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限幸福,因为她充满自信,
她的心始终那么镇静自若,
既不受美好的希望的迷惑,
也不怕险恶的命运的到来,
只是像坚定的船舶破浪前进,
在大海中保持着正确的航向;
她不想侥幸躲过暴风雨的袭击,
也不对顺利的天气抱空虚的幻想。
这种自信既不畏惧敌人的仇恨,
也不希图得到朋友们的赞美;
她只是凭自身的毅力屹立着,
不向前者也不向后者低头。
充满自信的她是无限幸福的,
爱上这样一个女子的他也是无限幸福的。
——斯宾塞[12]
文西先生疑虑重重,不知道在乔治四世驾崩,议会解散,威灵敦和庇尔普遍失却人心,新王表示要改弦易辙之后[13],即将到来的,究竟只是一次大选,还是世界的末日,这不过是那个动荡不定的时代在外省人头脑中的微弱反映。乡下地方有的只是萤火虫的亮光,可是时局却五光十色:托利党内阁采取自由派措施;托利党贵族和选民宁可选举自由党人,却不愿投降派内阁[14]的拥护者当选;要求改革的呼声似乎与改革者本身的利益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又蹊跷地得到了对立方面的拥护;在这一片混乱中,谁还知道应该怎么想呢?米德尔马契报纸的购买者发现自己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状态:在天主教问题闹得甚嚣尘上的时期,许多人不再阅读《先驱报》——它是以查尔斯·詹姆士·福克斯[15]的话作刊头的,一直站在进步运动的前列——因为它对罗马天主教徒采取了庇尔的立场,从而表现了对耶稣会和异教邪神的纵容态度,玷污了它的自由派观点;现在他们又对《号角报》感到不满,因为它的号音依然针对着罗马,不能充分发挥舆论的作用(当时谁也不知道,应该拥护谁,反对谁),它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软弱了。
《先驱报》上有一篇引人注目的社论,按照它的说法,这个时代由于国家的迫切需要,已使某些人对政治活动的厌恶情绪一扫而尽,这些人具有丰富的阅历,他们的思想既宽广又深沉,他们既有果敢的判断力又宽容温和,既不会感情用事又精力充沛——事实上具有在人类的苦难经历中所极少出现的一切品质。
这个时期,哈克布特先生滔滔不绝的口才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大家只觉得莫测高深,不知道他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据说,他在霍利先生的事务所里讲过,那篇社论“出自”蒂普顿的布鲁克之手,还说,布鲁克早在几个月前,已暗中买下了《先驱报》。
“那么,他又想捣鬼了?”霍利先生说,“这家伙像失散的乌龟一样游荡了一个时期,现在又异想天开,要当社会活动家啦?他这么做会弄得不可收拾。我已经注意他好久了。应该对他大喝一声,免得他再胡闹。他是一个不守本分的地主。作为本郡的一位乡绅,干吗要去讨好那些不三不四、出身低贱的市民?[16]至于他的报纸,我倒但愿他亲自执笔。那就有好戏可看,值得我掏钱买它了。”
“据我所知,他请了一个很有才能的小伙子在当编辑,他写的社论文笔流畅漂亮,可以跟伦敦报纸上的一切媲美。他打算对议会选举改革法案采取激进的立场。”
“我看,还是让布鲁克先改革一下他自己的地租册子吧。他是一个该死的老守财奴,他庄园上的房子东倒西歪,都快塌了。我猜想,这小伙子大概是伦敦来的不务正业的家伙。”
“他名叫拉迪斯拉夫。据说是外国血统。”
“我知道这种人,”霍利先生说,“一个外国间谍。他会以侈谈人权开始,以谋杀女人结束。这就是那种人的作风。”
“你得承认,这都是诬蔑之词,霍利,”哈克布特先生说,预见到他跟他的家庭律师政治上并不一致,“我本人从来不赞成过激的观点——实际上我跟赫斯吉森[17]的立场一致——但我不能不顾事实,否认大城市的代表权……”
“大城市个屁!”霍利先生说,对说理有些不耐烦,“米德尔马契的选举如何,我多少还了解一些。你瞧吧,赶明儿把口袋选区[18]统统取消,把英国雨后春笋般兴起的城市统统请进议会,这只能增加竞选的费用。我这是照事实讲话。”
霍利先生对《先驱报》嗤之以鼻,认为它是由外国间谍编的,布鲁克热衷于政治,就像一只到处觅食的乌龟,伸出了小脑袋,野心勃勃,跃跃欲试等等,这些看法跟布鲁克自己家中那些人为这事感到的烦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对于后者,这结果是逐渐渗透到他们意识中的,正如你的邻居在制造一种难闻的产品,它的味道老是刺激你的鼻孔,最后才被你发现,但你又无权依法取缔它。秘密买进《先驱报》的事,其实还在威尔·拉迪斯拉夫到来以前,那时机会凑巧,报馆老板正好觉得这份产业虽还有些价值,但不能赚钱,因此决心脱手。在布鲁克先生发出邀请信以后,从年轻时代起就埋藏在他心里,但由于各种障碍,一直没有得到成长机会的种子——把他的意见公之于世的愿望——终于在暗中抽条发芽了。
他与客人情投意合,超过了原先的期望,这也大大加快了那颗种子的成长。原来,威尔不仅对布鲁克先生一度涉猎过的文学艺术颇有心得,而且十分关心政治形势,随时准备讨论它的各种问题,以满腔热情对待它们。这种精神加上良好的记忆,使他的文章旁征博引,发生了广泛的效果。
“他对于我就像是一位雪莱,你知道,”布鲁克先生为了向卡苏朋先生表示感谢,找了个机会这么说,“我不是指任何令人不快的方面,比如放荡不羁,无神论,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你知道。拉迪斯拉夫的思想感情,从任何方面看,我相信都是好的。说真的,昨天夜里我们一起讨论了许多问题。他对自由、人权和解放,具有与我相同的热情,在这正确的引导下,可以结出良好的果实——你知道,我是指在正确的引导下。我想,我能够使他朝着正确的航向前进。而且由于他是你的亲戚,我特别感到高兴,卡苏朋。”
