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露莘卡在奔向新生活时,特别嘱咐阿辽沙向大哥转达她最后的致意,并要求永远记住她一小时的爱。而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对于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此刻也正处于可怕的惶惑和慌乱之中。最近两天,他的精神状态糟得难以想象,确实如他后来所说的那样有可能患上脑炎。头天上午阿辽沙没能找到他,而同一天二弟伊万约他在酒店见面亦未成功。他所租住的寓所房东遵他之命帮他遮盖行踪。
这两天他端的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按他自己事后的说法是在“跟自己的命运搏斗,以求拯救自己”,甚至有一段时间为一件急事还出城一趟,虽然他一分钟也不敢让格露莘卡越出他监视的范围。所有这些情况以后都被详细查明并以文件形式加以确认。眼下笔者只想举出他一生中这可怕的两天中间若干非交代不可的事实,因为紧接着就有一场泼天大祸临到他头上。
格露莘卡固然真心诚意爱过他一小时,这话不假,但与此同时确实也曾残酷无情地折磨过他。要命的是,他一点也猜不透这女人的意图;对她来软的或硬的都不行——她决不肯就范,只会一气之下压根儿不理睬德米特里,当时他清楚地懂得这一点。那时节他十分准确地猜想格露莘卡自己也在经历一场内心的斗争,举棋不定得厉害,想要下决心又老是下不了决心,因而德米特里提着一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不无理由地认为,有时候格露莘卡简直定然会憎恨他,憎恨他的情欲。事实或许就是这样,至于格露莘卡究竟在为什么苦恼,他仍然不明白。对他来说,折磨着他的整个问题仅仅归结为两者择一:要么是他米嘉,要么是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
在此必须顺带确定一个铁的事实:他充分相信,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定会提出(如果还没有提出的话)跟格露莘卡正式结婚,他一分钟也不相信,老色鬼会指望仅仅花三千卢布达到目的。出于对格露莘卡和她的性格的了解,米嘉才得出这个结论。正因为如此,有时候他会觉得,格露莘卡的苦恼和犹豫的根子全在于她不知道该从他们两人中选择哪一个,不知道哪一个对她更合算。
至于严重影响了格露莘卡一生的那名军官即将回来,而且格露莘卡满怀激动而又惊恐的心情盼着他来——说来也奇怪,在那些日子里米嘉连想都没有想过。诚然,最近几天格露莘卡几乎绝口不提此事。然而米嘉恰恰从她自己那里获悉,一个月以前格露莘卡曾收到当年诱骗她失身的那个人寄来的信,甚至了解信的部分内容。当时,格露莘卡逞一时之意气把那封信给他看过,但令格露莘卡费解的是,他把那封信几乎不当一回事。很难解释究竟是什么缘故,或许米嘉为了争夺这个女人跟生身父亲斗得天昏地黑,心力交瘁,已无法想象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更可怕、更危险的事情,至少那时他想象不出来。销声匿迹五年之后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一个旧情人来,对此米嘉压根儿就不信,尤其不信那人不久要来。在米嘉看到的那第一封“军官来信”中,有关这位新登场的竞争对手要来这件事说得极不肯定。信的措辞非常含糊,华而不实,肉麻得很。应当指出,那一回格露莘卡没有让米嘉看信的最后几行,那里有关归期倒是说得比较肯定。加之米嘉事后回忆起,当时曾捕捉到格露莘卡本人脸上不自觉地现出对西伯利亚来鸿不屑一顾的表情。此后格露莘卡便没有再向米嘉提到她与旧情人之间有哪些往来。故而米嘉渐渐把那名军官干脆给忘了。
米嘉考虑的只是:不管发生什么,无论事态朝什么方向发展,他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的最后冲突已迫在眉睫,必须优先解决。他每分钟都在提心吊胆地等待格露莘卡作出决定,而且他一直相信,这事将突然发生,而且是心血来潮的结果。她会没头没脑对米嘉说:“把我拿去吧,我永远是你的了,”——一切就此结束。他将一把抓住格露莘卡,立刻带往天涯海角。喔,马上带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即便不是天涯海角,也是俄国的最边远处,在那儿跟她结婚,一起隐姓埋名,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情况,包括此地的、那边的、任何地方的人。那时,喔,那时将开始全新的生活,马上开始!
