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谈吐文雅,既温柔又朴实,
也从不弄虚作假,
故作聪明。
——乔叟[51]
那天多萝西娅关起房门,大哭一场的原因,就是这样。但是,过不多久,就有人打门了,她赶紧擦干眼泪,然后应了一声:“请进。”坦特莉普拿着一张名片,说有位先生求见,等在走廊的休息处。导游人告诉他,只有卡苏朋夫人在家,但他说他是卡苏朋先生的亲戚。她是不是愿意见他?
“好吧,”多萝西娅毫不迟疑地说,“请他在会客室等我。”她对小拉迪斯拉夫的主要印象,就是在洛伊克跟他见过一次面,知道卡苏朋先生待他很慷慨,还听说他对自己该干什么犹豫不决,这使她很关心。她只要能够给人以同情,从来不愿错过机会。这一次,她觉得,客人的来访无异是要她摆脱个人的不满,从自己的小天地中走出来,因为他使她想起丈夫的善良,感到现在对他的一切仁慈行为,她已成了当仁不让的助手。她等了一两分钟,但是她走进隔壁屋里时,脸上仍留有哭过的痕迹,然而正是这种痕迹使她那张开朗的脸庞更显得青春焕发,楚楚动人。她露出和蔼可亲的优美笑容,没有一点妄自尊大的样子,迎着拉迪斯拉夫,向他伸出手去。他比她大几岁,但在那时,他却似乎比她年轻得多,因为他那洁白明亮的脸皮一下子变红了,谈话也有些羞涩,跟他和他的男朋友在一起时那种无拘无束的神态完全不同。多萝西娅却越来越平静,心里还有些诧异,但愿能使他随便一些。
“我没有想到你和卡苏朋先生在罗马,直到今天上午在梵蒂冈博物馆看到你才知道,”他说,“我立即认出了你,但是……我是说,我相信可以在邮局邮件待领处找到卡苏朋先生的住址,于是我尽快赶来拜访你们了。”
“请坐下。他此刻不在,但我相信,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你。”多萝西娅说,不假思索地在壁炉和明亮的长窗之间坐了下去,一边向他指指对面的椅子,态度安详,像一位宽厚的主妇。但她脸上那种少女的忧伤痕迹,反而变得更明显了。“卡苏朋先生非常忙,你可以留下你的地址,好吗?这样,他可以写信给你。”
“你太客气了。”拉迪斯拉夫说,他发现了她脸上啼哭的痕迹,它改变了她的容貌,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他的腼腆开始消失了,“我的住址,卡片上有。但如果你同意,明天卡苏朋先生可能在家的时候,我不妨再来拜访。”
“他每天上梵蒂冈图书馆看书,除非约定时间,不然你很难找到他。特别是目前。我们即将离开罗马,他非常忙。一般从早餐到晚餐前,他都不在旅馆里。但我相信,他会约你来跟我们一起用晚餐。”
威尔·拉迪斯拉夫沉默了一会儿。他从来不喜欢卡苏朋先生,要不是出于感恩的心情,他很可能会耻笑他,把他称作博学的蝙蝠。但是想到这个干瘪的书呆子,这个穷年累月寻章摘句,在古董铺的后屋里堆积如山的假古董中寻找宝藏的老学究,先是得到了这位花容月貌的年轻小姐做妻子,嗣后又在蜜月期间丢开了她,继续钻在那些霉烂的废物中摸索(威尔喜欢运用夸张手法)——这一幅图画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觉得又滑稽又讨厌,既想放声大笑,又同样恨不得发出几声轻蔑的咒骂,真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他甚至觉得,这两种矛盾的情绪,把他那张生动的脸也扭歪了,变得有些异样了。但他竭尽所能,克制着自己,终于没有流露任何唐突的表情,只是迸发了一丝愉快的微笑。
多萝西娅有些纳闷,但这微笑是不可抵制的,它也在她的脸上得到了反应。威尔·拉迪斯拉夫的笑是惹人喜爱的,除非你本来在生他的气,你才会无动于衷。它像一股发自内心的光,透过明亮的皮肤和眼睛向外照射,在每一条弧线和直线上跳跃着,仿佛它们经爱丽儿[52]一点,产生了新的魅力,把忧郁的痕迹一扫而光了。这微笑引起的反应也只能是一种愉快的表情,尽管那乌黑的眼睫毛还湿湿的。多萝西娅不免问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有趣的事吧?”
