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一个低级武士,
却爱上了匈牙利的公主。
——《古传奇》[25]
现在,威尔·拉迪斯拉夫一心想的,只是再跟多萝西娅见一次面,然后马上离开米德尔马契。他跟布尔斯特罗德不欢而散以后,第二天早上就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给她,说各种原因使他不得不滞留在这一带,超过了他预定的期限,他要求她允许他再到洛伊克见她一次,时间请她指定,越早越好,因为他急于离开,只是他希望见到她以后再走。他把信拿到邮局,吩咐信差把它立即送往洛伊克庄园,并带回复信。
拉迪斯拉夫觉得再度要求话别,有些不合情理。他上次已当着詹姆士·彻泰姆爵士的面,表示了辞行的意思,甚至还向男管家说过,那是他最后一次拜访。当人们不指望他莅临的时候,他却重又登门,这对一个人的体面自然是不利的。第一次的告辞使人依依惜别,不胜惆怅,第二次如法炮制,便未免像一出喜剧了,也许对他迟迟不走的动机还会产生非议和嘲笑。尽管这样,采取直截了当的办法,跟多萝西娅见面,还是比较符合他的心情,这比耍弄任何花招,装得好像是偶然邂逅好,因为他希望她理解,与她会面是他的迫切要求。上一次跟她分手时,他对那件事还一无所知,而这事给他们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也使他更加相信,他们的断绝往来是绝对必要的。多萝西娅个人的财产有多少,他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一向不大习惯考虑这类问题,因此自然认为,按照卡苏朋先生的安排,如果她嫁给他,那就意味着她同意放弃一切,变得分文全无。这是他连想也不愿想的,哪怕她准备为了他,接受这种艰苦的处境,他也不忍心这么做。何况,他母亲的家庭内幕现在已水落石出,这给他带来了新的烦恼,这事要是给人知道,更会成为多萝西娅的亲戚们攻击他的理由,认为他根本配不上她。他本来怀有一个隐秘的希望,打算若干年后重返此地,到那时他个人的价值至少可以跟她的财富相当,但现在,这成了一个梦之后的另一个梦。这种变化使他觉得,他有充分理由要求多萝西娅再一次接见他。
但是那天早上,多萝西娅不在家中,没看到威尔的便笺。原来,她收到了伯父的信,说他要在一星期内回家,因此她先到弗雷什特通知这个消息,打算随后上蒂普顿田庄安排一切,那是她伯父托她办的,他说他认为“一个孀居的女人为这类事操一点心是有好处的”。
如果威尔·拉迪斯拉夫那天早上听到了弗雷什特庄园上的一些谈话,他会发现他的猜测是有根据的,有些人真的在对他的流连不去恶意中伤。确实,詹姆士爵士对多萝西娅是完全放心的,但拉迪斯拉夫的行动一直处在他的严密监视中,替他通风报信的是斯坦迪什先生,这个人是理所当然可以信任的。拉迪斯拉夫自从宣布即将离开以后,在米德尔马契又过了将近两个月,这使詹姆士爵士更是疑虑重重,它至少证明,他对那个“小家伙”的反感是对的,他一向认为这小伙子肤浅,轻浮,很可能不顾一切,胡乱行事,就像那些没有家,没有固定职业的浪子一样。但是他刚从斯坦迪什那儿听到一个消息,它不仅证实了对威尔的这些推测,而且给解除多萝西娅面临的危险提供了一条捷径。
反常的环境往往使我们大家都变得一反常态,气候条件变了,哪怕道貌岸然的先生也不得不打喷嚏,我们的感情处在类似的不协调状态,也会受到感染。好心的詹姆士爵士这天早上便一反常态,心情特别烦躁,想跟多萝西娅谈这消息,要是在平时,他是会把它当作他们两人的耻辱,尽量加以回避的。他不能用西莉亚做中间人,因为他不愿她知道他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他天生胆小怕事,缺少口才,在多萝西娅到来以前,正穷思苦想,不知怎么才能把这消息透露给她。她出乎意外的到来,更使他无计可施,觉得这种不愉快的话,实在难以启齿。但在走投无路中,他终于想出了一条计策,决定借重卡德瓦拉德太太。他立刻用铅笔写了张便条,派马夫骑着没有鞍子的马穿过猎园送去。卡德瓦拉德太太早已知道那些谣言,自然觉得多唠叨几遍也无伤大雅,不会降低她的身份。
