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一位上了几分年纪的体面人,在理所当然地以“国际”作标榜的“山庄”疗养院里,已经住了相当时候。佩佩尔科恩是一个荷兰殖民者,一个来自爪哇的咖啡种植园主,因此微微带有一点有色人种的味道;他的名字叫皮特·佩佩尔科恩——他就这么称呼自己,例如当他说什么:“现在皮特·佩佩尔科恩要来瓶烧酒润润喉咙了。”就习惯这么讲,不过他所有这些个人的特点,都不足以引起我们的注意,都不成其为到了晚上十一点我们还来讲他的故事的原因:在贝伦斯大夫操着五花八门的语言领导的这所疗养院里,伟大的主啊,真是太丰富多彩,太斑驳陆离啦!眼下院里甚至住着一位埃及公主,也就是曾经送给贝伦斯顾问一套很值得玩味的咖啡具和斯芬克斯的那位;她的形象举止异常引人注目,让尼古丁熏得黄黄的手指上戴满戒指,头发剪得很短很短,除了吃正餐的时候一身巴黎时装,平时却穿着男人的休闲西服和笔挺的裤子游来荡去,对一帮男士似乎视而不见,偏偏只对一位犹太裔的罗马尼亚女人大献殷勤;这犹太女人让人家称她作兰道埃尔太太。与此同时,公主殿下却让帕拉范特检察官爱得失魂落魄,以致忘掉了自己原本醉心的数学。不仅公主本人令人目不暇接,在她为数不多的随从中还有一名骟过了的摩尔黑人;这家伙一副病弱胚子,尽管是个施托尔太太喜欢拿来戏耍嘲弄的阉鸡公,却好像比谁都更加贪生怕死,自打见了透过自己的黑皮肤拍下来的片子,就一直垂头丧气……

与这摩尔人相比起来,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的皮肤几乎算不上有颜色。设若我们像前面一样,给小说的这一节也冠上“又来一位”这么个小标题,那么谁都不用担心在此又多了个引起精神混乱的角色,又多了个夸夸其谈的说教者。不,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其人绝不是要叫世界产生逻辑混乱。我们会看见他完全属于另一类型。至于这样一个人怎么同样会令我们的主人公意乱心烦,下面自有分晓。

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抵达达沃斯车站乘的是舒舍夫人同一班夜车,上山庄疗养院来坐的是她同一辆雪橇,然后又同她一起在餐厅里吃了晚饭。他们不只同时到来,而且一块儿到来;这种一块儿并未到此为止,例如在餐厅里安排座位时便继续了下来:荷兰绅士与回归原位的女病友一起,也坐在了“好样儿的俄国人席”,正对着那个给大夫预留的座位,也就是教员波波夫曾经作过疯狂而含义暧昧的表演的那个位置,——这种一块儿叫善良的汉斯·卡斯托普乱了方寸,因为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宫廷顾问曾以自己的方式给予暗示,让他知道了克拉芙迪娅归来的日期和时辰。贝伦斯提前对他说:

“哎,卡斯托普,小老弟,忠诚的等待即将得到回报。明儿个傍晚小猫咪就要溜回来喽,我收到电报了。”

不过只字未提舒舍夫人并非独自归来,也许连他本人也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跟佩佩尔科恩一起回来,而且还是一对儿;——至少第二天汉斯·卡斯托普对他提到这个情况,他显得惊讶和意外。

“我也不能告诉您,她在哪里钓到他的,”贝伦斯解释说。“显然是旅途中的相识,我猜想在从比利牛斯山那边过来的时候吧。是啊,您这失意的情郎,您暂时得容忍一下这老兄,一点别的法子都没有。关系非同一般喽,您明白。看样子,他俩甚至旅途花销都合在一起了。根据我听到的所有情况,那男的有钱得要命。退了休的咖啡大王啊,您得知道,带着个马来仆人,够排场不是。再说呢,他肯定不是来玩玩儿的,看来除了酗酒引起的痰滞塞,还有染上已经很久的恶性疟疾症状,您懂吗?一种顽固的隔日疟。对他您必须有耐心。”

“没什么,没什么。”汉斯·卡斯托普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同时心里想:“那你呢?你心情怎么样?你也不会完全无动于衷吧,你这个脸颊发青的老鳏夫,我要没有搞错的话,你早就对人家心怀鬼胎,用画油画当幌子。你话里充满幸灾乐祸,我感到,可实际上咱俩只能同病相怜,在佩佩尔科恩问题上是一定意义上的难兄难弟。”

