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望抱负不凡的人有自知之明,
那只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
因为抱负不凡就是要出人头地,
使自己变得光辉灿烂,引人注目。
尽管他们与我们时常在一起,
他们却自命为大大超过我们,
仿佛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莫不会赢得我们的惊异和尊敬。
为了使我们的崇拜登峰造极,
他们觉得还必须提醒我们,
他们的意愿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丹尼尔:《菲洛塔斯的悲剧》[9]
文西先生听了遗嘱回到家中,对许多事物的观点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他是一个坦率的人,但是对自己的心情喜欢采取曲折的表达方式。他的丝带在市场上销路欠佳,他感到失望之后,便骂他的马夫;他对妹夫布尔斯特罗德生气的时候,他便讽刺挖苦循道派教会。现在很清楚,他对弗莱德的懒惰突然变得严厉了,因为他把一顶绣花便帽从吸烟室扔到了过道的地板上。
他看到那位大少爷预备上楼睡觉,便说道:“喂,先生,我看你下个学期可以死心塌地去念书,参加你的学位考试啦。我已经决定,因此我劝你也别再拖延,赶快拿定主意。”
弗莱德没有回答什么,他垂头丧气,伤心之极。二十四小时以前,他非但没有考虑要干什么,而且觉得到这时,他可以高枕无忧,啥也不干了;他可以穿上红色猎装,带着第一流的猎马,骑在旅行用的骏马上,前往游猎地点,以致一路上看到他的人,无不对他啧啧称羡;不仅如此,他还可以马上付清高思先生的钱,玛丽也没有任何理由不嫁给他了。这一切都不费吹灰之力,也不必读书,纯粹是天意,是上帝假手于一位老人的怪癖对他的恩赐。但是现在才过了二十四个小时,这一切确凿无疑的前景,顿时成了泡影。他的失望已使他心如刀割,可是他还受到这么粗暴的对待,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这实在“太不近人情”了。不过他没说什么,便离开了屋子,让他的母亲去替他辩白。
“你对可怜的孩子太严厉了,文西。尽管那个没良心的老头子欺骗了他,他还是会变好的。我相信,弗莱德是一定有出息的,这就像我坐在这里一样确定无疑。要不然,他怎么会从坟墓的边上又给拉了回来呢?我认为,那无异是抢劫,他实际已把田地给了他,许诺了他——如果使大家相信这点还算不得许诺,那什么才是许诺呢?你瞧,他给了他一万镑,可是临到最后又收回去了。”
“收回!”文西先生气呼呼地说,“我告诉你,露西,这孩子生来就命薄。可你还总把他当宝贝似的。”
“算了,文西,他是我的头生孩子,他出世的时候,你还那么起劲呢。当时你好不得意。”文西太太说,一下子又恢复了愉快的笑容。
“谁知道孩子大了会怎样?我只能说我当时太傻了。”丈夫回答,可是口气温和多了。
“但是谁的孩子比我们的更好、更漂亮呢?弗莱德大大超过了别人家的儿子,你听他的谈吐,就知道他是进过大学的。还有罗莎蒙德,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上哪儿去找?她比得上这一带的任何小姐,只会比她们好,不会比她们差。你瞧,利德盖特先生来往的都是最高贵的绅士,又见过世面,可他一到这儿,立刻爱上了罗莎蒙德。自然,要是她自己没跟他定亲,那更好一些。说不定她还能遇到什么人,攀一门好得多的亲事呢。我是指她的同学威洛比小姐家,她那些亲戚都是有地位的,不比利德盖特先生差。”
“亲戚,亲戚!”文西先生说,“我不稀罕这些亲戚。一个女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亲戚关系可以夸耀,这样的女婿,我不要。”
“怎么啦,亲爱的,”文西太太说,“你好像对那门亲事很满意呢。的确,当时我不在家,但罗莎蒙德告诉我,你对他们的订婚没有反对过一句呀。她已经在着手置办精致的床单和麻纱内衣啦。”
“这不是我要她买的,”文西先生说,“我有了一个好吃懒做的宝贝儿子已经够我受的了,一年以内我拿不出钱给她办嫁妆。眼前这个局面非常困难,人人都有破产的危险;我不相信,利德盖特手头有多少钱。我不会答应他们结婚。让他们等着吧,从前他们的长辈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会叫罗莎蒙德受不了,文西,你知道,你一向对她是百依百顺的。”