多萝西娅给留在那里,理由是充足的,因为她想会见高思先生,后者不出一个小时就会到来。她在园子里跟凯莱布谈话的时候,詹姆士爵士便在恭候教区长太太,过不多久,她就到了,他迎上前去,发出了必要的暗示。
“够了!我明白,”卡德瓦拉德太太道,“你只管假撇清好了。我反正说闲话出了名,多说几句对我毫无损害。”
“我倒不是认为那些话有什么了不起,”詹姆士爵士说,不愿让卡德瓦拉德太太了解得太多,“我只是觉得,必须让多萝西娅明白,她应该自重一些,不再与他见面。这话我实在不便向她提出,可是由你来讲却不费吹灰之力。”
确实不费吹灰之力。多萝西娅离开凯莱布后,就到他们这儿来了。卡德瓦拉德太太表示,她们今天的见面是世界上最偶然的巧合,她只是作为一位生过儿女的母亲,穿过猎园来探望西莉亚,谈谈孩子的事。那么,布鲁克先生就要回国啦?这叫人太高兴了!大概他这次出国,议会热和先驱热的病完全医好了。啊,提起《先驱报》,真有意思,有人曾预言,它马上会变成一只死海豚,不知采取什么色彩才能重整旗鼓,因为布鲁克先生那位宠儿,聪明的小拉迪斯拉夫已经走了,或者即将离开。詹姆士爵士听到这些话没有?
三个人正在花园的石子路上慢慢散步,詹姆士爵士扭转了头,用马鞭抽一下矮树丛,说他听到过这类话。
“其实这全是谣言!”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他没有走,显然也不想走,《先驱报》还原封不动,没有褪色,只是奥兰多[26]·拉迪斯拉夫先生正在大搞自由派的谈情说爱,跟你们那位利德盖特大夫的年轻妻子唱歌弹琴,打得火热呢。有人告诉我,她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据说,任何人到她家去,总看到这位年轻先生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要不就是在钢琴旁边咿咿呀呀唱歌。不过城里是生意人的世界,没有人会规规矩矩。”
“你开头就讲,那些传说全是谣言,卡德瓦拉德太太,我相信,这也是谣言,”多萝西娅说,显得愤愤不平,“我认为,至少这是误解。凡是讲拉迪斯拉夫先生的坏话,我都不想听,他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已经太多了。”
多萝西娅一旦心情激动,就顾不到别人对她的议论。再说,哪怕她能够想到这点,她也不会为了怕受牵连,把那些对威尔造谣中伤的话置之不问,她认为这时保持缄默是卑鄙的。她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
詹姆士爵士瞟了她一眼,对自己的策略有些后悔。但不论出什么事,卡德瓦拉德太太都能应付自如,她向外摊开双手,说道:“但愿如此,亲爱的!我是说,不论讲什么人,凡是坏话,我都希望是谣言。但是真可惜,小利德盖特娶了这么一个米德尔马契的小姑娘。他既然是上等人家的子弟,就应该娶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小姐才对,而且年纪不能太轻,要受得了他的那行职业。例如,克拉拉·哈法格就比较合适,她家里至今不知把她怎么办呢,她是有一份嫁妆的。那样,我们也可以跟她来往。不过算了!何必为别人的事操心。西莉亚在哪儿?我们还是进屋吧。”
“我得马上到蒂普顿去,”多萝西娅说,神色有些傲慢,“再见!”