“一个怪人呗,确实与众不同啊,”卡斯托普打着手势形容说。“身体壮实,须发稀疏,这是我对他的印象,至少是今天早餐时我获得的印象。身体壮实却又头发稀疏,我的意见是必须用这两点来形容他,尽管两者通常似乎统一不到一起。他却是高大、魁梧,喜欢叉开腿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前面垂直的裤子口袋中;他那裤袋,我必须指出,确实是直着缝在前面的,而不像您、像我或像其他上流人士那样缝在侧边。当他那么叉开腿站着,按荷兰人的习惯上腭音很重地说着话,确实是给人一个十分壮实的印象。只不过呢,他下巴上的胡须稀稀落落,就是既长又稀疏,叫人觉得数也数得过来;还有他的眼睛也又小又黯淡,简直叫我怎么都辨不清是什么颜色;他总是拼命睁大眼睛,然而毫无用处,反倒只是使前额上的皱纹更深更显;这些皱纹一直从他的鬓角牵上来,到了上边则横贯整个额头。您知道,他的额头又高又红,立在周围的头发虽说长长的,却很稀疏;眼睛呢小而黯淡,不管他怎么睁大。还有他那紧身马甲,叫他看上去有了点教士的味道,虽说他那套礼服是格子花的。这就是今早上我对他的印象来着。”

“我看呐,您真是盯上他了,”贝伦斯应道,“不过,好好研究一下此人的特点,我觉得也是对的,因为您毕竟得接受和适应他的存在嘛。”

“是啊,我们是得好好注意他。”汉斯·卡斯托普说。——这样,给那位新来的不速之客绘制一张大致不差的像,就成了他的任务;事实上,这任务他完成得不坏,——要让我们来完成,结果未必会好多少。无论如何吧,他进行观察的位置有利之极:我们知道,克拉芙迪娅不在期间,他的座位移到了与“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相邻的一席,两张桌子并排着,只是人家的那桌更靠近露台的门罢了;而且汉斯·卡斯托普和佩佩尔科恩一样,都面向餐厅窄的一头坐在那儿,也就是所谓肩并肩坐成一排,只是汉斯·卡斯托普还稍稍靠后一点儿,这样观察起来既轻松又不易被发现;——至于斜对面的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他则将她侧影的四分之三,收入了眼底。对于他那天才的素描,可以补充完善的大概是:佩佩尔科恩的上嘴唇胡子刮光了,鼻头大而多肉,嘴巴同样挺大,嘴唇线条却不规整,像是给皲裂开了。还有,他的手虽然也挺宽大,却蓄着尖尖长长的指甲,说话时很喜欢打手势。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尽管汉斯·卡斯托普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就像一位乐队指挥似的,他的手势漂亮、精准、细腻、娴熟而富有吸引力、感染力,有时将拇指跟食指弯成一个圆圈儿,有时又慢慢地平伸出宽阔的、指甲尖长的手掌,像是要平息什么,像是要引起重视,但在别人重视了并且含笑聆听之后,他却又令人失望地大发一通莫名其妙的议论;莫名其妙得不只是令人失望,——或者说也不真令人失望,更多的是叫你又惊又喜;要知道,他的手势如此细腻、有力并且意味深长,已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言语的缺失,并引起听者精神上的满足感、娱乐感和丰富感。有时候他根本不再发议论。他只把手轻轻抚在左边的邻座即一位年轻的保加利亚学者的小臂上,或者是抚着右边的舒舍夫人的手臂,然后再把这只手斜着向上抬起来,要求人家保持沉默和神经紧张,一边听他准备说的话;同时他眉毛扬得高高的,致使额头上的皱褶变得深而又深,而且直至弯向了外眼角,脸上活像戴了个面具——坐在一旁的人已经屏住呼吸,随后他低头瞅着面前的桌布,张开嘴唇干裂了的大嘴,像即将发表什么惊天动地的宏论似的。这么坚持了一小会儿,他却吐出一口长气,然而什么也不讲,像是示意大伙儿可以“稍息”了似的又开始喝咖啡;他喝的咖啡特别浓,因此也就用一只他个人专用的咖啡机烹制。

