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像我做过的一样,
看到美德扮成一位女子,
敢于爱它,而且直认不讳,
不管它究竟是他还是她。
如果你把这爱藏在心中,
不让世俗之徒看到事实,
因为他们不会信以为真,
或者只会对它揶揄嘲笑。
那么你是做了一件好事,
超过了一切伟人的成就,
而且正因为珍藏在心头,
它才更值得人们的赞美。
——多恩博士[30]
詹姆士·彻泰姆爵士的头脑算不上足智多谋,但是他想“影响布鲁克”的急切心情日益滋长,使他一度想起了多萝西娅,他始终相信,她是可以左右她的伯父的。现在这种想法终于成熟,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计划,即以西莉亚身体不适为理由,邀请多萝西娅单独前来庄园,在向她充分说明蒂普顿田庄的管理状况以后,让她路经田庄时,下车找她的伯父。
就这样,一天下午将近四点钟,布鲁克先生和拉迪斯拉夫坐在图书室中,门突然开了,仆人通报卡苏朋夫人来了。
这以前,威尔正郁郁不乐,处在百无聊赖的状态,无可奈何地帮助布鲁克先生整理关于绞决几名偷羊贼的“案卷”。他体现了我们的头脑具有同时骑几匹马飞驰的能耐,一面在心里考虑怎样为自己在米德尔马契安排一个寓所,免得经常住在田庄上,一面望着那份用荷马笔法写成的偷羊史诗,让它那些激动人心的字句飘飘忽忽地进入前面那些无法排除的幻象中间。卡苏朋夫人到来的通报,使他像触电一样,浑身一震,连手指尖也发抖了。任何人只要注意观察都会发现,他的脸色变了,脸上的肌肉正在调整,目光也显得炯炯发亮,使人不禁觉得,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魔法的驱使下展开了活动。实际也是这样。因为灵验的魔法总具有超验的性质,谁能衡量那些引起心灵和身体变化的微妙感觉呢?谁能区别一个男子对这个女子的感情和对另一个女子的感情?这可不像看到山谷河流和白色山顶上升起的曙光引起的欢乐,跟观赏中国灯笼和彩色玻璃灯引起的欢乐,那么容易区别。威尔也是由敏感的材料构成的,一只手提琴在他身边巧妙地响一下,就可以使世界的面貌在他眼中顿时改观,他的观点也像他的情绪一样容易变换。多萝西娅走进屋子,对他而言像吹来了一股早晨的清新空气。
“啊,亲爱的,你来了,这太好了,”布鲁克先生说,迎了上去,与她亲吻,“我看你大概把卡苏朋和他那些书本丢开了。这很对。你知道,你是一个女子,学问太多没有用处。”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伯父,”多萝西娅说,一面转身跟威尔握手,露出了开朗而愉快的笑容,但没作其他问候的表示,只是继续回答伯父的话,“我很迟钝。在我需要读书的时候,我的思想往往很乱,总是七想八想的。我发觉,求学问不像设计农舍那么轻松。”
她坐在伯父旁边,面对着威尔,显然专心致志在思考什么,因此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他的失望有些荒谬,就像他原以为她的到来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
“对,亲爱的,设计图样简直成了你的嗜好。不过暂时把它丢开一下是有好处的。嗜好往往会使人忘乎所以,你知道,但忘乎所以总是不足为训的。我们必须拉紧缰绳。我就从来不让自己忘乎所以,不论做什么都有一定限度。我就是这样告诉拉迪斯拉夫的。他和我有点像,你知道,他对一切都想了解。我们正在研究死刑问题。我们在许多问题上可以合作,拉迪斯拉夫和我。”
“是的,”多萝西娅说,直截了当是她的特点,“詹姆士爵士告诉我,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你在农庄的经营上就会作出重大的改革。他说,你在考虑增加农场的设备,修理房屋,改进农舍等等,这样,蒂普顿就会变得面目一新。这叫我听了多么高兴!”她继续说,握紧双手,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把结婚以后强自克制的强烈情绪又流露在脸上了,“要是我还在家中,我一定要重新骑上马,跟你一起去走走,把那一切全都看一下!詹姆士爵士说,你打算请高思先生帮忙——他是很称赞我的村舍的呢。”
