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妙乐盈耳

汉斯·卡斯托普这多年的老牌友有一天终于获得解脱,原因是他投进了另一种比较高尚的娱乐的怀抱,而且痴迷的程度同样惊人——这对咱们的“山庄”疗养院来说,是怎样的成功,怎样的革新啊!对于新设施的神秘魅力咱们充满好奇,真诚地渴望着讲一讲它,对它进行一番描述。

具体是在主要的娱乐室里增添了一些设备。医院领导出于一贯对病员们的关怀,想到了也办到了这件事,并为此花费了一笔钱;具体多少钱我们不想计算,但不能不讲相当大度就是了——仅此一点,这家疗养院就无论如何该受到赞扬,对不对!

也就不过一台要么像西洋景,要么像万花筒,要么像幻灯放映机的娱乐器材呗?

就算吧——不过也不完全对。因为首先,这不是某天晚上人们——有的高兴得在脑顶上拍着手,有的躬起了身子——在钢琴室里发现安装起来的光学玩意儿,而是一台声学机器;其次,那些小气玩意儿无论档次、品位或是价值,都根本没法和它同日而语。它不是那种单调而孩子气的骗人玩具,一般只要耍上三个礼拜就腻了,就没人愿再碰一碰。它如同一支“丰饶角”,能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愉悦心灵的艺术享受。它是一台音乐机器。它是一架留声机。

说到此,我们确实担心这个名称会让人误以为它是低级的、原始的,并且联想到它早已经过时了的前身,而想不到我们眼前的这件实物,想不到经过乐器技术孜孜不倦的革新改进,它已经制造得何等完美。你们快行行好吧!这可不是从前那可怜寒碜的盒子,旁边伸着只摇柄,面上一个转盘,一支针杆,再加上一个怪模怪样的漏斗形黄铜大喇叭,冲着一帮子低俗的耳朵,从酒店的柜台传来吱吱哇哇的吼叫。院里这台深色无光烤漆,机箱宽而且薄,通过一段缠丝的电线连接墙壁上的插座,清爽雅致地摆放在一个专用小几上,跟先前那架洪荒时代留存下来的老古董一点没有相像之处。揭开上面那优雅的圆锥形盖子,箱底便自动伸开一根黄铜杆子,把箱盖像撑伞似的斜斜撑住;但见箱底平躺着一个绷紧绿呢、镍质包边的唱盘,唱盘中央是一小截儿同样为镍质的轴杆儿,刚好可以把硬胶唱片中心的孔套上去。人们还发现,右侧前部还有一个钟表似的带刻度的调速装置,左前部则是一个开机关机的按钮;左后部则是一根收折自如的羊腿形镍质空心唱杆,杆端的唱头呈扁圆状,有个螺丝孔安装唱针。还可以拉开前面的两扇小门,看见里边像百叶窗似的斜斜地排列着的烤漆木板——除此再没有什么机关。

“最新型号啊,”跟病人一起进来的宫廷顾问说。“尖端产品喽,孩子们,啧啧,啧啧,市场上甭想找到更好的。”他大吹特吹,用语跟个缺少教养的小贩在叫卖一般的极其可笑。“这不是什么设备,不是什么机器,”他继续说,边说边从小几上的彩色铁盒儿里取出一枚唱针,把它上紧,“这是一件乐器,一件斯特拉迪瓦流斯[17]的杰作,一件瓜内里[18]的精品,共鸣和共振都没得说,呱呱叫!牌子叫‘珀里希姆尼亚’,喏喏喏,这盖子里边写着哩。德国货,您知道。咱们最好的产品仍差一大截。新时代科技的包装,原汁原味儿的音乐。德意志灵魂的时尚体现。您瞧这儿是说明书!”他说,同时手指着一只壁橱,壁橱里立着一排厚本子。“我对诸位开放整个魔宫,诸位爱怎么乐就怎么乐,只是大家也得爱护它才好。让咱们来试放一张好吗?”

病员们求之不得,于是贝伦斯抽出一本无声无息却蕴藏丰富的魔书,掀动厚重的书页,从一个在其中心的圆孔可以看见彩色曲名的厚纸袋里,取出一张唱片来放到唱盘上,然后一揿给它通上电,等待两秒钟让它完全达到了转速,最后再把唱针的针尖儿小心翼翼地放到唱片边沿上。听得见一点轻微的吱吱声。贝伦斯扣上机盖,就在同一瞬间,通过前面开着的两扇小门,从那百叶窗形的缝隙间,不,从整个的机身里,便流泻出一股乐音,一段愉快、响亮、急促的曲调,一部奥芬巴赫[19]序曲头几个节奏明快的小节。

众人听得眉开眼笑,张大了嘴巴。当木管乐器吹奏的装饰音纯净而自然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现在由一把小提琴单独领奏。琴弓拉出的声音、手指拨弦的声音以及换把演奏的甜美滑音,全都听得一清二楚。提琴奏的是一支挺适合的华尔兹:《唉,我已将她失去》。乐队的轻声协奏,和谐地烘托着讨人喜欢的主调;随后又全体一起对主调来了一次音色庄严而洪亮的反复,简直听得人心旷神怡。自然还没有把一个真正的乐团集中安排在室内演出那样真切的效果。留声机的共鸣箱尽管没让声音失真,但毕竟体积大为缩小;如果允许我拿视觉现象来比听觉现象,这就好像把歌剧望远镜倒过头来看一幅油画,画上的清晰度和颜色尽管一点儿没有变化,图像却跑远了、缩小了。正放送着的曲子富有诙谐情趣,奏得也活泼、风趣、欢快,结尾更是热情奔放,既像是赛马比赛刚刚开始,又像是康康舞跳到了兴头上,想象得出大礼帽空中乱抛,膝盖大腿不住摆动,裙子高高地飞了起来,凯旋般的纵情欢歌好似没完没了。接着唱盘一下子自动停止转动。曲子放完了。大伙儿打心眼里叫好。