喝完咖啡,他又开始行动。俨然如同一名指挥家,他手一挥大伙儿就停止休息闲谈,恢复了安静,正在乱糟糟地奏响的各种乐器也不再出声,只待他姿态优雅地发出指令,整个乐队便精力集中地开始演奏,——要知道他那白发婆娑的大脑袋,他脑袋上那对黯淡无光的眼睛,那额头上一道道深重的皱纹,那下巴上长长的胡子,那痛苦地咧开的嘴巴,都使他拥有不容争辩的权威,大伙儿只得乖乖儿地服从他的指示。谁都一声不响,只是含笑瞅着他,等着他,时不时地也有谁冲他点头笑笑,意思是给他鼓励。他于是嗓音低沉地开了口:

“女士们,先生们。——好的。一切都好。行——啦。不过希望各位注意,——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不能够忽视……不过这点没什么好再讲。我需要讲的不是这个,而主要是也唯一是我们的职责……只是加之于我们的——我一再反复强调这个词——不容推脱的职责……不!不,女士们,先生们,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好像我……想到哪儿去喽,好像我……行——啦,女士们,先生们!完全行啦。我知道咱们意见完全一致,既然如此:言归正传!”

说了半天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的脑袋显得那么富于思想,他的表情和手势那么果断、深刻和富有表现力,结果是谁都觉得聆听到了金言谠论,包括聚精会神地听着的汉斯·卡斯托普也如此,尽管也意识到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没有任何实际的内容,然而却不觉得它有什么缺点。我们可以设想,一个聋子处在这样的场合心情如何。也许他会很懊恼,因为他根据表情得出对谈话内容的错误结论,并且会以为,自己由于残疾而显得愚蠢。这样的人往往会丧失自信,陷入自我烦恼。在另一桌有位年轻的中国人却相反,他德语还挺差,虽听不懂却认真地听了、看了,听完为表示高兴和满意竟用英语喊了一声“太好啦!”——甚至还鼓起掌来。

且听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言归正传”。他挺直身子,扩展了一下宽宽的胸部,扣严了罩在紧身马甲上的花格子礼服,须发雪白的脑袋威严得像位国王。他招招手唤来女侍者——正是那位女侏儒,——她虽然忙得不可开交,却召之即来,他的手势太有权威啦;她站在老爷子的座位旁,一只手端着牛奶壶,一只手端着咖啡壶。就连她也免不了扬着自己大而老气的面孔冲他微笑,点着头表示乐于为他效劳,也免不了被他皱纹深重的额头下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给镇住,被他举起来的那只指甲尖长如同梭镖的手,那只拇指与食指弯成一个圈儿、其他三根指头冲着天空的大手给镇住。

“我的孩子,”老先生说,“……好。一切都很好。您个子小小的,——可对我有啥妨碍?恰恰相反!我看到了好的一面,感谢上帝他让您成为现在的您,而且由于您矮小得出奇……好啦好啦!至于我对您的希望,那也很小很小,也小得出奇。可首先告诉我,您叫什么来看?”

女侍者笑起来,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最后讲她名叫艾美伦提亚。

“美极啦!”佩佩尔科恩大叫一声,身体靠到了椅背上,冲女侏儒伸出一条胳膊。他喊叫的语气之重,仿佛想说:“您还想怎么样哦?一切都太美太美啦!”

“我的孩子,”他极其严肃地,甚至有些严厉地重新拾起话头,“……这超乎我的所有期望,艾美伦提亚……您讲的时候很谦虚,可是这个名字……和您本人配在一起……总而言之,真是再好不过啦。它值得人迷恋,值得人投入胸中的所有情感,以便……用亲昵的爱称……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孩子?它的爱称——可以是伦提亚,不过艾姆欣可能更亲切,——眼下嘛也不用犹豫动摇,我就叫您艾姆欣好啦。我说艾姆欣,我的孩子,注意:一点点‘面包’,亲爱的。等等!站住!免得一不留神造成误解!我在您相对大了些的面孔上看见了这种危险——‘面包’,伦茨欣,但不是烘烤的面包,——烤面包咱们桌上还有的是,各式各样都有。而是烧的‘面包’,我的天使。上帝的面包,清洁透明的面包,样子小小的十分可爱,也就是用来提神那种。我没有把握,不知这个词的意思对于您……我想建议换个说法,即用来‘强心’那种‘面包’;这你不会再误会了吧,按照通常轻率的意思……行——啦,伦提亚。行啦,万事大吉。以我们的义务和神圣职责来说……举例讲也就是我们光荣的责任,你个头儿出奇的小性格却异常坚强……来一杯杜松子酒吧,亲爱的!——为了乐一乐,我想讲。施达梅尔杜松子酒,艾美伦茨欣。快去啊,快去给我拿一杯来!”