如果布鲁克先生所说的“正确航向”,比其他那些话含有更具体的内容,是指一种活动,那么卡苏朋先生但愿这项活动离洛伊克越远越好。他在资助威尔的时期,本来对他并无好感,现在他拒绝他的资助之后,就更不喜欢他了。这是我们的情绪中出现任何无能为力的嫉妒时,常有的行为法则。如果我们的能耐只是在地底下打洞,我们那位在地面上坐享现成清福的亲戚(当然,我们反对他是名正言顺的)却在暗中讥笑我们,那么,谁称赞他,也就是从侧面攻击我们。但由于我们心中还有一点天良,我们不能不择手段伤害他,宁可以德报怨,满足他的种种要求。为他签一张支票,使他不得不承认我们的优势地位,这能聊以冲淡我们的苦闷情绪。但现在,卡苏朋先生却一下子给出其不意地剥夺了这种优势(除了记忆中残留的那一些)。他对威尔的反感,并非来自一个年老力衰的丈夫通常所有的嫉妒,它有着更深的根源,是他毕生的奢望和不满所造成的。现在多萝西娅又出现在这中间,何况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妻子,自己也流露了一种指责非难的倾向,这就只能使原先隐晦的不满变本加厉,更显得突出。
在威尔·拉迪斯拉夫方面,他觉得他对卡苏朋的厌恶也在滋长,这使他的感激逐渐减少,因而不断在内心为自己这种情绪辩护。卡苏朋讨厌他,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第一次见面,就看到他的嘴边挂着憎恨,他的目光带有恶意,这种表情几乎跟宣战一样,已把过去的好意一笔勾销。他本来对卡苏朋十分感激,他的反感实际是从他娶这位妻子开始的。当然,一个人为自己受到的恩惠所产生的感激,是否应该由于另一个人受到了损害便让位于愤怒,这是一个问题。但不论怎样,卡苏朋娶了多萝西娅,这是他对她犯了罪。一个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致干出这种事;他愿意把衰老的身体蜷缩在洞穴里,这是他的事,但他不应该引诱一个少女,让她跟他一起待在洞里。“这是骇人听闻的,是用少女给他殉葬。”威尔说。他给自己描绘着多萝西娅内心的忧郁,仿佛在编写一支悲哀的乐曲。他绝对不能忘记她,他要密切注视着她,哪怕失去生活中其他的一切,他也要关心她,让她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奴隶在崇拜着她。不论对自己或别人,威尔都表现了一种——用托马斯·布朗爵士[19]的说法——“多余的热情”。道理很简单,他还没有遇到过一个女人,像多萝西娅那么强烈地打动他。
威尔始终没有接到正式邀请,要他上洛伊克。当然,布鲁克先生充满信心,把一切看得很乐观,认为卡苏朋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心研究学问,想不到这些事,因此自作主张,带拉迪斯拉夫到洛伊克去过几次(同时在别处,一有机会,他也绝不忘记介绍拉迪斯拉夫,说他是“卡苏朋的年轻亲戚”)。尽管威尔并未与多萝西娅单独会面,他的到来已足以勾起她从前跟年轻人在一起的友情,使她对这个比她聪明,又似乎准备听命于她的人产生好感。可怜的多萝西娅,在结婚以前,她最关心的事从来没有在别人心头引起同样强烈的反应。我们还知道,在结婚以后,她也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享受到丈夫高不可攀的教导。有时她兴致勃勃向卡苏朋先生谈到一个问题,他听了只是露出不屑的脸色,好像她是在引述《拉丁文语录》[20]中的话,它的一切他早在童年已经背熟;有时他还会三言两语提一下古圣先贤或各派教士的类似思想,表示她的话无非老生常谈,不值一提;也有时他干脆明白告诉她,她的想法错了,并重申了她表示异议的那些话。
可是威尔·拉迪斯拉夫从她的话中看到的意义,往往比她自己想到的还多。多萝西娅不是爱虚荣的女子,但她具有一个热情的女人的需要,希望她的话引起别人的兴趣,得到别人的同情和赞赏。由于这样,她与威尔见了面虽然讲话不多,这种见面本身便像在她牢狱的墙上开了一扇窗,让她看到了外面阳光灿烂的天地。这种愉快也使她忘记了原先的恐惧,不再考虑威尔成为她伯父的客人后,她的丈夫可能怎么想了。关于这个问题,卡苏朋先生一直保持着沉默。
但是威尔却一心想与多萝西娅单独谈谈,他不能忍受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尽管但丁和贝亚德丽采,彼特拉克和露拉在人间的交往极少[21],但时代改变了事物的比例,近来人们已宁可少写些十四行诗,多有些当面交谈的机会了。需要使策略变得无可非议,但策略受到怕得罪多萝西娅的限制。最后他发现,他需要在洛伊克画一幅写生画。一天早上,布鲁克先生坐了马车,要沿着洛伊克大路前往郡城,于是威尔拿了画册和折凳,要求让他搭车到洛伊克。他没有上主人的公馆,只是坐在一个地方作画,从这个位置上,只要多萝西娅出外散步,他就可以看到她,而他知道,她早上照例要作一小时的散步。
但这策略给天气破坏了。乌云跟他作对,转眼之间布满天空,大雨倾盆而下,威尔只得上屋里躲雨。他自恃是亲戚,想不经通报,直入客厅坐等。但他刚进过道,便遇见了他的老朋友男管家,他说:“普拉特,不必讲我在这儿,我可以等到午餐时候。我知道,卡苏朋先生在图书室工作,不喜欢别人打扰他。”
“老爷出门了,先生,只有夫人在图书室里。我还是通报一声,让她知道你在这里的好,先生。”普拉特说。这是一个满面红光的人,喜欢跟坦特莉普谈天说地,还常常跟她表示一致的观点,认为夫人可能有些寂寞。
“哦,那也好,天不作美下起雨来,使我不能再画了。”威尔说,心里快活极了,尽管装得若无其事,满不在乎。
过不一会儿,他已走进图书室,多萝西娅露出无拘无束的甜蜜微笑,向他表示了欢迎。
“卡苏朋先生去拜访副主教了,”她随即说,“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他说不定要待多久。你是不是有事,特地来找他的?”