“是的,”威尔说,立刻找到了对策,“我是在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扮演的角色,那时你把我的画批评得一钱不值。”
“批评你的画?”多萝西娅说,更加觉得摸不着头脑了,“哪有这么回事。我总觉得,我对绘画是一窍不通的。”
“我怀疑你非常精通,因此你才说得恰到好处。你说——我敢说,你不会记得像我那么清楚——你看不出我的画跟大自然有什么联系。至少你的话包含这点意思。”现在威尔可以放声大笑了。
“那实在是由于我不懂得绘画,”多萝西娅说,对威尔的开朗性格很赞赏,“我一定说过这样的话,因为有些画,据我的伯父说,所有的行家都认为很好,我却从来看不出它们美在哪里。我在罗马参观也是走马看花,同样莫名其妙。只有比较少的几幅,我才是真正能够领会的。起先我走进一间陈列室,看到琳琅满目的壁画,或者那些珍贵的作品,便觉得惶恐不安,好比一个孩子参加庄严的典礼,满眼都是豪华的法衣,严肃的仪式。我觉得我看到的不是我自己的生活,它太崇高了。但是当我一幅幅仔细观看时,生活就从画中出现了,但是也有的我感到太强烈,我不能理解。这一定是我自己太迟钝。我一下子要接受的东西太多了,以致连一半也不能理解。那总会使一个人觉得自己愚蠢。听得人家说,某一幅画如何如何好,可是体会不到它好在哪里,这是痛苦的,好比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听得人家在谈天空如何美丽。”
“啊,艺术的感觉包含许多因素,那是必须通过学习才能获得的,”威尔说(多萝西娅的自白是坦率的,现在已经不能怀疑了),“艺术是一种古老的语言,有着许多矫揉造作、不够自然的风格,有时了解它们所得到的主要乐趣,仅仅是知道自己懂得它们而已。我对这儿的各种艺术有广泛的爱好,但是我想,如果我能把我的爱好分解开来的话,我会发现,它是由各种不同的丝线组成的。一个人自己能画几笔,了解其中的奥妙,那还是有些用处的。”
“你大概是想当一个画家吧?”多萝西娅说,产生了一种新的兴趣,“你也许想把绘画更做你的职业。卡苏朋先生听到你选定了一种职业,一定很高兴。”
“不,没有的事,”威尔说,口气有些冷淡,“我可以说已经决心不再画画。那种生活太片面了。我在这儿会见了不少德国画家——我还是跟其中一个人一起从法兰克福来的。他们有的还不错,甚至还很有才气,但我不想走他们的路,我不能完全从画室的观点看待世界。”
“那是我能够理解的,”多萝西娅亲切地说,“在罗马,一个人总觉得,似乎世界上还缺少许多东西,它们比绘画更重要。但是如果你有绘画的天赋,那么走它指引的道路,有什么不对呢?也许你能做得比他们更好——至少跟他们不一样,那么就不致在一个场所出现那么多大体相似的画了。”
这些话的单纯朴实是没有疑问的,威尔不能不被它感动,采取开诚布公的态度。“一个人要在这方面有所革新,非得有极其罕见的天才不可。我的才能还差得多,哪怕人家已经做到的,我也不一定能做到,至少不一定能做得同样好,既然这样,我何必在这上面白花力气。要靠做苦工赢取成绩,在我是永远办不到的。如果我觉得事情不顺手,我宁可不干。”
“我听卡苏朋先生讲,你缺少毅力,这使他感到惋惜。”多萝西娅和蔼地说。她有些震惊,发现一个人居然可以把一生都当作假期。
“是的,我知道卡苏朋先生的意见。他和我不同。”
这种脱口而出的回答带有一丝轻蔑的意味,这伤了多萝西娅的心。在对待卡苏朋先生的问题上,由于早上那场风波,她反而更加敏感了。
“当然,你同他不同,”她说,神色有些高傲,“我也不想把你跟他相比,卡苏朋先生那种孜孜不倦、坚韧不拔的工作态度并不多见。”
威尔看到他触怒了她,但这只是像火上加油,使他对卡苏朋先生的潜在的不满更加炽烈。多萝西娅竟然崇拜这么一个丈夫,实在太无法忍受了。女人的这种弱点,除了她自己的丈夫,任何男人都不会欢迎。人总是互相轻视,听得邻居受到吹捧便很不自在,非得把他的荣誉扼杀不可,还认为这种暗害算不得罪恶。