关于这另一种焕然一新、“循规蹈矩的”(“一定是循规蹈矩的,一定!”)生活,米嘉无时无刻不在狂热地梦想。他渴望着这样的脱胎换骨、死而复生。他自觉自愿陷进去的脏臭泥淖令他腻烦透了,于是像有类似境遇的很多人一样,他寄最大的希望于变换地方:只要看不见这些人,只要摆脱这环境,只要远离这该死的地方——一切将获得新生,从头开始!这便是他的信念和追求。
但这必须以问题按第一种幸运的方式得到解决为前提。问题还可能按另一种方式解决,其结果也就不一样了,那将是不堪设想的结局。万一格露莘卡对他说:“你走吧,我刚决定站到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一边去,跟他结婚,不要你了,”——那时……那时……其实米嘉不晓得那时将发生什么,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晓得,在这一点上必须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并没有明确的意图,并没有犯罪的计划。他只是在痛苦地监视、窥探,思想上毕竟只准备面对第一种、也就是对他的命运来说是幸运的结局。他甚至排除其他任何想法。但这样却产生了另一种性质迥异的烦恼,一个全新的难题摆在他的面前,虽然相对而言是次要的,却也令他走投无路,束手无策。
事情是这样的。一旦格露莘卡对他说:“我是你的了,带我离开此地,”他如何带她离开?他上哪儿弄钱去?哪儿去张罗这笔费用?他的收入一直来自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的那笔赠款,迄今为止已经连续支取这么多年,到此时恰恰挥霍殆尽,自然,格露莘卡有钱,但米嘉在这个问题上偏偏死要面子:他要用自己的钱把格露莘卡带走,和她一起开始新的生活,而不要花她的钱。他甚至不能想象自己会向她要钱,这事一想起来他便恶心。在此笔者不想细谈这一事实,不作分析,只指出一点:当时他的心态便是这样。这一切有其间接的、甚至好像是不自觉的原因:他为采用不告而取的手段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钱占为己有暗暗受到良心的谴责。“我已经干了对不起一个女人的混帐事,现在马上又要干对不起另一个女人的混帐事,”他事后承认当时曾这样想。“若是让格露莘卡知道了,她还能要这样的混蛋?”
可是,有什么办法筹措费用?上哪儿去弄这笔卡脖子钱呢?要是弄不到,那就会一切告吹,前功尽弃,“仅仅因为凑不齐钱,喔,那该多丢人哪!”
笔者想超前说明一点:问题恰恰在于他也许知道哪儿有这笔卡脖子钱,也许知道这笔钱放在何处。暂时我不想作更详细的交代,因为以后一切都将水落石出。但是,对他说来什么是主要的不幸,我可以谈一谈,虽然我只能点到为止。为了取出放在某处的这笔钱,为了名正言顺地取这笔钱,必须把三千卢布先行归还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否则我就是一个掏包的小偷,一个十足的混蛋,我不愿作为混蛋开始新生活,”米嘉如此认定。因此如有必要,他决心翻天覆地也一定要把那三千卢布还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仅非还不可,而且必须首先做到。他作出这项决定的全过程,可以说是在最近才完成的,也就是两天前的晚上和阿辽沙最近一次在路上见面的时候,当时格露莘卡侮辱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米嘉听阿辽沙讲了这件事,承认自己是个混蛋,并且要阿辽沙把此话转告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只要多少能减轻一些她的痛苦”。当天夜里,和弟弟分手以后,他在强烈的冲动下感觉到,即使“谋财害命也要把欠卡嘉的钱归还”。“我宁可成为千夫所指的凶手和盗贼,宁可发配西伯利亚也不愿让卡嘉说我欺骗她,偷了她的钱并且用她的钱带着格露莘卡逃之夭夭,去开始循规蹈矩的生活!这我受不了!”这是米嘉把牙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得出的结论,毋怪乎他有时觉得这样下去到头来非害脑炎不可。但眼下他犹作困兽之斗……
