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第五十五章 关于鲸的大画像

再一会儿,我不必用画布,就可以像那些名家一样,给你们各位画出一种真正的鲸来,画得它在捕鲸者看来,实际上就是一只拉到捕鲸船边来的纯真的鲸,好教他一脚就跨上它的身体。因此,先来谈谈它那种想象上的古怪的画像,倒是值得一做的,因为那些画像,甚至时至今日,还能赢得陆地人的深切的信任。现在正是证明这些鲸的画像是完全错误的,从而在这个问题上纠正世人的观感的时候了。

在最古老的印度,埃及和希腊的雕刻品中,也许还可以找到所有这些自欺欺人的图画的原始来源。因为自从那个巧计百出而肆无忌惮的时期以来,不论在庙宇的大理石嵌板细工上,在雕像架上,在盾牌上,大奖章上,杯子和钱币上,海豚都被画得跟萨拉丁[1]的锁子甲一般大小,那只戴了钢盔的脑袋则像圣乔治[2]的戴了钢盔的脑袋一样;自从那时以来,就流行这样一种风气,它不但表现在最通行的鲸画像上,还表现在许多有关鲸的科学论著上。

总之,迄今尚存的最古的称为鲸的画像,还可以在印度象岛的著名穴塔里找到。那些婆罗门僧都认为,在那个古塔的无数的雕刻物中,差不多早在各行各业,在人间一切所想得到的职业出现之前,就已把它们预先表现出来了。那么,毫不足奇地,我们这种高尚的捕鲸职业,也一定被多多少少预先表现出来了。在一块单独的内壁上,有一条以大海兽的形体来描绘毘瑟奴[3]的化身的印度鲸,学者们称之为马兹·亚瓦达[4]。虽则这个雕刻品是半人半鲸的形体,只有尾巴有点像鲸的,可是,这一点点相像的地方还是个三不像。它看上去倒更像是大蟒蛇的尖细的尾巴,而不像一只真正的鲸的堂皇而阔平的尾巴。

可是,你现在不妨到一些古老的画廊去看一看一位基督教徒大画家所画的这种鱼吧,他的成就也不见得比上古的印度画家高明多少。这就是基多[5]那幅珀修斯从大海兽或者鲸那里救出了安德罗墨达的名画。基多从哪里弄到这样一种怪物作模特儿呢?不过,霍加思[6]在他自己那幅画着同一个场面的“珀修斯降世”中,也并不见得高明些。霍加思画的那只巨兽,在水面上起伏的硕大形体,露出水面还不及一英寸。它背上有一种像背椅的东西,而那只波涛滚滚流入的张得大大的嘴巴,也许会被当做是从泰晤士河通向伦敦塔的“叛徒之门”[7]呢。接着便是从前苏格兰的西鲍尔德发现的那条先驱鲸,和描刻在旧版《圣经》上跟从前的小祷告书[8]上的那种所谓约拿鲸的插图了。对这些画又该怎么看呢?至于那种钉书工人所装饰的鲸,盘绕得像葡萄藤盘着一个下垂的锚叉一般——印镶在古今那许多书本的书脊和里封上——那倒是一种十分富有诗情画意,而又纯是神话式的动物,我认为,那是模仿古代许多瓶饰上的形象的。虽则一般都把它称为海豚,然而,我却认为这种钉书工人的鱼是企图画鲸的一种尝试;因为初次采用这种图样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意图。那是在十五世纪左右,在文艺复兴时代,由意大利一个老出版商初次采用的,而且在当时,甚至直至以后相当长的期间内,大家都认为海豚就是这种大海兽的一种。

在若干古书的卷首章末各种小花饰中,人们有时还可以碰到许多有关鲸的希奇古怪的画法,在那里,有各式各样的喷水,喷泉,有温泉也有冷气,有萨拉托加[9]也有巴登—巴登[10],都从它那源源不竭的脑袋里泡沫飞腾地迸射出来。在初版的《学术进步论》[11]的里封上,还可以找到一些奇异的鲸。