“不是,我到这儿画画的,不巧天下雨,我只得进屋躲雨了。否则我不想惊动你们,我以为卡苏朋先生在家,我知道,他不喜欢人家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那么多亏雨把你送来啦。我见到你很高兴。”这些只是照例的客套话,但多萝西娅讲时,像一个不幸的孩子在学校里见到了亲人,显得那么诚恳真挚。
“我实际还是专门为了看你来的,”威尔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促使他像她一样诚恳,他顾不及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我想跟你谈谈,像以前在罗马一样。要是别人在场,谈起来就会不同了。”
“是的,”多萝西娅说,用的是完全同意的明确口气,“请坐。”她自己在一张深灰色的矮凳上坐下了,背后是一排棕色的书;她的衣服很朴素,是用一种像白羊毛的薄料子做的,除了一枚结婚戒指,她身上没有一件首饰,就像她发过誓,要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似的。威尔坐在她的对面,离她两码远,日光照着他那明亮的鬈发,那清秀而又有些倨傲的脸,在这脸上,嘴唇和下巴构成了几条倔强的弧线。两人互相对视着,有如两朵刚刚开放的鲜花。多萝西娅一时忘记了丈夫对威尔那种难以理解的不满,只觉得这个人是能够听她讲话的,在他面前,她那干燥的嘴唇似乎得到了雨露的滋润,可以毫无顾虑地谈论一切了。这也难怪,她通过悲伤的岁月回顾以往,不免夸大了过去得到的安慰。
“我常常想起你,我总觉得我很喜欢跟你再谈谈,”她立即道,“说来奇怪,上回我怎么会跟你讲了那么多话。”
“这些话我还全都记得,”威尔道,心中说不尽的高兴,他相信,他面对的这个人是值得倾心相爱的。我想,他自己这时的心情便毫无保留,因为我们世人都经历过一种神圣的时刻,在这些时刻,人们总是对被爱者的完美无缺深信不疑。
“从罗马回来以后,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学了不少东西,”多萝西娅说,“我能读一点拉丁文了,希腊文我也开始懂得一些。现在我能更好地帮助卡苏朋先生了。我可以替他打材料,从各方面协助他,免得他过多地使用目力。但是要做一个有学问的人是很困难的,我总觉得,为了掌握那些伟大的思想,人们往往不得不长途跋涉,以致到达终点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不能领略它们的乐趣了。”
“如果一个人有能力接受那些伟大的思想,那么在他衰老以前,应该就能超越它们。”威尔忍耐不住,脱口而出地说道。但是在某些方面,多萝西娅是与他一样敏感的,他发觉她的脸色变了,于是赶紧补充道:“不过确实,哪怕最好的头脑,有时为了构成自己的想法,也会弄得劳累不堪。”
“你纠正了我的话,”多萝西娅说,“我没有把意思表达清楚。我是想说,那些具有伟大思想的人,为了取得它们,往往是花了不少力气的。我早在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已常常意识到这点,因此我总觉得,要是我能用我的一生,帮助某个人完成他的伟大事业,减轻他的负担,我就心满意足了。”
多萝西娅忽然提到自己生平中的这一点,纯粹是无意识的。她以前跟威尔谈话时,从未这么清楚地说明她结婚的动机。威尔没有耸肩膀,但由于缺乏肌肉活动这条出路,心里更憋得难受,因为他想到这美丽的嘴唇竟在吻那个神圣的骷髅,那个空心的神龛。不过他还是得多加小心,不能让这些思想泄露出来。
“但是你的帮助可能太多了,以致弄得自己过于疲劳,”威尔说,“你关在屋里的时间不少吧?我看你的脸色比以前苍白了。卡苏朋先生还是雇一个秘书的好,要找一个人并不难,他可以分担他的一半工作。这对他的帮助更大,你只要为他办一些轻松的事就成了。”
“你怎么能那么想?”多萝西娅说,表现了一种万万不能同意的态度,“我觉得,要是我不能在事业上帮助他,我就没有幸福可言。除此以外,我还能做什么?在洛伊克没有事做。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可能多多帮助他。而且他反对雇秘书,今后请你别再提这事。”
“好吧,我一定不提,现在我知道你的心情了。但我听到,布鲁克先生和詹姆士·彻泰姆爵士都表示过同样的愿望。”
“是的,”多萝西娅说,“但他们不明白我的意思,他们宁可我骑骑马,布置一下花园,修建一些新的暖房,这样消磨我的日子。我相信你能理解,一个人的心还有其他需要,”她又道,似乎有些焦急,“何况卡苏朋先生听到要雇秘书,便不耐烦。”