“确实并不多见,”他马上回答道,“正因为这样,把这种精神白白浪费,太可惜了。正如许多英国学术研究,多半是坐井观天,不知道世界上别人正在做些什么。要是卡苏朋先生懂得德文,他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多萝西娅说,吃了一惊,有些焦急。
“我的意思很简单,”威尔满不在乎,随口说道,“德国人在历史研究方面居于领先地位,他们对别人的成果感到好笑,因为他们已经开拓了康庄大道,那些人却还拿着袖珍指南针,在森林里摸索。我跟卡苏朋先生在一起时发现,他在这方面简直充耳不闻,谁要他读一篇德国人写的拉丁文著作,他就不高兴。这使我非常遗憾。”
威尔只是想提醒对方,那种给吹得天花乱坠的研究工作实在分文不值,他不能想象,这会使多萝西娅多么伤心。其实,德国那些作者究竟如何,小拉迪斯拉夫先生自己也不甚了了。但是要对别人的短处表示怜悯,那是只要自己知道一点皮毛就成的。
可怜多萝西娅听了却悲痛难忍,她没有想到,她丈夫毕生的努力可能付之东流,这使她心乱如麻,顾不得问一下自己,这位年轻的亲戚受过他许多恩惠,是不是不宜如此尖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坐在那里,端详着自己的手,沉浸在那个令人伤感的思想中。
然而威尔在发出这歼灭性打击之后,心中却有些惭愧;他从多萝西娅的沉默中揣摩到,她的气恼更大了。同时他扪心自问,觉得也不应当往一位恩人脸上抹黑。
“我十分抱歉,”他又说,采取了合乎常情的方针,从诋毁一变而为不太诚恳的颂扬,“因为我对表叔还是感激和尊敬的。如果一个人的才能和品性不如此突出,这种情形也许还算不得什么。”
多萝西娅抬起眼睛来了,它们流露出激动的情绪,显得比平时更明亮了。她用无限伤心的声调说道:“我在洛桑的时候要是学一学德文,那该多好呀!那儿有不少德文教师。但现在我却对他毫无用处。”
从多萝西娅最后这句话中,威尔得到了一点新的启示,但它仍显得神秘莫测。她怎么会嫁给卡苏朋先生,这个问题——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这么解释的:她外表虽好,其实是一个毫不足取的女子——当然不会因为得到了一点简单的启示,便迎刃而解。但不管她是怎么一个人,她绝不是毫不足取的。她不是那种聪明而冷酷的女子,也不会转弯抹角挖苦人,她单纯得可爱,而且富有同情心。她像天使的化身。她的心和灵魂都那么坦率,那么真诚,它们是由一些和谐的材料组成的,在它们旁边静听它们的演奏,那将是无上的乐事。于是一阵阵仙乐仿佛又来到了他心头。
她在这桩婚事中,一定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如果卡苏朋先生是一条孽龙,只是用它的魔爪把她带进了它的洞府,没有合法的手续,那么把她搭救脱险,然后拜倒在她的脚下,自然是一位英雄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卡苏朋先生不是孽龙,对付他不那么容易,而且他还是一个恩人,有整个社会作他的后盾。正在这时,那位先生进屋来了,他的举动端正庄重,不愧是一个正人君子,而多萝西娅由于刚才的惶恐和困惑,脸上还有些神色不定,威尔也由于正在赞美和揣摩她的心情,同样显得神色不安。
卡苏朋先生看到他,有些惊讶,但绝无高兴的意思。只是当威尔起立,向他解释他在这儿的原因时,他并没有忘记平时那种彬彬有礼的风度。他今天不像往日那么愉快,也许正因为这样,他的脸色似乎更阴暗、憔悴了,但也可能,这是因为那位年轻的表侄站在他旁边,两相对照,才引起这种印象。威尔给人的第一个感觉,是他像阳光一样灿烂,这使他那变化不定的表情更显得不易捉摸。确实,他脸上的一切不时在改变它们的形态,他的下巴有时似乎大些,有时似乎小些,鼻梁上那小小的波纹成了这种变形的前奏。他的头迅速转动时,头发好像在放射光芒,有的人认为,这种闪光是天才的决定性标志。相反,卡苏朋先生站在那里,却没有一点光彩。