他们大声要求再听,也听到了:从机箱里传来歌声,一个温柔、浑厚的男人嗓子,是一位意大利著名男中音在乐队伴奏下演唱,——这下就不再有音色黯淡了、遥远了的问题:机子棒极了,放出来的声音完全达到了自然的广度和力度,就是听的人如果走进隔壁一间开着门的房间而又没见着机子,那他就完全会觉得是歌手本人拿着谱子在音乐厅里演唱。他是用自己的母语意大利语唱一首雄壮的歌剧咏叹调:哦,理发师。好极啦,好极啦!我就是费加罗,我就是费加罗。费加罗,费加罗,费加罗!听着他这憋紧喉咙的歌唱,嗓子一会儿低沉得像老牛叫,一会儿又尖厉如女人的声音,再加上舌头转动得那么麻利,真是笑得人要死。一些有经验的人在欣赏和评论他的吐字发声和换气技巧。这是一位魅力无穷的大师,一位意大利美声唱法的高手,在唱到结束前主旋律最后一个音时,看样子他是走到了台口,一只手伸向空中,将那个音一直拖长拖长,直至全场欢声雷动,才戛然而止。真是精彩到极点。

接着再继续放。一把圆号奏出一支民歌的各种优美变调。一位花腔女高音唱了一首《茶花女》咏叹调,顿音、颤音、圆滑音无不甜美清亮,干净利落。一位富有世界声誉的小提琴家演奏一首鲁宾斯坦[20]的浪漫曲,琴声悠扬柔婉如隔着层层纱幕,伴奏的钢琴声则单纯得像用古钢琴奏出来的。从那神奇的万能盒子里,还传出来钟声瞠瞠,竖琴叮咚,喇叭呜呜,鼓声隆隆。临了儿还放了几张舞曲。甚至试了一两张进口的唱片,例如港口酒吧里那类异国情调的探戈什么的,与之相比,维也纳的华尔兹简直叫老掉了牙喽。有两对儿已经掌握这时髦舞步,立刻在地毯上表演起来。贝伦斯准备退场了,临走前告诫大家,一枚唱针只能用一次,唱片必须“跟生鸡蛋似的”轻取轻放,悉心爱惜。

汉斯·卡斯托普操纵着机子。干吗正好是他?事情就是这样。宫廷顾问一走,就有几个人想接管开关电源和换唱针唱片的事,不想他却来了个捷足先登。“让我来吧!”他说着就把人家挤到边上,其他人也就无所谓地让他了,一来他做出一副原本就挺在行的样子,再则他们也不多么在意是否能侍候这供人享乐的玩意儿,而宁可不承担义务地舒舒服服享受,只要不感到无聊就行了。

汉斯·卡斯托普的想法不同。宫廷顾问在演示这新设备的时候,他就静静地呆在后边,既不笑也不欢呼,而是紧张而专注,同时依着有时候的习惯用两根手指拧着一边的眉毛。他几次神情不安地调换站在大伙儿背后的位置,甚至退到了阅览室里,从那儿聆听音乐。后来,他倒背着手,沉着脸子,站到了贝伦斯的身旁,眼睛盯住唱机盒子,研究着它简单的使用方法。他心里暗暗道:“等等!注意!划时代!它归我啦!”他心里充满预感,确定无疑的预感:从此有了一种新的狂热,新的癖好,新的爱恋!一个平原上的小伙子,对一个姑娘一见钟情,中了小爱神带倒钩的金箭时的心境与他差不多。嫉妒立刻成了汉斯·卡斯托普行动的主宰。公共财产?单凭好奇心既无权利也没力量据为己有。“让我来吧!”他咬着牙说,别的人于是心满意足。他们伴着他放的几张轻松曲子继续跳了一会儿,再要求放了一张声乐片,一张歌剧《霍夫曼的故事》里甜美悦耳的二重唱《船歌》,当汉斯·卡斯托普合上唱机的盖子,他们也就算尽了兴,便边走边聊,回自己房里静卧去了。他等的就是这一时刻。他们把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扔下走了,唱针盒子和唱片本子开着,唱片也东一张西一张。他们原本这个德性。汉斯·卡斯托普装着跟他们走,到了楼梯上却悄悄离开队伍,溜回到了游艺厅中,关紧了所有的门,在里边着了迷似的一泡泡了半夜。

他努力熟悉这新玩意儿,把那置于一旁的宝藏,把那些唱片簿子从头至尾翻了个遍。一共十二本,两种大小规格,每本装十二张片子;许多这种密密地刻着圆形弧线的黑色片子是两面都用,不只因为有的曲子要两面才录得完,而是有的便录了两首不同的曲子,所以一开始很难一目了然,要进入这美妙的境地就有个纷繁复杂的过程。他大约听了二十多张。为了不吵扰他人,深更半夜让别的人听见,他用了某种软性唱针以降低音量,——可是他放过的终究只是那诱人的宝藏的八分之一。今晚他不得不满足于浏览它们的标题,只是时不时地从这划有纹路的无声圆盘中抽选出一张来,让它与那只盒子融为一体,以便发出音响。这些硬橡胶片只通过中心的彩色标签相互区别,除此便看不出任何特征。这张跟那张一模一样,从边沿到中央,要么完全布满了同心的圆线,要么并未完全布满;可就是这些细密的刻纹,储藏着想象得到的一切音乐,能再现音响艺术所有门类任何的精华。

