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 第二章 已故司祭苦修僧佐西马长老生平,由阿列克塞·

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据长老自述整理

传略

1.关于佐西马长老的一位早逝的兄长

亲爱的神父们,师傅们,我生于遥远的北方省份B城,父亲是贵族,但算不上名门,官衔也不大。他去世时我才两周岁,所以我对他毫无印象。他留给我母亲一幢不大的木屋和若干家产,家产虽薄,却足以使她和孩子生活有着。母亲只有两个孩子:我季诺维和我的兄长马尔凯尔。他长我八岁,性情急躁易怒,但心地善良,不拿人取笑,而且话少得出奇,尤其在自己家里跟我、母亲和用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在学校读书成绩很好,但不跟同学交往,从不吵架,至少母亲记忆中的他是如此。在夭折前半年,那时他已过了十七周岁,经常去找一个在我们城里单身独居的人,大概是因自由思想从莫斯科流放到我们城里来的政治犯。这名流放犯学问不浅,是大学里一位有名的哲学家。不知什么缘故他挺喜欢马尔凯尔,欢迎这个小伙子去找他。马尔凯尔在他那里往往一坐就是一个晚上,如此持续了整个冬季,直至流放犯本人的请求获准——因为他有靠山——被召往彼得堡担任公职。

四旬大斋期到了,可是马尔凯尔不愿持斋,还十分不屑地诟骂这种规矩,说:“全是胡说八道,根本没有上帝,”把母亲和用人,还有年幼的我吓得半死。那时我虽然只有九岁,但听到这样的话也害怕得不得了。我们家的用人全是农奴,共有四名,都是用我们的一位熟人地主的名义买下的。我还记得母亲把四人中的一个厨娘又老又瘸的阿菲米亚卖了六十卢布纸币,另外雇一名自由身厨娘顶她的缺。

我的兄长健康状况一直不好,常咳嗽,体质差,有痨病倾向;个子倒是不矮,但细长瘦弱,容貌长得很俊。在大斋期的第六周,他的身体更坏了,可能是着了凉或者别的什么。可是大夫来看了以后,很快就悄悄告诉我母亲,说是百日痨,活不过春天。母亲哭哭啼啼,开始小心翼翼地劝我兄长(主要是怕吓着他)吃几天斋,上教堂参加礼拜,以便进行忏悔和领圣餐,因为当时他还能走路。他听了以后非常生气,对上帝的殿堂口出秽言。不过,他也开始思量,很快便猜到了自己病得凶险,所以母亲趁他还撑得起时劝他持斋做礼拜,准备领圣餐。事实上他早已知道自己身体不行,此前一年他有一回在用餐时,曾镇定地对我和母亲说:“我不是这个世界上你们中间的人了,顶多再活一年。”不料竟一语成谶。

过了两三天,受难周开始了。兄长从星期二上午便去做礼拜。“母亲,我是为了您才这样做的,我想让您高兴、宽心,”他说。母亲哭了起来,既高兴又伤心,她说:“知道吗,他一下子发生这样的变化,可见他的死日不远了。”但他去教堂没几天工夫便卧床不起,以致他的忏悔和领圣餐仪式也是在家里举行的。

这一年的复活节特别晚〔1〕,已是春暖花开的艳阳天。我记得当时他彻夜咳嗽不止,睡不好觉,到早晨总是穿上衣服试着坐在扶手软椅上。他保留在我记忆中的形象便是这样:静静地坐着,温和柔顺,面带微笑,尽管身染重病,脸上却乐呵呵的。他在精神上的变化太神奇了,和过去判若两人!

有时老保姆走到他房间里说:

“亲爱的,让我在你屋里把神像前的灯点亮吧。”

过去他是不允许的,甚至点了也要吹灭。可是现在他说:

“点吧,亲爱的,点吧,过去我不让你们点,我真该死。你点灯的同时在向上帝祈祷,而我也乐意为你祈祷。就是说,你我是向同一位上帝祈祷。”

我们听了这样的话觉得奇怪,而母亲听了就到自己屋里去不停地哭,只有到他房间里去的时候,才抹去眼泪强装笑容。

“母亲,不要哭,亲爱的,”有时他会这样说,“我还要活好长时间,还可以和你们一起高高兴兴过上很久,而生活是多么快乐,生活是多么开心!”

“唉,我的儿,你夜里发烧、咳嗽,你的胸膛都快给撕破了,哪里还有什么快乐!”

“母亲,你不要哭,”他回答道,“活着便是天堂,我们人人都身在天堂,可就是不愿理解这一点。只要大家愿意理解,明天整个世界就会变成天堂。”

听了他的话大家都在纳闷,因为他说得如此奇怪,如此肯定,所以都感动得哭了。逢到有熟人来到我家,他会说:

“好心的人们,亲爱的人们,我是不值得你们爱的,你们这样爱我,过去我竟然不知道,不珍惜。”

见仆人走进他的房间,他随时都会这样说:

“好心的人们,亲爱的人们,你们这样服侍我真叫我过意不去。我值得你们伺候吗?如果上帝怜悯饶我不死,我一定自己服侍你们,因为人人都应该彼此为别人服务。”

母亲听了以后,摇头道:

“我亲爱的孩子,你是因为有病才这么说。”

“母亲,我的好母亲,没有主仆名分是不行的,可是我也要为我的仆人充当仆人,就像他们为我那样。我还要告诉你,母亲,我们每一个人在所有的人面前都是有罪的,而我是最大的罪人。”

母亲当即忍不住笑了,她是含着眼泪笑出来的,她说:

“你怎么会在所有的人面前成为最大的罪人呢?人家是杀人犯、强盗,你又有什么罪过,认为自己是最大的罪人?”

“母亲,我的好娘亲,”他说,那时他常常会用这样一些出人意料的亲昵称呼,“我的好娘亲,养育我的亲人,要知道,每一个人在所有的人面前确实都是有罪的,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负有罪责。我不知道该怎样给你讲这个道理,但我痛切地感觉到事情确实如此。我们过去懵懵懂懂过日子,还常常生气,怎么一点不明白呢?”

就这样,他每日睡觉后起床,一天比一天更温柔、快活并充满爱心。有时一位姓艾森什米特的德国老医生来看他,他会跟大夫开玩笑说:

“怎么样,大夫,我还能在世上活一天吗?”

“岂止一天,您还能活好多天,”大夫回答道,“还能活好多个月,好多年呢。”

“何必要多少年,何必要多少月!”他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也不需要计较多少天,一天就足够让人体会到全部幸福。我亲爱的人们,我们何必争吵,何必彼此在对方面前夸耀自己,何必互相记恨对方?我们何不到花园里去玩耍,嬉戏?让我们彼此相爱,互相亲吻,你夸我、我赞你,为我们都活着而祝福吧!”

“令郎恐怕不久人世了,”大夫向送他到台阶前的母亲说。“疾病已开始导致他精神失常。”

他的房间窗户朝着花园,我家的花园古木葱茏,春天的树上结着好多苞蕾,早早飞来的鸟儿唧唧喳喳对着窗户给他唱歌。他瞧着鸟儿,欣赏歌声,会突然请求它们宽恕:

“上帝的小鸟,快乐的小鸟,宽恕我吧,因为我对你们也犯有罪过。”

当时对此我们谁也理解不了,而他却流着喜悦的眼泪说:

“是啊,在我周围充满了上帝的荣光:小鸟、树木、草地、天空,只有我过去一直生活在耻辱之中,只有我把一切都玷污了,全然没有察觉这般美景和荣光。”

“你把太多的罪过都揽到了自己头上,”母亲有时哭着这样对他说。

“母亲,我的恩人,我这眼泪是因为高兴而流的,不是因为伤心。只是我没法向你解释清楚,我自己愿意在它们面前承担罪责,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去爱它们。纵使我在天下众生面前承担罪责,众生也会宽恕我的,那便是天国。现在难道我不是在天国里吗?”

还有许多已经想不起来,只得略而不提。记得,有一次我独自到他房间里去,那里没有别人。时近黄昏,天气晴好,太阳快要下山,斜晖脉脉照亮了整个房间。他看见了我,向我招招手,我走到他跟前,他用两手握住我的双肩,深情地瞧着我的脸,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瞧着约莫有一分钟。后来他说:

“好了,现在你去玩吧,代我好好地活下去!”