“一杯杜松子酒,地道的杜松子酒。”女侏儒重复说,说完转过身,想放下手里的牛奶壶和咖啡壶。最后,她把它们摆到卡斯托普的桌上,在他的刀叉旁边;显然,她不愿意让它们去妨碍佩佩尔科恩先生。她手脚麻利,很快满足了她客人的需要。可杯子斟得太满,“面包”从杯里溢了出来,浸湿了托盘。老先生用拇指和中指拈起酒杯,举起来对着亮光。“这样,”他解释说,“皮特·佩佩尔科恩就来上一杯烧酒,提一提神儿喽。”说完嚼了嚼经过蒸馏的松子儿,一口吞了下去。“现在,”他接着说,“我看你们大家都用的是更清醒的目光。说着他从桌上抓起舒舍夫人的手来,拉到他的嘴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又送回原处,并让自己的手也在桌上停留了一些时候。

一个奇特的、有身份的怪人哦,尽管有些来历不明。山庄疗养院的所有人都兴趣盎然地关注着他。据说他前不久才从殖民地的买卖中抽出身来,过上了安稳舒适的生活。还说他在海牙有一幢漂亮房子,在谢维宁根则是一座真正的别墅。施托尔太太称他是块“吸金子的磁铁”——磁铁者,富豪也![1]她还指得出舒舍夫人回院后穿晚礼服戴的一串珍珠项链,按照她的说法,不能被看作克拉芙迪娅在高加索那边的丈夫感情深笃的证物,而是这一对儿的“共同旅费”的一项开销。她说时挤眉弄眼,还歪一歪脑袋让大家注意旁边的汉斯·卡斯托普,刻意拉下嘴角模仿他苦恼的模样,这个自己也因为病痛而变得粗鲁的娘儿们,硬是肆无忌惮地对他的窘境进行嘲讽。卡斯托普却不动声色,甚至还不无风趣地纠正她用词的错误。她失言了啊,他说。应该是腰缠万贯的大亨。不过嘛说是磁铁也不坏,佩佩尔科恩显然是很有吸引力的。还有那位女教员恩格哈特,她也羞红着脸,不正眼瞧卡斯托普,而是笑嘻嘻地瞟着他问,对那位新来的客人感觉怎样,他回答时也异常平静。荷兰老头佩佩尔科恩是个“面貌复杂的人物”,他说,——人物肯定是人物,只是面貌不清啊。这个准确定性证明卡斯托普不但客观,而且心平气和,女教员一下子就垮了。至于斐迪南·魏萨尔,他小子也转弯抹角地提到舒舍夫人回院来的意外情况,汉斯·卡斯托普仅仅瞪了他两眼,表明在精确达意方面,有时候目光丝毫不比凌厉的言辞逊色。“可怜的家伙!”卡斯托普打量曼海姆人的目光明明白白地说,明白得排除了哪怕是一点点可能的误解;魏萨尔呢也明白和承受了这目光,是的,他甚至还点了点头,张着他那牙齿缺损的嘴巴;只不过呢从此在同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和费尔格一起散步时,再也不替汉斯·卡斯托普抱他的双排扣大衣了。

上帝明鉴,大衣他自己也可以抱呀,不,甚至更乐意自己抱;只是出于友好,他才时不时地把它交给了那个可怜的家伙。不过呢我们圈子里的人没有谁看不出来,那些完全未曾料到的情况,着实给了汉斯·卡斯托普不小打击;为与自己在狂欢之夜大胆追求的人儿重逢,他做了许多心理准备,现在让它们完全毁了。说得确切一点:所有准备都变得多余,而且还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他的考虑原本十分细心,十分周密,绝没有什么冲动狂热。根本没想上车站迎接克拉芙迪娅,——也幸好没有想到啊!再说也完全没把握,一个由于生病而放荡不羁的女人,是不是还会记得老早以前那个戴假面具、说外国语的狂欢之夜,是不是还会乐意重温旧梦。不,可不能唐突,可不能想入非非!即使可以认为,他与那个斜眼女人的关系,从实质上讲已经超出西方的理性和思维的界限,——但在形式上仍然是极为文雅的,眼下看上去甚至好像已经给淡忘了。只是彬彬有礼地隔桌打个招呼,——暂时就如此而已!等以后有机会再礼貌地凑过去,稍微寒暄寒暄,问一问别来无恙什么的……真正的重逢嘛,到时候将成为他坚持不懈的骑士风度的报偿。