但是,我们不妨撇开所有这些外行的尝试,看一看那些出自行家称为严肃的、科学的图解的那种大海兽的画像吧。在哈里斯[12]的《航行集》中,就有几张鲸的图版,它们是从一本写于公元1671年,题为《乘佛里斯兰[13]的彼得·彼得逊老板的捕鲸船“鲸肚里的约拿号”到斯匹兹卑尔根[14]捕鲸记》中选出来的。在这些图版中,其中有一幅把那些鲸画得像大木排躺在冰岛中,还有许多白熊在它们的背上奔来跑去。在另外一个图版上,铸成大错的是把鲸的尾巴画成垂直的了。

其次,有一本由一个名叫科尔内特[15]的英国海军的小舰长写的、富丽堂皇的四开本,那本书题为《为发展捕抹香鲸业,绕合恩角入南海航行记》。这本书写明是“根据1793年8月在墨西哥沿海所捕杀、后来被吊上甲板的一条抹香鲸的实体,按比例尺所画的写真图”的一个略图。我肯定这个舰长所以要画这个画,纯然是为他的船务打算的。对此只消指出这一点就够了,我不妨说,根据所附的比例尺看来,画在那条大抹香鲸身上的一只眼睛,就使得那只鲸眼睛成了一扇五英尺来长的弓形窗。我的勇敢的舰长啊,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看到约拿打那只眼睛探出头来向外张望呢!

就是那些为青少年打算,极其煞费苦心编撰出来的《博物史》也摆脱不了同样重大的错误。请看那本通俗作品《戈德史密斯的活自然界》[16]吧。在这本1807年出版于伦敦的节本中,有几幅所谓“鲸”和“独角鲸”的图版。我不想显得很不文雅,可是,这种见所未见的鲸,看看却真像一只给砍断了四脚的母猪;至于说到那条独角鲸,只消一瞥就够叫人发愣,在19世纪的今天,这样一种半马半鹰的怪物,居然还能以假乱真地诓骗任何聪明小学生。

那么,再看一看1825年,一个大博物学家贝尔纳·热尔曼,即拉塞佩德伯爵所著的一本科学分析的有关鲸的书吧,在那本书里,有几张种类不同的大海兽的图画。然而,所有这些图不但不正确,而且那幅关于神鲸或称格陵兰鲸(也就是露脊鲸)的图画,甚至像斯哥斯比这个对这方面富有经验的人物,也都认为它连一半都不像。

但是,集所有这种错误百出之大成的,还得算那个科学家弗里德里克·居维埃,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男爵的弟弟。1836年,他出版了一本《鲸博物史》,在那里边,他画出一幅他所谓抹香鲸的图。你在把这幅图拿给随便哪个南塔开特人看之前,你最好得有立刻离开南塔开特的准备。总之,弗里德里克·居维埃的抹香鲸并不是一条抹香鲸,而是一只大南瓜。自然啦,他从来没有去捕过鲸(这种人也不大会有这种机会),不过,究竟他是从哪里弄到那幅图,谁知道他?也许他跟他的前辈的科学家德马雷斯一样,是从他那原始的流产品,也就是说,是从中国画得来的。而那些拿着画笔,蘸着许多希奇古怪的色杯和笔洗儿的中国小伙子,能给我们一些什么呢?

至于街上所看到的,那些挂在鲸油商铺门前,由漆招牌匠画出来的鲸,又该怎么说呢?它们一般都是理查三世[17]的鲸,有着单峰骆驼似的背峰,十分野蛮;一餐早饭要吃三四只硬果馅饼,也就是要吃整只整只的满载着水手的捕鲸小艇,它们那些畸形的躯体就在红红绿绿的油漆的海洋里翻腾着。