“不过我的误解不是毫无根据的,”威尔说,“从前我时常听卡苏朋先生提到,似乎他想雇一个秘书。确实,他还表示,希望我能担任这个职务。但他发现我……我不适宜做这工作。”
多萝西娅竭力想从这中间找到一个理由,为她丈夫那种明显的厌恶情绪辩解,于是她露出调皮的微笑,说道:“你对工作太缺乏恒心。”
“一点不错。”威尔说,把头向后一仰,有些像一匹生气勃勃的野马。接着,旧日的怨恨又涌上了心头,使他不由得想在可怜的卡苏朋先生那张体面的脸上,再抹一点黑色,于是他继续道:“从那以后,我发现,卡苏朋先生不让任何人了解他的工作,知道他究竟在写些什么。他太会猜疑,这是对自己缺乏信心的表现。也许我一无所长,但是他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与他意见不同。”
威尔不是不愿意自己始终显得宽宏大量,但我们的舌头只是小小的扳机,在我们还来不及考虑我们的意愿时,我们往往便不加小心地扳动它。何况不把卡苏朋不喜欢他的真正原因透露给多萝西娅,他觉得不能忍受。然而他说完以后,又有些后悔,不知道这会引起她什么反应。
但是多萝西娅镇静得奇怪,没像上次在罗马的类似场合那样,一下子便大发雷霆。原因是深刻的。她不再想对抗事实,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只是想使自己适应这些事实,看清它们的鲜明含义。她密切注视着她丈夫的失败,对他可能已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更为关心,因此目前她似乎向往着一条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她的责任就是温柔体贴。再说,由于她丈夫不喜欢威尔,她又看不到这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只觉得这是亏待了他,因此她不能不对他格外宽容,对他那些不避嫌疑的话,也不忍心提出严厉的指责。
她并不马上回答,只是望着地面思索了一会儿,这才开口,而且还是比较诚恳的:“卡苏朋先生对你的不满,并没有影响他的行动,从这点来说,还是值得赞许的。”
“不错,在家庭关系方面,他表现了正直的观念。我的祖母被剥夺了继承遗产的权利,这是不公平的,原因只是在婚姻上她没有走门当户对的路,尽管大家对她的丈夫无可指责,至多说他是波兰的流亡者,得靠教书糊口而已。”
“我多么希望了解她的一切!”多萝西娅说,“我不能想象,她是怎么渡过从富贵到贫穷的困难的。我还想知道,她跟她的丈夫在一起是否幸福!他们的情形,你知道得多吗?”
“不多,我只知道我的祖父是一名爱国者,一个光明正大的人,能讲许多种语言,懂得音乐,靠教授各种知识维持生活。他们两人都很早就去世了。我的父亲,我知道得不多,只听我母亲谈到过一些,但他先天具有音乐才能。我记得他走路很慢,手又细又长。我还记得,有一天他病了,我肚子非常饿,可是家里只有一小块面包。”
“啊,这跟我的经历多么不同!”多萝西娅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两只手抱住了膝盖,“我从小一切都有,什么也不缺。但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卡苏朋先生那时不可能知道你。”
“是的,但我的父亲向卡苏朋先生说明了一切,从此我才结束了饥饿的日子。不久以后,我父亲就死了,我的母亲和我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卡苏朋先生始终明确表示,照顾我们是他的责任,因为他的姨妈受到了不公正的粗暴待遇。这些你都知道,不必我再讲了。”
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想告诉多萝西娅的却不是这些,那是哪怕与他从前对事物的认识也不完全相同的,这就是:卡苏朋先生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偿还欠他的债而已。威尔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不能允许自己有忘恩负义的意识。可是在感恩成为一种推理的时候,要避免它的约束是有不少途径的。
“不,我不知道,”多萝西娅回答,“卡苏朋先生对自己的正直行为,从来是尽量避而不谈的。”她并未感到,她丈夫的行为遭到了贬损,相反,他对威尔·拉迪斯拉夫的态度是出于正义的要求这点,却在她心头留下了深刻印象。停了一会儿,她又说道:“他从没告诉我,他接济过你的母亲。她还活着吗?”