所有这些细心考虑,如上所述,都由于他现在完全失去了自由意志,失去了一切用武的可能而泡了汤。荷兰佬佩佩尔科恩的出现,叫他那个原本并不太保守含蓄的策略根本没法实施。他们抵达的那天傍晚,汉斯·卡斯托普从房间的阳台上,眼瞅着雪橇循着弯曲的山路慢慢驶来。只见在高高的御者座上,车夫身边坐着个黄皮肤的小人儿,身穿带毛领的外套,头顶直筒筒的圆帽子,也就是那个马来随从;在背后的橇斗里,傍着克拉芙迪娅,则坐着这个帽子扣在脑门儿上的陌生家伙。当天夜里,汉斯·卡斯托普没怎么睡着。第二天早上,没费多少劲儿便打听清楚了那令人烦恼的伴侣叫什么名字,还顺便得知他俩已住进二楼紧挨在一起的特等房间。接着进第一次早餐,卡斯托普及时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脸色很是苍白,一心盼着听那玻璃门发出的哐啷啷响声。响声没有了。克拉芙迪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门是由走在后边的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关上的。——只见他高大、魁梧,高高的额头,巨大的头颅,头颅四周白发飘飘,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的旅伴身后走了进来;克拉芙迪娅则轻车熟路,探着脑袋,迈着猫一样轻捷的步子,踅到了自己的座位跟前。是的,她就是这个样子,一点儿没变。汉斯·卡斯托普方寸大乱,忘乎所以,用失眠的眼睛死死盯住她。是她那金色而泛红的秀发,不过发型不再那么讲究,只是简单地辫起来盘在了头上;是她那“草原狼一般闪烁明亮的眼睛”,是她浑圆的颈项,是她的嘴唇,眼下显得更加丰满的嘴唇,还有她高高的颧骨;由于这颧骨,她脸颊上便形成了两个迷人的酒窝儿……“克拉芙迪娅!”汉斯·卡斯托普在心中呼唤,同时打了个寒噤。——他打量着那位不速之客,执拗而不屑地扬起脑袋,以此抗拒那人的装腔作势,大模大样;同时在心里要求自己对他因拥有眼前的占有权而表现的志得意满,不可一世,抱一种取笑和嘲弄的态度,因为往昔的某些情况已给他这特权蒙上了阴影:所谓的某些情况事实上并不朦胧含糊,例如就存在于业余作者的油画肖像中,当初卡斯托普自己就曾为此感到不安……还有呐,她入座前冲着大厅嫣然一笑,像是要在观众面前亮亮相似的,这个习惯舒舍夫人也保留了下来。佩佩尔科恩则充当配角,立在她侧后边等着她完成这小小的表演,然后才傍着克拉芙迪娅在桌子边落了座。

完全谈不上“彬彬有礼地隔着桌子致意”喽。在“亮相”那会儿,克拉芙迪娅的目光越过汉斯·卡斯托普,越过整个大厅,不知游移到了更加遥远的什么地方;下一次在餐厅里碰头亦复如此;随后进餐的次数一次次增加,克拉芙迪娅的目光纵然与他相遇却仍旧是无动于衷,仍旧是茫然无所见,那么即使她吃饭时朝他转过头来,再冲她礼貌地以目致意也不合时宜了不是?到了晚上短暂的娱乐社交时间,两位伴侣便让他们的桌友包围着,并肩坐在小沙龙中的长沙发上;佩佩尔科恩通红着一张大脸,在飘飘洒洒的白发和长长的胡须映衬下更显得容光焕发,这时候他举起晚餐时要的那瓶红葡萄酒,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每次正餐他都要喝上一瓶,有时还喝上一瓶半甚至两瓶,更别提那所谓的“面包”啦,这玩意儿他第一次进早餐就少不了。很显然,这位大老爷们儿特别需要以吃喝提精神。还有极浓极酽的咖啡,他一天也要来上几次:不只在早上,而中午也大杯地喝;——不只饭后喝,吃饭时也喝,边饮葡萄酒边喝。这两种饮料,汉斯·卡斯托普听他讲,都有助于退烧,——提精神完全不用讲,对治他时时发作的疟疾也大有好处;还在上山的第二天,这种病就叫他出不来门,在床上困了好几个钟头。宫廷顾问称其为“四日疟”,因为它让荷兰佬每四天病倒一次:他先冷得牙齿磕碰,随后脸烧得像火一般发烫,再后来浑身大汗。大夫讲他因此还患了脾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