当时我就去玩了。可事后我一生中曾多次含着眼泪回想起他要我代他活下去这句话。他还说过好多这样奇妙的话,尽管当时我们不解其意。他在复活节后第三个星期去世,神志一直清醒,虽然已不能说话,但直到最后一刻始终没有变样:表情愉快,眼神洋溢着欢欣,不时用目光寻找我们,冲我们微笑,向我们召唤。他的去世甚至在全城引起许多议论。这一切当时曾使我受到震动,然而并不太强烈,尽管他下葬时我哭得很厉害。我还年幼,只是个娃娃,但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感情深深地藏了起来。到时候一切都将被唤醒,而且一呼即应。后来果然如此。

2.《圣经》对佐西马神父一生的影响

当时只剩下了母亲和我。好心的熟人很快向她进言,说现在您只有一个儿子了,你们并不穷,有家产,您何不像别人家那样把您的儿子送到彼得堡去?若是留在此地,您也许会耽误他的锦绣前程。有人建议母亲把我送往彼得堡的武备学堂,将来好加入皇家近卫军。母亲犹豫了很长时间:她怎么舍得跟唯一的儿子分开?尽管没少掉眼泪,但她还是拿定了主意,想促成我未来的幸福。她把我带到彼得堡,送进了武备学堂,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因为三年后她便去世了,在这三年里头她一直在为我们母子的命运忧伤和担心。

我从老家带走的唯有珍贵的回忆,因为一个人最可宝贵的莫过于他幼年时期在老家留下的回忆。几乎任何时候都是这样,只要家庭中有一丁点儿爱与和睦存在。即使最糟糕的家庭也会有一些珍贵的回忆保存下来。我把关于《圣经》的回忆也归入故居印象之列,因为我在老家时虽然还很小,却对《圣经》有浓厚的兴趣。当时我有一本插图精美的书,名为《新旧约圣经故事一百零四则》,我就是从这本书学认字的。它至今还在我这里的书架上,我把它作为珍贵的纪念保留着。但在我学会阅读以前,我记得在八岁那年就已经第一次受到神的感应。在受难周的星期一,母亲只带我一人(我记不得当时兄长在什么地方)去教堂做礼拜。那日天朗气清,此刻我回想起来犹历历如在目前,氤氲之气从香炉里袅袅升起,而阳光通过教堂圆顶的小窗向我们倾泻下来,炉中的香如层层烟波向着日光升腾,仿佛融化在上帝的荣光之中。我看到这幅景象心有所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意识地让上帝语言的第一颗种子落入我的心田。一个少年手捧一本大书走到教堂中央,当时我觉得那本书大得他几乎拿不动;他把书放到诵经台上,打开来开始朗读,我忽然平生第一次似有所悟,第一次明白这是在上帝的殿堂里读经。“乌斯地,有一个人名叫约伯,那人完全正直,敬畏上帝,”〔2〕他有多少家产,多少骆驼,多少羊和驴,他的儿子吃喝玩乐,他非常爱他们,祈求上帝保佑他们,因为他们吃喝玩乐恐怕犯了罪。有一天魔鬼随神的众子一起来到上帝面前说,我在地上地下走来走去。上帝问他:“你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上帝指着他的伟大而神圣的仆人向魔鬼夸耀。魔鬼听了上帝的话冷笑道:“你只要把他交给我,你将发现你的仆人将出怨言并诅咒你的名字。”于是上帝把他如此钟爱的正直信徒交给魔鬼。魔鬼袭击了他的儿女和牲畜,如晴天霹雳把他的财产一下子毁坏殆尽。于是约伯撕裂自己的衣服,伏在地上下拜,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耶和华的名是应当称颂的,从现在一直到永远!”

神父们,师傅们,原谅我此刻的眼泪——因为我的整个幼年时期仿佛又在我面前重现,此刻我的呼吸如同当年我用一个八岁儿童的胸腔呼吸一样,我如同当年一样感到惊异、惶惑和喜悦。当时经中提到的骆驼曾牢牢地吸引住我的想象力,还有如此跟上帝说话的魔鬼,还有把自己的仆人置于绝境的上帝,还有他的仆人表示“即使你处死我,你的名也是应当称颂的”这样的话——然后还有教堂里柔和甜美的歌声:“愿我的祷告上达天听”,接着又是神父香炉里的袅袅青烟以及跪在地上的祈祷!从那以后,我每次读这篇神圣的故事总止不住潸然泪下——昨天我还拿起来读过。这里边有多少伟大的、神秘的、难以想象的内涵!后来我曾听一些嘲笑者和渎神者说过这样不敬的话:上帝怎么可以把自己心爱的圣徒交给魔鬼捉弄,任凭魔鬼夺去他的儿女,击打他,使他长毒疮,害得他不得不拿瓦片刮身体?而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仅仅为了可以向魔鬼夸耀:“瞧,我的圣徒为我可以承受什么样的苦难!”但伟大就伟大在其中有个奥秘,——过眼烟云的人间凡事在此与永恒的真理碰在一起了。永恒真理的效应在尘世真理面前得到了显示。造物主像在创造天地的最初几日每日赞叹“我造出的东西是好的”那样,看着约伯,重又赞叹自己的创造。而约伯在称颂上帝的同时不仅为他效力,也是为他千年万代绵延不绝的全部创造效力,因为这正是他的使命。天哪,这是什么样的书哇!它包含着多少教训哪!《圣经》实在是一部神奇的书,人们从它获得的是什么样的奇迹和力量!这个世界,世上的人,人的种种性格——一切都有塑就的模型在其中被定名展示,万古流传。其中有多少被破解和公开的奥秘。上帝让约伯重振家业,又过了许多年,他又有了另一些儿女,他也爱他们。

“主啊,过去的那些儿女已经没有了,”表面上看来也许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他失去了以前的儿女,怎么能爱这些新的儿女?回想起失去的儿女,无论新的儿女在他看来如何可爱,他和他们在一起难道能和从前一样幸福美满?”

但这是可能的,可能的。昔日的悲痛会渐渐转为祥和安谧的欢乐——这正是人生的一大奥秘。温良明净的老境将取代热血沸腾的青春。我每日都要祝福初升的太阳,我的心依旧在为它唱着赞歌,但我已经更爱夕照,爱长长的斜晖,爱随之而来的淡泊宁静的回忆以及从我漫长幸福的一生中浮现的一个个亲爱的形象——凌驾于这一切之上的则是上帝的真理,感化众生、消弭争斗、宽恕一切的真理!

我的生命行将告终,这我知道,也能听到,但我在余下的每一天都能感觉到,我在地上的生命正与无穷尽的、未知的、但即将来临的新的生命交接,这种预感使我的灵魂因欣悦而战栗,使我的头脑豁亮闪光,使我的心由于欢喜而哭泣……

朋友们,师傅们,我不止一次听说,而最近听到的就更多,说我们的教士,尤其是乡村教士,到处哭诉他们的薪水太低,处境可怜,公开宣称乃至在报刊上发表——我自己就读到过,——说如今他们已没法向民众讲解经义,因为他们的薪水太低;说要是路德宗新教徒和异教徒来夺取羊群,那就让他们夺走好了,因为“我们的薪水太低”。