“彻泰姆未免太性急了,亲爱的,”布鲁克先生说,脸有些红,“你知道,太性急了。我从没说过我要做这类事。我也从没说过我不想这么做,你知道。”
“他只是觉得他相信你会那么做,”多萝西娅说,声音清晰而果断,像唱诗班的年轻歌手在念信经,“因为你有志于进入议会,成为一名关心民众福利的议员,而要促进民众的福利,首要事务之一,就是改善农场条件,提高农民生活。伯父,你想想基特·唐斯,他有妻子,还有七个孩子,可住的房子才一间起居室,一间卧室,卧室小得恐怕还没有这张桌子大!还有穷苦的达格利一家,他农场上的住房都快坍了,一家人挤在后面的厨房里,其余几间屋子只好留给耗子作窝!我以前不喜欢这儿的风景,原因之一就在这里,亲爱的伯父,但你以为我太迟钝,不懂得欣赏呢。我每次从村里回来,想到它那么肮脏,丑陋不堪,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我们会客厅里那些图画也变得那么虚伪,在我眼里成了骗人的花招,好像我们想用它们安慰自己,可是墙外邻人们的真实状况,我们却不愿过问。我认为,要是我们对近在眼前的不幸也不问不闻,不想改善,那么我们就无权更进一步,为社会谋求更大的福利。”
多萝西娅越说越热烈,变得激昂慷慨,终于忘记了一切,只想让心中的话毫无阻拦地一泻而尽,这在从前是她习以为常的事,但自从结婚以后,这种情形已难得发生了,婚后生活成了她旺盛的生命力与恐惧不断搏斗的过程。一时间,威尔对她的爱慕似乎遇到了一阵冷风,使他产生了疏远的感觉。任何男子只要看到女子身上有点伟大的气质,便不乐意爱她,而且并不为这种情绪害臊,这也难怪,大自然总是把伟大赋予男子。但是大自然有时也难免失察,做出违反自己本意的事,那位好好先生布鲁克的情形便是如此,这会儿在他侄女的慷慨陈词面前,他的男性意识竟也期期艾艾,畏缩不前了。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得站起身子,戴上眼镜,用手指摸摸面前的纸,最后他才开口道:
“你讲的话有些道理,亲爱的,有些道理,但不是完全正确……拉迪斯拉夫,是吗?你和我都不喜欢我们的图画和雕像变成虚伪的点缀。不过年轻的女子总不免有些感情用事,你知道,有些片面,亲爱的。美术,诗歌,以及这类东西,可以改善民族的气质,emollit mores[31]——你现在懂得一点拉丁文了。但是……嗯,什么事?”
这问话是向刚才进屋的一个仆人发出的,这仆人报告道,护林人发现达格利家的一个孩子手里拿着一只野兔,是刚才杀死的。
“我就来,我就来。我不会难为他的,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转身对多萝西娅小声补充了一句,神色十分得意,这才慢吞吞踱出屋子。
“我希望你会赞成我……赞成詹姆士爵士所指望的那种变化。”多萝西娅等伯父一走,马上对威尔说道。
“是的,我刚才听到你讲的那些话了。我不会忘记你这些话。但是现在,你愿意考虑一些别的事吗?我可能另外找不到机会,把发生的事告诉你了。”威尔说,站了起来,动作显得有些不耐烦,用两只手握住了椅背。
“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多萝西娅说,有些焦急,也站了起来,走向打开的窗口,蒙克正朝着窗子一边喘气,一边摇尾巴。她把背靠在窗框上,用一只手摸了摸狗的脑袋。我们知道,她不喜欢这种小动物,因为它们老是要人抱,或者妨碍你走路,但是她不大肯伤它们的心,即使要谢绝它们的亲善,也十分客气。
威尔只是用眼睛注视着她的动作,说道:“我猜想你应该知道,卡苏朋先生禁止我再到他的府上去。”