真是怪事一桩:他作这样的决定时,除了豁出去,好像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他这样一个穷光蛋,一下子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然而他自始至终一直抱着能弄到这三千卢布的希望,指望钱会自己长脚向他走来,甚至会自天而降。某些人的心态正是这样,他们和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一样,一辈子只会大手大脚地胡花白白继承得来的钱财,对于如何挣钱则一窍不通。自从前天和阿辽沙分手以后,种种异想天开的念头在米嘉脑袋里刮起了一阵龙卷风,把他所有的主意搅成一团乱麻。结果他一开始竟采取一个无比怪诞的步骤。也许,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处境中恰恰会把最不可思议、荒谬绝伦的设想视为切实可行的首选方案。
他忽然决定去找格露莘卡的靠山、商人萨姆索诺夫,向他提出一项“计划”,借此从他那里一下子得到所需的全部款项。对于这项计划的商业价值他毫不怀疑,他怀疑的只是:萨姆索诺夫本人如果不是单纯从商业角度看问题,不知对他这一怪招会作何感想。尽管米嘉认得这位商人的面貌,但与他并不相识,甚至从未跟他说过话。然而不知什么缘故,米嘉头脑里早就形成一种观念:如果格露莘卡打算清清白白过日子而嫁给一个“靠得住的人”,那么,这个已经土埋大半截的老不正经目下恐怕完全不会反对。非但不会反对,而且他自己也愿意;如果有机会的话,还会玉成其事。是米嘉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格露莘卡有什么话泄露了天机,反正他还得出结论:老头儿兴许觉得米嘉比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对于格露莘卡更合适。
本书的许多读者可能会认为,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指望得到这样的帮助,打算从格露莘卡的年迈相好手中接受她做自己的新娘——此等行径是不是太粗鄙、太不顾颜面了。我只能指出,格露莘卡的过去在米嘉眼里已经彻底过去。他怀着无限的同情看待这段往事,并且凭着自己全部如火如荼的热情认定,一旦格露莘卡表示自己爱他,愿意嫁给他,立刻就会诞生一个崭新的格露莘卡,和她一起诞生的是一个崭新的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已经没有任何毛病,浑身全是美德。他们将互相宽恕对方,开始全新的生活。至于库兹马·萨姆索诺夫,米嘉认为他在格露莘卡一去不复返的往昔岁月里扮演的角色是命中注定的,反正格露莘卡从来没有爱过他,而这个人物也已经“过去”了,结束了,如今根本不存在了——这才是最主要的。何况现在米嘉几乎不把他当一个男人看待,因为城里无人不晓他已成了满身病痛的一具活尸,他和格露莘卡保持的可以说只是两代人之间的关系,与从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这种状态为时已久,差不多有一年了。
不管怎样,就米嘉这方面来说,也实在太天真了,因为他纵有许许多多的毛病,却是一个头脑非常简单的人。这份天真的一个实例就是:他正经八百地相信,老库兹马在行将前往另一个世界之际,对自己与格露莘卡的那段往事有真诚忏悔的意思;他相信现在最关心格露莘卡的保护人和最忠实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已经无害的老人。
与阿辽沙在田间路口的那次谈话之后,米嘉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左右,他来到萨姆索诺夫家中,要求通报自己来访。这是一幢古老阴森的宅院,非常之大,上下两层,另有院子里的附属建筑和侧屋。楼下住着萨姆索诺夫两个成了家的儿子连同他们的妻儿,还有他的一个年老的姐妹和一个未出嫁的女儿。侧屋里住着他的两名管事,其中一名家口很多。萨姆索诺夫的子女和管事住房都很挤,老头儿一人却独占楼上全层,甚至不让侍候他的女儿住,而他的女儿在规定时间以及他发出呼唤的任何时间每次都得从楼下跑上去,尽管她早已有气喘病。