主啊!我认为,但愿上帝能给他们增加对于他们如此宝贵的薪水(因为他们的抱怨有道理),但我要说一句实话:如果此事要怪谁,那么他们自己就该负一半责任!因为即使没有时间,即使他们说所有的时间都忙于事务与礼拜也有道理,但毕竟不是一点时间也不剩了,他们在整整一个星期内总该拿得出一个钟头来忆及上帝。再者也不是一年到头忙于事务。他们只消每周一次晚上把人们召集到自己身边,起初即使只召集孩子们也行,——孩子的父辈们听说了,自己也会来的。何况为此目的也无须建造高大宫室,只要让人们到你家里来就行;不用害怕,他们不会把你的家搅得一塌糊涂,不是只要让他们来一个钟头吗?你打开这本书给他们念就是了,不要故作深奥,不要盛气凌人,也不要居高临下,只要温顺谦恭,自己也为能向他们诵读、而他们都在聆听并且理解而高兴,自己也热爱这些经义,偶尔停下来讲解老百姓不懂的个别词句。不用担心,他们什么都能领会,一颗正教徒的心什么都能理解!可以给他们念亚伯拉罕和撒拉的故事〔3〕,以撒和利百加的故事〔4〕,给他们念雅各如何去见拉班,如何梦见上帝,醒后说:“这地方何等可畏,”〔5〕——这样必能在老百姓虔诚的头脑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给他们念,尤其要给孩子们念哥哥们如何把他们的骨肉弟弟、英俊少年、得梦的先知约瑟卖与他人为奴,却把他的衣服染了血向父亲谎报,说恶兽把他的儿子撕碎了。〔6〕给他们念哥哥们后来到埃及去买粮食,没有认出约瑟已经成为治理埃及的大臣,约瑟如何为难他们,指控他们,又如何留下小弟弟便雅悯〔7〕,而这一切俱出自爱心,他说:“我是爱你们的,我为难你们也是出自爱心。”因为他终生不会忘记哥哥们如何在酷热的荒原里一口枯井边把他卖给过路的商人,他曾扭绞着双手、哭着哀求哥哥们不要把他卖到异乡为奴,而过了这么多年之后见到他们,他的弟兄之情重又萌发,但出于爱心还是为难他们,给他们苦头吃。后来他受不了自己心中的苦楚,转身退去,扑倒在自己床上大哭一场;最后他抹去脸上的泪痕,容光焕发地出来,对他的弟兄们说:“我是约瑟,我是你们的兄弟呀!”〔8〕还可以接着给他们念,老雅各听说他的爱子还活着,不惜抛下故国家园前往埃及,最后客死异乡,临终道出了在他温顺而怕事的心中秘藏了一生的千古预言,说他的儿子犹大的后裔中将出现世界的大希望、和平使者及救世主。〔9〕

神父们,师傅们,请勿见怪,原谅我像个小孩子那样絮叨你们早已熟知的内容,这些课程你们教起我来一定生动百倍,精彩百倍。我只是出于欣喜才说这些,请原谅我的眼泪,因为我实在爱这部书!但愿那些教士也能流泪,也能发现民众听了他念的经会怦然心动。只需一颗小小的种子:你把它撒入老百姓的心田,它不会白白浪费,会永远活在他们心中,会藏在他们的愚昧、混沌、罪过中间成为一个发光的亮点、伟大的启示。用不到讲太多的道理,用不到太多的教导,他们什么都能理解,就这么简单。你以为老百姓理解不了?你试着再给他们念美丽的以斯帖和高傲的瓦实提的动人故事〔10〕,或者先知约拿被吞入鲸腹的神奇传说〔11〕。同样不要忘掉主的譬喻,可以《路加福音》为本(我就是这样做的),然后是《使徒行传》中扫罗皈依一章〔12〕(这是一定要的,一定要!),完了以后还可以选读一些《圣徒言行录》,比如贤者阿列克塞的生平,还有伟人中的伟人、以苦为乐、见过上帝并心怀基督的埃及修女马利的事迹〔13〕,这些简单的故事肯定能深入到他们心中,每周只消一小时,尽管薪水微薄,就一小时。你会看到我们的人民是仁厚知恩的,他们会给你百倍的报答。他们不会忘记教士的一片苦心和感人至深的话语,会自愿帮他种地,料理家务,比以前更加尊敬他——这样不是等于给他加薪吗?事情其实相当简单,以至于有时候简直说不出口,因为人家会笑你,然而确确实实是这么回事!不信上帝的人也不会相信上帝的子民。谁要是对上帝的子民树立了信心,他也将洞悉上帝缘何神圣,哪怕在这以前他根本不信。只有人民以及人民未来的精神力量才能使我们那些脱离土壤养分的无神论者皈依。

如果不通过实例,基督的教义又有何用?人民听不到上帝的话语,也就没有了希望,因为他们的心灵渴望了解上帝的语言,酷爱体现上帝意志的一切美好事物。

我年轻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差不多已时隔四十年,我和安菲姆神父一起走遍全俄国为修道院募化。有一回我俩跟一些渔民同在一条通航的大河岸边过夜。一个眉清目秀的农家小伙子,看上去已有十八九岁,也加入我们的圈子,他第二天要赶往某处去给一艘货船拉纤。我见他心平气和地望着自己前方。六月之夜相当明亮,温暖而又宁谧;江面宽阔,雾气从水上徐徐升起,给我们送来阵阵清凉,可以听到鱼儿轻拍水面的泼剌声,鸟儿已经归林;一切都是那么安静、那么可爱,都在向上帝祈祷。只有我们俩——我和那个小伙子——没睡,我们谈得很投缘,谈到上帝的这个世界有多美以及它的伟大奥秘。每一根小草,每一只甲虫、蚂蚁、金色的蜜蜂,虽然没有头脑,却无不认得各自的路,真令人吃惊;它们的行为证明,上帝的奥秘确实存在,它们本身都在实现这一神秘的过程。我看得出,那俊小伙子的心激动起来了。他告诉我,他爱森林,爱林中的鸟;他是个捕鸟人,听得懂每一声鸟鸣,善于引诱每一种鸟。

“没有什么比待在林子里更让我觉得可心的了,”他说,“反正一切都挺好。”

“的确,”我接过他的话茬。“一切都是美好的,因为一切都是真理。就拿马来说,”我向他解释,“这是了不起的牲畜,跟人特别贴近;或者拿黄牛来说,它能养活人,给人干活,老是耷拉着脑袋,若有所思。你只要瞧它们的面相:对人多么温顺,多么忠诚,尽管人经常无情地鞭打它们;它们脸上的表情始终任劳任怨、充满信任,这有多美。这实在令人感动,要知道它们什么罪过也没有,因为除了人以外,其余的一切都是完全无罪的,基督和它们同在比我们更早。”

“难道基督也和它们同在?”小伙子问。

“怎么能不是这样呢?”我对他说。“因为上帝的语言适用于天下众生。众生万物、每一个生命体、每一片叶子都向往着神的语言,给上帝唱赞歌,为基督哭泣,不自觉地通过自己无辜一生的奥秘实现这一过程。再比如,”我对他说,“有一只可怕的熊出没在树林里,凶猛而残暴,但在这方面它毫无过错。”

于是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一只熊来到隐居在林中一间小屋里的一位大圣人那儿,大圣人见它怪可怜的,便毫不畏惧地走出来给它一块面包,对它说:“去吧,基督和你同在,”那猛兽便乖乖地走了,没有加害于他。

小伙子听到熊没有加害于人乖乖地走开,听到基督也和熊同在,颇受感动。

“啊,”他说,“上帝创造的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奇妙,真是太好了!”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恬美地沉思冥想。我看得出,他已经理解。不久他便在我身旁进入睡乡,他睡得不沉,却坦荡荡问心无愧。愿主赐福于青春!当时我为他向上帝做了祈祷,自己也随之入梦。主啊,把和平与光明赐给你的子民吧!