“不,我不知道。”多萝西娅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显然很激动,又伤心地补充了一句:“我非常、非常抱歉。”她是在想威尔所不知道的事——她与丈夫在黑夜中的谈话。她指望影响卡苏朋先生的行动,现在看来完全失败了,失望再度咬啮着她的心。但是她那种显而易见的悲戚表情,使威尔相信,这不完全是为了他个人的缘故,多萝西娅也还没有想到,卡苏朋先生之所以不喜欢他,嫉妒他,是针对她本人的。他觉得又是高兴又是烦恼,两种感觉奇怪地混杂在一起,高兴的是他仍留在、珍藏在她的思想中,它像他自己的家一样,他可以住在那里,不必疑虑,也不用拘束;烦恼的是他在她心目中分量还太轻,还不够重要,她只是用毫不犹豫的仁慈对待他,这并不能叫他满足。然而他怕多萝西娅对他的态度发生任何变化,这种担忧比不满更加强大,于是他又用纯粹解释的口气,开始说道:
“卡苏朋先生的理由是他不乐意我在这儿担任那个职务,他认为,那职务不适合我作为他的亲戚的身份。我告诉他,我不能接受这个观点。指望改变我的生活道路,用那些我认为可笑的偏见来限制我,这对我是不合理的要求。过分强调感恩,使恩惠成为盖在我们身上的奴役的烙印,这只有在我们年幼无知、不明事理的时候才会成功。我愿意担任目前这职务,因为我认为它是有益的,正当的。我不必从任何其他角度考虑家族的尊严。”
多萝西娅十分伤心。她觉得,她的丈夫完全错了,理由还不仅威尔提到的那些。
“我们还是不谈这个问题的好,”她说,声音有些发抖,这是她不常有的,“因为你和卡苏朋先生意见不同。那么你打算留下?”她眼望着窗外的草坪,似乎在忧郁地思忖着什么。
“对,但今后我不大会见到你了。”威尔说,几乎跟孩子似的,带有一些抱怨的声调。
“是的,”多萝西娅说,转过头去,凝神瞧着他,“不大会见面了。但我会知道你的消息的。我会听到你在替我的伯父做些什么。”
“但我很难听到你的消息,”威尔说,“没有人会告诉我什么。”
“哦,我的生活非常简单,”多萝西娅说,嘴角稍稍弯曲,露出了一抹美妙的微笑,冲淡了忧伤的表情,“我无非天天住在洛伊克。”
“那是可怕的牢笼生活。”威尔脱口而出道。
“不,别那么想,”多萝西娅说,“我没有飞翔的要求。”
他不再说什么;但是看到他的脸色有些变了,她又说道:“我这是指我自己说的。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我不愿得到我不应得到的一切,却不为别人做一点好事。但是我有我自己的信念,它使我可以聊以自慰。”
“什么信念?”威尔问,似乎有些羡慕。
“我相信,只要我们对真正的善怀有希望,哪怕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也不能做我们所要做的事,我们已成了对抗恶的神圣力量的一部分,因为这便将扩大光明的范围,缩小跟黑暗斗争的规模。”
“那是一种美丽的神秘主义,一种……”
“请不要用任何名称来称呼它,”多萝西娅说,恳求似的伸出了双手,“你可以说这是波斯人的观念,或者任何其他地区的观念。但这是我的生命。我找到了它,我不能抛弃它。从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起,我就开始寻找我的宗教了。我总是不断祈祷,不过现在我不大祈祷了。我尽量使我的愿望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它们可能会损害别人,我得到的已经太多了。我刚才只是告诉你,我在洛伊克的生活,你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愿上帝保佑你!”威尔热烈地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彼此望着,像两个相亲相爱的孩子在悄悄地谈论飞鸟。
“你的宗教是什么?”多萝西娅说,“我不是指通常所说的宗教,是指对你帮助最大的信念。”
“爱我所看到的一切善和美的事物,”威尔说,“但我是一个叛逆,我不像你,我觉得我不必顺从我所不喜欢的一切。”
“但是如果你喜欢善,那么那是同一回事。”多萝西娅说。
