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尔马契 第四卷 三个爱情问题 第三十四章

甲先生:此类人只是羽毛,木屑,麦秆,

没有重量,也没有力量。

乙先生:然而轻也有作用,

重量得靠它始得存在。

因为力量只能在没有力量的地方

找到它的位置;前进要靠退让,

大风把船吹上陆地,只因舵手

缺乏对抗阻力的勇气。

彼得·费瑟斯通的葬礼于五月的一个早上举行。在米德尔马契这块平凡的土地上,五月不一定是阳光灿烂、温暖如春的季节,这一天早上,阴冷的风从周围一带的花园里,挟带着花瓣吹向洛伊克墓园中绿油油的土堆上。云在天空轻轻飘浮,有时露出一线阳光,照亮了正好处在它那金黄色光芒下的一切,不论那是丑陋的,还是美丽的。今天墓园中显得五光十色,因为有一小群村民聚集在那儿等待观看葬礼。消息传得很快,都说这是“大出殡”;老人对一切留下了书面指示,要求丧事办得“超过比他地位高的人”。这是确实的,老费瑟斯通不是阿巴贡[1],并未把节衣缩食看作头等大事,让吝啬吞没其他一切欲望,以致办丧事以前,还得跟殡仪馆老板讨价还价。他爱钱,但也爱花钱,满足他的特殊趣味,也许他之所以特别爱钱,正因为它是一种手段,可以让别人意识到他的权力,因而多少有些不舒服。如果有人看到这里,要提出异议,认为老费瑟斯通身上不应该没有一点善良的品质,那么我不想反驳,但我必须指出,善具有谦逊的性质,在阻力面前往往气馁,经过早年生活中许多坚不退让的恶习排挤之后,很可能已从此销声匿迹,因此对于从理论上来认识一位自私的老先生的人,要相信他也有善良的品质,那是容易的,但对于那些与他本人打过交道,因而把自己的判断建立在这个狭隘的基础上的人,要相信这点却并不容易。闲话少说,总之,他希望为他举办盛大的葬礼,希望一切深居简出的人都来跟他告别。他甚至要求亲族中的女眷们也一路恭送他前往墓地,以致可怜的玛撒妹妹只得离开白垩洼地,进行一次艰苦的旅行。不过这点也使她和简恩心花怒放(这是用眼泪汪汪表现的),因为它证明,这位哥哥尽管生前不愿会见她们,却希望在他成为故人后,看到她们站在这位立遗嘱人的身边。不过这件事也有些美中不足,因为她们发现,文西太太也享受了同等待遇,她不惜工本戴上的漂亮黑纱,似乎便包含了无所顾忌的希望,加上她那张如花似玉的容貌,更使她们怒不可遏;同时非常清楚,这张容貌便足以证明,她不是她们的宗族,只是属于通常叫作“妻子娘家”的那类讨厌货色。

我们都是各种方式的幻想家,因为幻想是愿望的必然产物;可怜的老费瑟斯通一贯嘲笑别人喜欢自欺欺人,但他也不能避免与幻想打交道。在编写丧葬方案时,他无疑没有发觉,包括制定方案在内的这出小小喜剧,对他说来,他所能得到的欢乐只是一种预感。然而想到自己死后,仍能玩弄别人于股掌之上,给他们制造麻烦,他不能不暗暗得意,为那死气沉沉的一幕感到高兴。在他的头脑中,死后的生活总是跟他在棺材里沾沾自喜的面容联想在一起的。总之,老费瑟斯通是按照他自己的方式,发挥想象力的。