3.佐西马长老回忆出家前的青年时代。决斗。

我在彼得堡的武备学堂待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有八年。由于所受教育的变化,儿时的印象有许多已不那么鲜明,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忘记。取而代之的是我有了许许多多新的习惯乃至新的见解,致使我几乎变成一个残忍和失去理性的怪物。我学会了社交界那一套潇洒的举止和表面的礼貌,自然也少不了法语。

但是,在学堂里大家都把伺候我们的勤务兵当作十足的畜生看待,我也一样。也许我比谁都厉害,因为在同学中间我最容易冲动。我们毕业当上军官以后,随时准备为我们团被玷辱的荣誉去流血,对于真正的荣誉,我们几乎谁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谁要是听说了,恐怕自己第一个立即会加以嘲笑。酗酒、闹事、逞能几乎被引以为荣。我不想说我们生性顽劣,这些年轻人品质都不错,但行为恶劣,而最坏的是我。主要是因为我自己有钱,所以就任意胡为,逞少年意气,漫无节制,如脱缰之马。

有一点十分奇怪:当时我也读各种书,甚至兴味颇浓;唯独《圣经》在那段岁月里几乎从不打开,却又从不和它分离,到哪儿都带着,不自觉地珍爱此书,真可谓“日日时时,年年月月”。

如此服役四年之后,我终于来到K城,我们团当时就驻扎在那里。该城热情好客,社交活动场面很大,各色人等都有,我到处都受欢迎,因为我生来性格开朗,加之外界知道我家道小康,这在社交圈内不是无足轻重的。那时出现了一个情况,以后所有的事情便由此发端。

我对一位品貌双全的小姐产生了好感,她有高贵的气质,父母都很受尊敬。她家门第不可小觑,有财有势,对我的接待亲切友好。我开始觉得小姐对我青眼有加,——这一想法使我的心燃烧起来。后来我才明白并且充分意识到,我也许并没有那么热烈地爱上她,只是器重她的聪慧和高贵气质,而这是不言而喻的。然则,当时阻碍我求婚的是一种自私心理:我那么年轻,又有钱,正好纵情声色,过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要我放弃这样的诱惑谈何容易,简直可怕。不过我是作了一些暗示的。反正我暂时不打算采取任何决定性的步骤。

这时部队忽然奉命开往另一个县城去两个月。当我两个月后回到K城时,听说小姐已嫁给城外一位富有的地主,此人虽长我好几岁,但还算年轻,与京都上层社会有联系(这是我所缺乏的),举止谈吐温文尔雅,此外还有相当学养(而我自己根本谈不上学问和修养)。这一突然发生的情况给了我当头一棒,顿时我的头都晕了。更糟的是我随即了解到,这位年轻的地主早就是她的未婚夫,我自己也在她家见过此人多次,但由于被自己的踌躇满志蒙住了眼睛而什么也没有察觉。主要正是这一点使我受到了侮辱:为什么差不多人人知道的事情,唯独我被蒙在鼓里?我一下子怒不可遏。我面红耳赤地开始回忆自己好多次几乎已向她吐露爱慕之意,由于她并未制止或告诫我,于是我得出结论,认为她一直在捉弄我。当然,事后经过思考,我回想起她一点也没有捉弄我,相反,她总是用开玩笑的口吻打断这样的话头,把谈话引到别的事情上去,——但当时我没能冷静地思考,竟产生了报复的欲望。追忆起来我简直难以置信,当时这种报复欲望和愤怒心情其实使我自己也极度痛苦和反感,因为我生性大大咧咧,不可能长时间生某人的气,所以我不得不人为地在自己身上煽风点火,最后变得既可恶又可笑。

我终于等到了机会,有一次在大庭广众间我找了个毫不相干的借口侮辱了我的“情敌”,就他对当时的重大事件——此事发生在二六年〔14〕——发表的意见加以嘲讽,据说我的嘲讽很尖刻,也很巧妙。然后逼迫他与我理论,接下来我更是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以致他接受了我的挑战,尽管我们两人之间相去甚远,因为我比他年轻,身价、地位微不足道。事后我确凿地了解到,他接受挑战也是出于对我的忌妒:以前他为了妻子——那时还是未婚妻——也有点儿忌妒我;现在则认为,妻子若是知道他受了我的侮辱却不敢与我决斗,恐怕会不由自主地瞧不起他,她的爱情也会因之而动摇。

我很快便找到一位同僚、我们团的一名中尉充当副手。当时对于决斗者虽然严惩不贷,但在军人中间决斗简直是一种时尚——某些野蛮的偏见有时会愈演愈烈以至于根深蒂固。

时值六月之杪,我们约定次日早上七点在城外见面——不料偏偏发生一件对我来说确实是重大转折的事情。晚上回家时我窝着一肚子火,脾气坏极了,盛怒之下使出所有的力气在我的勤务兵阿法纳西脸上打了两下。他给我当差时间还不长,以前我也打过他,但从来没有像这样野蛮残忍。信不信由你们,亲爱的朋友,四十年过去了,可是回想起那件事来,我至今仍感到羞愧和痛苦。我躺下睡觉,睡着了大约有三个小时,醒来时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我一下子从床上爬了起来,不想再睡,便走到窗前,打开临花园的窗子,只见朝阳正冉冉上升,温暖而又壮丽,鸟儿开始啁啾争鸣。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内心好像有一种可鄙可耻的感觉?是不是因为我要去干流血的勾当?不,好像不是这个缘故。莫非因为我怕死,害怕自己被杀?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旋即明白了原因何在:原因在于昨晚我打了阿法纳西!

此事一下子在我脑海中重新浮现,整个这一幕仿佛又从头演了一遍:他站在我面前,我照准他的面门抡臂打去,可他双手贴着裤缝,保持立正姿势,脑袋竖得笔直,眼珠凸出,像在接受检阅;我打一下他就哆嗦一阵,甚至不敢举手挡一下——人竟被糟蹋到这般地步,这是人在打人!这是何等可怕的罪行!我的心仿佛被一枚锋利的针所刺穿。

我站在窗前,呆若木鸡。旭日在照耀,叶片在欢笑,在闪光,鸟儿在赞美上帝……。我双手掩面,倒在床上放声大哭。这时我想起了我的兄长马尔凯尔和他生前对仆人说的话:“亲爱的,你们为什么要服侍我,为什么要爱我,我凭什么要你们伺候我?”

“是啊,我凭什么?”这句话猛然间冒了出来。的确,我凭什么要另一个和我一样都是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造出来的人来伺候我?这个问题当时一针见血地扎入我的大脑,这在我还是平生头一遭。“母亲,我的好娘亲,每一个人在所有的人面前确实都有罪,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若是知道了——那便是天堂!”

“主啊,难道这也不是真话?”我哭着心想。“也许我果真对所有的人负有罪责,而且比世上所有的人更加罪孽深重!”于是事情的全部真相顷刻间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眼前。“我要去干什么?去杀一个好人,一个聪明、高尚、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我的人,而他的妻子将永远失去幸福,实际上等于是我把她折磨致死。”

我俯卧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全然没有察觉时间是怎样过去的。忽然我的同僚中尉带着决斗用的手枪进来叫我。

“你已经起来了,这很好,”他说,“时候到了,咱们走吧。”

我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我们还是出来上了马车。

“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对他说,“我一会儿就回来。我把钱包忘了。”

说完,我一人跑回住所,直奔阿法纳西住的一间小屋子。我对他说:

“阿法纳西,昨天我打了你两个耳光,你原谅我吧。”

他像受到惊吓似地哆嗦了一下,直愣愣地望着我。我看得出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于是顾不得当时身穿军装、佩着带穗的肩章,啪的一声跪倒在他脚下,前额着地,说:

“宽恕我吧!”

这下他完全变傻了:

“长官大人,老爷,您怎么能……这不是要折杀我?……”

他突然哭了起来,跟我刚才一模一样,双手掩面,朝着窗户转过身去,抽抽搭搭地浑身颤抖。我跑到等在外面的同僚那儿,跳上马车,喊了一声:

“走吧!”然后大声对同僚说:“你瞧见过胜利者是什么样儿的吗?现在你面前就有一位!”

我欣喜若狂,大笑不已,一路上说个没完,我已记不得说了些什么。

“嗨,老弟,”中尉瞅着我说,“你是好样的。我看得出,你决不会愧对自己身上的这套制服。”

马车把我们送到目的地,他们已经在那里等候我们。双方的副手让我们站在彼此相距十二步的地方,由他开第一枪。我开开心心地站在他前边,面对面,一眼不眨,深情地望着他,该怎么做——我胸有成竹。他放了一枪,子弹只擦破了我面颊和耳朵上一点儿皮。

“感谢上帝,”我嚷道,“没打死人。”

然后我拿起自己的手枪,一个后转身,把枪往树林子里一扔,并且大叫一声:

“去你的吧!”

接着我转过身来向我的对手说:

“先生,请原谅我这样一个愚蠢的年轻人。由于我的过失,让您受了侮辱,现在又让您被迫向我开枪。如果说您有什么不是的话,那么我的不是等于您的十倍,也许还不止十倍。请把这话转告您在世上最珍视的那位女士。”

我的话音刚落,他们三人纷纷向我发难。

“简直莫名其妙,”我的对手说,他甚至相当恼火,“既然您不想拼命,为什么要挑起这场决斗?”