“你有些难以理解。”威尔说。
“是的,卡苏朋先生也时常这么说。但我不觉得我有什么奥妙的。”多萝西娅幽默地说,“我的伯父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得去找他了。真的,我还得上弗雷什特呢,西莉亚在等我。”
威尔提议,让他去找布鲁克先生,后者随即来了,说他可以跟多萝西娅一起走,在达格利家附近下车。他要为那个因偷猎野兔给逮住的少年犯,跟他的父亲谈一下。到了车上,多萝西娅又旧事重提,谈到了农庄的事,但布鲁克先生现在已有恃无恐,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对了,彻泰姆,”他答道,“他找我的岔子,亲爱的。但要不是为了他,我何必保护我的猎园,他可不能说那费用是为佃户花的吧,你知道。这跟我的感情是有些冲突的,说真的,偷猎[32],如果认真考虑一下……我常常想提出这个问题。不久以前,循道会传教士弗拉维尔用手杖打死了一只野兔,给带上了法庭——他和他的妻子一起赶路,那只野兔正好跑过他面前,这家伙手脚真快,一下子打中了兔子的脖子。”
“我认为那是很粗暴的。”多萝西娅说。
“说真的,我也认为,这对一个循道派传教士来说,是一个污点,你知道。约翰逊说:‘你可以据此判断,他是怎样一个伪君子。’至于我,老实说,我觉得,弗拉维尔那副样子,也不像‘最高尚的人’——有人这么称呼基督徒,我想,那是扬[33],诗人扬,你知道诗人扬吧?弗拉维尔脚上的黑绑腿套都破了,那么,好吧,他辩护道,他以为这是上帝赐给他们夫妇的一盘鲜美菜肴,因此他有权把它打死,尽管他不是耶和华面前的英勇猎户宁录[34]。说真的,这实在有些滑稽,菲尔丁可以把它写进他的作品,或者司各特也行——司各特可以把它写成一篇出色的故事。但是老实说,我考虑这件案子的时候,还真的不得不为那个家伙吃到这么一盘好菜感到高兴呢。凭他的手杖和绑腿套,你判他有罪,那纯粹是偏见,可是法律却站在偏见一边,你知道。但是有什么办法,讲道理,没有用,法律是法律。不过我终于说服约翰逊,使他消了气,就这样大事化小,结束了这案子。我不相信,彻泰姆也会像我这么慈悲为怀,可是现在他却来攻击我,好像我是全郡第一号狠心人。哦,我到了,这已是达格利的家。”
布鲁克先生在一个农场门口下了车,多萝西娅继续赶路。事情是奇怪的,只要我们怀疑我们在为某些丑恶现象受到指责,这些现象在我们眼里就会变得特别丑恶。哪怕是我们的容貌,要是我们听到人家老实不客气,指出了它的一些不雅观的缺陷,再去照镜子,就会觉得它实在并不漂亮。反过来说,有些人受到了损害,从来不知道抱怨,也没人替他们诉说不平,我们对自己造成的这些损害,就会熟视无睹,心安理得。达格利的家在布鲁克先生眼中,从没像今天这么显得悲惨,他想起《号角报》对他的抨击,以及詹姆士爵士的反应,心里真有些不是味道。
确实,纯艺术把人们的困苦生活描绘得那么赏心悦目,在它的感化下,一个旁观者可能会对这种称作自由民居住点的小农场津津乐道。不过它的外貌实在不雅:房子已经年久失修,深红色的屋顶上开着老虎窗,两个烟囱早给常春藤堵死,宽大的门廊上堆满一捆捆树枝,一半窗户关上了灰色的百叶窗,百叶窗都给虫蛀坏了,上面还密密麻麻爬满了木樨之类的枝蔓。蜀葵从东倒西歪的菜园围墙上向外窥探,围墙成了研究高度混杂的阴暗色彩的最好标本。园子里,一只老山羊(无疑是靠有趣的迷信观念才保全了性命)躺在地上,紧靠着屋后敞开的厨房门。牛舍的茅草顶上长满青苔,谷仓的门灰溜溜的,已经破了,形容憔悴的雇工穿着破旧的裤子,刚把一车准备及早脱粒的麦子搬进谷仓。牛奶棚里没有几头奶牛,而且都给拴住了,准备挤奶,因此棚子的一半显得黑糊糊的,空空荡荡。那些猪和白色的鸭子,在高低不平、没人照料的圈栏里溜达,似乎也没精打采,在为它们吃的太稀的馊水抱怨。所有这一切,在晴朗的天空和高高的白云下,构成了一幅景象,我们往往称之为“美丽的图画”,在它面前,大家会流连观赏,感叹不止,只有一种人是例外,那就是当时报纸上经常提到的那些为农业收成忧心忡忡,为缺乏生产资金愁眉苦脸的农民。