不管怎么说,三辆送葬的马车,按照死者遗书的规定,坐得满满的。几个骑马的人手执棺衣,戴着绣花领巾和围黑纱的帽子,甚至他们的助手也穿着丧服,这是非用高价不能办到的。这黑色的行列到达目的地后,大家纷纷下了车,由于墓园狭小,人数显得更多了。一张张忧郁的脸,一件件黑色的衣服,都在春寒料峭中瑟瑟发抖,一切使人感到,这场面与那些轻轻飘落的花瓣,那照射在雏菊花上的阳光,多么不协调。主持葬礼的教士是卡德瓦拉德先生,这也是根据彼得·费瑟斯通的要求,它照例也有特殊的原因。他一向瞧不起副牧师,称他们是下等人,因此决定要由一位教区牧师亲自为他主持葬礼。卡苏朋先生当然不成,他从不担任这类事务,而且费瑟斯通对他也特别不满,因为他是他所在教区的教区长,对他的田地分享了一部分收益,即什一税,又是主持早祷的讲道人,老人生前不得不坐在下面恭听他的教诲,又根本不想打瞌睡,以致只得在肚里生闷气。他对站在他上面向他传道的牧师,根本怀有敌意。但他与卡德瓦拉德先生的关系却全然不同,那条出产鲑鱼的小河,不仅通过卡苏朋先生的田地,也通过费瑟斯通的田地,因此卡德瓦拉德先生只得要求他的照顾,而不是作为一个牧师向他讲道。此外,他是住在离洛伊克四英里的一位绅士,具有与郡守和其他大人物平起平坐的资格,而这些人一般认为是社会组织中不可缺少的栋梁。因此,由卡德瓦拉德先生主持葬礼还有一大优点,这就是他的名字本身便给你提供了一个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良好机会。

蒂普顿和弗雷什特教区牧师受到的这种荣誉,便是卡德瓦拉德太太怎么会成为老费瑟斯通出殡仪式观礼人的原因。那时,她就在洛伊克庄园的公馆里,跟一群人站在窗口看热闹。她并不喜欢上这个公馆,但是据她说,她很想看看那一伙奇怪的牲畜,他们是必然会在葬礼中出现的。她说服詹姆士爵士和小彻泰姆夫人,让教区牧师和她本人,搭他们的马车一起前往洛伊克,这可以使他们的访问生色不少。

“卡德瓦拉德太太,不论你到哪里,我都愿意奉陪,”西莉亚这么回答,“只是我不喜欢看出殡仪式。”

“哦,亲爱的,你家里有了一个教士,就不得不改变你的趣味啦,我是很早就这么做了。我嫁给汉弗莱的时候,已抱定决心要喜欢听讲道文。我是从喜欢结尾部分开始的,我非常喜欢它。这种爱好很快扩大到了中间部分和开始部分,因为没有它们,也就没有结尾。”

“当然,这是一定的。”彻泰姆老夫人接口道,态度又庄严又郑重。

从楼上的窗口望去,葬礼可以一目了然。这间屋子是卡苏朋先生因病中止工作时期用的,但现在他不顾医生的警告和劝阻,几乎又恢复了习惯的生活方式,因此在彬彬有礼地向卡德瓦拉德太太表示了欢迎之后,他便回到图书室中,反复推敲关于古实和麦西拉姆这类深奥的问题了。

要不是这些客人的到来,多萝西娅也可能关起窗户,待在图书室中,不去理会老费瑟斯通的葬礼。不过,尽管它与她的生活风马牛不相关,后来每逢她回忆起一些伤心的往事,它便会回到她的眼前,就像罗马圣彼得教堂的景象总是跟失望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我们邻居的命运中引起重大变化的事件,对我们自己的命运只是一种背景,然而它们像田野和树林的某一特定侧面,也会与我们经历中的一些时期发生联系,在我们最敏感的意识中留下痕迹,成为回忆的一个组成部分。

某些不相干的、不太清楚的事物,与多萝西娅生活经历中隐藏得最深的秘密,像梦幻一般结合在一起,这情形似乎反映了她的孤独感,而这种孤独感来自她那异常热烈的天性。从前的乡下绅士往往离群索居,与人们不相往来,他们独处在一个个相隔遥远的小山头上,从那里眺望山下比较热闹的人生,只是雾中观花,并不分明。多萝西娅对自己站在冷冷清清的高处,俯视一切,心里并不满意。

当那一行人进入教堂以后,西莉亚便退后一些,站在丈夫的胳膊弯后面,使她可以悄悄地把脸颊贴在丈夫的衣服上。这时,她说道:“我不想再看了。多多也许乐意看这种场面,因为她爱好悲哀的事物和丑陋的人。”

“我的爱好是了解生活在我周围的人,”多萝西娅说,她从前总像假日出游的僧侣一样,津津有味地观察一切,“我觉得,我们对我们的邻居们了解得太少了,至多只知道,他们是住在那些小屋子里的村民。一个人总是希望知道,别人在过什么生活,他们对事物有些什么看法。我非常感谢卡德瓦拉德太太到这儿来,把我叫出了图书室。”

