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尔马契 第十章

他除了一只还没有杀死的熊身上的熊皮,没有一件衣服,自然非冻得生病不可。

——富勒[70]

小拉迪斯拉夫没有接受邀请,登门拜访布鲁克先生;直到六天以后,卡苏朋先生才提到,他的年轻亲戚已动身前往大陆游历了。他的不别而行,似乎是为了避免人们的盘问。确实,威尔拒绝对他的目的地作任何准确的说明,只是声称他要上欧洲各地走走。他认为,天才必然是不能容忍枷锁的,一方面,它需要充分的自由,发挥它的本性,另一方面,它可以安心等待上天的使者到来,召唤它去完成特殊的使命,它自己只要站在接受的立场,恭候各种神圣的机会。但接受的方式也多种多样,威尔对其中的许多种作过认真的尝试。他不太喜欢喝酒,但有几次他喝了大量的酒,目的只是想尝试一下酒醉的方式;他还作过绝食试验,以致饿得发昏,吃了不少龙虾;他又吸鸦片,结果弄得生病呕吐。这一切方法都毫无效果,不能给他带来灵感。鸦片的后果只是使他相信,他的体质跟德·昆西[71]的完全不同。依靠外加的条件作才华的催生剂,始终未能奏效,上天的使者也没有降临。然而哪怕恺撒的一时得势,也只是厄运的庄严先兆[72]。我们知道,一切发展都是在伪装下进行的,成功的形式可能隐藏在无所作为的胚胎中。总之,世界上到处是充满希望的类推,美丽极不可靠的鸡蛋被认为隐藏着各种可能性。那种长时间抱蛋而孵不出小鸡的可悲例子,威尔见得多了;要不是出于感恩,他势必嘲笑卡苏朋,后者孜孜不倦的研读,只留下了一摞摞摘记本,博学的议论仍不过是一支小小的蜡烛,并不能照亮古代世界堆积成山的废墟。这一切提供的教训,无非使威尔感到,他让自己充分依赖上天的安排是完全正确的。他认为,这种依赖就是天才的标志;毫无疑问,这不是相反的标志。天才既不包含在自大中,也不包含在自卑中,它在于具有一种知和行的能力,但不是一般的能力,而是从事某一特定活动的能力。那么,让他到欧洲去吧,现在不必对他的未来作出预告。在一切错误中,预言是最不足道的。

但是就眼前而论,我主张谨慎一些,不要匆忙作出判断,这对卡苏朋先生,比对他那位年轻的表侄,关系尤为重大。如果多萝西娅认为,卡苏朋先生给她提供了唯一的机会,使她可以点燃年轻的幻想,让那些美好的燃料发热放光,那么另外还有一些不像她那么感情用事的人,也一直在对他发表评论,是不是这些人对他的看法也同样令人鼓舞呢?不见得,比如卡德瓦拉德太太,她瞧不起邻近的这位教士,根本不相信他有一颗所谓伟大的心,还有詹姆士·彻泰姆爵士,他对那位情敌的腿不胜怜悯,布鲁克先生也对少女在婚姻问题上的想法感到难以理解,西莉亚则干脆对中年学者的仪表,提出了种种非议。但我不相信任何结论是绝对正确的,我也不同意任何偏见。我只相信,在那个时代,要是凤毛麟角式的伟人确实存在,他们反映在周围的各种小镜子中,也难免面目全非,哪怕弥尔顿,要是用一把调羹当镜子,他照见的也只能是一副乡下土佬儿的尊容。再说,就算卡苏朋先生谈到自己的时候,只有一些冷冰冰的辞藻,我们也不能据以断定,他没有丰富的内心和美好的感情。一位不朽的科学家和考古学家[73]不是写过淡而无味的诗句吗?太阳系的理论,难道非得用优美文雅的态度和娓娓动听的语言提出不可吗?也许,如果我们不从表面估计一个人,观察得深入一些,我们就会发现,他对他的作为和能力也有鲜明的感受:他的日常工作如何使他感到困难重重,流逝的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多少失望的阴影,或者在克服内心的迷惘方面他作过多么大的挣扎,面对外界的压力,他又以怎样的顽强精神进行搏斗,而这种压力总有一天会过于沉重,导致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毫无疑问,在他自己眼中,他的命运是非同小可的;如果我们认为,他要求在我们的思想中占有的位置多了一些,主要原因只能是我们缺少容纳他的空间,因为我们完全相信,他的一切应该由上帝去考虑;非但如此,我们甚至认为,他希望在上帝那里得到最大的关怀,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他从我们这里得到的如何微不足道。卡苏朋先生就是这样,他是他自己的天地的中心,如果说他往往认为别人都是上天为他安排的,尤其他对人们总是从他们是否适合《世界神话索隐大全》的作者的需要这个角度来考虑,那么这种特点在我们身上也不是完全没有,它跟人类其他渺小的希望一样,理应获得我们一定的同情。

