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不多久,就进来了一个年高德劭、身体壮健的人;当那扇被狂风猛撞的门让他进来后又弹回去的时候,会众全都立刻对他投出迅捷注意的眼色,充分表明这位高尚的老者就是牧师。不错,他就是著名的梅普尔神甫(捕鲸者都这样称呼他),他在捕鲸者中真是一个深获爱戴的人。他自己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水手和标枪手,但是,他献身于教会事业已经多年了。当我这会儿写他的时候,梅普尔神甫正是处于岁寒不雕、老当益壮的时期;那种老当益壮仿佛正跨进了返老还童的阶段,因为在他所有的皱折的纹路里,都闪出一种鲜花乍开的柔光——甚至像是从二月的覆雪里突然冒出来的早春新绿。事先不知梅普尔神甫生平的人,初次看到了他,都不免要产生极大的兴趣,因为他的举止所表现出来的牧师的某些特点,都可以说跟他所经历过的出生入死的水上生活有关。他一进来,我就看出他不曾带雨伞,也一定不是坐车来的,因为融化的雪雨直从他的雨帽上淌下来,而他那件宽大的舵工装的布外衣,由于吸足了水分,差不多要把他拖到地上。不过,当他把帽子、上衣、套鞋一一脱下来,挂在附近的角落里一个小地方,穿上像样的服装后,他就平静地走到讲坛边。
像大多数的老式讲坛一样,这个讲坛很高,这样高的讲坛,如果搭上一个普通的踏级,跟地板形成很大的一个角度,势必大大缩小这个本来面积就很小的教堂的地位,因此,那个建筑师似乎按照梅普尔神甫的示意,而造了一只没有踏级的讲坛,只在旁边加上一只垂直的靠梯,跟在海上从小艇攀上大船时所用的软梯一样。一个捕鲸船长的太太给这个小教堂送来了一副相当漂亮的用坏了的红色舷门索做梯子,那副绳索,因为索头本来就编结得很好看,而且染着一种赤褐色,所以整个装置,配上小教堂原来那种格调,倒也毫无不当之处。梅普尔神甫在梯脚停了一会后,双手抓住舷门索上的装饰品似的结头,先把眼睛往上一望,再以一种真正的水手式却又不失牧师身份的灵巧身段,手换着手,登上梯级,仿佛登上他的船只的大桅楼。
这张靠梯的两边,像通常那种摇摇摆摆的软梯一样,是用包布的绳索做成的,不过,因为踏级是用木棍做成的,所以每一级都有一个接节。当我初眼瞥到这个讲坛时,立刻就看出这只靠梯尽管用在一般船只上很方便,可是用在这里,这些接节似乎都是多余的。因为我料不到会看到梅普尔神甫在爬到了上边后,又慢慢转过身来,蹲在讲坛边,慢条斯理地把这只靠梯一级一级地拉上去,直把整只梯子都拉上去,放在讲坛里边,让他自己高处在他那难以攻陷的小魁北克[1]中。
我对这事情百思而不得其解。梅普尔神甫已因真诚和圣洁而拥有如此名震遐迩的声誉,我怎能怀疑他不过是靠任何狡诈手法才博得赫赫名声呢。不,我心里想,在这方面,一定还有更微妙的道理;而且,它一定标志着某些眼不能见的东西。那么,难道他会靠这种肉体上暂时跟人们隔离的举动来表示他在精神上也暂时跟外界一切千丝万缕的联系都割绝了吗?会的,因为就充满极乐之泉源说来,我认为,这个讲坛就是这个上帝的信徒的独立要塞——一个巍峨的艾伦勃莱茨坦[2],城垣里还有一口万年不竭的水井。
但是,这张根据这个牧师以前的海上生活而设的靠梯还不是这地方的唯一奇特的特点。在讲坛两侧的石碑中间,在它后面的墙壁上还饰有一幅大油画,画着一只宏壮的船正在冒着狂风暴雨奋勇前进,想摆脱后边那许多凶险的岩石和滔天白浪。但是,在泡沫飞溅和滚滚乌云的上面,却泛着一片小岛似的阳光,照射出一个天使的脸来;这张光辉的脸还远远地对着那只动荡的船甲板投射出了一束光芒,有点像是那块现在嵌在“胜利号”[3]的船板上、纪念纳尔逊阵亡的银牌。“好壮丽的船呵,”那天使似乎在这样说,“冲呀,冲呀,你这壮丽的船,辛苦地把起舵吧;看哪!太阳正在突围而出;云朵也在散开了——眼看就是最晴朗的苍穹啦。”
而且,讲坛本身除了那张梯子和那幅油画以外,并不就毫无海上情调的痕迹。它那嵌板的前沿就很像船只的扁平的船头,那本放在突出的斜板上的《圣经》,就是模仿船只的提琴头似铁嘴[4]的式样。
还有比这更富有意义的吗?——因为讲坛从来就是人间的为首的部分,其余的一切都是跟着它走的。讲坛领导整个尘世。特别叫人讨厌的暴风雨就正是从这里被首先发现的,船头必须具有首当其冲的能耐。上帝的清风或逆风就正是从这里被首先变成顺风的。不错,世界就是一只向前驶出的大船,而且没有一次完整的航程;这只讲坛就是它的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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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魁北克,加拿大魁北克省的省会,也是从前加拿大的首都。它是加拿大一个军事要地,它那建筑于1608年的城堡有加拿大的直布罗陀之称。
[2] 艾伦勃莱茨坦,德国著名要塞,位于莱茵河右边,在科布林士对面的高冈上。
[3] “胜利号”为英国托马斯·斯拉特爵士所设计的战舰之一,英国海军大将纳尔逊(1758?—1805)在受任地中海舰队司令时曾以它作旗舰,他于1805年与拿破仑交战时被炮弹击毙于后甲板上。这只船自1922年起,即泊在朴茨茅的码头上以为纪念,供众参观。
[4] 铁嘴,古代战舰用以冲破敌舰,在舰首装上的铁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