“昨天我还很愚蠢,可是今天变聪明了,”我欢欢喜喜地这样回答他。

“有关昨天的前半句我信,”他说,“至于有关今天的后半句,单凭您的说法还难以下结论。”

“好极了,”我拍拍手对他说,“在这一点上我同意您的看法。我有理由得到这样的评价。”

“那么,先生,您还准备开枪吗?”

“不,”我说,“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再打一枪,不过我奉劝您还是不要打为好。”

两位副手,尤其是我的同僚,也冲我大喊大叫:

“你这是丢我们团的脸,竟然站在决斗场上请求对手宽恕!早知你会来这一手,我……”

我站到他们三人面前,止笑敛容道:

“诸位,如今碰到有人对自己的愚蠢行为表示后悔并为他的过错公开道歉,难道就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

“可这是在决斗场上!”我的副手怒气冲冲地说。

“问题恰恰在这里,”我向他们答道,“这才是值得奇怪的。按说,我应当一到这里,在这位先生开枪之前就赔礼道歉,才不致陷他人于不义。但是,我们自己把自己置于一种荒谬绝伦的尴尬境地,以致这样行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在我挨过这位先生从十二步外开的一枪之后,我的话对他才可能多少有些意义;如果在开枪之前,在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立刻道歉,你们就会说:这是个胆小鬼,看见手枪吓破了胆,别理他。诸位,”这时我发出由衷的感叹,“看看周围上帝赐予的美景吧:碧天如洗,空气清新,芳草萋萋,小鸟歌唱,大自然是美好的、无罪的,而我们,只有我们心中没有上帝,愚不可及,不懂得活着就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愿意明白这个道理,天堂就会来到人间充分展现它的风姿,我们就会互相拥抱,流下欢乐的眼泪……”

我还想往下说,但已经语不成声;甜蜜的青春激情堵得我喘不过气来,而心中的幸福则是我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

“这一切是理智和虔诚的,”我的对手说,“无论如何您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

“您可以取笑我,”我笑着对他说,“但将来您会对我的话表示赞赏的。”

“我现在就愿意表示赞赏,”他说,“您若是允许的话,我可以跟您握手,因为您看来确实是个真诚的人。”

“不,现在不要,”我说,“将来等我变好了,赢得了您的尊敬,那时您再跟我握手——岂不更好?”

我们驱车回家,我的副手骂了我一路,而我吻了他一路。同僚们很快听说了此事,当天就聚集在一起评判我的行为。

“他玷污了军人的荣誉,”他们说,“他应该退役。”

“他毕竟顶住了对方先开的一枪,”也有人为我辩护。

“是的,但他不敢再面对第二枪、第三枪,所以在划定的界线上求饶了。”

“倘若不敢面对第二枪、第三枪,”辩护者不以为然,“他会先开自己的第一枪,然后请求宽恕;可是他把已经装了弹药的手枪扔进树林里去了。不,这该另当别论,这事儿不同寻常。”

我听着,看着他们,心中很坦然。

“我亲爱的朋友们、同僚们,你们不必为该不该劝我退役的事费心了,因为我已经这样做了,今天上午已经向办公厅递交了申请,一俟申请得到批准,我立刻去进修道院,这也是我退役的目的。”

我刚说完,他们人人都笑得前俯后仰。

“你一开始就该宣布才对,现在事情已经一清二楚,对修士我们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大伙儿笑得不亦乐乎,而且并非冷嘲热讽,却是友好的欢笑,我一下子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甚至包括对我谴责最凶的人,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内,直到退役申请获准,我成了最受欢迎的新闻人物。“你好,修士,”他们会这样跟我打招呼。每一个人都会向我说一两句友好的话;他们试图劝我打消出家的念头,有人甚至为我惋惜:

“你这是何苦呢?”

“不,”有人说,“他不是孬种,他顶住了别人开的一枪,本可以放他自己的一枪;可是头天他得了一梦,知道自己该去当修士,所以才这么做的。”

城里社交圈内的议论几乎完全相同。过去他们并没有特别注意我,只是热情接待而已,如今一下子人人抢着要和我认识一下,家家邀请我去做客。他们笑我,却喜欢我。在此我要指出,当时关于我们那次决斗虽然大家都公开谈论,但当局把此事掩盖了过去,因为我的对手是我们一位将军的至亲,反正事情没有弄到流血的地步,倒像是化作了一次玩笑,何况我又退了役,于是真的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也就开始放胆说话,并不顾忌被人们取笑,因为这毕竟不是恶意的笑,而是善意的笑。所有这些谈话多半是晚上跟女士们在一起时进行的,那时候女士们更爱听我说话,还拉着男士们一块儿听。

“怎么能说我对所有的人都负有罪责呢?”任何人都可能这样当面取笑我。“就拿您来说,难道我能对你负有罪责?”

“也难怪,”我回答说,“整个世界早已走上另一条道路,我们把十足的谎言当作真理,还要求别人也说谎。我平生就这么一回有此真诚由衷的举动,结果你们都把我看成一个疯子;尽管你们喜欢我,可还是取笑我。”

“可是怎么能不喜欢您这样的人呢?”女主人说着冲我笑出声来。

那天在她家聚会的人很多。忽然我看见从女士圈子里站起一位年轻的女客——就是为了她,我才挑起了那场决斗,而且没多久以前我还把她认作自己的未婚妻;我没有注意到那天的晚会她也来了。她离座起身,走到我跟前,伸出一只手,说:

“请允许我向您说明,我是第一个不取笑您的人,相反,我含着眼泪感谢您,并为您当时的行为向您表示敬意。”

这时她的丈夫也走了过来,随后人们纷纷来到我面前,一个个都巴不得与我亲吻。我快乐极了,但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特别引起我的注意;他也曾走到我的面前,过去我虽然知道他的名字,但从未与他结识,在那天的晚会以前甚至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4.神秘的客人

他在K城担任公职已有很久,地位显要,受人尊敬,家财豪富,以热心慈善事业著称,曾给一所济贫院和一所孤儿院捐赠巨款,此外还不事声张地做过许多秘密善举,这都是在他身后才被发现的。他大约在五十岁上下,外貌近乎严厉,很少说话;他与还相当年轻的夫人结婚不到十年,生有三个都在幼年的孩子。第二天晚上我坐在自己家里,门忽然开了,进来的便是这位先生。

需要交代的是,那时我已不住在原先的寓所;自从申请退役以后,我搬了家,是向一位公务员的寡妻老太太租的房,由她的用人兼管打杂。我这次迁居仅仅出于一个原因:在我从决斗场上回来的当天,我就把阿法纳西打发回连里去了,因为自从我对他做出那种举动之后,我羞于正视他——一个涉世不深的人甚至做了某件天经地义的事也会感到惭愧——一至于此。

“在几户不同的人家,”来访的这位先生对我说,“我已有好几天饶有兴趣地听过您讲的话,最后想跟您本人认识一下,以便更详细地跟您谈谈。不知先生能否不吝赐教?”

“不敢当,”我说,“我十分乐意并将视之为一项殊荣。”

我虽这样对他说,可是心中简直怕得要命,当时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够吓人的。虽然有不少人听过我讲的话,也好奇地提过一些问题,但还没有人这样正儿八经、严肃认真地来找过我。而这一位竟亲自上我的住所来了。

“从您身上,”他坐下来继续说,“我看到了伟大的性格力量,因为在这件事情上您敢于坚持真理,甘冒遭众人蔑视的风险。”

“您也许大大地过奖了,”我说。

“不,我一点也不夸大,”他说,“请相信我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比您所想的要难得多。正是这一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继续说,“也是我来找您的目的所在。我的好奇心可能有些失礼,如蒙不弃,请向我描述一下:如果还记得起来的话,您在决斗时毅然请求宽恕的那一瞬间,您究竟有何感想?请不要以为我问得无聊;相反,我提这样的问题自有隐秘的目的,倘若上帝有意使我们进一步彼此了解,以后很可能我会向您解释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始终注视着他的面容,忽然对他产生一种十分强烈的信任感;此外,就我这方面来说,也有非同寻常的好奇心,因为我觉得他心中好像藏着独特的秘密。