整个楼层有好多间纯粹当作摆设的大屋子,全部按老派商贾人家的格调布置起来,靠壁是长长一排单调乏味、又不舒适的红木扶手椅和靠背椅,车料玻璃的枝形吊灯罩着布套,窗户之间的墙上嵌有死气沉沉的镜子。所有这些房间都空关着不住人,因为有病的老头儿蜗居一室,仅用一间偏僻的小小卧房,由一名裹着头巾的老妈子服侍,还有一名小厮经常待在过道里箱凳上听候差遣。老头儿由于两腿肿胀,几乎已经完全不能行走,只偶尔从扶手皮椅上撑起来,由老妈子扶住双手在屋子里走一两个来回。他甚至对这个老妈子也疾言厉色,很少说话。
当仆人向他通报有一位“大尉”来访时,他当即表示不见。但在米嘉坚持下仆人再次进来通报。库兹马·库兹米奇详细询问小厮:来者是什么神态,有没有喝醉?是不是来闹事?他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喝酒,但不肯走。”老头儿再次拒绝会客。米嘉对此早有准备,所以预先随身带好纸和铅笔,于是就在一张纸片上清楚地写下一行字:“有重大要事相商,此事与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直接有关。”——让用人送进去。
老头儿稍加考虑后,命小厮把来客引进正厅,同时打发老妈子下楼去吩咐小儿子立即上楼来见他。这个小儿子二话不说立刻来到,他身高十二寸(即俄尺二尺十二寸,约合一米九五),力大无穷,脸刮得光光的,着装是西式的(老萨姆索诺夫自己则穿大褂,蓄胡须)。全家人在老爷子面前个个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老头儿把这个彪形大汉叫来倒不是因为怕上尉,他本人绝非鼠辈,只是以防万一,出了事也好有个证人。他由儿子和小厮搀扶着,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出卧房来到正厅。有理由料想,他也感到相当程度的好奇。米嘉在那里等候接见的正厅是个极大的房间,气氛阴森,给人以压抑的感觉,有上下两排窗户,有敞廊,墙壁是仿大理石的,三挂车料玻璃大吊灯用套子罩了起来。
米嘉坐在门口一把小椅子上,焦急地等待决定自己的命运。当老头儿出现在距米嘉坐的椅子足有二十米的对面门口时,米嘉立刻站起来,迈着坚定的军人大步迎上前去。米嘉的衣着相当体面,常礼服的纽扣一一扣好,圆顶礼帽拿在戴黑手套的手中,跟三天前在修道院长老住处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以及两个弟弟等人共商家事那回一模一样。老萨姆索诺夫庄矜严肃地站着等他,米嘉一下子感觉到,在他走过去的这段时间内,老头儿已把他从头到脚打量够了。库兹马·库兹米奇近来浮肿得厉害的脸也使米嘉震惊:本来就很厚的下嘴唇现在简直像一张饼耷拉着。老头儿神态凝重地向客人默默行礼,示意他坐在沙发旁一张扶手椅上,自己则扶住儿子的手臂发出痛苦的呼哧声,慢慢地在米嘉对面的沙发上落座。米嘉看到他重病在身行动如此费劲,心中顿时感到后悔和不好意思,在被他惊动的这样一位大人物面前,此刻只觉得自己微不足道。
“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老头儿坐定后终于开口了,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虽然绷着脸,却不失礼。
米嘉打了个寒颤,刚想站起来,但又坐下。接着他开始申明来意,说得很响、很快,颇有点神经质,还辅以手势,确实像在作孤注一掷。显然,这是一个陷于山穷水尽的绝境中人在寻找最后的出路,如果找不到,马上就不想活了。老萨姆索诺夫想必在刹那间全明白了,不过他仍不动声色,神情冷漠,犹如一座雕像。
“最尊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您想必不止一次听说过我和家父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冲突,他窃取了我在生母去世后应该继承的遗产……这事已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因为本地居民把任何无足轻重的小事都会传得沸沸扬扬……。此外,您也可能听格露莘卡……请原谅,听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听我十分尊崇、十分敬重的阿格拉菲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说起过……”
