种事情她可以去向什么人求情给予照顾。这样一来,两位太太都不在家,克拉索特金娜太太自己的女仆阿加莎买菜去了,郭立亚临时当上了门神兼“两个小不点儿”的守护神,也就是说,还得照看医生太太的一双儿女,因为家里一个大人也没有。
看守这座房子郭立亚并不怕,再说还有别列兹汪和他在一起,他命那条狗趴在门厅板凳下“不许动”,正因为如此,每当在一间间屋子里巡行的郭立亚走进门厅时,它的狗脑袋便会一晃,狗尾巴便会在地上干脆地拍打两下以示讨好,遗憾的是没有召唤的哨声。郭立亚向可怜兮兮的狗狠狠瞪了一眼,它又乖乖地趴着不动了。要说有什么事令郭立亚伤脑筋,那就只有“两个小不点儿”。对于凯瑟琳的突发事件他自然不屑一顾,可是他非常喜欢两个小不点儿,他已经给他们拿去一本小人书。大的一个是女孩,叫娜斯佳,已经八岁,能认字;小的一个是七岁的男孩果斯佳,他特别喜欢娜斯佳给他念书上的故事。当然,克拉索特金本来可以为他们提供更有趣的娱乐:让他俩并排站在一起,和他们玩当兵游戏,或者在整个宅子内玩捉迷藏。以前他曾不止一次这样做,并不以为“跌份”,以致有一次班上同学中间甚至纷纷传说,克拉索特金在家里和小房客一起玩赶车,他弯下头来一蹦一跳当拉边套的马。但克拉索特金骄傲地反驳这种嘲讽,认为“在我们的时代”如果和十三岁的同龄人玩赶车确实丢人,然而他是为“两个小不点儿”这样做,因为他喜欢他们,别人根本无权干涉。为此,“两个小不点儿”都无比热爱这位大哥哥。
但今天郭立亚无心做游戏。他要去办一件自己的事,那件事至关重要,表面看来甚至还挺神秘,而时间却在流逝,本来可以把小孩托付给阿加莎照看,可是她买菜还不想回来。他已好几次跨越过道,打开医生太太家的门,关切地看看听他的话坐在那里读书的“两个小不点儿”。每次他开门的时候,姐弟俩就咧着嘴冲他默默地笑,期待他进去和他们一起做开心有趣的游戏。但是郭立亚心神不定,没有走进去。直到钟敲十一点,他坚决拿定主意,要是再过十分钟“该死的”阿加莎还不回来,他不等了,非出去不可,当然先得要“两个小不点儿”保证他不在时也不害怕,不淘气,不吓得哭起来。郭立亚这样思量着穿上他的猫皮领冬季棉大衣,挎上书包,虽然母亲曾多次恳求他“天气这样冷”出门一定得穿上套鞋,可他经过门厅时只是对套鞋轻蔑地瞅了一眼,仅穿靴子就走出去。别列兹汪见他穿好外衣,使劲用尾巴拍打地板,整个身子猛抽乱扭,还怪可怜地叫了几声。郭立亚见它如此请战心切,认为这会破坏纪律,仍让它待在板凳底下,尽管为时仅仅一分钟;等到打开了过道门,才突然吹哨子向它发出召唤。狗发疯似地一跃而起,兴高采烈地跑在他前头。穿越过道后,郭立亚打开“两个小不点儿”的房门。姐弟俩仍坐在小桌旁,但已不在读书,而是在热烈地争论什么事情。这两个小家伙经常争论生活中各种引起他们兴趣的问题,娜斯佳作为姐姐总是占上风,果斯佳如果不同意,差不多每次都向郭立亚·克拉索特金讨救兵,郭立亚的意见对争论双方都是最终裁决。这一回,“两个小不点儿”的争论有点儿吸引克拉索特金,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小家伙见他在听,争得更来劲了。
“我怎么也不信,”娜斯佳激动地说,“怎么也不信接生婆会在菜园子里的一畦畦卷心菜中间找到小孩。现在是冬天,菜园子里没有卷心菜,接生婆不会给凯瑟琳送女儿来。”
郭立亚暗暗吹了一声口哨。
“或者这么着:接生婆会从什么地方把小孩抱来,可是只给结过婚的女人。”
果斯佳凝视着娜斯佳,一边听,一边作深刻的思考。
“娜斯佳,你真笨,”他终于说,口气很坚决,可是不急躁,“凯瑟琳没结过婚,怎么会有小孩呢?”
娜斯佳大为恼火。
“你什么也不懂,”她气呼呼地说,“她也许有过丈夫,可是在蹲大狱,所以她生小孩了。”
“难道她的丈夫在蹲大狱?”丁是丁卯是卯的果斯佳煞有介事地问。
“或许是这么回事,”娜斯佳马上又说,把刚才的假设干脆抛开,忘得精光,“她没有丈夫,这你说得对,可是她想嫁人,一个劲儿地老是想怎么嫁人,怎么嫁人,结果丈夫没有得到,却得到一个小孩。”
“恐怕只能是这样,”完全给打败的果斯佳表示同意,“以前你可没有这样说过,我又怎么能知道?”
“嗨,小家伙,”郭立亚跨进房间对他们说,“我看得出,你们实在让人不放心!”
“别列兹汪也跟您来了?”果斯佳咧嘴笑了,他开始打榧子把狗叫过去。
“小不点儿,我有件为难事,”克拉索特金正经八百地开始说,“你们得帮帮我。阿加莎肯定折了腿,因为她到现在还不来,这是没有疑问的,我又非出去不可。你们能不能放我走?”