詹姆士爵士送她上马车,不能再说什么。他事前费尽心机,还不惜卑躬屈膝求人,结果落得这样,想想实在有些泄气。
多萝西娅的马车沿着大路驶去,一边是浆果累累的树丛,一边是已经收割的麦田,但是她对周围的一切不看也不听。眼泪沿着她的面颊簌簌而下,她却并不觉得。世界仿佛变得丑恶了,可恨了,她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寄托她的满腔热忱。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但是有一幕情景一直从她脑海里涌现出来,给她带来了无名的忧郁,使她怎么也摆脱不开,那就是那天她发现威尔·拉迪斯拉夫跟利德盖特太太在一起,还听到了他在钢琴的伴奏下唱歌。
“他说,他永远不做我不赞成的事,现在我要告诉他,我不赞成这件事,”可怜的多萝西娅在心里说,既对威尔生气,又热情地替他辩护,两种情绪奇怪地交替起伏着,“他们都想在我面前破坏他,但是只要他不应受到指责,我什么也不怕。我始终相信,他是高尚的。”她最后这么想,这时她发觉,马车已驶进蒂普顿田庄大门的拱道,她赶紧用手绢拭了拭脸,想起了她来的目的。车夫要求把马卸下半个小时,因为一块马蹄铁似乎出了差错。多萝西娅打算休息一会儿,脱下了手套和帽子,靠在门厅的一个雕像上,跟女管家谈话,最后她说:
“我必须在这儿停留一会儿,凯尔太太。我想还是上图书室,把伯父信中交代的事抄一份给你,免得你忘了,请你把百叶窗打开一下。”
“百叶窗已经开了,夫人,”凯尔太太说,看着多萝西娅,后者一边谈话,一边在踱来踱去,“拉迪斯拉夫先生在那儿,他要找些东西。”
(威尔是来拿他的画稿的,它们装在一个文件夹里,当初包扎行李时,他把它们忘了,可他又舍不得抛弃它们。)
多萝西娅的心似乎给什么撞了一下,开始怦怦跳动,但是她不露声色,马上镇静下来。确实,威尔在这里的消息,一时间真使她欢喜不尽,仿佛一件丢失的贵重物品突然又回到了眼前。她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对凯尔太太说:
“你先进屋通报一声,说我在这儿。”
威尔已找到他的画稿,把它们放在屋子另一头的一张桌子上,正在翻看,有一张画的自然景色,多萝西娅曾觉得不能理解,现在他看到这值得纪念的一页,有些不忍释手似的。凯尔太太进屋时,他脸上还带着笑影,一边把画叠整齐,一边在想,大概多萝西娅的信已在米德尔马契等他了。这时凯尔太太走到他身边,说道:
“卡苏朋夫人来了,先生。”
威尔蓦地旋转身来,接着便看见多萝西娅走进了屋子。凯尔太太退出后,随手掩上了门。他们互相望着,一时头脑里涌现的东西太多了,使他们不知说什么好。他们的沉默不是由于心里慌乱,因为他们都感到分离已经临近,在依依惜别中是谈不上羞涩的。
她机械地向伯父的写字台走去,写字台的椅子紧靠着它,威尔替她把它拉出了一些,退后几步,站在她的对面。
“请坐下,”多萝西娅说,把手交叉叠在膝上,“你在这里,我很高兴。”威尔觉得,她的脸跟她在罗马第一次和他握手时一模一样,因为她那顶孀居戴的帽子外面罩了一顶出门戴的帽子,这时两顶帽子给一起摘下了。他可以看到,不久以前她流过眼泪。但是在她烦恼时出现的那种气愤的表情,已随着与他的见面而消失。每逢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充满信心,有一种由于互相了解而产生的无拘无束的轻松感,别人的闲言闲语又怎能一下子改变这种效果呢?让激动我们心灵并给我们带来欢乐的音乐,再度响起来吧,我们何必管人们在它背后对它发出的非议!
“我今天刚寄了一封信到洛伊克庄园,要求你约个时间跟我见面,”威尔说,一边在她对面坐下,“我马上就要走了,走以前,我必须再跟你谈一次。”
“我以为好多个星期以前,你已在洛伊克跟我告别过了,那时你也说你快走了。”多萝西娅回答,声音有些哆嗦。
“是的,但有些事我当时还不知道,最近才听说,它们改变了我对未来的看法。上次我见到你时,我还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回来。现在我想,这再也不可能了。”威尔说到这里停止了。
“你想把原因告诉我吗?”多萝西娅胆怯地问。
“是的,”威尔直截了当地回答,把头向后一仰,不再看她,脸上露出气愤的神色,“当然,这是我必然希望做的。我在你的眼里,也在其他人的眼里,遭到了粗暴的侮辱。有人用阴险的手段,从侧面破坏我的人格。我希望你知道,在任何情况下,我不会这么卑鄙,以致……在任何情况下,我不会给人口实,认为我是为了钱才表面上装得……装得好像是为了别的什么。似乎要防备我不用靠别的什么,只要靠财产就够了。”
说到最后,威尔从椅上站了起来,他不知该往哪里走,结果仍朝最靠近他的凸肚窗走去,一年前,大约也在这个季节,那时窗也开着,他和多萝西娅就曾站在这窗口谈过话。现在,她对威尔的愤怒十分同情,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似的,她只想告诉他,她从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可是他似乎对她也疏远了,仿佛她也是那个不友好的世界的一部分。
“我从没把你看作一个卑鄙的人,如果你这么想,那是很不应该的。”她开始道。然后在热情的驱使下,她觉得她需要辩白,于是也立起身子,走到他面前,站在她以前站过的窗口,说道:“难道你以为我怀疑过你吗?”