米嘉如此开始说,但开始不久便顿住了。这里就不逐字逐句照搬他的全部原话,只加以概述如下——
还在三个月以前,米嘉特特地(他说的正是“特特地”,而不是“特地”)去省城向一位律师作过咨询,“那是一位名律师巴维尔·巴甫洛维奇·柯尔涅普洛多夫,您一定听说过吧,库兹马·库兹米奇?脑子特别发达,简直有治国大才……他也知道您……对您评价极高……”米嘉再次顿住。但多次停顿并没有把他挡住,他马上就把说不利落的地方跳过去,一路往下述说。这位柯尔涅普洛多夫经过详细询问,认真查阅了米嘉所能提供的各种文件(谈到文件时米嘉含糊其辞,好像特别匆忙),然后表示,切尔马什尼亚村的所有权应由米嘉作为他母亲的遗产加以继承,此事的确可以提起诉讼,从而狠狠打击那个太不像话的父亲……“因为并非所有的门都已关死,吃法律饭的知道哪儿有空子可钻”。总而言之,有希望从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那里再得到六千甚至七千卢布,因为切尔马什尼亚的价值说什么也不该少于两万五,不,肯定超过两万八,“三万,不止三万,库兹马·库兹米奇,可是,您想想,我从这个狠心人那里拿到的还不足一万七!……当初因为不懂法律,我也就自认晦气;可是来到这里以后,我竟遭对方反诉而挨了一闷棍(说到这里,米嘉的叙述又发生含混和紊乱,他马上又把这一节跳过去)。
“最尊贵的库兹马·库兹米奇,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我可以向这个恶魔追回的一切权利,而您只消给我三千……。您绝对不可能吃亏,这一点我以人格向您担保;恰恰相反,您非但不会损失三千,还能赚进六七千……。而主要的一点是,这事最好今天就解决。
“我可以请公证人办手续,或者您爱怎么办都行……。总之,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我可以把您所要的文件全部拿出来,我会在任何契约上签字……我们马上可以办完手续,如果可能的话,只要有可能,今天上午就办……。对您来说这三千卢布算不了什么……这个小城里谁的资产能跟您相比?……而这样一来,您却救了我免于……总而言之,您等于救了我这条穷性命,以便去完成一项值得崇敬的事业,可以说是极其高尚的事业……因为我对一位女士怀有十分崇敬的感情,这位女士您非常熟悉,而且得到您慈父般的关怀。如果不是慈父般的关怀,我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不妨说这是一场三人围绕一个目标的角逐,因为命运实在是极可怕的东西,库兹马·库兹米奇!残酷的现实,库兹马·库兹米奇,残酷的现实!由于您早就应该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两颗脑袋要发生碰撞,也许我笨口拙舌,用词不当,但我不是文学家!就是说,一颗是我的,另一颗是那个恶魔的。请您选择吧:成全我还是成全恶魔?现在三个人的命运、两个人的祸福全握在您一人之手……。对不起,我有点语无伦次,但您能明白……我从您可敬的眼神中看得出,您已经明白……。要是您还不明白,我今天就死,完了!”
米嘉用“完了”二字结束他这番荒唐的话,并且从座位上跳起来,等候对方就他这个愚蠢的建议作出答复。末了那句话刚一出口,他马上就绝望地感觉到事情全砸了,最糟糕的是,他说了一大堆可怕的废话。
“奇怪,来这儿的路上似乎一切都很好,可现在搞成这样!”这个念头在他绝望的脑袋里倏地一闪。
刚才他说话的时候,老头儿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库兹马·库兹米奇让米嘉等了大约一分钟,这才以斩钉截铁、令人心寒的语调说:
“很抱歉,这样的买卖我们不干。”
米嘉顿时觉得自己两腿发软。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库兹马·库兹米奇,”他面带苍白的苦笑嗫嚅道。“这下我完了,您说是不是?”