“不,她是四年前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摔死的。很奇怪,我的母亲也是从她家中出走的,但不是为了丈夫。关于她的家庭,她从来不肯告诉我,只是说她抛弃了它,自谋出路——实际就是登台演戏。她有一对黑眼睛,一头波浪形的鬈发,她好像从来不会衰老。你瞧,我从父母双方都继承了叛逆的血统。”威尔最后说,露出开朗的笑脸,瞧着多萝西娅,然而她仍保持着严肃的神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前面,仿佛一个孩子第一次看戏那样。
但过了一会儿,她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说道:“我看,那是因为你自己有了叛逆精神,才这么寻找辩解的理由。我是指你对待卡苏朋先生的希望而言的。你应该记得,你没有满足他对你的期望。如果他不喜欢你——你刚才谈到了这种所谓不喜欢,但我宁可说,如果他对你表现了任何痛苦的情绪,那么你应该考虑,他的研究工作使他耗尽了精力,他才变得这么容易生气。也许,”她继续道,采取了一种辩白的口气,“我的伯父没有告诉你,卡苏朋先生那场病有多么严重。我们身体健康、感情比较稳定的人,不能度量太狭窄,如果那些忍受着折磨的人在一些小事上得罪了我们,我们不应过于计较。”
“你的话对我是有益的,”威尔说,“我决不再在这件事上发牢骚。”他的口气显得温顺和蔼,因为他感到说不出的满意,他看到了多萝西娅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事,那就是她与她的丈夫正在越离越远,她所剩下的只是纯粹的怜悯和忠诚。当然,如果她能把这种怜悯和忠诚应用在对他的态度上,那么,这类感情还是他求之不得的。“我的言行有时确实违反常情,”他继续道,“但今后我要尽量改正,不说也不做你不赞成的一切。”
“那你实在太好了,”多萝西娅说,又露出了开朗的笑容,“如果那样,我岂不有了一个小小的王国,可以在那儿发号施令了?不过我想,你不久就会离开这儿,脱离我的统治。住在蒂普顿田庄,不用多久你就会厌倦的。”
“那正是我要请你指教的一件事——我希望跟你单独面谈的理由之一。布鲁克先生建议我住在这一带。他买下了米德尔马契的一家报馆,希望我替他主编这份报纸,另外也协助他办一些其他事务。”
“这对你说来,会不会使你牺牲更好的前途?”多萝西娅说。
“也许可能,但人家总是责备我想得太多,不肯一心一意做一件事。现在这一件事来了。如果你不赞成,我就放弃它。否则的话,我倒愿意留在外省这一带,暂不离开。反正我在哪儿也没一个亲人。”
“我非常欢迎你留在这儿。”多萝西娅立即答道,态度非常单纯,也非常直爽,跟在罗马一样。这时她一点也没想到,为什么她不宜这么讲。
“那我就留下。”拉迪斯拉夫说,又把头向后一仰,站起身子,走到窗口,像是要看一下雨停了没有。
但是过了一会儿,多萝西娅按照她正在不断形成的习惯,想起了丈夫的态度,觉得他的意见难免跟自己的不同,这么一想,她脸上不禁堆起了深深的红晕,它来自双重的不安:她不仅表现了与丈夫针锋相对的情绪,而且把这种对立泄露在威尔面前了。幸好这时他的脸没有朝着她,这使她放心了一些,说道: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意见是没有多大意义的。我想,你应该听从卡苏朋先生的指导。我讲那些话并没考虑其他一切,只说明我个人的意愿,这对实际问题不起作用。我刚才想到,也许卡苏朋先生会认为我的看法并不明智。你还是多坐一会儿,把这事跟他谈谈,好吗?”
“我今天不能等他,”威尔说,其实心中正是怕卡苏朋先生这时回家,“现在雨完全停了。我对布鲁克先生说过,他不必来接我,这五英里路我不妨步行。我可以穿过哈尔赛尔公地,欣赏一下草地上闪光的水珠。我喜欢这种景色。”
他走近她,匆匆忙忙跟她握了手,心中想说“不要向卡苏朋先生提起这事”,但是没有说。是的,他不敢说,也不能说。要求她别那么单纯,别那么直爽,这无异是在一块水晶上呵气,可你却希望它光莹透明。何况还有一件大事是他不能忘记的,那就是他也不愿自己变得暗淡,在她眼中从此失去光辉。
“但愿你能留下。”多萝西娅说,一面起立,伸出了手,脸色有些悲伤。她也有她不愿流露的想法:威尔当然应该立即征求卡苏朋先生的意见,但她不能敦促他这么做,否则这就变成不相宜的命令了。
因此他们只是说了声“再见”,威尔便走出了屋子。他迈着大步,穿过田野,深怕在半路上遇到卡苏朋先生的马车。不过这马车直到四点钟才到达大门口,这对于回家来说,是一个不恰当的时刻,因为要更衣用膳未免太早,只得在缺乏精神支持的状况下,百无聊赖地度过一段时间,但如果想彻底摆脱白天的交际应酬和琐碎俗事留下的影响,恢复平静的心境,重新投入严肃的研究工作,又未免已经太迟。遇到这种情形,他通常便靠在图书室中一张安乐椅上,让多萝西娅给他念伦敦的报纸,自己则闭目养神。然而今天,他谢绝这种轻松的享受,说他积压的公事太多了,得处理一下。不过,当多萝西娅问到他是否疲劳时,他的口气似乎比平时愉快,当然,他说话时仍保持着庄严的神态,这是哪怕在脱下背心和领巾以后也不会改变的。最后他说道:
“今天我很高兴,遇到了我的老朋友斯班宁博士,这个人是经常得到别人赞扬,而且当之无愧的,可是今天我却得到了他的赞扬。他提到我最近那篇关于埃及秘传教义的文章,对它着实夸奖了一番。真的,他讲的那些话我甚至不好意思重复。”讲到最后这句话,卡苏朋先生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个劲儿的摇头晃脑,显然,他因为不便复述那些话,只好靠肌肉运动抒发自己的感情了。
“听到你这么愉快,我太高兴了,”多萝西娅说,她发现丈夫这时不像平常那么疲倦,心中确实喜欢,“你回来以前,我还一直为你今天正好不在家中感到可惜呢。”
“这是为什么,亲爱的?”卡苏朋先生问,重又把身子靠到了椅背上。
“因为拉迪斯拉夫先生来过了,他提到了我伯父的一个建议,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她发觉,她的丈夫确实很关心这个问题。尽管她缺乏世故经验,她还是隐隐感到,请威尔担任的那个职务,与他的家族的地位并不相称,因此无疑应该征得卡苏朋先生的同意。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的伯父有不少计划。现在他买下了米德尔马契的一家报纸,他希望拉迪斯拉夫先生留在这一带替他办报,另外也给他办些别的事。”
多萝西娅一边讲,一边瞧着丈夫,但是他起先直眨眼睛,后来干脆把它们合上了,仿佛要保护视力似的,不过他的嘴唇绷得更紧了。她停了一下,有些胆怯,又说道:“你的意思怎样?”