“您问我在请求对手宽恕的那一瞬间究竟有何感想,”我回答道。“但我还是给您从头讲起更好,这是我对别人没有讲过的。”于是我把发生在我和阿法纳西之间的事情,以及我向他一躬到地的经过和盘托出。“由此您可以想见,”末了我对他说,“到了决斗的时候我已经轻松多了,因为我在家里就迈出了第一步,而一旦走上这条道路,随后的一切非但没有困难,反而令人愉快。”

他听完了我的叙述,非常诚恳地看着我,说:

“这一切极有意思,我还会一次又一次来拜访您。”

从那时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来找我。如果他也能向我谈谈他自己的事,我们本可成为知交。但他对自己的情况却讳莫如深,总是向我问我的事情。尽管如此,我对他仍很有好感,把自己的所感所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因为我是这样考虑的:我何必知道他的隐私,即便不知道,我也看得出这是个正派人。何况人家这样严肃认真,年龄比我大得多,却亲自来找我这么个小伙子,不耻下问。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有益的东西,因为他有非凡的智慧。

“活着就是天堂,”他忽然对我说,“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很久,”紧接着又加上一句:“我只考虑这个问题。”他望着我,面带微笑。“我比您更加坚信这一点,理由将来您会知道的。”

我听着这话,心想他一定要向我吐露什么隐情。

“天堂隐藏在我们每个人心中,”他说,“此刻它也藏在我心中,只要我愿意,它明天就会展现在我眼前,够我终生受用。”

我在一旁观察:他说得很动情,眼睛神秘地望着我,似在向我发问。

“至于除自己的罪过外,”他继续说,“每个人还对所有的人负有罪责,您这一论点完全正确,您能一下子悟透这个道理,着实让人吃惊。人们一旦明白这个道理,那么天国对于他们已经不是梦想,而是现实了。”

“可是这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我向他发出无奈的感慨。“究竟有没有实现的一天?会不会仅仅是梦想?”

“没料到您也不信,”他说,“您宣讲这个道理,自己却不信。相信我,这个如您所说的梦想一定能实现。要有信心,但并非马上实现,万事都有自己的法则。这是精神领域、心理范畴的事情。要重新改造世界,人们自己先得在心理上转变观念。在每一个人都真正成为他人的兄弟之前,不可能实现博爱。任何科学、任何实利都无法确保人们公平分享他们的财产和权利。人们总觉得自己吃了亏,总是有牢骚,彼此妒忌,自相残杀。您刚才问梦想何时才能实现。实现肯定有日,但首先必须结束人类的自闭阶段。”

“什么叫自闭?”我问道。

“就是如今比比皆是的现象,特别在当代,但这个阶段尚未彻底完成,还没有达到它的极限。因为如今人人都力图最大限度地各自为政,都想在自我封闭的状态中追求生活的完满,其实他们的一切努力并不能得到生活完满的结果,只能是彻底的自我毁灭,因为充分确立自我非但没有成功,反而陷入十足的自闭。因为当代所有的人都分散成单独的个体,人人都把自己关在洞内,人人都远离他人,把自己和自己所有的统统藏起来,结果自己不与他人为伍,也把他人从自己身边推开。人在自闭状态下聚敛财富,自以为实力雄厚,可以高枕无忧,殊不知这疯子攒得越多,就在自我毁灭的虚弱中陷得越深。因为人已习惯于仅仅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把自己与整体割裂开来;不相信别人的帮助,不相信他人,不相信人类这一观念在他心中已根深蒂固,他整天提心吊胆,唯恐失去他的钱财和既得权利。可笑的是,无论在什么地方如今人的头脑都开始无法理解,真正要做到高枕无忧,关键不在于个人如何独自苦干,而在于人们齐心协力。但这种可怕的自闭状态也总有到头的日子,那时人们将恍然大悟,过去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现象是多么不自然。到那时,人类之子的标识将在天上展现……。但在这之前,仍须坚持这面旗帜,时不时地应该有人——哪怕只是个别人——做出榜样,引导人心从自闭中解脱出来,为大同博爱作出贡献,即使被目为疯子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了不让伟大的思想成为绝响……”

我们就是在这种充满激情和令人振奋的谈话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晚上。我甚至放弃了交游,做客的次数也大大减少,加之我作为新闻人物的时效已开始衰退。我说此话并无责难的意思,因为人们依旧喜欢我,对我很友好;但是,时尚在社交界确实是无冕之王,这一点不得不承认。对于我的那位神秘的来访者,我终于用不胜钦佩的目光来看待,因为除了赞赏他的智慧以外,我开始预感到他在酝酿某种构想,或许准备轰轰烈烈大干一场。表面上我对他的秘密并不特别好奇,既不正面询问,亦不旁敲侧击。但后来我注意到,他自己好像已有些憋不住要向我透露什么的意思。至少从他第一次来访算起大约一个月后,这一点已相当明显。

“您可知晓,”有一回他问我,“城里对于您和我两个人都很感兴趣,他们看到我上您这儿来得这么勤大惑不解。随他们去怎样想吧,反正很快就要真相大白。”

有时他会突如其来地激动万分,逢到这种情况他几乎总是起身就走。有时他会用犀利的目光对我注视良久——我以为他马上就要说些什么,而他却又把话头猝然打断,开始谈些尽人皆知的寻常事。他也开始常常抱怨头疼。

有一回,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激情澎湃地说了很长时间之后,一下子脸色煞白,面目全非,眼睛直盯着我。

“您怎么啦?”我说。“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他确实经常抱怨头疼。

“我……您可知道?……我……杀过一个人。”

他说了这句话竟面露笑容,脸色像粉笔那样惨白。我还来不及作任何思考,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还在笑?这个问题像一把利刃在我心上猛扎了一下。我自己脸上也没有一丝儿血色。

“您说什么?”我大声问。

“您看见了,”他仍然带着惨白的笑容答道,“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我得付出何等巨大的代价。现在我说了出来,看来已迈出第一步。那就往前走吧。”

我在很长时间内没法相信他,后来也不是一下子相信,而是在他连续三天来找我,把一切都详详细细告诉我之后才信。我原以为他神经错乱了,但最后还是交织着莫大的悲哀和惊愕确信,他犯了滔天大罪。

十四年前,他谋杀了一位有钱的太太,她是一位地主的遗孀,年轻貌美,在K城有自己的住宅。我的神秘客对她倾心爱慕,向她作过这样的表白,企图说服她改嫁自己。但她已把心给了另一位出身高贵、头衔不小的军官,彼时虽征战在外,不过她知道这位军官不久就要回来。她拒绝了神秘客的求婚,请后者不要再上她家的门。神秘客虽然停止造访,但由于熟悉她住宅的情况,竟胆大包天,冒着被发觉的危险夤夜从花园爬上屋顶潜入她家。某些特别胆大妄为的罪行偏偏得手的机会更多,这是屡见不鲜的。

他由天窗翻入顶楼,从那里下楼,知道楼梯下端的一扇门由于仆人的疏忽并非每夜都上锁。这一次他就寄望于这样的疏忽,果然不出所料。潜入上房后,他摸黑走进点着灯的女主人卧室。也是合该有事,她的两名贴身侍女都擅自溜到同一条街上的邻居那儿去参加命名日〔15〕宴会了。其余的男女仆人则睡在底层的下房和厨房里。看到入睡的女主人,他心中燃起了欲火,但随即被急于报复的妒火所压倒;他像个失去理智的醉汉似地走过去,一刀直接刺进女主人的心脏,她甚至没叫一声。然后杀人者以恶魔般的罪恶手段伪造现场,嫁祸于仆人:他不惜带走女主人的钱包,用从枕头底下拿到的钥匙打开柜子,从中取走某些东西,故意弄得像是没有知识的用人所为,如:留下有价证券,只取现钱;拿走几件较大的黄金首饰,而价值十倍于此、但是较小的珍品却弃之不顾。他还取走某件东西留作纪念,但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干了这桩骇人听闻的勾当之后,他循原路出来。在第二天案发以及此后他整个一生的任何时候,谁也没有怀疑到他竟是真凶!他对被害人的爱慕也无人知晓,因为他一向很少说话,落落寡合,也没有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他仅仅被视为死者的一个相识,甚至不算很熟,因为最近两个星期他没去过死者的家。案发后立刻受到怀疑的是她的一名农奴仆人,名叫彼得,种种情况凑到一块儿恰恰说明这样的怀疑是正确的。因为彼得是单身,加上品行不良,女主人生前表示要让他去当兵(反正必须从她家的农奴中征募一名兵丁),此事彼得自己也知道。据说他怀恨在心,曾在小酒店里喝得醉醺醺的,扬言要杀死女主人。在她被害前两天,彼得逃跑了,住在城里不知什么地方。案发的次日,彼得被发现在出城的路上烂醉如泥,衣兜里揣着一把匕首,右手掌不知为何沾着血。他声称血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但没人相信他。两名侍女承认去参加了宴会,所以由台阶进屋的前门在她们回来之前一直没有上锁。类似的蛛丝马迹还有好多,疑点都集中在彼得身上。