不用说,他跟布鲁克小姐的这桩亲事,他本人的感受最为深切,这是那些一直对它持否定态度的人无法领会的。在目前这个阶段,他的成功带给他的体验,比可爱的詹姆士爵士的失败,更能赢得我的同情。因为事实上,当定下的婚期日益临近时,卡苏朋先生并没觉得他的情绪如何兴奋;对婚后生活的展望,根据大家的体会,那应该是一片繁花似锦的园林,然而他却始终觉得,它比他以往手持蜡烛,独自出入的地窖好不了多少。他不敢向自己承认,更不敢告诉别人,他总感到奇怪,虽然他赢得了一位可爱的、性格高尚的少女,可是他没有赢得欢乐,尽管这也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确实,他熟知一切给他以相反启示的古典篇章,但我们发现,诵读古典篇章是一件花力气的事,它使人们没有余力再来考虑,如何把这些篇章应用于个人问题。

可怜的卡苏朋先生本来以为,他穷年累月、勤奋苦读的独身生活,是把他的欢乐以复利存款的方式储存在那里,现在他可以大量支取这笔存款,满足他感情上的需要了——我们每个人,不论他天性严肃或随便,都喜欢把自己的思想跟比喻连在一起,让它们牵着自己的鼻子走。现在他陷入了无法理解的苦闷,他相信,他的境遇是非常幸福的,他找不到任何外在的因素,足以说明他心头出现的某种空虚感觉,他对蒂普顿田庄的拜访已代替了他一向在洛伊克书斋中度过的单调岁月,他期望中的欢乐照理应该大放光彩才对,可是他仍不免有厌烦之感,以致郁郁寡欢,孤寂落寞,与他在著书立说的沼泽中长途跋涉、看不到尽头时,体验到的绝望心情如出一辙。而且这是那种最坏的孤独感,它总是讳莫如深,不敢希冀别人的同情。他只愿多萝西娅相信,他十分幸福,完全符合别人对这位如愿以偿的求婚者的设想。在著作方面,他依靠她幼稚的信任和尊敬,喜欢对她夸夸其谈,引起她新的兴趣,也借以鼓舞自己的情绪。在这些谈话中,他对他的成就和意图作了不厌其烦的说明,表现了一个老学究的雄心壮志。只是在他读死书、死读书的时刻,他面对的都是没有血肉的人物,周围尽是他们带来的阴森森的地狱的潮气,而现在为了跟她谈话,他只得把这些理想的聚谈者暂时撇开了。