姐弟俩紧张地面面相觑,他们笑嘻嘻的脸庞现出不安的表情。他们还不完全明白郭立亚对他们有什么要求。
“我不在家,你们别淘气,好不好?别爬到柜子上去,行不?别因为家里没人吓得哭鼻子,知道不?”
两个小孩脸上显得万分沮丧。
“只要你们答应做到,我可以给你们瞧一件好东西——一尊小小的铜炮,能用真的火药让它开炮。”
两个小孩的脸顿时豁然开朗。
“把小炮让我瞧瞧,”笑逐颜开的果斯佳说。
克拉索特金伸手从书包里取出一尊青铜铸成的小炮,把它放在桌上。
“我就知道你们喜欢!瞧,它架在小轮子上,”郭立亚让玩具炮在桌上滚动起来,“还可以放炮。装上弹药就可以放。”
“能打死人?”
“只要瞄准了,能打死所有的人。”
于是克拉索特金向他们讲解该往哪儿装火药,怎样把炮弹滚进去,指给他们看一个火门模样的小窟窿,告诉他们放炮时会产生后坐力。姐弟俩听得出了神。特别能激发他们想象的是它还会产生后坐力。
“您有火药吗?”娜斯佳问。
“有。”
“您把火药也让我们瞧瞧,”她笑着请求。
克拉索特金又把手伸进书包,从中掏出一支小玻璃管,里面的确装着一些真的火药,一个纸卷里还有几颗弹丸。他甚至拔去塞子把少许火药倒在手掌上。
“不过千万不能近火,要不然会把咱们统统炸死,”克拉索特金大惊小怪地告诫道。
两个小孩诚惶诚恐地端详着郭立亚掌上的火药,唯其惶恐才更觉得有意思。但果斯佳更喜欢弹丸。
“弹丸不会着火吗?”他问。
“弹丸不会着火。”
“你送几颗弹丸给我,”他以央求的声调说。
“我可以送几颗弹丸给你,拿去,不过,在我回来以前可不能让你妈妈瞧见,万一她以为这是火药,非吓得半死不可,还会用树条把你们俩抽一顿。”
“妈妈从来不用树条抽我们,”娜斯佳立刻指出。
“我知道,不过这样说起来好听罢了。你们什么时候都不能欺骗妈妈,除了这一回——到我回来为止。好了,小不点儿,我可以走了吗?你们不害怕吧?不会哭起来吧?”
“会——哭——的,”果斯佳拉长调子已经准备哭出来了。
“会哭的,一定会哭的!”娜斯佳也做出很害怕的样子急忙附和。
“喔,孩子们,孩子们,你们这年龄真让人不放心。没办法,小东西,只得陪你们不知待到什么时候。可时间不等人哪,要命,真要命!”
“您叫别列兹汪装死好吗?”果斯佳提出请求。
“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请别列兹汪帮忙。喂,别列兹汪!”郭立亚开始向狗发出指令。
于是别列兹汪把所有的本领一一搬了出来。这条粗毛蓬乱的狗大小跟普通的杂种狗差不多,毛色灰中带紫。它瞎了一只右眼,左耳不知怎的有一道裂口。它尖叫着,跳踉着,表演叼物、人立、四脚朝天仰卧、躺着装死。正演到最后一个节目时门开了,克拉索特金娜太太的麻脸胖女佣、四十岁上下的阿加莎出现在门口,她拿着满满一袋采购的食品刚从菜场上回来。她就这样站着观看狗的表演,左手悬空提着一只很沉的口袋。郭立亚尽管一直在等阿加莎,却没有中断演出,让别列兹汪装死的姿势保持一定时间,然后向它吹哨。那狗一跃而起,又蹦又跳,因为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而乐不可支。
“不就是条狗吗,德性!”阿加莎端着架子说。
“你干嘛这么晚才回来,女同胞?”克拉索特金厉声问。
“女同胞?你这小人精!”
“小人精?”
“就是小人精。我回来晚,你管不着;晚回来,就是说早不了,”阿加莎嘀咕着在炉边忙活开了,但她的语气毫无不满,一点也不生气,相反,似乎非常高兴有机会跟脾气爽朗的小少爷斗斗嘴。
“听着,你这个疯婆子,”克拉索特金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始说,“你能不能凭着这个世界上神圣的一切,再加上别的什么向我起誓,保证在我离开的时候一直照看好两个小不点儿?我要出去一趟。”
“干嘛要我向你起誓?”阿加莎笑了。“我会照看的。”
“不,我一定要你凭着自己的灵魂能不能永远得救起誓。要不然,我就不走。”
“不走就不走。反正不关我的事,外面冷得够呛,你就在家待着吧。”
“小不点儿,”郭立亚对两个小孩说,“这个女人留下陪你们直到我回来,或者到你们的妈妈回来,因为她也早该回家了。另外,午饭她会给你们吃的。阿加莎,你给他们弄点儿吃的行吗?”
“可以。”
“再会,小家伙,我放心走了。喂,老婆子,”他在打阿加莎身旁经过时压低嗓门老气横秋地对她说,“你们这些老婆子尽说凯瑟琳的坏话,希望你别在孩子们面前胡说八道,别把他们的小脑瓜儿搅糊涂。走吧,别列兹汪!”
“去你的,”阿加莎这下可生气了。“多么可笑!冲这样的话该把你狠狠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