那名无辜的仆人被抓了起来,此案开始审理;但是就在一星期后,被捕的彼得因发高烧,昏迷中死在医院里。案件便这样不了了之,法官、市政当局和社会各界一致确信作案人是死去的彼得。可随后惩罚却开始了。

神秘的客人——现在已是我的朋友——告诉我,起初他甚至完全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他有很长时间感到很痛苦,但并非由于自谴,而只是后悔杀了心爱的女人,痛惜她已经死去,因为杀了她,也就是杀死了自己的爱情,而欲火仍滞留在他的血脉中。但是对于残害无辜、杀人致死的问题,当时他几乎想也不想。被害人本来可能成为另一个人的妻子,这个想法在他心目中是无法接受的,所以长期以来他扪心自问一直确信,自己别无选择。

彼得被捕之初,神秘客曾感到不安,但这名囚犯突发的急病以及随后的死亡又令他心安理得,因为彼得的死显而易见(当时他认为如此)并非由于被捕或受到惊吓,而是由感冒引起的,他在逃跑的几天内曾醉得跟死猪一般整夜横卧在潮湿的地上,焉有不着凉之理?神秘客偷得的钱物也没有引起他多少不安,因为(同样是他自己认为)这种偷窃并非图财,而是为了转移怀疑的目标。这些钱数额不大,他不久便把相当于甚至远远大于此数的一笔钱捐赠给设立在K城的济贫院。他是为了在盗窃一事上问心无愧而故意这样做的,看得出,在一段时间内,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心里确实很平静——这是他自己对我说的。于是他着手在任职的事业上大展宏图,主动请求一桩繁难而且棘手的差使,这事占去了他两年时间。作为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他几乎忘了那个案子;偶尔回忆起来,也竭力不去多想。他还积极参与慈善活动,在K城发起了许多义举,捐了很多钱,在两大都城也有了名气,被选为莫斯科和彼得堡好多慈善团体的会员。

不过,他还是开始常常陷入深思,感到苦恼,渐渐地超过他所能承受的限度。这时他看上了一位秀外慧中的小姐,不久便娶她为妻,期望通过结婚驱散孤寂的郁闷,而一旦生活上了新的轨道,在尽心尽责做个好丈夫、好父亲的同时,可以彻底摆脱往事的纠缠。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在结婚的第一个月,他便不断受到一个念头的困扰:“妻子现在很爱我,万一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妻子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并把此事告诉了丈夫。他忽然又困惑了:“我创造了一条生命,可我却剥夺了另一人的生命。”以后有了几个孩子,他心想:“我怎么有资格爱他们,教育抚养他们,怎么能给他们讲做人的道理?我杀过人!”孩子们渐渐长大,一个个活泼可爱,他想和他们亲热,却碍于这样的想法:“我无法正视他们天真无邪的脸庞;我不配。”

最后,他开始产生悲惨而又恐怖的幻觉,老是看见被害人的鲜血,后者风华正茂即遭毁灭的生命大声疾呼要讨还血债。他常常做噩梦。但他意志坚韧,长期忍受着这种种折磨,准备以这样暗中苦熬的代价赎偿一切罪恶。但就连这个希望也落空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痛苦却变本加厉。

由于热心慈善事业,他在社会上受到尊敬,虽然大家对他严厉、阴郁的性格望而生畏;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是受不了。他向我承认有过自杀的念头。但这时他开始被另一个幻想搅得神不守舍——起先他觉得这个幻想荒诞不经,纯属痴人说梦,但后来这念头牢牢地盘踞在他心中,根本摆脱不了。他幻想着能站起来,走到大庭广众前,向大家宣布自己杀了人。他怀着幻想度过了三年,这个幻想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死死地缠住他。最后他全身心地相信,通过宣布自己的罪行,一定能治愈心灵的创伤,从此可获得永久的安宁。信念是有了,然而他内心却深感恐惧,因为不知如何付诸实施。此时发生了我在决斗场上道歉这件事。

“看到您的榜样,我现在下定了决心。”

我注视着他。

“难道说,”我双手一拍,愕然问道,“这样一件小事能促使您下这样大的决心?”

“我的决心已酝酿三年,”他回答说,“您这件事只是给了它一个推力。看着您的榜样,我责怪自己,也羡慕您,”他对我说这话时几乎已沉下脸来。

“人们不会相信您的,”我向他指出,“事情已过去十四年了。”

“我有证据,重大的证据。我可以向您出示。”

当时我哭了,并且吻了他。

“有一件事情您给我拿个主意,只有一件事!”他对我说(好像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我似的)。“妻子、儿女!我妻子也许会伤心而死,而孩子虽然不会被剥夺贵族身份和田产,——但终生都将是罪犯的儿女。我在他们心中将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我不作声。

“我又怎么和他们分离,永远撇下他们?要知道这是生离死别呀!”

我坐着,翕动嘴唇默默地念着祈祷文。末了,我站起来,心里直发怵。

“怎么样?”他望着我问。

“走,”我说,“去向人们宣布。一切都会过去,唯独一个‘真’字长存。孩子们长大后会明白的,您下这么大的决心有多么了不起。”

那天他离开我的住所时,似乎真的已下定决心。然而此后他仍每天晚上来找我连续有两个多星期,老是准备豁出去,又老是豁不出去。他把我的心都累苦了。有时他义无反顾地来到我的住所,十分动情地说:

“我知道,对我来说天国即将出现,只要我一宣布,马上就会出现。十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地狱中。我宁愿受罚,宁愿领罪,也要重新开始生活。靠谎言可以在世上走一遭,却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我非但不敢爱他人,连自己的孩子我也不敢爱。主啊,孩子们或许会明白,我的惩罚是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或许能不再谴责我!上帝之道不在于强,而在于真。”

“人人都能理解您的壮举,”我对他说,“即使目前不理解,将来定能理解,因为您维护的是真理,更高的、非尘世的真理……”

他离去时好像已得到宽慰,可是第二天又来了,火气很大,面色惨白,带着讥诮的口气说:

“我每次走进您的住所,您总是这样用查问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又没有宣布?’请等一下,别把我看扁了。要知道事情做起来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容易。我也许压根儿不干了。您总不至于会去告发我吧,啊?”

其实,我非但没有不明智到用查问的眼光去看他,我连看他一眼都怕。我都给折腾出病来了,我的心盛满了眼泪。夜里我甚至睡不着觉。

“我刚从妻子那里来,”他接着说。“您可知道‘妻子’的涵义是什么?我走的时候,孩子们冲我喊叫:‘再见,爸爸,早点儿回来和我们一起念《儿童必读》。’不,您不懂得个中滋味!他人的不幸总不及自己的教训深刻。”

他双目闪光,嘴唇发颤。骤然间,他一拳捶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东西都跳了起来,——这样温良斯文的人竟有这等举动,这在他还是头一回。

“有必要吗?”他激动地说。“非得这样做吗?事实上没有人被判罪,没有人代我受过而去西伯利亚服苦役,那名仆人是得病死的。我欠下的血债已经得到报应,我遭受的痛苦便是惩罚。何况人们根本不会相信我的自白,我的任何证据都不能使他们相信。难道非得宣布不可?有必要吗?为了偿还血债,我还准备受一辈子折磨,但求不要殃及妻子儿女。要是把他们跟我自己一道毁了,这公平吗?我们会不会在犯错误?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怎样做才合乎真理?再说,人们能认识这个真理,珍惜这个真理,尊重这个真理吗?”