至于多萝西娅,她的世界历史知识不过是年轻小姐手中的玩具匣,她受的教育也主要由这些部分组成,因此卡苏朋先生关于他的伟大著作的谈话,无异在她眼前展开了一个新的天地。这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这种由于可以进一步接近斯多葛派和亚历山大派[74]——这些人的思想与她是有共同之处的——而喜出望外的心情,使她暂时放弃了她平素的奢望,因为她一直想为自己寻找一套理论,制定一些准则,使她的生活和信仰能与惊人的过去紧密结合,从而追根溯源,用远古的知识来指导她的行动。现在好了,她相信,一种更完美的理论已出现在眼前,卡苏朋先生会把一切教给她。她在等待婚期到来的同时,也等待着进入更高的思想境界,这两个模糊的概念在她心中混合在一起。但是如果认为,多萝西娅想分享卡苏朋先生的一部分学问,仅仅是为了获得一种造诣,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虽然在弗雷什特和蒂普顿一带,人们用聪明来形容她,但这个词并不能对她作出全面的说明,因为从更精确的意义上说,聪明不过是知和行的一种潜在能力,它与品德无关。她的求知欲却没有脱离她那热衷于展开同情行动的主流,这从来就是她的思想和意愿驰骋的领域。她并不想把知识当装饰品,让它与哺育她的行为的头脑和血液分开。如果她要写书,她就得像圣德雷莎一样,在一种控制心灵的威力的支配下写作。她总是渴望着什么,要求她的生活充满既合理又热烈的行动。由于时代不同了,不能依靠幻象的指引,也不能依靠神灵的向导,由于祈祷只能提高情绪,不能提供指示,那么唯一的明灯岂不只剩了知识?毫无疑问,只有饱学之士才掌握着灯油,那么谁比卡苏朋先生更有学问呢?

这样,在这短短的几个星期中,多萝西娅依然满怀希望,沉浸在欢乐和感激中,她的未婚夫有时虽觉得平淡无味,但这怎么也不能归咎于她的感情有了任何削弱。

这个季节温暖如春,于是他们扩大了蜜月旅行的计划,决定前往罗马。卡苏朋先生要求这么做,因为他希望上梵蒂冈查阅一批手稿。

但是西莉亚拒绝同行,多萝西娅不能指望得到她的陪伴。这样,过了几天,一天早晨,卡苏朋先生对多萝西娅说:“我很遗憾,你的妹妹不能陪我们一起旅行。你势必有不少时候会感到孤单,因为到了罗马,我不得不充分利用我的时间,如果你有一位同伴,我就可以更自由一些。”

“我就可以更自由一些”这句话,刺痛了多萝西娅。她有些生气,脸上出现了红晕,这在她跟卡苏朋先生的谈话中还是头一回。

“你对我一定还很不了解,”她说,“你仿佛以为,我还不明白你的时间有多么宝贵,仿佛我不愿让你充分利用它,尽量不来打扰你。”

“那是你对我的关照,亲爱的多萝西娅,我十分感激,”卡苏朋先生说,一点也没有发觉她在生气,“但是如果有一位小姐做你的同伴,我就可以放心,让向导来照料你们了。这样,我们可以分头利用我们的时间,不致互相干扰。”

“我要求你别再提这件事,”多萝西娅说,神色有些高傲。但接着她又想,她可能错了,于是转过身来,把手按在他的手上,用不同的口吻继续道:“请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一个人的时候,有许多事情可以思考。而且坦特莉普便是很好的同伴,她会照顾我。我倒宁可西莉亚不去,因为她难免感到冷清。”

更衣的时间到了。那天要举行宴会,这是婚前照例要在农庄上举办的几次宴会中的最后一次。多萝西娅听到铃声很高兴,她可以借此机会立刻走开,仿佛她需要比平时更多的时间作入席前的准备似的。她为自己的气恼感到惭愧,原因何在,她甚至对自己也讲不清楚。因为她虽然并不想说假话,但是她的回答没有接触到她的真正伤心之处。卡苏朋先生的话合情合理,无可非议,然而它们使她看到,他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尽管这只是一种朦胧的、一闪而过的意识。

“我的心地无疑太狭窄了,太自私了,”她对自己说,“我的丈夫既然比我高出不知多少,我怎能没有一点自知之明,知道他需要我不如我需要他多?”