“拉迪斯拉夫先生是特地来征求我的意见的?”卡苏朋先生说,把眼睛睁开了刀口那么大一条缝,望着多萝西娅。她对他问到的这点,确实有些不安,但她只是变得更认真了一些,她的眼睛没有避开。
“不是,”她立即回答,“他没有说他是来征求你的意见的。但是他既然提到这个建议,他当然希望我把它转告你。”
卡苏朋先生没有做声。
“我想,你恐怕不大赞成。但是当然,一个这么有才能的年轻人,对我的伯父可能是很有用的,他可以帮助他,把事情办得好一些。而且拉迪斯拉夫先生希望得到一个固定的职业。他说,他由于不肯这么做,受到了指责。他还乐于留在这一带,因为反正别处没人惦念他。”
多萝西娅以为,这种考虑可能会感动她的丈夫。然而他还是没有开口,于是她只得把话又拉回斯班宁博士和副主教的早餐上。可惜阳光已从这些话题上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卡苏朋先生没有通知多萝西娅,便发出了下面这封信,信的开头是“亲爱的拉迪斯拉夫先生”(以前他一向称呼他“威尔”):
卡苏朋夫人把提供你考虑的建议通知了我,该建议(根据绝非牵强的推理)你可能已准备接受,它将使你居住在这一带,担任一项职务,该职务,我有理由说,涉及我在此间之地位,因此就我而言,不仅合情合理地考虑它的后果是自然的,正当的,而且根据我的职责考虑该后果,也是我不容推辞的义务。为此,我特立即向你声明,你接受上述建议,对我将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关于该事件,我享有一定的否决权这点,我相信,凡是稍有头脑,了解我们之间关系的人,谅必均会承认。我们之间此种关系,尽管由于你近来的行动,已成为往事,但并未因此失去它所具有的先决条件性质。我不想在此对任何人的判断提出责难,只想向你本人指出:某些社会准则及礼节绝不允许我的一个近亲,在这一带以任何明显的方式,接受一种不仅大大低于我的地位,而且至多只是与肤浅的文学或政治冒险家等有关的职务。总而言之,相反的抉择必将使你今后在我家中不再受到欢迎。即此问好。
爱德华·卡苏朋
与此同时,多萝西娅心中那些天真的想法,却正在朝着使她丈夫更加生气的方向发展。威尔跟她讲了他父母和祖父母的经历,这激发了她的想象力,她的同情也逐渐变得不甘沉默了。她白天空闲的时间,大多消磨在那间青绿色起居室中,她已深深爱上了它那苍白古雅的情调。从外表上看,那里一切都没有变,但是随着夏季在林荫道的榆树那边,在西面的田野上空逐渐加深它们的色彩,各种内心生活的回忆也逐渐汇集到了这间简陋的屋子里,它们弥漫在空中,像一群群善或恶的精灵——我们的精神振奋或精神消沉留下的无形而活跃的踪迹。由于许多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沿着那伸向西边拱形光圈的林荫道极目远眺,寻觅精神支持,以致她的视觉本身似乎也具有了赋予万物以生命的力量。这样,她看到的一切仿佛都活了,甚至那只苍白的鹿好像也露出了发人深省的目光,用无声的语言在安慰她:“是的,我们知道。”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小画像也似乎在向她娓娓而谈,它们虽不必再为自己尘世的命运烦恼,但仍关心着人间的一切。尤其是那个神秘的朱丽亚姨妈,可是关于她的事,多萝西娅始终觉得不便向丈夫打听。
现在,自从她与威尔谈话以后,许多新鲜的幻象聚集到了朱丽亚姨妈的周围。她是威尔的祖母,她的容貌与她看到的那张活的脸多么相似,在这幅精美的肖像面前,她的情绪更是翻腾起伏,不能自已。仅仅因为这个女孩子选择了一个贫穷的丈夫,便把她排除在家庭的保护之外,这是多么错误啊!多萝西娅很早就为她耳闻目睹的一些事实,向长辈提出过使他们感到棘手的疑问,在这中间,她获得了一些独立的观点,对长子为什么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为什么土地可以限定继承范围等等问题的历史和政治原因,产生了不同的见解。这类原因使她感到可怕,它们也许具有她所不理解的重要意义,然而还有血缘关系,这却不是它们所能否定的。尽管有些人不过与告老还乡的杂货店老板差不多,根本算不上是贵族,也有的人所有的不过是一块草地或者一个围场,根本谈不到保持土地的“完整”,这些人偏偏也要模仿贵族的做法,设下种种限制。这儿有一个女儿便是这样,她的孩子应该是有优先权利的。那么,继承权是取决于爱好还是责任呢?多萝西娅毫无保留地拥护这是责任的观点,因为那些权利的基础是我们自己的行为,例如婚姻关系和父母关系,满足这些权利只是履行我们的义务而已。