威尔看她来到那儿,不免一怔,退出了窗口,没有看她的目光。这个行动是他刚才那种愤愤不平的口气的继续,它伤了多萝西娅的心。她准备说,她跟他一样难受,只是她无可奈何,但是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微妙的关系,是他们谁也不便公开提到的,这使她始终小心翼翼,不敢讲得太多。这时,她还不能相信,威尔在任何情况下都愿意娶她,她生怕她用的字会暗示这种信念。她又回到了他最后那句话,热诚地说道:
“我相信,对你是用不到防备什么的。”
威尔没有回答。他的感情正在风暴中起伏不定,他只觉得,她的话不偏不倚,叫他不能忍受。在他愤怒的斥责之后,他的脸色那么苍白,憔悴。他走到桌边,把画稿放进文件夹里夹好,多萝西娅则站在远处望着他。他们似乎只得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消磨这最后在一起的几分钟。他能说什么呢?涌上他心头的最强烈的情绪是他对她的热烈的爱,而这是他禁止自己说出口的。她又能说什么呢?她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她不得不保存那些本来应该属于他的钱,何况他今天跟平时那么不同,尽管她对他充满信任和友好,看来他不会作出任何反应。
但是威尔最后放下画夹,又走回了窗口。
“我必须走了。”他说,眼睛中有一种特殊的神色,那是有时随同怨恨的情绪而俱来的,仿佛它们对着亮光看得太久,有些疲劳和枯涩了。
“你预备怎么办呢?”多萝西娅胆怯地问,“我们上次分别的时候,你说的那些打算,仍没有变吧?”
“是的,”威尔答道,那口气仿佛他要回避这个问题,觉得它已没有意思,“不论我找到什么职业,我都得好好干下去。我想,一个人会养成在没有欢乐和希望的情况下工作的习惯。”
“,这话太悲观了!”多萝西娅说,几乎到了啼哭的边缘。接着,她勉强装出笑容,又说道:“我们一向承认,我们同样喜欢使用夸大的词句。”
“现在我没有夸大,”威尔说,把背靠在墙角上,“有些事,一个人一生只能经历一次;到了某一天,他必然感到,最美好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我还很年轻,但我已有了这种体验,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我从没像今天这么怀有强烈的希望,可是我希望得到的,正是我所绝对不能得到的——我的意思不仅仅是我做不到这点,而是哪怕我办得到,我的尊严和荣誉,以及我所重视的我的一切,也不允许我这么办。当然,我会活下去,像一个梦见过天堂的人那样,尽力活下去。”
威尔住口了,心想多萝西娅不可能不理解这些话;确实,他觉得自相矛盾,违背了自己的本意,对她讲得这么明显。然而,向一个女子说,他决不再追求她,这是不应该被称作追求的。这至多只能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
然而多萝西娅的心,却带着完全不同的幻觉,飞速地回顾着过去的一切。她想,她本人可能就是威尔所一心想得到的,但这想法在她心头只是一闪而过,接着便产生了怀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这些回忆在另一些回忆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暗淡,那另一些回忆却告诉她,经常跟威尔在一起的是另一个女子,她与他的来往密切得多。那么,他所说的那些话可能都是指那个人的,至于他跟她本人的那一点关系,只能用她平时的观点来解释,那就是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友谊,何况它已遭到她丈夫的摧残,面临着可怕的障碍。多萝西娅默默地站着,垂下了眼睛,仿佛在梦中一般,各种幻象纷至沓来,使她心如刀割,不能不相信威尔所讲的是利德盖特太太。但为什么心如刀割呢?他分明要她知道,在这件事上,他的行为也是光明磊落的。
她的沉默,没有引起威尔的惊异。他望着她的时候,也思前想后,心乱如麻。他巴不得出现什么情况,使他们的分离不致成为事实,可是这种奇迹在他们那些深思熟虑的谈话中,显然连影子也没有。那么,归根结底,她对他有没有一点爱呢?他不想欺骗自己,说他宁可相信她没有这种痛苦。他无法否认,他内心的渴望就是要对她爱他这点获得肯定的信念,这是他所有谈话的出发点。
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这样站了多久。多萝西娅抬起眼睛,正预备开口,这时门开了,她的仆人来通知她:
“马已准备好,夫人,您随时可以动身了。”