收藏包含着大量的歌剧序曲和一部部的经典交响乐,演奏的都是著名乐团,指挥更名闻遐迩。还有一系列钢琴伴奏的声乐片,演唱者都出自大歌剧院;——既有适合于独唱表演的艺术歌曲,也有朴实无华的民歌,最后还有一些介乎两者之间的,即尽管是作曲家的创作,却深刻而虔诚地体验和反映了民众的精神和风格,也可以称作是创作的民歌,只要“创作”一词不损伤民歌的内涵。打小儿汉斯·卡斯托普就熟悉这样一首歌子,至今还怀有一种神秘而意味深长的眷恋,后面我们将会谈到。——还有什么样的呢?或者干脆问,还缺什么样的呢?歌剧唱片应有尽有。一个由有天生的好嗓子又训练有素的男女歌手组成的国际合唱团,在一支含蓄谦逊的乐队伴奏下,演唱了不同地区不同时代的歌剧咏叹调、二重唱和混声大合唱:南方高亢、轻灵、扣人心弦的意大利美声,德意志诙谐、纯朴、怪异的民歌风格,法兰西的大型歌剧和滑稽歌剧。这是不是就完了呢?噢,没有。因为跟着还有成套的室内乐,四重奏和三重奏,小提琴、大提琴和长笛独奏,主要用小提琴或长笛作伴奏的声乐曲,以及纯粹的钢琴曲,——至于那种由开场时凑数的小乐队演奏的曲子,单纯的娱乐曲啊,滑稽小曲啊,舞曲啊等等,那种需要用粗唱针来放的玩意儿,就不用提了。

汉斯·卡斯托普一个人忙忙碌碌地筛选着、整理着,把其中一小部分放进那件设备,以唤醒它们音响的生命。他回去睡觉时已经头昏脑胀,夜半更深,跟第一次与皮特·佩佩尔科恩在一起喝酒,跟这位王者称兄道弟那个值得纪念的晚上一样;从夜里两点到清晨七点,他一直梦见那只神奇的盒子。他在梦中看见唱盘绕着中间的轴头旋转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至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而且不再只是平面的旋转,边上更出现了奇特的波涛涌动,害得上面滑过的唱针杆跟长了翅膀似的飞了起来,——如此这般,可以相信,对于再现弦乐家和声乐家的颤音和滑音,倒可能是挺有效的哩。只是他在梦里醒里都同样没法理解,怎么仅仅滑过唱片上面一条细如发丝的纹路,单单借助音箱的共振膜,就能产生如此丰富复杂的音响,让它们灌满了睡梦者心灵的耳朵。

第二天一早,还没有进早餐,汉斯·卡斯托普又抓紧时间来到娱乐厅里,握着两手坐在圈椅里,听一位男高音在竖琴的伴奏下演唱:“我在这高雅的人群中举目四望……”除了那男高音歌喉丰满、飘逸而又清亮,留声机传出来的竖琴演奏也音色极其自然,毫无失真和减弱现象。接着又听了一出意大利现代歌剧的二重唱,在世界上恐怕再也听不到更温情脉脉的歌声了:一位乃世界闻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唱片本子里有他演唱的不少歌曲,对方则是一位嗓音甜美、明亮的年轻女高音,两人抒发着出自内心深处的纯朴真挚感情,当他唱道:“把你的手给我吧,宝贝儿。”[21]女的就以纯净、优美、急切的花腔进行回应……

汉斯·卡斯托普猛然一惊,原来是背后的门给推开了。是宫廷顾问朝里面瞅了瞅他;——大夫穿着口袋里插着听诊器的白大褂,手抓着门把站了一会儿,冲负责管唱机的小伙子点了点头。这位呢只往肩膀上歪歪脑袋算作回礼,随后脸颊发青、胡子翘到一边的疗养院院长便拉紧门,消失得没踪没影儿了;汉斯·卡斯托普重新又专注地欣赏那一对看不见的情侣甜蜜的对唱。

在接下来的白天,在午饭后,在晚饭后,都有听众参与进来,一会儿换一拨儿,——他自己当然不愿被当作听众,而愿是个给大家提供艺术享受的人。他本人倾向于这样理解自己的作用,病友们也在这个意义上给了他认可,一开始就默许了主动积极的他负责这一公共设施的操纵和管理。这些人不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要知道只有当他们崇拜的那个男高音尽情展露滑腻、嘹亮的歌喉,以演唱一些卖弄技巧的高难度歌曲讨好世人时,他们才显得神往陶醉,——除了这点装模作样,他们其实并不真正爱好音乐,所以不管谁愿来操这份儿心,他们一概没意见。汉斯·卡斯托普于是着手清理宝藏,在每个唱片本的封里写清楚收藏的内容,因此要哪张片子一喊就能到手;还有操纵唱机,大伙儿也发现他很快便熟门熟路,动作快捷、轻柔。那么别人又怎样呢?别人会糟蹋唱片,会拿用过的唱针再放,会把唱片光光地胡乱扔在椅子上边,会拿唱机闹着玩儿,会以百分之一百一十的超速度和超音高放一张珍贵唱片,或者把唱针定位在零度上,害得机子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叫,发出不堪忍受的呻吟声……他们确实一切都已干过了。他们虽说是病人,然而却粗野。正因此没过多久,汉斯·卡斯托普便干脆把藏唱片和唱针的小柜子的钥匙装在自己口袋里,谁要想放就必须来叫他去。

夜里,在晚间的聚会之后,大伙儿都散去了,才是他最好的时间。这时他便留在厅里,或者再悄悄折回去,在那里独自听到深夜。一开始他不能不担心会打扰疗养院的宁静,其实用不着;事实表明,他那神秘音乐的传送力度比他想象的要小得多:挨近发音源固然音量惊人,但很快便越传越没劲儿,就跟任何神神秘秘的东西都软弱无力、貌似强大一样。汉斯·卡斯托普独自与这魔箱中的神奇宝贝呆在四壁之内,——它像一具用制作小提琴的木料做成的短棺材,又像一座无光的烤漆的小庙宇,在它正面敞开着的两扇门前,汉斯·卡斯托普两手互握着坐在圈椅里,歪着脑袋,张着嘴巴,沉湎在了从那里面流泻出来的清音妙乐之中。