她对自己说,确实,卡苏朋先生欠了拉迪斯拉夫家一笔债——他应该把拉迪斯拉夫家被无理剥夺的一切归还他们。于是她开始想到丈夫的遗嘱,那是在他们结婚的时候就立好的。根据这遗嘱,在她生有子女的条件下,他的大部分财产都将归她所有。这应该改变,再也不能拖延了。目前出现了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工作问题,这正是一个时机,应该乘此机会,把事物安置在全新的、合理的基础上。她觉得,按照丈夫历来的行为看,只要她提出,他一定会接受这种公正的观点,何况财产的不公正的集中,得到利益的最后还是她。他的正义感过去曾经,今后仍将使他克服一切可以称之为成见的东西。据她猜想,她伯父的计划,卡苏朋先生不会赞成,那么这正是合适的时机,可以让他与威尔建立新的谅解,这样威尔才不致由于一无所有,非得接受找到的第一个职务不可;他将发现他拥有合法的收入,在她丈夫生前这将由他付给他,他并将立即改正遗嘱,使他死后,威尔的收入仍得到保障。这应该做的一切在多萝西娅的想象中,宛如突然降临的曙光,从她以前的沉睡状态中唤醒了她,也使她摆脱了对她丈夫与别人的关系不问不闻、从不干预的状态。威尔·拉迪斯拉夫拒绝她丈夫今后的帮助,在她看来,他的理由也不能成立了。至于卡苏朋先生,他以前只是没有充分看到威尔对他拥有的权利。“但是他会看到的!”多萝西娅说,“他的性格坚定有力,可以做到这点。而且我们要这些钱做什么?我们的收入还花不了一半。我自己的钱没有使我得到什么,只是换来了一颗不安的良心。”
多萝西娅一向认为,这份授予她的财产太多了,因此这种再分配在她眼中具有特殊的魅力。你们看到,有许多别人一目了然的事,她却并不明白,正如西莉亚警告过她的,她很容易走上错误的道路。然而不论她不明白的是什么,它们都无损于她自身的纯洁意图,这使她可以心安理得地走过深渊旁边,否则,她看到这深渊就会觉得危险,不敢举步了。
在寂寞的起居室中,这些思想变得越来越活跃,整天在她脑海里盘旋,但正是在这一天,卡苏朋先生发出了给威尔的信。这天似乎一切都在妨碍着她,她一直找不到机会向丈夫公开她的想法。他要考虑的事很多,对他不宜操之过急,从他病后,她始终没有忘记烦扰他的可怕后果。但是青春的热情一旦孕育了一个亟待实施的计划,这计划就会取得独立的生命,不顾理智的拦阻,自行展开活动。这一天在沉闷中度过了,情形与平时并无不同,只是卡苏朋先生似乎更加缄默,但还有夜间的几个钟头,这也可以提供谈话的机会,因为多萝西娅每逢发现丈夫失眠的时候,便会起床,点亮蜡烛,给他念点什么,让他重新入睡,这已成为习惯。这一晚,她一开始就睡不着,一直在思索她要做的事。他则像平时一样,睡着了几个钟头,但当她悄悄起床,在黑暗中坐了将近一小时以后,他忽然开口了:
“多萝西娅,既然你起来了,请你点一支蜡烛好吗?”
“你觉得不舒服吗,亲爱的?”她在按照他的话做以前,先这么问。
“不,一点也不,但既然你已经起床,我想麻烦你,为我念几页劳思[22]的书。”
“我可以不念书,跟你说说话吗?”多萝西娅问。
“当然可以。”
“今天我整天都在考虑钱的事,我总觉得我有的太多了,尤其是将来可望得到的那些。”
“亲爱的多萝西娅,要知道,那都是上帝的安排。”
“但如果一个人的有余,是以别人受到错误的待遇为前提的,那么我觉得,我们应该服从神的指示,纠正这种错误。”
“亲爱的,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为我所作的安排太慷慨了——我是指关于授予财产的事,这使我感到不安。”
“为什么?要知道,我除了一些比较疏远的亲戚,没有其他人。”
“我不知怎么想起了你的姨母朱丽亚,她只因为嫁了一个穷人,便被剥夺了财产,但她的结婚并不是不正当的,因为她没有做什么不正当的事。我知道,正因为这样,你才资助拉迪斯拉夫先生读书,并赡养他的母亲。”
多萝西娅等了几分钟,指望得到一声回答,以便把话讲下去。但是没有回答。接着来到她心头的话,更是使她欲罢不能,它们在万籁俱寂的黑夜中清晰地响了起来:
“但是毫无疑问,他的权利应该比这大得多,甚至达到你打算给我的那份财产的一半。我认为,应该根据这个标准给他提供生活费用。我们富裕,他却衣食无着,寄人篱下,这是不合理的。而且如果我们要反对他提到的那个建议,那么让他获得他应得的地位、应得的财产,就可以使他抛弃接受它的一切动机。”
“拉迪斯拉夫先生大概跟你谈过这问题了吧?”卡苏朋先生说,有些迫不及待、反唇相讥的意味,以致违反了他通常的讲话方式。
“哦,没有,真的!”多萝西娅急忙分辩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他最近还谢绝了你的一切接济呢。亲爱的,我总觉得你把他想得太坏了。他只是谈到了一点他的父母和祖父母的情形,而且几乎全是为了回答我的问题。你这么好,这么公正,你做了你认为应该做的一切。只是在我看来,应该做得更多一些。我必须提出这点,因为由于那‘更多’不能实现而带来的利益,将来正是归我所有的。”
卡苏朋先生在回答以前,显然踌躇了一下,不像刚才那么迫不及待,但口气更加尖刻。
“多萝西娅,亲爱的,你任意议论你不应该过问的事,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但我希望这将是最后的一次。我此刻不想考虑,什么样的行动才可以使人丧失家族的权利,尤其是在涉及婚姻问题的时候。我想说的只是,你在这件事上没有发言权。我现在希望你理解,有些问题纯粹是我个人的私事,在我作了决定之后,我不想做任何修改,更不愿接受别人的指导。我和拉迪斯拉夫先生之间的一切,你最好不要干预,更不要鼓励他向你申诉,对我的行动妄加评议。”