“你应该感激我,这一点也不假,”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你们那些富裕的洛伊克农民,像水牛或者美洲野牛那么古怪,我看你恐怕很少在教堂中见到他们。他们跟你伯父的,或者詹姆士爵士的佃户大不一样,那都是些怪物,或者没有地主的农夫,谁也说不清他们属于哪一类。”

“那些跟在后面送葬的,大多不是洛伊克人,”詹姆士爵士说,“我猜想,那是从外地或者米德尔马契来的遗产继承人。勒夫古德告诉我,老头子留下了一大笔钱,还有不少田地。”

“你们想想看!可是现在那么多人家的小儿子找不到谋生的办法呢。”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听到开门声,她扭过头去,喊道:“啊,布鲁克先生来了。我刚才总觉得我们像缺少什么似的,现在明白了。你当然是来看这场古怪的葬礼吧?”

“不对,我是来看卡苏朋的——看看他身体怎么样,你知道。还捎来了一点小消息,一点小消息,亲爱的。”布鲁克先生看到多萝西娅走来,向她点点头说,“我刚到图书室去过,看见卡苏朋正埋头读书呢。我劝他别那么用功,我说:‘这绝对不行,你知道,你得想想你的妻子,卡苏朋。’他答应立刻到楼上来。我没把消息告诉他,只是要他务必上楼一趟。”

“瞧,他们现在走出教堂了,”卡德瓦拉德太太喊道,“我的天,真是稀奇古怪,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想,利德盖特先生是作为医生参加的。不过那个女人确实长得不错,那个漂亮的小伙子应该是她的儿子吧。詹姆士爵士,他们是谁,你知道吗?”

“我看到文西在那儿,他是米德尔马契的市长,他们大概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吧。”詹姆士爵士说,询问似的看看布鲁克先生,后者点头答道:

“是的,这是一个体面的家庭——文西是一个很出色的人,工商界有头有面的人物。你知道,你在我家中见过他。”

“哦,对了,你的秘密委员会成员之一。”卡德瓦拉德太太挑衅似的说。

“可惜只会带着猎狗追追野兔。”詹姆士爵士说,露出轻蔑的脸色,表示只有他才是捕捉狐狸的真正猎手。

“而且是个吸血鬼,把蒂普顿和弗雷什特那些手织机织工的血汗都吸干了。那就是他家里的人这么漂亮,这么阔气的原因,”卡德瓦拉德太太说,“那些愁眉不展、脸色发紫的人是很好的陪衬。我的天,他们像一套水壶!你们瞧汉弗莱,他穿一身白法衣站在中间,比谁都高,像一个难看的天使长。”

“可是葬礼,这是一件庄严的事,”布鲁克先生说,“你应该用那样的眼光看它才对,你知道。”

“我可不想用那种眼光看它。我不能老是装出一副庄严的神色,要不,庄严就不值钱了。那个老人应该死了,这些人谁也不会为他悲伤。”

“多么可怜!”多萝西娅说,“我觉得好像从没看到过比这出殡更伤心的事。它使早晨的天空都变得暗淡了。我想到一个人要死,死后又没有一个人爱他,就觉得受不了。”

她还想往下讲,但看到她的丈夫进来了,他坐在稍后一点的地方。他的出现给她带来的变化并不总是愉快的,她觉得他心里往往在反对她的话。

“瞧,”卡德瓦拉德太太喊道,“那个阔肩膀的人背后有一张陌生的脸,比他们哪一个都古怪,脑瓜圆圆的,眼睛暴了出来,像一只青蛙,你们瞧呀。我看,这家伙一定不是我们英国人的血统。”

“让我看看!”西莉亚说,又恢复了好奇心。她站在卡德瓦拉德太太背后,从她头顶上俯出身子张望。“啊,好一个丑八怪!”接着,立刻换成了另一种惊讶的表情,她又说道:“怎么,多多,你从没告诉我,拉迪斯拉夫先生已经回来了呢!”