“我马上就走。”多萝西娅说。然后转身对威尔道:“我得给女管家抄一份摘要。”
“我必须走了,”威尔说,这时门已重新关上,他走到了她面前,“后天我就离开米德尔马契。”
“你的行为从各方面说都是对的。”多萝西娅道,声音低低的。她感到心头像压着什么,使她几乎说不出话。
她伸出了手,威尔握住它,一时没有开口,因为他觉得她的话那么冷淡,叫他受不了,这不像是她说的。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但是他的眼睛里包含着不满,而她的只是显得忧郁。他转过身子,把画夹挟在腋下。
“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你不公正的事。请不要忘记我。”多萝西娅说,忍住了正在升起的呜咽声。
“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威尔答道,有些生气,“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危险正在于忘记其他的一切。”
那时他确实对她升起了一股怒火,这使他毫不犹豫,马上走了。对于多萝西娅,他最后那句话,他到达门口时从远处向她鞠躬,以及他的离开,都只是一瞬间的事,等她明白过来,他已走了。她颓然倒在椅上,像泥塑木雕似的坐了几分钟,各种幻象和感觉纷纷向她袭来。最先是欢乐,尽管它的背后隐藏着一系列可怕的事,欢乐还是欢乐,因为她现在明白,威尔爱的确实是她,不得不放弃的也确实是她,如果是别人,他就不致毫无希望,以致成为众矢之的,为了荣誉,非得迅速离开不可。他们的分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多萝西娅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又恢复了勇气——谁也不能不让她想他。在这样的时刻,分离是容易忍受的,刚刚诞生的爱和被爱的感觉排除了悲伤。坚硬的、冰一般的压力仿佛融化了,意识又有了扩展的余地,往事带着更丰富的意义回到了她身边。欢乐没有由于无可挽回的分离而减少,也许还变得更完满了,因为现在任何眼睛和嘴巴已无权再发出谴责,表示轻蔑和怀疑。他的行为驳倒了谴责,也使怀疑不得不变成了尊敬。
任何人这时看到她,都会发觉,她心头有一种力量在支持着她。正如创造力总要寻找活动的机会,哪怕一件小事也会像通往光明的缺口似的,受到它的欢迎,现在多萝西娅也是这样,她觉得心情轻松,可以写她的摘要了。她最后向女管家交代了几句,口气十分愉快。她坐进马车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脸蛋在阴郁的帽子下仍显得那么红润。她把沉闷的黑纱掠到背后,望着前面,心想不知道威尔走哪一条路。他是无可指责的,她应该为他感到骄傲。在她的一切情绪中有着一条主流:“我为他辩护是对的。”
车夫习惯于驾着灰色马飞跑,因为每逢卡苏朋先生离开了他的书桌,便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不耐烦,每次旅行都想尽快到达终点;现在多萝西娅便沿着大路在飞驰。坐在车上是愉快的,夜里下过雨,路上没有飞扬的尘土,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只有一处有着大朵大朵的乌云攒聚在一起。大地像笼罩在蓝天下的一片乐园,多萝西娅巴不得赶上威尔,再看他一眼。
路突然一拐,只见他挟着画夹在前面行走,但是一转眼,她已越过了他,他举了举帽子。她感到一阵心痛,她坐在车上,得意扬扬,他却在后面踽踽独行。她不能回头看他,仿佛有一群冷酷无情的俗物,横亘在他们中间,拆散了他们,使他们只得分道扬镳,彼此越离越远,即使回头瞧一眼,也无济于事。她不能吩咐停车等他,也不能流露任何迹象,似乎她在想:“我们应该分开吗?”不能,千万种理由涌上她的心头,都在告诫她:不能对未来存有丝毫幻想,违反今天的决定!
“我要是早些明白就好了……我希望他知道……那么尽管我们要永远分开,我们还是可以十分愉快,我们可以彼此想念。要是我能给他一点钱就好了,那可以使他的日子过得轻松一些!”这些愿望一再出现在她的头脑里,然而社会像一座大山压在她心上,尽管她有行动的自由,每逢她想到威尔需要这种帮助,社会对他并不公正的时候,她总听得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他们的关系只能到此为止,再进一步就不合适了,凡是跟她有关的人,都抱着这样的看法。她充分体会到了促使威尔采取那个行动的原由,那是铁面无情的,不可违抗的。他怎么敢设想,她能够推翻她丈夫设置在他们中间的障碍呢?她自己又怎么敢于设想,她要推翻这障碍呢?