他听的那些男女歌唱家,他见不着他们的真容;他们本人这时候逗留在美国,在意大利米兰,在维也纳,在圣彼得堡,——他们可能还要继续呆在那里,须知他所拥有的,是他们最具价值的东西,是他们的声音;他珍视这样的提纯,这样的抽象,抽象却又现实,可以让他在剔除所有缺点的情况下,很好地一个个检验他们伟大的人格,特别是对他的同胞也就是那些德国歌唱家。艺术家们的发音吐字、方言口音以及所属地区,都可以分辨出来;他们的音质音色都是各自内心气质的一定流露;还有,从其是否注意利用抑或忽视传神效果,看出各人智商的高低来。他们如果缺少这种意识,汉斯·卡斯托普就会生气。要是在放唱片时不经意出现了技术缺陷,他同样感到难受,会羞愧得咬紧嘴唇;要是一张经常放的片子在放送的过程中歌声尖厉刺耳,或者变得瓮声瓮气的——高难度的女声更容易出现这种现象,他更痛苦得如坐针毡。不过这些他都认了,因为既然爱就得忍受。有时候他在那呼吸着不停旋转的唱机上边躬起身子,像俯身在一束丁香花上边似的让脑袋沉浸在音响的芬芳里;有时候他站在敞开小门的唱机前,品尝着手一抬立刻便招来小号声的乐队指挥身为主宰者的幸福。在丰富的收藏中,有一些他特别喜爱;这些声乐和器乐片子,他真百听不厌。我们也不想放弃介绍的机会。

有几张片子灌的是一出场面宏大、才华横溢的歌剧的结尾一场。作曲家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一位伟大同胞,一位南方古典戏剧音乐的大师;上世纪下半叶,为庆祝一项对促进各国人民的团结有重大意义的工程竣工,他受一位东方君主委托,创作了这部歌剧[22]。汉斯·卡斯托普凭着自己的教养,对此也大体有所了解,也基本上清楚拉达梅斯、阿姆内利丝和阿依达这三个人的命运,所以尽管唱机里放出来的是意大利语,他也马马虎虎能听懂。男高音之杰出可谓无与伦比,女中音雍容华贵,在其音域的中部有着优美的变化,女高音的音色清亮得如同银铃,他们唱的他不是每一个字都明白,可是借助对这个那个情节的了解,还有就是反复听这四五张片子而加深了对这些情节的同情,汉斯·卡斯托普很快就真正入了迷。

一开始时拉达梅斯与阿姆内利丝的对唱:公主下令带来了囚徒,她爱他,为她自己的缘故,衷心希望拯救他的性命,尽管他已为一个蛮邦的女奴而丧失了祖国和荣誉,——他呢却回答“在他内心深处,荣誉一点未受损伤”。也就是重罪加身仍从容冷静,可这对他又会有多少帮助呢!须知昭然若揭的罪行已经使他落入宗教法庭的手中,那儿可是一点人性没有的,事到临头他如果仍不思悔改,发誓放弃那个女奴,转而投入公主的怀抱——由女中音演唱的公主单凭她动人的歌喉,就完全应该赢得这样的回报,那法官们绝不会客客气气。阿姆内利丝公主情真意切,仁至义尽,可那嗓音高亢而又悲怆、绝望的男高音老是唱:“我不能!”和“白费劲!”不管她怎么恳求他放弃那个女奴,爱惜自己的生命。“我不能!”——“我再说一遍:放弃她吧!”——“白费劲!”死不悔改的痴迷和激情似火的苦恋,融合成了一段美不胜收的、令听的人断肠的二重唱。随后舞台深处隐隐传来宗教法庭进行审判的询问,听上去既阴森恐怖又老气横秋,同时伴以阿姆内利丝撕心裂肺的呼喊,不幸拉达梅斯却根本不予理睬。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祭师长情绪激烈地唱道,同时向拉达梅斯严厉指出他的叛逆之罪。

“认罪吧!”众祭师以合唱的形式要求。

祭师长斥责拉达梅斯拒不作答,祭师们于是又齐声骂他叛逆。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主审法官又唱道,“战役还没开始,你就离开了军营。”

“认罪吧!”再一次地合唱。“瞧,他仍旧缄默,”成见很深的主审官又一次抓住了口实,这一来所有审判官便齐声下结论道:“叛逆!”

“拉达梅斯!拉达梅斯!”铁面无情的主审官第三次开了口。“你破坏了自己对祖国、对荣誉、对国王的誓言。”——“认罪吧!”重新响起合唱。还有:“叛逆!”