多萝西娅吃了一惊,立即抬起头,望望她的伯父,卡苏朋先生却望着她。大家发觉,她的脸色突然变白了。

“他是跟我一起来的,你知道,他是我的客人,目前住在我的田庄上。”布鲁克先生说,口气仍那么随便,一边向多萝西娅点点头,似乎这消息正是她所期待的,“我们把那幅画放在马车顶上给捎来了。卡苏朋,我知道你听了一定非常高兴。画上的你真是栩栩如生,活像阿奎那转世,你知道。确实画得不赖。你不妨听听小拉迪斯拉夫怎么讲。他谈起来头头是道,真有意思,每一个细节他都讲得那么透彻,他懂得艺术,以及诸如此类的事。这是一个难得的朋友,你知道,任何方面都比得上你,这样的人我好久没有遇见了。”

卡苏朋先生冷冰冰的,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尽量克制自己的气恼,但只能做到保持沉默。威尔的信他记得清清楚楚,与多萝西娅一样。他发现它不见了,留给他病愈以后看的信中没有它,他心里断定,多萝西娅已写信通知威尔,叫他别到洛伊克来。他出于强烈的自尊心,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没再提起它。但现在他推测,她是要求她的伯父把威尔请到蒂普顿田庄去了。多萝西娅觉得,眼前这时候没法作任何解释。

卡德瓦拉德太太的眼睛已经离开墓园,她看了一会儿这场哑剧,可是看不出一点名堂,心里不免纳闷,只得问道:“拉迪斯拉夫先生是谁?”

“卡苏朋先生的一个年轻亲戚。”詹姆士爵士马上答道。他性情随和,在人与人的关系问题上往往反应灵敏,看得比较清楚,他从多萝西娅注视丈夫的目光中猜到,她心里有些惊慌。

“一个出色的小伙子,得到过卡苏朋多方面的关照,”布鲁克先生解释道,“卡苏朋,他要把你为他花的钱还你呢。”他继续说,赞许地点点头,“我希望他住在我那里,不妨多住些日子,我们可以一起整理我的材料。你知道,我有不少想法,也收集了不少事实,我看得出,他可以帮我理出一个头绪来,他记得正确的引文,比如omne tulit punctum[2],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他还能用发人深省的语言阐明问题。我是在不久以前你生病的时候发信邀请他的,卡苏朋。多萝西娅说,你不能在家里接待任何客人,你知道,所以她央求我写封信。”

可怜的多萝西娅觉得,伯父的每一句话都像一粒沙子,掉进了卡苏朋先生的眼睛。现在再要解释,说她并未要求伯父邀请威尔·拉迪斯拉夫,看来完全不合适了。她没法向自己说明,她的丈夫为什么不欢迎他——图书室中那一幕,已在她心头打下了痛苦的烙印;但她觉得目前不便再讲什么,免得把这种不愉快的印象带给别人。其实,卡苏朋先生本人对那些混乱的思想,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他像我们大家一样,恼怒的情绪一旦形成,便尽量为它寻找辩解的理由,而不是弄清它的来龙去脉。但他努力克制外在的表现,只有多萝西娅能看出他脸上的变化,接着,他装出比平时更庄严的姿态,用更动听的声调说道:

“亲爱的先生,你真是非常好客,蒙你这么热心招待我的一个亲戚,我应该向你表示谢意。”

葬礼现在结束了,墓园上已经没有人。

“卡德瓦拉德太太,你现在可以看到他了,”西莉亚说,“他跟卡苏朋先生的姨妈一模一样,她有一幅小画像,挂在多萝西娅的起居室里,那张脸非常惹人喜爱。”

“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卡德瓦拉德太太冷淡地说,“卡苏朋先生,你的侄儿打算干什么?”

“对不起,他不是我的侄儿。他只是我的表侄。”

“哦,你知道,”布鲁克先生插嘴道,“他正想练习靠自己的翅膀飞翔呢。这样的小伙子是可以有些作为的。我愿意给他提供一些机会。眼前他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秘书,像霍布斯[3]、弥尔顿、斯威夫特,以及诸如此类的人。”

“我明白,”卡德瓦拉德太太说,“那就是给人起草演说稿的角色。”

“我现在去带他进来,好吗,卡苏朋?”布鲁克先生说,“你知道,我不叫他,他不会进屋。然后我们一起下楼看画。画上的你像活的一样,完全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的模样,一只食指按在一页书上。圣博纳文图拉[4]显得胖了一些,服饰华丽,也许这是别的什么人,正抬头望着三位一体的神。一切都是象征的,你知道,这是更高类型的艺术,我在一定程度上喜爱这种艺术,但并不过分喜爱——你知道,要理解这类东西,还是有些吃力的。不过这对你是很合适的,卡苏朋。在那位画家笔下,你的皮肤很好——结实,透明,具有诸如此类的特点。我有一个时期也喜欢画几笔。不过,我还是招呼拉迪斯拉夫进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