可怜的多萝西娅,在黑暗的包围中她心烦意乱,各种情绪起伏不定。她丈夫那种声色俱厉的愤怒,对他自己可能造成的后果,使她惶惶不安,已无暇表示自己的怨恨,何况他最后那句隐晦的话,她觉得包含着一定的真实性,因而不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了怀疑和内疚。她听到他说完以后,呼吸变得急促了,这使她坐在那儿又害怕又懊丧,内心充满了无声的呼吁,但愿这场使她心惊胆战的噩梦快些过去。没有再发生其他的事,只是两人都久久不能入睡,也没再讲话。
第二天,卡苏朋先生收到了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回信:
亲爱的卡苏朋先生:对你昨天的信,我作了应有的考虑,但我不能完全接受你对我们相互关系的看法。你过去对我的慷慨行为,我将永志不忘,然而我仍得申明,这种感激碍难像你所期望的那样,完全约束我的行动。固然,施恩者的愿望可以构成一定的要求,但一切还得视这些愿望的性质而定,未可一概而论。它们很可能与更紧要的考虑不能相容。否则,施恩者的禁令对一个人的生活造成的危害,便可能超过慷慨的恩惠所带来的利益。我这些话只是为了充分说明我的态度。至于目前这件事,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我不认为我接受一项职务——它当然不会使我富裕,但也不致使我名誉扫地——会影响你的地位,因为在我看来,你的地位相当巩固,不致由于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便受到损害。虽然我不相信,我们的关系中发生的任何变化(这无疑还没有发生过),会使过去形成的我的感恩心情因而消失,但是,请你原谅,我认为,这种感恩心情不能限制我固有的自由权利,我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居住地点,选择任何合法的职业,维持我的生活。我很遗憾,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的看法会如此不同,尤其因为在这种关系中,你纯粹是施加恩惠的一方。我始终感激你,专此问好。
威尔·拉迪斯拉夫
可怜的卡苏朋先生感到(我们这些不存偏见的第三者,难道与他毫无同感吗?),他的厌恶和怀疑是绝对正确的。他相信,小拉迪斯拉夫是存心跟他作对,与他捣乱,想赢得多萝西娅的信任,在她心头散播不满的种子,使她不尊敬,也许甚至反抗她的丈夫。他之突然改变态度,拒绝卡苏朋先生的接济,中止旅行,除了表面的理由,必然还有更深的动机。他公然不顾一切,决定留在这一带,表现了与他以前的志愿完全不同的选择,接受布鲁克先生的米德尔马契计划,这相当清楚地暴露了那个隐藏的动机是与多萝西娅有关的。卡苏朋先生从没一刻怀疑过多萝西娅有两面作风,他没有不信任她,但是他(这是同样使他不舒服的)坚决认为,她对她丈夫的行为之所以产生非议,是由于她对威尔·拉迪斯拉夫发生了好感,听信了他的话。但他的妄自尊大使他一意保持沉默,不愿继续听取多萝西娅的说明,了解事实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她的伯父把威尔请到家中,也并非出自她的要求。
现在接到威尔的信以后,卡苏朋先生不得不考虑他的责任了。他的行动如果不符合责任这个观念,他就觉得不舒服。但是在这件事上,各种动机争论的结果,仍然使他回到了否定的立场上。
那么,他是不是直接找布鲁克先生,要求那位制造麻烦的伯父取消他的建议呢?或者,是否跟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商量,请他出面制止这危害整个家族的一步呢?但这两种办法,卡苏朋先生觉得,失败和成功的可能性都同样大。他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提到多萝西娅的名字,可是布鲁克先生要不是大吃一惊,万不得已,他是很可能对你提出的意见一概表示赞同,但最后却说:“不要怕,卡苏朋!放心好了,小拉迪斯拉夫是不会给你丢脸的。你可以相信,我看问题万无一失。”至于詹姆士·彻泰姆爵士,卡苏朋先生宁愿不跟他谈这事,两人的关系一向不太和睦,而且哪怕你不提起多萝西娅,他也马上会意识到这事与她有关。
可怜的卡苏朋先生不信任每个人对他的感情,作为一个丈夫尤其如此。让任何人猜到他的嫉妒,这无异是使他们可能有的怀疑得到证实,暴露自己的不利地位;而让人们知道,他的结婚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幸福,这又无异向他们承认,他们早先可能抱的反对态度是正确的。这跟让卡普,以至整个布兰斯诺斯学院知道,他在收集材料写作《世界神话索隐大全》的过程中,如何困难重重一样坏。在整个一生中,卡苏朋先生甚至不愿向自己承认,他的缺乏自信,他的嫉妒,怎样在内心折磨着他。在一切敏感的个人问题上,那种疑神疑鬼、妄自尊大的缄默习性,总是表现得尤其突出。
这样,卡苏朋先生始终保持着高傲而痛苦的沉默。但是他禁止威尔再踏进洛伊克庄园的公馆,心里还准备采取其他办法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