祭师们终于明白,拉达梅斯绝对一言不发,因此感到害怕了。于是难免发生的事便不能不发生,声音仍然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合唱队便对罪人发出宣判,他已活到头了,将像一个遭受诅咒的人似的死去,也就是活埋在愤怒的神灵的殿堂下面。

对于祭师们的残忍阿姆内利丝是何等愤怒,我们就必须努力想象啦;因为唱片到此结束,汉斯·卡斯托普不得不更换片子。只见他动作无声而敏捷,同时还低垂着眼睑。当他再坐下来听的时候,剧情已经进入最后一幕。他听到的是拉达梅斯与阿依达结尾的二重唱,地点在拉达梅斯的地下墓室中,而在他们头顶上的神殿中,狂热而残忍的祭师们正在做法事,都叉开双臂,嘴里低声地念念有词……

“你……在这地下牢狱里?!”拉达梅斯既惊恐又欣喜,以极其嘹亮、甜美并富有英雄气概的嗓音唱道……是的,是她到他这里来了,是他的爱人来了,为了她的缘故,他牺牲了荣誉和生命;她曾期待着他来在这里与她结合,与她一道死去;他俩以歌声相互表示心迹,或者说为了表示心迹而走到了一起;头顶上沉浊的祷告声不时地干扰他俩的歌声;——而真正在内心深处打动这位深夜的孤独爱乐人的,确实只是他们:这既指他俩的遭遇处境,也指他们歌声的感染力。这歌声可以讲来自天国,所唱的主题本身如此神圣,演唱出来的效果也同样神圣。拉达梅斯和阿依达的嗓音先是独唱后重唱,以其浑厚的歌声画出来一条音乐的曲线,一条既单纯又神圣、以主音和属音交替构成的曲线,它从主音往上升高,至上面一个八度之前的半音开始延长,在匆匆地触一下那高八度音之后又转为五度音,这在我们这位聆听者的耳朵里简直如同仙乐,美妙绝伦。可是,如果没有作为基础的情节,他也不会对这音乐如此着迷;是剧情使他的心灵对这歌声的甜蜜变得敏感了。多么美啊,阿依达找到了自己失踪的爱人,可以和他永远永远地分担这墓穴中的命运啦!被处决者当然有权抗议人家剥夺自己宝贵的生命,但是从他那句温柔而绝望的“不,不!你太美了!”仍感觉得出他最终与原以为永远见不着的爱人团聚在一起,心里是如何充满狂喜;汉斯·卡斯托普无须发挥多少想象力,就能深深体会拉达梅斯既欣喜又感激的心情。只不过,他互握着双手,两眼盯住那从中流泻出一切来的黑色小百叶窗,最终所体会到、理解到和享受到的,却是音乐征服人心的力量,艺术的力量,人类的情感的力量;这种力量,能在庸俗、可怕的现实中化腐朽为神奇,创造出人无法抗拒的美来。只要想象一下这儿发生的事情,冷静地想象想象好啦!一对情侣被双双活埋了,肺部充满着墓坑中的腐朽气——此处是两个一起,更可怕的是一前一后,是给饿得胃肠痉挛死去的,随后躯体无法描述地开始腐烂,直至变成地下的两具骷髅;每一个对自己是单独呆着或是二人合葬,都完全无所谓,也完全不会有所知觉。这就是事情现实的一面,实事求是的一面——这一面和这个事实,是理想的心灵根本不屑一顾的,是美的精神和音乐的精神所藐视忽视的。在拉达梅斯和阿依达这两个歌剧角色心中,根本不存在前述可怕的现实。他们的歌声融汇在一起,上升、延长为幸福的高八度音,从而保证天国之门对他们开启,永恒之光如其渴望迎着他们照射过来。这经过美化的结尾给了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极其强烈的抚慰,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他在自己喜爱的曲目中格外倾心这张片子。

为了舒缓舒缓从上一张片子感受到的恐怖和神圣情绪,他接着总是爱听另一张片子,这张片子很短,但却凝炼而富于魅力,——内容比第一张要宁静得多,宁静得如像一首田园诗,一首精致优雅的田园诗,描绘的手法既简练又复杂,极富现代艺术的气息。是一部纯器乐曲,不含歌唱,是一首法国风格的交响乐序曲,按照现代标准衡量演奏的乐队很小,但却蕴含着现代音响技术的一切要素,因此以极高超的手法营造出了一个心灵的梦境。[23]

汉斯·卡斯托普其时流连的梦境是这样的:他仰卧在一片阳光灿烂的草地上,四处开放的小花儿把草地装点得如同一片五彩的星空;他头枕一个小土包,一条腿微微弓着,另一条腿搭在这条腿上——可他这么交叉在一起的,却是两条山羊腿[24]。他手指摆弄着一支小小的木管乐器,一支单簧管或是牧笛什么的,这草地上太寂寞了,他为了自娱,便吹奏出一支和平宁静的曲调;他想起什么就吹什么,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以致乐声绵延不断,像一支优美而悠长的轮舞舞曲。宁静无忧的乐声袅袅飘上蔚蓝的天空,微风吹来,蓝空下一棵一棵挨着的白桦和秦皮树轻轻摇曳,树梢的叶簇便在他头顶的阳光里熠熠闪亮。可是,没过多久,他在沉思默想中的随意吹奏已不再是这岑寂天地里的唯一声响。一会儿,夏日温暖的草地上昆虫的嗡嗡声,微风拂过原野的声音,树梢摇曳的响声,叶簇闪烁的声音,以及阳光本身发出的声响,——周围整个宁静夏日的微微躁动混合成一片乐声,与他单调的吹奏和谐地汇聚在一起,不断赋予它新的、常常出乎他本人意料的含义。有时候,乐队交响的协奏减弱了,沉寂了,长着山羊腿的汉斯却继续吹着自己的牧笛,以他幼稚而又单纯的吹奏,从大自然中引发出来五光十色的奇妙音响,——交响乐队如此地一次一次减弱、沉寂,再一次一次重新奏响,并同时逐渐增加新的音色和提升音高,直至所有乐器都一件件陆续加入进来,直至早先保留着的音量得到充分发挥,便最后迎来了充分圆满幸福的一瞬;这一瞬虽说匆匆而逝,所包含的却是永恒。我们年轻的牧神芳恩非常幸福地躺在自己夏日的草地上。这儿听不见“认罪吧!”的吼叫;这儿无须承担罪责;这儿没有宗教法庭,没有忘记了、失去了荣誉的人接受法庭的审判。这儿的主宰者是遗忘,是甜美幸福的宁静,是没有时间的天然无邪:在这儿可以放浪形骸而心安理得,毫无内疚;在这儿造就出来一个理想境界,整个儿否定了西方世界的积极进取精神,而从产生的对心灵的抚慰,使我们这位深夜赏乐人对这张唱片的珍惜超过了其他许多片子。