现在这种讨厌的联想也强烈地呈现在布鲁克先生眼前,破坏了他欣赏景色的兴致。达格利先生便处在这幅风景中间,手里拿着干草叉,头上那顶挤奶时戴的海狸皮帽已十分破旧,前半边都压扁了。他的上衣和裤子是他所有衣服中最好的一套,平时干活的日子是不穿的,今天只因他上了集市,又难得在蓝公牛饭店饱餐了一顿,回家比平时迟了,这才还没脱掉。他怎么会这么阔绰,也许到了明天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是饭前听到的国家大事,法迪普斯草地即将收割,目前的短暂休息,关于新国王的故事,墙上贴满的传单,都可以使人兴奋得不顾一切。在米德尔马契流传一句谚语,大家认为是无须证明的,即好菜还得好酒配,根据达格利的解释,所谓好酒就是有丰富的佐餐啤酒,继之以掺水朗姆酒。可惜这些酒包含的真理太多,假象太少,它们不能使穷光蛋达格利转悲为喜,只是使他不再像平时那么缄默不语,却要把满腹牢骚尽量倾吐出来。他喝了酒,还喜欢发表一些一知半解的政治言论,这种爱好大大危害了他在农业经营上的守旧主义,因为他的守旧主义的精华就是:一切存在的都是坏的,而一切改革只能坏上加坏。他满脸通红,瞪着眼睛,露出一副决心跟人吵架的神气,握住干草叉,直挺挺站在那里,望着迎面走来的地主。后者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细手杖在来回晃动。
“达格利,我的好伙计。”布鲁克先生开口道,决心以友好的态度处理那个孩子的事。
“哦,嘿,我是一个好伙计,是吗?谢谢你,老爷,承蒙你抬举,”达格利说,声音那么响,气呼呼的,带几分嘲笑,把那只牧羊狗法格吓得站直身子,竖起了耳朵。但是看到蒙克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也走进了院子,法格重新蹲下,采取了观望的姿势,“原来我是一个好伙计,我听了很高兴。”
布鲁克先生想起,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这位尊贵的佃户可能在市场上喝了酒,但是觉得没有理由半途而废,因为他胸有成竹,万一不行,可以找达格利大娘,把话重复一遍。
“你的小家伙雅各布杀死了一只野兔,达格利,我吩咐约翰逊把他锁在空马厩里,关一两个钟头,这只是吓唬吓唬他,你知道。不到晚上,他就可以平安回家,然后由你管教他,你知道,你可以骂他一顿,好吗?”
“不,我不干,我绝不为了讨好你,或者讨好任何别人,打我的孩子,哪怕你抵得上二十个地主,不是一个,我也不干,你这个坏家伙。”
达格利大声嚷嚷,他的老婆在屋里也听到了,从后面厨房走了出来。厨房是这屋子唯一的出入口,除了下雨天,它那扇门经常开着。布鲁克先生用退让的口气说道:“好,好,我跟你的妻子讲。我并没有要你打他,你知道。”于是他转身向屋子走去,但是达格利偏不罢休,一定要跟这个丢开他的先生“说个明白”,马上跟了过来。法格懒洋洋地钉在主人脚后,看到蒙克迈着小步走来,尽管那也许是为了表示亲善,法格还是闷闷不乐,不愿理睬它。
“你好,达格利大娘,”布鲁克先生说,抢前了几步,“我是为你们孩子的事来的,我不是要你们打他,你知道。”这一次他很小心,尽量把话讲得清清楚楚。
达格利大娘劳累过度,显得又瘦又憔悴,她的一生几乎没有欢乐可言,她甚至没有一件礼拜日穿的衣服,可以让她打扮得端端正正上教堂。她丈夫回家以后,已经跟她发生过误会,因此她情绪很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她的丈夫抢先做了回答。
“呸,不论你要不要,我不会打他,”达格利继续道,拉开了嗓门喊叫,好像要把声音当标枪一样掷出去,“我没有请你上我家里,我不会用树枝打我的孩子,正如你不会给我一根树枝修理房子一样。你还是到米德尔马契去打听打听你是什么货色吧。”
“你不如把嘴闭上好得多,达格利,”他的老婆说,“当心,不要把木盆踢翻。一个人做了父亲,要养家活口,就不该在市场上乱花钱,买酒喝,弄得越来越穷,我看你总有一天不得好死。不过,老爷,请问,我的孩子做了什么事?”