不过,描画鲸的这种错误百出的情形,毕竟还不算是顶惊人的。请想一想吧!大多数科学家的绘画都是以被打死了的鱼为蓝本的;其实,这种做法,虽想表现出这种未遭打击、浑身光滑的高贵的动物的原来的雄姿,但其正确性,充其量不过是跟画一只打烂了龙骨的失事船以代表船只一样而已。虽然人们可以给大象拍个全身照,然而,这种活生生的大海兽可从来还没有自己浮得端端正正、让人家来给他写生的。这种活生生的鲸,人们只能在海洋的无底的深渊里,才看得到它那气象万千的威仪。等到它那硕大的躯干一泛上来的时候,它已是在望不到的远方,像一种开动的战舰那样地游去了;为了保存它那万千壮仪和波动起伏的雄姿,而想把它弄出水来,整个吊在空中,却是人类永远无能为力的事。至于一条小鲸跟一条身强力壮的柏拉图式的大鲸之间,具有很可以推想得到的不同的轮廓,更是不必说了,而且,就算万一有这样一条小鲸被吊上船甲板,可是,像它那种奇异的、滑溜溜、软绵绵、千变万化的形态,怕连魔鬼本人也领悟不了它的真相。

不过,也许有人认为,说不定从那只被拖上岸来的鲸的赤裸裸的骨架上,可以对它的真形获得正确的启示。并不尽然。因为这就是这种大海兽的比较奇特的事项之一,它的骨架对于它一般形状也提供不出什么概念来,虽然杰里米·边沁[18]的骨架,可以像大烛台一般地挂在他一个指定遗嘱执行人的图书馆里,正确地传达出这位魁伟的功利主义的老先生的形象,以及他本人种种主要的特征;然而,从任何一条大海兽的皑皑白骨中,却一点也推论不出类似的东西来。事实上,正如伟大的亨特所说,鲸的骨架之与厚拥重裘的活鲸的关系,不过是像昆虫之与那被团团包牢的蛹的关系一样。这个特征,在头部尤其表现得明显,这在本书的其它部分将会偶然提到。它那边鳍也显得十分奇特,鳍里的骨头差不多跟人手的骨头一模一样,不过没有大拇指而已。这种鳍有四根正常的手指骨,就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头。但是所有这种手指骨都深藏在肉里,一如人的手指戴上连指手套那样。“不管鲸鱼会时常多么粗卤地对付我们,”爱发幽默的斯塔布有一天说,“它可永远不会不戴连指手套就真的抓得住我们。”

不过,尽管有这些理由,随你怎样想法,可还得下这样的结论: 大鲸是世界上一种始终无法绘画的动物。不错,也许这张画会比另一张画更成功些,可是,要画得惟妙惟肖却不容易。因此,要正确地找出鲸究竟像个什么,可说是毫无办法。甚至于要对它那活生生的轮廓获得相当的印象,唯一的办法,只有亲自去捕鲸;可是,这样做,却须冒着被它弄得永无完身和沉沦失身的不小的危险。因此,我觉得,对于这种大海鲸的好奇心,还是别太挑剔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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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萨拉丁(1138—1193),叙利亚和埃及皇帝,以反抗十字军侵略著名,1192年迫使十字军结束第三次东征。

[2] 圣乔治(?—303?),英国的守护神。

[3] 印度神话中三大神之一。

[4] 即毘瑟奴的第十化身。

[5] 累尼·基多(1575—1642),意大利画家。

[6] 威廉·霍加思(1697—1764),英国画家和雕刻家。

[7] 叛徒之门,从前送政治犯进伦敦塔朝泰晤士河那一面的门。

[8] 小祷告书,宗教改革前所用的小祷告书。

[9] 萨拉托加,美国纽约州的一个避暑胜地。

[10] 巴登—巴登,德国巴登的一个休养地方。

[11] 《学术进步论》,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的哲学作品,出版于1605年。

[12] 约翰·哈里斯(1666—1719),英国的神学家,地志学者。

[13] 佛里斯兰,在荷兰北部。

[14] 斯匹兹卑尔根,在挪威北部。

[15] 即詹姆斯·科尔内特,生卒年代不详。

[16] 奥利弗·戈德史密斯(1728—1774),爱尔兰作家,《维克斐牧师传》的作者,初期作品中有《博物史》一类著作。这里所指的是《地球和活自然界史》一书。

[17] 理查三世(1452—1485),英国皇帝,以强悍凶残见称。

[18] 杰里米·边沁(1748—1832),英国社会学家,他死后,按照他的遗嘱,遗体放在遗嘱执行人之一的伦敦大学博物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