随着马车在前面变得越来越小,威尔的绝望也越来越沉重了。一点小事就能使他敏感的心灵十分痛苦,何况现在,他眼看多萝西娅的马车从他身旁驶过,他却只能像一个可怜的游子在路上慢慢蹀躞,只觉得前途茫茫,哪怕找到一个栖身之处,也无从得到他想望的一切,这使他的行为变成了只是无可奈何的活动,失去了意志的支持。归根结底,他没有得到她爱他的保证,在这种情况下,试问,谁能为自己单方面承担了全部痛苦,还照旧感到愉快呢?
那天晚上,威尔是在利德盖特家中度过的。第二天晚上,他就走了。
* * *
[1] 《新生》记载了但丁对贝亚德丽采的爱情,由三十一首抒情诗组成,间以散文的解释。这里引用的一首十四行诗,见该书第二十一节。原文为意大利文,这里据英国著名诗人丹·加·罗塞蒂的英译本转译。
[2] 公元四世纪基督教的殉道者和圣女,原名也叫多萝西娅。
[3] 英国西南部的矿泉疗养地,十九世纪初,由于发现了各种矿泉水,成为著名的疗养地。
[4] 狄多是传说中的古迦太基女王,丈夫死后,爱上了埃涅阿斯,见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塞诺比娅是古代巴尔米拉城邦王后,王死后摄政,未再嫁。
[5] 亨利·沃顿(1568—1639),英国詹姆士一世时期的社会名流,曾从事外交工作多年,后又担任伊顿公学校长。他不是作家,但擅长诗文写作。这首诗题为《幸福者的特点》,是他最著名的一首诗,这里引用的是它的第一节和末一节。
[6] 指德国作曲家韩德尔(1685—1759)的清唱剧《弥赛亚》。
[7] 这首诗中提到的一些人名,都是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威弗利》中的人物,塔利—维奥兰城堡也出自该小说。这诗是作者对自己的童年生活的写照,据说,她在八岁左右读到了《威弗利》,书是借来的,她未能读完,但书的内容吸引了她,因此她靠回忆记下了这个故事。
[8] 理查德·波尔桑(1759—1808),英国的古希腊文学学者,曾编定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戏剧作品多种。
[9] 私人导师是指由学生聘请,而非由学校任命的导师,有时陪同学生出国游历。
[10] 指英国小说家哥尔德斯密斯《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一书中的主人公。
[11] 见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第九十三首第五至十二行。
[12] 这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在英国出现的一种工人组织,目的是对工人进行技术和文化教育,与讲习所类似。
[13] 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这里引用的话见《亨利四世》下篇第三幕第二场。
[14] 指拍卖时不规定出售的最低价格。
[15] 格林林·吉朋斯(1648—1721),英国雕刻师,曾为伦敦各大教堂雕刻木器等。
[16] 以马忤斯是耶路撒冷附近的村庄,据说耶稣死后,在这里显灵,与他的信徒一起用晚餐,见《新约·路加福音》第二十四章。
[17] 基多·雷尼(1575—1642),意大利画家,属于古典派大师。
[18] 尼古拉斯·伯彻姆(1620—1683),荷兰风景画家。
[19] 一种用画来猜谜的玩具。
[20] 莎士比亚的喜剧《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中的人物,一个愚蠢的乡下大少爷。
[21] 威灵敦于反对拿破仑的滑铁卢战役中成为民族英雄,后来一直是英国政治上的风云人物,托利党的党魁,但由于反对议会选举改革法案,逐渐失去人心,他的内阁也于一八三〇年十月垮台。
[22] 版画的试印样张没有标题,也没有作者名字,因此严格说,是尚未完工的作品。
[23] 即塞缪尔·约翰逊的《阿比西尼亚王子拉塞拉斯传》中的人物,是一个哲学家和诗人,曾陪伴拉塞拉斯至埃及等地游历。
[24] 作者在这里虽未明言伦敦,但实际是以伦敦作背景的。伦敦西区是高级住宅区,资产阶级和贵族聚居的地方。
[25] 英国中世纪传奇文学作品,大约写成于十四世纪,作者不详。这是一篇长诗,叙述一个民间少年,在宫中当侍从,爱上了国王之女,后来经过各种曲折,终于结成了夫妇,前后共历七年之久。这里引用的是该诗的开头两行,所谓匈牙利并非实指,只是泛指一个远方的国家。
[26] 在中世纪的传奇文学中经常使用的骑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