“他干了什么,不用你管,”达格利说,更加凶了,“有我在这里,我会管,不用你插嘴。我自己会讲。我得跟他讲个明白,哪怕不吃晚饭也成。你听着,我的父亲,我的爷爷,还有我自己,我们都住在你这块地上,用我们的钱灌溉过它,现在我和我的孩子们也可能要死在这上面,葬在这下面,因为要是国王不改变主意,我们没钱买这地。”
“我的好伙计,你喝醉了,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显得很亲热,但并不明智,“我们改天再谈,改天再谈。”他又说,一边转身想走。
但是达格利马上拦住了他,法格跟在他的脚后,随着主人的嗓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凶,它也开始低声嗥叫;蒙克则靠近了一些,安静而威严地注视着一切;大车那边的雇工停下手来听着。这时,比较明智的办法是留在原地,不再做声,不是从大叫大嚷的人面前退却,逃之夭夭,徒然引起人们的讪笑。
“我没有喝醉,你也没有喝醉,”达格利说,“我清醒得很,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要说,国王已决心改变主意,知道这事的人都这么讲,他们说,就要实行改革了,那些地主从来没有为佃户做过一件好事,现在佃户也得这么对待他们,叫他们乖乖地滚开。在米德尔马契,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改革——就是要叫那些人滚蛋。他们说:‘我知道你的地主是谁。’我说:‘但愿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他们说:‘他是个小气鬼。’我说:‘一点不错。’他们又说:‘改革就是要改革这号人。’这就是他们说的话。我现在已弄清楚,什么叫改革,它……它就是要叫你和你们这号人滚蛋。我们不是傻瓜,我们也明白了。现在,不论你要做什么,我再也不用怕你。你还是趁早放了我的孩子,想想你自己吧,免得改革一来,把你弄得走投无路。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达格利先生最后道,把草叉往地上一插,力气用得那么猛,以致再要把它拔起,得费好大的劲才成。
蒙克看到最后这一幕,开始狂吠了,这正是布鲁克先生脱身的好机会。他赶快走出院子,对自己这种新遭遇仍心有余悸。他以前从没在自己的土地上受过这种侮辱,还一向以为自己很得人心呢(我们大多如此,因为我们只想到自己待人多么和善,从没想到别人对我们有些什么要求)。十二年前,他跟凯莱布·高思闹翻的时候,还以为佃户们都是欢迎他这位地主亲自管理一切的。
他的这番经历,有的人看了,也许会感到奇怪,认为达格利先生太糊涂无知了。但是在那个时代,像他这种世世代代当农夫的人如此愚昧,是毫不足怪的,尽管这个联合教区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区长,一位比教区长更贴心,讲起道来更渊博的副牧师,还有一位精通一切,对纯艺术和社会进步尤为热心的地主,而且米德尔马契又近在咫尺,离这里仅三英里,它的一切光芒都能直接照到这儿。再说,没有知识,人们照样可以过活,一个人只要对伦敦的理性之光有一知半解的认识就够了,如果他跟蒂普顿的教区执事学过一点“加减”法,他就可以在任何酒席上成为当之无愧的客人,至于读一章《圣经》还觉得困难重重,那是因为以赛亚或阿波罗这些名字,不是念两遍就能记牢的。不过现在,可怜的达格利到了星期日晚上,有时也读几首诗,世界在他看来,至少已不像过去那么一片漆黑。有些事他还了解得相当清楚,那就是种田的老办法总是不见成效,气候和农具总是不好,收成也总是没有指望,这就是自由民之家——这个名称显然带有讽刺意味,似乎是指一个人想离开可以自由离开,可惜世上还没有供他迁徙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