她终于使自己相信,卡苏朋先生是完全对的,于是她恢复了平静,走进客厅的时候,显得安详端庄、神采奕奕。她穿一身银灰色外衣,深棕色头发从前额上面分开,向后挽成两个浓密的发髻,线条简单大方,这与她那淡雅的装束,坦率的表情,完全一致,它们都绝不片面追求华丽。有时多萝西娅跟大家在一起的时候,眉宇之间有一种从容自若的神气,仿佛她就是圣巴巴拉[75],正从她那塔楼中眺望着外面清新的空气。但是一旦外界有什么触动了她,她的言语和感情从这些沉静的间隙中爆发出来,往往能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

这天晚上,她自然成了不少人议论的题目。这样盛大的宴会,自从布鲁克先生的两位侄女来到田庄以后,还没有举行过。来宾中,男子特别多,而且各种身份都有,因此那些三三两两的聚谈,各有千秋,不尽相同。其中有米德尔马契新当选的市长,他同时也是一位实业家;他的妹夫,一位银行家,也是慈善家,在本市有相当势力,以致大家按照各自掌握的词汇,有的称他循道派教徒,有的称他伪君子;此外还有各种自由职业者。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得对,布鲁克开始跟米德尔马契的市民握手言欢了,但她宁可在什一税宴会上跟农民同桌吃饭,他们向她祝酒至少是真心诚意的,而且从来不为祖父的家具害羞。因为在英国那部分地方,当议会改革运动还没有掀起轩然大波,提高人们的政治意识之前,等级壁垒还相当森严,而党派的壁垒却不太分明。这就难怪布鲁克先生那种一视同仁的请客,被认为是他一贯不守规矩的表现,这种作风的根源便在于他早年落拓不羁,浪迹天涯,又养成了过分重视思想的习惯。

布鲁克小姐一离开餐厅,那些惊叹不止的“旁白”便乘机抬头了。

“布鲁克小姐的确是一个出色的小妞儿!真的,一个难得的美人!”老律师斯坦迪什先生叫道,他因为长期为地主绅士效劳,自己也变成了地主。他声如洪钟,这种声音宛如族徽一般,证明讲话的人不愧是一位家道殷实的绅士。

他的话似乎是对着银行家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讲的,但那位先生一向忌讳粗俗和猥亵,只是颔首微笑。答话的是奇吉利先生,一个中年鳏夫,打猎名手。他的皮肤有点像复活节彩蛋,稀稀的头发梳得相当光滑,全身的姿势都表示他对自己的高贵仪表十分满意。

“对,但不是我理想的姑娘。我喜欢一个女人多少随俗一些,这样才讨人喜欢。一个女孩子应该穿得华丽一些,带些脂粉气。男人喜欢她们争妍斗胜,卖弄风情。他越是无法招架,越觉得有趣。”

“这话不无道理,”斯坦迪什先生说,装出一副随和的样子,“说真的,这是她们一贯的作风。我想,这也是明智的,符合她们的目的,因为上帝就是这样创造她们的,布尔斯特罗德,你说是吗?”

“依我看,卖弄风情倒是出自另一根源,”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回答,“我宁可把它算在魔鬼的账上。”

“啊,有理,有理,女人身上总有一点魔鬼的精神,”奇吉利先生说,他对女性的研究似乎损害了他的神学观念,“我喜欢那种金发女郎,雪白的皮肤,窈窕的身材,生着天鹅的脖子。我们私下谈谈,市长的千金比布鲁克小姐或西莉亚小姐,都更合我的口味。如果我想结婚,我宁可要文西小姐,不要她们。”

“好啊,足下大可一试,”斯坦迪什先生打趣道,“如今中年男子可吃香呢。”

奇吉利先生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表示他看中的女子一定会欢迎他,只是他不想惹这麻烦。

那位承蒙奇吉利先生夸奖的文西小姐,自然并不在场,因为布鲁克先生一向主张适可而止,他不希望两位侄女跟米德尔马契一个制造商的女儿见面,除非在公共场所。女宾方面,没有一个是彻泰姆老夫人或卡德瓦拉德太太看不上眼的,因为伦弗鲁太太是上校的遗孀,不仅在教养方面无懈可击,而且她的病也耐人寻味,她总是叫这里不舒服,那里不好过,弄得医生束手无策,显然,这种病除了医学知识,还得加上江湖郎中的花言巧语才能诊治。彻泰姆老夫人一向用家酿的苦啤酒,结合常年不断的药物治疗,保护她尊贵的身体,她充分运用想象力,仔细揣摩伦弗鲁太太叙述的症状,以及一切补药对她都无济于事的异常状况。