当多萝西娅的眼睛焦急地转向丈夫时,她或许也发觉了这种对照,但是使她心里更加惶恐的却是另一些原因,这新的惶恐是为她丈夫而发,但那不是由于自己的梦想破灭,而是由于发现了他的真实命运之后,她第一次萌发了一种怜悯惋惜的情绪。然而威尔的在场,却为她提供了一种比较轻松的因素。他跟她同样年轻,这令她感到欣慰,也许,他的耿直无私也是原因之一。她迫切需要有个人跟她谈谈,而她以前从没遇到一个人像他这么聪明伶俐,这么富有同情心,仿佛对一切都能理解似的。
卡苏朋先生庄严地表示,他希望威尔在罗马不致虚度光阴,一味玩乐——他本来以为他要留在德国南部呢。不过他仍邀请他明天来吃饭,他可以跟他多谈谈,至于目前,他有些累了。拉迪斯拉夫领会他的意思,接受了邀请便告辞了。
多萝西娅担忧地望着丈夫,只见他十分疲劳,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把胳膊肘靠在沙发上,支着脑袋,两眼怔怔地望着地板。她的脸有些红,眼睛亮亮的,她在他身边坐下,说道:
“原谅我今天早上对你说话这么轻率。我错了。也许我伤了你的心,使你这一天变得更沉重了。”
“你能认识这点,我很高兴,亲爱的。”卡苏朋先生说。他的口气很平静,头稍微点了点,但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但是你原谅我吗?”多萝西娅说,突然发出了哽咽声。在她需要发泄她的感情时,她总是不惜夸大自己的过失。爱情看到悔恨从远处归来,难道不会扑在它的颈上吻它吗?
“亲爱的多萝西娅,‘悔改得不到宽赦,这不是天之道,也不是人之道’,你不致认为我会违背这严格的古训吧。”卡苏朋先生说,尽量使用强烈的措词,同时还露出了一丝笑容。
多萝西娅没有做声,但是随着哽咽到来的一滴眼泪,仍然落了下来。
“你太激动了,亲爱的。我也由于心烦意乱,尝到了一些不愉快的后果。”卡苏朋先生说。实际上,他头脑里想的是要告诉她,她不应该在他外出的时候,接待年轻的拉迪斯拉夫,但是他忍住了,这一部分是因为他觉得,在她表示忏悔、承认错误的时刻,提出新的责备,未免有失仁恕之道,也因为他不想再谈什么,加深自己的烦恼,更因为他太高傲,不肯暴露自己的嫉妒心理,这种心理他还没有在学术界的同仁那里消耗净尽,以致不能在其他方面发挥作用。有一种嫉妒是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可以点燃的,它不是热情,只是无可奈何的利己主义在绝望的阴暗泥沼中培植的毒菌。
“我想我们应该更衣了。”他又说,看了看表。两人站了起来,从此谁也没有再提起这天发生的事。
但是多萝西娅一生都没有忘记这件事,它始终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就像我们生活中某些可爱的憧憬幻灭的时期,或者某些新的追求诞生的时期,永远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一样。今天她才开始看到,她的感情指望在卡苏朋先生那儿获得反应,那只是荒唐的幻想,可她却一直处在这种幻想的支配下;她还感到出现了一种预兆,似乎他的生命中包含着一种不幸的意识,它不仅会使他,也会使她付出极大的代价。
我们大家生来处在精神的愚昧状态,把世界当作哺育我们至高无上的自我的乳房。多萝西娅很早就开始摆脱这种愚昧状态了,然而对她说来,她还不如沉浸在幻想中,死心塌地忠于卡苏朋先生,以他的智慧和力量作为她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而不是明确地认识到——这种认识已不仅是一种思维活动,而且是一种感觉,那种像感到物质的硬度一样的直接感觉——他也同样有一个自我作中心,从那里发出的光和影,必然与她的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