现在轮到第三张……本来又是好几张彼此关联和衔接的片子,总共三张或者四张吧,因为一曲男高音咏叹调便占了其中一张的半面。又是一些法国的曲目,选自一部汉斯·卡斯托普十分熟悉的歌剧;这部歌剧他反复在剧院里听过,看过,有一次在跟人交谈时,在一次关系重大的谈话中,甚至拿剧中的情节作过暗示……唱片录制的是第二幕,在一家西班牙酒馆里,在一个类似过厅的宽敞地下室中,四周装饰着彩色布料,摩尔风格的建筑[25]已经显得破败。唱机里响起了卡门热情、狂放而微带嘶哑的嗓音,宣称她想要给年轻的士官跳舞,说着已经敲起响板。可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军号声;听见反复响起的回营召唤,小军官猛然一惊。“停,停!等一会儿!”他喊道,同时像马似的尖起耳朵倾听。“怎么啦?”卡门不解地问。“你没听见吗?”他高声反问,奇怪她竟不像他似的敏感。他解释说,这可是军营里吹响的军号,是要他回营的命令。“归营的时间到啦!”他唱道。然而吉卜赛女郎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主要也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更好啊,她一半装傻一半放肆地说,这下就不须打响板了,老天爷自己送来了跳舞的音乐,所以:“拉—拉—拉—拉!”——小军官急得要死。不仅因为自己感到绝望,更急于想让姑娘明白事理,明摆着世界上没有任何爱情可以跟军号对抗。她竟连这基本的、绝对不容动摇的道理都不懂,这怎么可能呢!“我必须走了!必须回去,回到营房,执行命令!”他吼道,对她的懵懂无知完全绝望了;他心里本来就不好受,现在加倍难受了。可是听听卡门这时怎么讲吧!她生气了,她内心深处怒不可遏,她的嗓音完全表现出了她因爱情遭受欺骗和愚弄所爆发的愤怒——或者她只是装得如此。

“回营房去?执行命令?”那她的心呢?那她善良、温柔的心呢,它可是全给了他呀——是的,她承认:全给了他!——她准备好了,要用歌舞替他消遣!“塔拉特拉塔!”她把手圈起来靠在嘴上,模仿着军号的声音,脸上挂着鄙夷不屑。“塔拉特拉塔!”——“够啦,”那傻瓜说着跳起来,像要离开。——好吧,滚就滚吧!这是你的军帽,你的佩剑,你的披风!快滚,快滚,快滚,快滚回营房去!——他开始求起情来。可她仍旧一个劲儿地讥讽他,模仿他听见军号声时丧魂落魄的样子。“塔拉特拉塔!”快执行命令!老天怜鉴,他已经迟到了!赶快跑,号已吹过啦!在卡门她正准备为他跳舞的节骨眼儿上,他竟像个傻子似的站起来要走。这,这,这就是他对她的爱情喽!

多么令人痛心的局面!卡门她不理解。一个女人,一个吉卜赛女人不能理解,也不愿理解。她真的不愿意,——须知,在她的愤怒里,在她的讥讽里,已经蕴含着某种超越了眼前、超越了个人的情绪,亦即一种仇恨,一种敌意;这种仇恨和敌意的对象,就是那个由召唤堕入情网的小军官回营去的法国军号或西班牙军号所代表的原则,而战胜这个原则,乃是卡门她最大的、天生就有的、超越了个人的野心。她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她宣布,他如果走了,就说明他不爱她;而正是这个,叫机箱里的那位何塞受不了了。他恳求她听他解释。她不愿听。他非要她听——形势严重到了极点。乐队发出狂热的音响,演奏着那个汉斯·卡斯托普熟悉的充满危机的阴暗主题;这个主题贯穿全剧直至其灾难性的结尾,也构成向紧接着的何塞咏叹调的过渡。现在,该换下一张片子了。

“在我忠诚的心里……”何塞动人地唱道。汉斯·卡斯托普经常脱离他所熟悉的情节,把这首咏叹调抽出来单独放,带着感情细细地聆听。从内容上讲,这首曲子并不太像咏叹调,可是它那急切的哀求之情又表现得极其动人。小军官唱到了他俩初次见面时卡门扔给他的那朵花,说在他因为她而被关禁闭的时候,这花就是他唯一的、全部的安慰。他极其不安地承认,他一度曾诅咒命运,因为命运让他看见了卡门。不过马上他就痛苦忏悔自己的罪行,就跪在上帝跟前祈求让他再见到她。这时候——“这时候”又唱成了刚才开始唱“啊,可爱的姑娘”一样高亢的音调,——这时候,伴奏的乐器也各自发挥全部的魅力,尽可能地表现出小军官内心的痛苦、渴慕、失恋和甜蜜绝望,——这时候,她正风情万种地站在他面前,让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出来,“他已经完了”(“完了”一词唱得圆润而带哭音),是的,他是永远完啦。“你是我的幸福,你是我的欢乐!”他以一个循环的小节绝望地唱道,乐队也独自演奏了这个小节,从根音向上升高两个音节,再从那里满怀深情地降回到五度音上来。“你的心和我的心,”他唱着这样的陈词滥调,然而嗓音却极其温柔,为此运用了同样的唱法,然后音调又上升到第六音“拉”,以便加上一句:“我永远属于你!”接着再下沉十个音,战战兢兢地承认:“卡门,我爱你!”最后的收尾在乐队不断变化的和弦烘托下,痛苦地久久拖延着,直至那个“你”字终于融汇入了基本和弦。

“是啊,是啊!”汉斯·卡斯托普心存感激,语气忧伤地说,说着又放好了结尾的那张唱片。在这张片子上,众人祝贺年轻的何塞,说他既然跟上司谈崩了就没了退路,只能像卡门早先要求他的那样当逃兵啦;当时,她这个要求曾使他惊恐万状。

哦,跟我们一起去到大山深谷,

那儿虽说荒凉,却有清风吹拂……

众人齐声合唱,——歌词的意思明白易懂。

世界宽广——无忧又无虑;

你的祖国从此无边无际!