“那么那些补药的作用都到哪儿去了呢?”慈祥而庄严的老夫人一边想,一边转身对卡德瓦拉德太太说,这时伦弗鲁太太正好没有注意。

“都补了病啦,”教区长的妻子说,她出身名门望族,不可能不对医药学发生兴趣,“一切都在于体质,有的人容易发胖,有的人血气旺盛,也有的肝火很大——这就是我的观点,不论他们吃什么药,只会火上加油,促进这种倾向。”

“照你的说法,她应该吃那种可以减轻……减轻她的病的药,亲爱的。你的话很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在同样的土壤中,可以种出两种不同的马铃薯。一种是水分越来越多……”

“啊!就像这位可怜的伦弗鲁太太……我明白了。这是水肿!目前浮肿还没表面化,还潜伏在身体里。我得说,她应该服用干燥剂,你说呢?或者洗太阳浴。办法不少,只要能起干燥作用的,都可以试一试。”

“有一个人的小册子,她不妨试试,”卡德瓦拉德太太说,看到先生们进屋来,压低了嗓音,“这个人是最好的干燥剂。”

“谁,亲爱的?”彻泰姆夫人问,这个可爱的老太太头脑不太灵活,从来不会使人失去解释的乐趣。

“新郎官卡苏朋。自从定亲以来,他变得越来越干瘪了,一点不假,这是给欲火烤干的。”

“我看,他的体质一点不好,”彻泰姆夫人说,声音压得更低,“而且他研究的东西,你说得不错,非常干燥无味。”

“说真的,他站在詹姆士爵士旁边,就跟一具骷髅似的,只是暂时还披着一层皮。记住我的话,从现在起不出一年,那位小姐就会讨厌他。现在她把他当天神一样崇拜,不用多久,她就会走到另一个极端。一切都是异想天开!”

“真是触目惊心!我看她是太任性了。但是请你告诉我——你对他一切都知道呢——他究竟有什么不好?事实究竟怎样?”

“事实?他一切都糟透了,像一帖开错的药,吃了有害,非遭殃不可。”

“那真是太糟了,”彻泰姆夫人说,一提到药,她马上开了窍,仿佛对卡苏朋先生的缺点已有了准确的概念,“不过,谁说布鲁克小姐的坏话,詹姆士就要生气。他说,她仍是妇女的一面镜子。”

“这是他宽宏大量,自欺欺人。实际他更喜欢小西莉亚,她也赏识他,这准没错儿。我想,小西莉亚,你该满意吧?”

“当然,她比天竺葵更可爱,看样子性情也比较温和,只是人材不那么出色。但我们刚才谈吃药来着,我问你,这位新来的年轻医生利德盖特先生怎么样?我听说他非常聪明,看他那模样儿应该是这样,那张脸多清秀。”

“他是一个上等人。我听过他跟汉弗莱谈话。他谈吐不俗。”

“对。布鲁克先生说,他是诺森伯兰郡利德盖特家的子弟,是真正的绅士家庭出身。想不到干医生这行当的,也有这种人。不过拿我来说,我宁可一个医生跟仆人差不多,地位不宜太高;他们往往更聪明。我告诉你,我发觉,可怜的希克斯的诊断总是万无一失,从没错过。他有些粗鲁,像个杀猪的,但他了解我的体质。他这么突然去世,对我确是个损失。我的天,布鲁克小姐正跟这个利德盖特在谈话,看样子还谈得挺投机呢!”