“主啊!”我暗自思忖。“在这样的时刻还考虑人们会不会尊重真理!”

当时我觉得他可怜极了,恨不得自己能分担他的不幸,但求减轻一些他的痛苦。我见他神情狂乱,不由得大吃一惊;我已经不是光凭头脑,而是凭一颗扑腾腾跳动的心灵理解作出这样的决定代价之大。

“命运由您来决定吧!”他又大声说。

“去宣布,”我悄然答道。我的嗓子发不出声来,但近乎耳语的回答是毫不含糊的。我当即从桌上拿起福音书的俄文译本,翻到《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节指给他看: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

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

在他来之前我刚读到这一节。

“的确如此,”他读了以后说,但露出一丝苦笑。“是啊,”他顿了一下又说,“这些书里什么都找得出来。把它们往别人鼻子底下一塞太容易了。可这些书是谁写的?难道是人写的?”

“是圣灵写的,”我说。

“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又是一笑,但这已经是近乎憎恨的一笑。我再次拿起福音书,翻到另一个地方指给他看,那是《希伯来书》第十章第三十一节。

落在永生上帝的手里,真是可怕的。

他读了以后,干脆把书一扔。他甚至浑身哆嗦起来。

“好可怕的一句话,”他说,“没得说,这两条您挑得很高明。”他离座起身。“行了,让我们分手吧,我也许不会再来……那就天堂里见。如此说来,我‘落在永生上帝的手里’已经十四年了,——原来这十四年还有这么个名堂。明天我就去恳求这双手把我放了……”

我本想和他拥抱、亲吻,但没敢这样做——他的脸已完全走样,目光呆滞。他走了出去。

“主啊,”我在想象中呼唤上帝,“他这一走不知将走向何方!”

我在神像前跪下来,哭着把他的事哀告圣母——招之即来的保护神、急救星。我含泪跪着祈祷大约有半个钟头,彼时已是深夜,快到十二点了。突然,房门打开,我一看,他又走进屋子里来。我愣住了。

“您到哪儿去了?”我问他。

“我……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大概是手帕……。好了,就算什么也没遗忘,让我坐一会,可以不?”

他在椅子上坐下。我站在他面前。

“您也坐下,”他说。

我就坐下来。两人干坐了大约有两分钟,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我,忽然莞尔一笑——这一笑我至今没有忘记,——然后他站起来,紧紧抱住我吻了一下……

“记住我去而复返这回事,”他说。“你听见没有?记住这回事!”

这是他头一回对我不用敬称“您”字。然后离去。

“且看明天,”我心想。

果然不出所料。这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恰好是他的生日。近来我深居简出,所以不可能听到什么消息。每年这个日子他家都要大宴宾客,全城的头面人物纷纷到场。这一回同样如此。宴毕,他走到大厅中央,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给上司的正式报告。由于他的上司也在场,他便把这份文件向所有的来宾宣读,其中对罪行始末作了详细的描述。在报告的末尾他说:

“我把自己作为一个恶魔排除出人的圈子,上帝给了我启示。我甘愿受罚!”

他当场把保存了十四年、认为足以证明自己所犯罪行的一切放到桌上:他为转移目标而偷走的死者的几件金首饰;从死者脖子上取下的一个十字架和一个小盒,盒内有她未婚夫的肖像;一个记事本和两封书信——她的未婚夫告知她即将回来的信以及她的回信,回信她只开了个头没有写完,留在桌上准备第二天付邮。他作案后把两封信都带走了——这是为什么?事后他没有把这些于己不利的罪证加以销毁,却保存了十四年——这又是为什么?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人人惊愕万状,大起恐慌,谁也不愿相信,尽管人人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听完了他的自白,但只以为是一个病人的谵语,而几天后社交圈内议论的结果更是一致认定——这个不幸的人疯了。当局和法院不能不受理此案,但也旋即作罢。虽然提供的物证和信件曾迫使执法部门加以考虑,但得出的结论认为,即便这些证据是可信的,单凭它们仍无法正式起诉。何况这些东西有可能是死者自己给他的,或者,他作为死者的相识也有可能代为保管。附带提一下,我听说后来经过死者的许多亲友鉴定,这些东西确系死者所有这一点倒是无可置疑的。然而命中注定这件事情到此还不算完。

五天后,大家听说这位心力交瘁的受难者病倒了,且有性命之忧。究竟他得了什么病,我说不清,据说是心律紊乱;但已为人所共知的是,在他夫人的坚持下,参加会诊的大夫们也对他的心理状态作了检查,结论认为精神病已经可以肯定。虽然人们纷纷向我打听,但我什么也没有泄露,但当我要去探望他的时候,却很长时间被拒诸门外,特别是不容于他的夫人。

“他的病是您造成的,”她对我说,“他本来就郁郁寡欢,而最近一年大家都注意到他特别激动,行为古怪,偏偏在这个时候您把他给毁了;是您的说教搅乱了他的思想,整整一个月他老是往您家里跑。”

不仅他的夫人如此,K城的人无不对我群起而攻之,他们指责我说:

“都是您干的好事!”

我不作声,心里倒很高兴,因为我明白无误地看到了上帝对一个起来反对自己、惩罚自己的人所表现的仁慈。至于说他有精神病,我无法相信。最后我还是见到了他,是他自己坚持要与我告别。我进去一看,立刻明白,他留在世上的时间已不可以天数计,恐怕只能以钟点计了。他非常虚弱,面色蜡黄,两手发抖,呼吸急促,但神情是和蔼而愉快的。

“完成了!”他对我说。“我早就渴望见到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没有告诉他因为有人不让我来看他。

“上帝见我可怜,要召我回去了。我知道自己命在旦夕,但经过这么多年之后,我还是头一回感到喜悦和平静。我刚做了该做的事,马上觉得天国已来到我的心中。现在我已经有资格爱我的孩子,有资格吻他们了。人们不相信我的话,谁也不信,妻子、法官都不信;孩子们也永远不会相信。我认为这是上帝对我儿女的怜悯。我死了以后,我的名声在他们心目中仍如白璧无瑕。现在我感觉到上帝即将来临,我的心像在天堂里一样欢欣雀跃……我尽了义务……”

他不能再说,气儿顺不过来,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热情洋溢地看着我。我们没谈多久,他的夫人不时探头进来。但他还是悄悄告诉我一件事:

“还记得吗,有一天半夜时分我去而复返又到了你家?我还嘱咐你记住有那么回事。你可知道,我第二次到你那儿去干什么?我是打算去杀你的。”

我不禁哆嗦起来。

“那天我第一次从你的住所出来,天已黑了,我在街上转悠了很久,跟自己斗争。突然,我恨你几乎到了我的心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心想:‘现在他是我唯一的羁绊,也是我良心的法官,我已无法逃避明天的惩罚,因为他什么都知道。’倒不是我怕你告发(这一点连想也没有想过),我考虑的是:‘如果我不自首,我有何面目再见他?’哪怕你远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活着,我就无法忍受这个念头:你活着,你什么都知道,你在谴责我。我对你恨极了,仿佛你是罪魁祸首。于是我第二次来到你家,我记得你桌上有一把匕首。我坐下来,要你也坐下,我考虑了足足有一分钟。要是杀了你,即使我不宣布过去那桩罪行,这一新的谋杀案一样会导致我身败名裂。但那时我根本不这样想,也不愿去想。我就是恨你,拼命想对你进行报复,为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报仇。但我的上帝战胜了我心中的魔鬼。不过我要告诉你,死神离你从来没有比那时更近。”

一星期后他去世了。全城名流把他的灵柩一直送到墓地。大司祭发表了感情色彩很浓的讲话。人们痛悼可怕的疾病缩短了他的生命。但是,在他下葬以后,全城都把矛头指向我,甚至请我吃闭门羹。诚然,也有人——起初寥寥无几,以后越来越多——开始相信他的供状是真实的,于是纷纷来找我,怀着浓厚的兴趣问长问短,因为人们乐于看到正人君子堕落出丑。但我缄口不语,不久便彻底搬出K城,五个月后蒙上帝眷顾走上幸福的坦途,并为此赞美无形的手向我明确指出了这条路。至于灵魂饱受煎熬的上帝仆人米哈伊尔,我至今仍每日在祈祷中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