你的意志就是最高的权威,

来吧,来享受幸福欢愉,

自由万岁!万岁,万万岁![26]

“是啊,是啊!”汉斯·卡斯托普又说,同时开始放一组新的片子,一些很动听、很出色的乐曲。

又是法国作品,又同样洋溢着军人气概,前一个情况我们负不了责任,后一个问题也怪不了我们。这是一首插曲,一首独唱曲,是古诺的歌剧《浮士德》中的一段《祈祷》[27]。一个人走上台来,一个挺让人同情的男人,名字叫瓦伦廷,可是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却不这么称呼他,而是给了他一个更亲切、更令人伤感的名字[28];他把曾经叫这名字的那个人跟唱机里高歌的这个人几乎混为了一个人,尽管这一个的嗓音要漂亮得多。这是一位雄浑、热情的男中音,他演唱了三个唱段:第一段和第三段性质近似,都富有宗教精神,是的,简直就保持着新教赞美诗的格调;中间一段却雄壮豪迈,轻松而富战斗气息,不过同样保持着虔诚;原本就要的是法兰西的军人风采嘛。隐身在唱机里的瓦伦廷唱道:

如今我就要离开它,

离开我亲爱的祖国……

唱到这里他转而祷告上帝,求上帝在他离开后保佑他善良、纯洁的妹妹!一提起战争立刻加快了节奏,歌声表现出了果敢,烦恼、忧愁通通一扫而光,隐身的歌手发誓去到战斗最残酷、最危险的地方,在那里勇敢而虔诚地、富有法兰西气概地抗击来犯的敌人。可是,一旦上帝把他召唤到了天国,他也要从天上注视并保佑“你”。这儿这个“你”,指的是瓦伦廷纯洁的妹妹玛格莉特,可尽管如此却深深打动了汉斯·卡斯托普,而且使他把这样的心情一直保持到全曲结尾,当勇敢的战士在混声合唱的有力烘托下唱道:

天上的主啊,请听听我的祈祷,

保佑玛格莉特吧,让她洁身自好!

这张片子再没别的内容。我们觉得有必要简单讲讲它,因为汉斯·卡斯托普格外喜爱这张片子,而且将来它还会在一个很罕见的情况下发挥某种作用。

现在我们转到他特别珍藏的那组唱片的第五张,也是最后一张,——这张自然完全不再是什么法国的了,而是一首特别地道的德国作品,并且不是什么歌剧的唱段,而是一支歌曲,而是那种歌曲中的一首。这种歌曲兼有民歌的纯朴和大师的风采,正是这兼而有之,使得这首歌特别亲切感人,含义隽永绵长……干吗兜圈子啊?就是舒伯特的《菩提树》[29]呗,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在我家门前的井旁”呗!

一位男高音在钢琴伴奏下演唱这首歌。小伙子富有节奏感和艺术趣味,把这首既单纯又高深的曲子处理得很聪明,乐感很细腻,吐词也认真而清晰。大家都知道,这首杰作由老百姓和小孩子嘴里唱出来,可就完全不再成其为艺术歌曲喽。他们多半作了简化,只是一段一段地按主调往下唱,而在作曲家的原创曲谱中,这脍炙人口的曲调到了每段八行的第二段,就变成为小调的了,以便在唱到第五句时再异常优美地转回大调,接着便唱出“寒冷的风”富有戏剧性地吹落了头上的帽子,直到第三段的最后四句才回到原调,并且不断地同样反复直至唱完全曲。真正效果强烈的转调出现了三次,也就是在它的后半部分,而第三次则出现在最后半段的反复“如今我时常想念”当中。这样一个妙不可言的神奇转折,都落在“一些个亲切的话语”、“仿佛它们将我呼唤”和“远远离开那个地方”这样一些短语上;在唱到这些地方的时候,那位音色清亮、温暖的男高音总是聪明地借换气带出一点儿哭音,把那美好的思乡情怀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出其不意地一下便抓住了听唱者的心,再加上在唱“总是渴望归去”和“在此你得到安息”这两句时,歌唱家聪明地使用了极为含蓄内敛的头腔共鸣,更提高了表现效果。还有最后那反反复复的“在此你会得到安息”,他第一遍时把“会得到”唱得浑厚而满怀渴慕,第二遍才重新变得优美而深情。

对这首歌曲及其演唱就说这么多。我们也许可以自我安慰,在此之前总算取得了成功,让读者们大致了解了汉斯·卡斯托普的夜间音乐会,了解了他内心对这些保留曲目的隐秘感受。只是要说清楚这最后一首曲子,这最后一首歌,这支古老的《菩提树》对于他的意义,则是一件自然极其棘手的事情;对分寸的把握必须小心再小心,不然便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咱们这么讲吧:一件富于精神的也即有意义的作品之所以“有意义”,正在于它超越了本身,体现和代表了某种普遍存在的人类精神,体现和代表了整个世界的思想感情;在它里面,整个世界的思想感情得到了或多或少是完美的象征,——它富有意义的程度,也由此而得到了衡量。再者,对这一作品的爱本身,同样也有“意义”。它能帮助我们了解怀有爱的这个人,能揭示出他与那普遍的思想情感的关系,与这部作品所代表的世界的关系;自觉也罢,不自觉也罢,他爱这作品也就同时爱这个世界。