“她正跟他谈村舍和医院的事,”卡德瓦拉德太太说,她的耳朵特别尖,一听便了如指掌,“我相信他有点慈善家的味道,布鲁克自然要把他当宝贝了。”

“詹姆士,”彻泰姆夫人看见儿子走来,便说,“请利德盖特先生过来,你给我介绍一下。我得试试他的本领。”

这位和气的老太太声称,她听到过利德盖特先生用新方法治疗热病取得的成就,现在有机会认识他,觉得非常荣幸。

利德盖特先生作为一个医生,不论人家讲什么废话,他照例洗耳恭听,加上他那对沉着的黑眼睛,使他天然具有一种严肃认真的神气。他跟故世的希克斯大不相同,特别是他的衣着和谈吐,似乎不拘形迹,但又文雅不俗。他赢得了彻泰姆夫人越来越大的信任。她认为自己的体质与众不同,这得到了他的首肯,他承认每个人的体质都不相同,但她的体质可能尤其如此。他不赞成过多使用降压措施,包括乱用拔火罐放血法在内,另一方面,他也反对使用葡萄酒和金鸡纳皮一类药物。他说“我这么想”的时候,态度十分谦恭,又不显得随声附和,而是有所依据,以致她对他的才能心悦诚服,留下了良好印象。

她离开以前,对布鲁克先生说:“我对你庇护下的那位先生十分满意。”

“我庇护的先生?天哟!那是谁?”布鲁克先生问。

“年轻的利德盖特,新来的医生。我觉得,他对自己那一行有很深的造诣。”

“噢,利德盖特!要知道,他不是我庇护的医生,我只是认识他的一位伯父,他为他写过信给我。不过,我觉得他的医术应该是第一流的,他曾在巴黎学医,还认识布鲁萨[76]。你知道,他有自己的见解,指望提高我们的医疗水平呢。”

布鲁克先生送走彻泰姆夫人以后,又回来招待米德尔马契的一些先生,他说:“利德盖特对空气流通和饮食卫生,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有不少想法,都很新鲜。”

“笑话,你以为那都是正确的不成?难道英国人祖祖辈辈应用的医疗方法,倒应该推翻?”斯坦迪什先生说。

“医学知识在我国已处在落后状态,”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他的嗓音低低的,带一点病态,“就我而言,我欢迎利德盖特先生的到来。我打算把新医院交给他主持,我相信这是有充分理由的。”

“那自然悉听尊便,”斯坦迪什先生回答,他一向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合不来,“如果你想拿你医院的病人做试验品,让一些人死在你的慈善事业下,我不反对。但我不打算从我的口袋里掏出钱来,让人拿我做试验品。我喜欢已经试验成功的医疗方法。”

“不过,要知道,你吃的每一帖药都是一种试验,一种试验,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向律师点点头。

“从那个意义上说,就不好讲啦!”斯坦迪什先生道,表示他讨厌这种法律范围以外的诡辩,又不愿得罪一位重要的主顾。

“我欢迎任何医疗方法,只要它能治好我的病,不致使我变成一具骷髅,像故世的格兰杰那样,”市长文西先生道,他红光满面,如果谁要研究皮肤,那么他提供的样品,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那种圣芳济修士的脸色,恰好构成鲜明的对照,“正如有人讲的,要是没有任何盾牌抵挡疾病的利箭,那是非常危险的。我想,这话充分表达了我的意见。”

利德盖特先生当然没有听到这些高论。他早已告辞,而且觉得这种聚会十分无聊,只是新认识的几个人还有些意思,尤其是布鲁克小姐,她年轻美貌,可是即将嫁给那位衰老的学者,她又对社会福利那么关心,这一切使她显得与众不同,有些咄咄逼人。

“她是一个好心的女孩子,一个漂亮的姑娘,但是有点偏激,”他想,“跟这样的女人谈话是很麻烦的。她们对一切都要问个为什么,然而她们又太无知,对任何问题的利害得失缺乏必要的认识,往往只得依靠她们的道德观念,按照主观愿望处理事物。”

显然,布鲁克小姐不是利德盖特心目中的女性,正如她不符合奇吉利先生的理想一样。在思想成熟的奇吉利眼中,她只是一个错误,这样的人物必然使他对造物主的安排产生怀疑,发现年轻美貌的少女跟紫酱脸膛的单身男子,未必是天作之合。但利德盖特还不太成熟,关于妇女最重要的优点是什么,他未来的经验很可能还会使他改变看法。

然而布鲁克小姐在结婚以前,跟这两位先生没有再见过面。那次宴会以后过了不久,她就成了卡苏朋夫人,动身前往罗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