“很抱歉……”
米嘉还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忽然发现老头儿脸上有了动静。他打了个寒战。
“是这么回事,先生,这样的生意对于我们不合适,”老头儿慢吞吞地说,“跑法院,请律师,谁受得了?您要是愿意,倒是有这么个人,您可以去找他……”
“我的上帝!这个人是谁?……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库兹马·库兹米奇,”米嘉一下子激动得哩哩罗罗口齿不清。
“这人不是本地居民,眼下他也不在此地。他是个农民,做木材生意,都叫他里亚加维〔1〕。他要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买您所说的切尔马什尼亚矮树林的木材,两人讨价还价已经有一年了,听说他们在价格上谈不拢。恰巧目前他又来了,住在伊林斯科耶的神父家里,距离沃洛维亚驿站大约十二里地,那里有一个伊林斯科耶镇。他曾往我这儿写信谈这件事,就是为矮树林的问题向我征求意见。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自己也想去找他。您要是能赶在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前头,向里亚加维提出刚才对我说的建议,他也许会……”
“绝妙的主意!”米嘉欣喜若狂地打断他的话。“这个人再合适不过了,对于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要买,人家要价很高,现在把这片土地的产权文件送到他手里,哈哈!”
米嘉突然发出一阵短促而不自然的大笑,完全出人意料,甚至把老萨姆索诺夫吓得脑袋颤动了一下。
“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库兹马·库兹米奇,”米嘉心中的热情都快沸腾了。
“只是区区小事,”萨姆索诺夫颔首道。
“您不知道,您真的救了我,噢,有一种预感指点我到府上来找您……。现在我立刻去找那位神父!”
“不足挂齿。”
“我得飞快赶去。我太不顾及您的健康了。您的好心我没齿不忘。我作为一个俄罗斯人向您说这话,库兹马·库兹米奇,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
“言重了。”
米嘉抓住老头儿的一只手,本想使劲摇撼,然而对方眼睛里似乎现出某种不友好的神色。米嘉把手缩了回来,但旋即责怪自己多疑。
“他一定是累了……”这个想法在米嘉头脑里一闪。
“为了她!为了她,库兹马·库兹米奇!您能够理解,我这全是为了她!”他猛地吼叫起来,声震整个大厅,然后鞠了一躬,遽然转过身子,跟刚才一样大步流星向出口走去,头也不回。他喜不自胜。
“事情本来已经毫无希望,不料吉人自有天相,”他忖道。“这老头儿无比尊贵,多气派!既然这样一位大商贾指点了这条路,那么……那么毫无疑问是一条成功之路。我得飞身前往。夜里就回来,夜里一定回来,反正这盘棋是赢定了。难道这老头儿还能耍我?”米嘉在回自己寓所的路上犹自激动不已,他的脑袋瓜儿当然想象不出别的什么名堂来,也就是说:要么这是金玉良言(说这话的可是一位大商贾,称得上是识途老马,而且对那个里亚加维——好奇怪的姓氏!——又很了解);要么老头儿在耍他!
非常不幸,这后一种猜测才是唯一正确的。事后,那是在惨剧发生后过了很久,老萨姆索诺夫有一次自己笑呵呵地承认,当时他耍了那个“大尉”。这是一个刻毒、冷酷的人,惯用恶作剧来发泄他病态的反感。或许是看到大尉那副兴冲冲的样子;或许是这个愚蠢的“败家子”太自信了,认为他萨姆索诺夫会中计上钩,接受如此天方夜谭式的“计划”;或许是这个“愣头青”为了格露莘卡,带着一个馊主意来找他诓钱,搅动了老头儿的醋劲——我不知道当时究竟是哪种因素刺激了他。但是,当米嘉站在他面前,觉得自己两腿发软,毫无意义地哀叹这下全完了的时候,正是在那一瞬间,老头儿憋着无限的愤懑瞥了他一眼,想到要耍他一把。米嘉走后,因窝火而脸色煞白的库兹马·库兹米奇吩咐儿子下达他的命令:今后不准这个穷光蛋登门,连院子里也不许他进来,否则……
他没有说出“否则”后面的话,但即便看惯他发怒的儿子也不寒而栗。在此后的整整一小时内,老头儿气得甚至全身发抖,傍晚时情况更加不妙,便打发人去请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