是不是可以认为,咱们心地单纯的主人公经过这么些年的教育陶冶,精神生活已经变得如此深刻,足以意识到自己的爱好以及其爱好对象具有的“意义”了呢?我们相信,我们要说,他意识到了。《菩提树》这首歌对他意义重大,对他意味着整个的世界,而且是一个他不能不爱的世界,否则,他就不会对这首歌里的那个象征如此地痴迷了。我们清楚自己讲些什么,当我们补充说,也许有些委婉地说:这首歌深沉而神秘地涵括了一种精神情调,要是汉斯·卡斯托普的气质不是如此极度地倾向这种情调,他的命运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样子。然而,也正是这样的命运使得他不断提高,不断冒险,不断地内省,不断地在内心中进行“执政”的追问,使他变得成熟起来,能清醒地评判眼前这个世界,评判世界这个绝对值得赞赏的象征,评判他对这个象征的热爱,也使得他能让三者一起接受他良心的怀疑。

谁要是声言这样的怀疑诘问有损于爱,谁肯定对什么是爱一无所知。事实正好相反,怀疑给爱增添了情趣。是它赋予爱激情的芒刺,因此人们才把激情定义为为了怀疑的爱情。那么,他对这首迷人的歌曲及其世界的爱的合理性,又怎样经受汉斯·卡斯托普良心的怀疑和“执政”的追问呢?他在良心上隐隐感到,藏在歌曲背后的是一个爱遭到禁止的世界,那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呢?

是死亡。

可别说疯话呀!一首如此美妙绝伦的歌曲!纯粹的大师杰作,诞生于民众心灵深处最神圣的所在;至高无上的珍宝,真挚深情的结晶!多么可恶的污蔑诽谤哟!

噢,对对对,说得太好了,每个老好人恐怕也只能这么说。可是说尽管说,在这甜美的作品背后,还是藏着死亡。这首歌与死亡有着某些人们所爱的关系,但对这种爱的合法性却不会不有意无意地进行怀疑审视。就其本质而言,这首歌不是表现对死亡的同情,而是体现某种民众的、充满活力的情绪;但是与此相联系的精神意向,却又倾向于死亡,——虔诚的宗教情绪,一开始就有的精神性质,是丝毫也否认不了的;而随后出现的结果更是那样阴暗。

听听他在自言自语说些什么吧!——他可不会让你们劝阻喽。结果阴暗,阴暗的结果。只有那些穿着黑衣、戴着大圆领圈的西班牙刑讯室狱吏,只有那些把淫欲当爱情的家伙,才能有这样的意识,才能有这种反人类的思想——反之,结果却是忠实而虔诚的。

不错,塞特姆布里尼这个文学家并非汉斯·卡斯托普完全信赖的人,可是,他想起了这位思维清晰的教师爷曾经给予自己的一些教诲;那是早先在他刚开始过与世隔绝的生活的时候,塞特姆布里尼曾经给他讲过“回归”,讲过在精神上回归某些过去的世界。现在卡斯托普觉得,把当时获得的教诲谨慎小心地用于观察眼前的问题,可能会有好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称那样的回归现象为“病态”,——可能是从教育者的观点来看,他所谓回归所指的时代和精神世界,本身就是“病态”的吧。可那又怎么样!汉斯·卡斯托普甜蜜的怀乡之歌及其所属的情感境界,他对这种境界的倾心,难道也是“病态”的么?才不呐!须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更惬意和健康的啦。只不过它好比一只水果,本身是既新鲜又健康的,但正因此也极容易变质和腐烂,如果你在适当的时间享用它,你的心灵就会得到再纯净不过的滋养;反之,时间一过,它就只会在食用它的人中间散布腐烂与毁灭。这是一只生命之果,它产生于死亡,也孕育着死亡。它是心灵的奇迹,——也许在缺少心肝的美面前是至高无上的奇迹,并受到美的祝福;然而那些尽责地自省的眼睛,那些热爱有机生命的眼睛,却蛮有理由以怀疑的目光将它审视;同时,在经过良心的最终裁决之后,它也是人实现自我超越的对象。

不错,自我超越,这可能就是他克服对那首歌的爱的实质,——它是心灵的奇迹,但却会带来阴暗的结果!汉斯·卡斯托普高高地放飞着头脑里的思想,或者说充满预感的冥思,身体却在孤独的寒夜里坐着,坐在他那短短的音乐棺木跟前;——它的思想越飞越高,高出了理智的范围,就像让点石成金的法术给升华了似的。哦,它多么强大呀,这心灵的魔力!我们大家全是它的孩子,我们也能在这世界上留下伟大的业绩,只要我们为它效力。人不需要多少的天才,只要比那首《菩提树》的作者多一些个才气,就可以成为创造心灵奇迹的艺术家,就可以使一首歌变得伟大非凡,并且用它征服世界。看样子啊在此基础上甚至可以建立一些帝国,一些纯粹是人间的天国,虽非常粗俗却乐于进步,但完全没患怀乡病,——在这些帝国里,那首歌沦落了,变成了电唱机里的音乐。然而,它最优秀的儿子不改本色,仍旧在自我超越中消耗着生命直至死亡,临死时将从唇间吐出那个表示爱的新词,那个现在他尚不知该怎么讲的词。这首神奇的歌啊,它是如此珍贵,为它而死又有何妨!可知道,谁要为它死去,谁就已经不再只是为它而死,他呀已经成了英雄,就因为从根本上讲他是为那存在于我们心中的新词而死,为那表达爱和未来的新词而死——

汉斯·卡斯托普特别喜欢的唱片,就是上面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