“不成,我不同意。这门亲事越早罢手越好。我不相信,他这么干下去会挣得了大钱。他到处跟人作对,我听说他净干这类得罪人的事。”
“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十分器重他,亲爱的。我相信,这门亲事,他一定很满意。”
“他满意关我屁事!”文西先生说,“布尔斯特罗德不会养活他们。如果利德盖特指望我掏钱出来,供他们吃喝玩乐,他是打错了算盘,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看,不用多久,我就要拉不动这车子啦。你最好把我的意思告诉罗莎。”
这种作风在文西先生这儿,已经司空见惯:先是不假思索,高高兴兴表示同意,继而一想,又觉得未免太鲁莽,于是通过别人,收回成命,弄得不欢而散。然而文西太太从来不愿违背丈夫的话,到了第二天早上,一有机会,就把他的意思转告了罗莎蒙德。后者一边察看一块薄纱织物上的花纹,一边静静听着,听完以后,把美丽的脖子一扭,只有受过她长期熏陶的人才懂得,这意思就是拒不接受。
“亲爱的,你有什么话吗?”母亲问,表现了慈祥体贴的心情。
“爸爸不会有那样的意思,”罗莎蒙德说,神色泰然自若,“他一向都说,他希望我嫁一个我心爱的人。现在利德盖特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早在七个礼拜以前,爸爸就表示同意了。将来我们打算住在布莱登太太的房子里。”
“好吧,亲爱的,你自己跟你爸爸说去。反正你对什么人都有办法。不过今后如果要买织锦缎子,还是上萨德勒店里买好,它比霍普金斯的铺子公道得多。还有,布莱登太太的房子太大,我当然愿意你们住宽敞的房子,但那得配备许多家具,还有地毯等等,此外还得购买金银餐具,玻璃器皿呢。你听到了,你爸爸说,他不能给你们钱。你觉得,利德盖特先生指望他掏钱吗?”
“妈妈,你应该明白,我不可能问他这类问题。这是他自己的事,他自然心中有数。”
“不过他可能想要一些钱呢,亲爱的。我们大家以为,你像弗莱德一样,有希望得到一笔遗产,可现在一切变得这么可怕,想起来都叫人寒心,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多么失望。”
“这跟我的结婚毫不相干,妈妈。弗莱德今后再也不能懒惰了。我得上楼去,把这块刺绣交给摩根小姐,镂空花边还是她做得最好。我想,玛丽·高思现在也许可以帮我做些东西了。她的针线手艺很出色,在我看来,这是玛丽最大的优点。我希望我的一切麻纱用品都有双重花边,这得花不少工夫。”
文西太太相信,罗莎蒙德能对付她的爸爸,这是有充分根据的。文西先生尽管脾气暴躁,可是除了吃饭和打猎,他的主意往往不能贯彻,这情形有一点像首相,因为形势比人更强,在这种形势面前,哪怕一心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也不能事事称心如意。对文西先生说来,有一种名叫罗莎蒙德的形势特别强大,它具有一种柔软而坚实的韧性,我们知道,这种性质可以使又白又软的生命体穿透拦在路上的顽石。何况爸爸不是顽石,谈不到什么硬度,他的硬度无非只是反复无常的任性,这有时便称作他的脾气,它对他在女儿的亲事问题上贯彻坚定的路线,是极其不利的,而这条路线就是要彻底追究利德盖特的境况,宣布无法提供经济后盾,既禁止马上结婚,也禁止遥遥无期的、无法马上结婚的订婚。这一切说起来十分简单容易,但是一个不愉快的决定总是阻力重重,它是在清早阴冷的时刻形成的,它的寒气经过白天暖流的冲击,只得退避三舍。文西先生的惯技,那种有力的但间接的意见表达方式,在这件事上也碍难实行,因为利德盖特生性高傲,任何隐晦曲折的话对他显然不能生效,把他的帽子丢在地上更是不必考虑。何况文西先生有一点怕他,他想娶罗莎蒙德,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他又不大敢提起钱的事,因为他自己在这方面也不见得怎么体面。他还怕跟他谈话,遭到他的抢白,因为这个人比他自己受过更好的教育,有更高的修养;他还有一点怕得罪他的女儿。文西先生喜欢扮演的角色,是慷慨的主人,没有人说他的坏话。一天的前半段,他忙于做生意,没有工夫就一项令人不快的决定进行正式交谈,后半段时间得交际应酬,喝酒打牌,享受人生的乐趣。然而时间却无时无刻不在留下它的踪迹,日积月累,终于形成了一种无法改变的力量,也就是说,要改变已经太迟了。
那位被默认的情人,把晚上的时间大部分花在洛伊克门大街。爱情之花就在文西先生眼皮下逐渐开放,它是不必依靠丈人的贷款,或者未来的职业收入灌溉的。年轻人的爱情活动,那是一张蜘蛛的网!哪怕它黏着的几点——那纤细的游丝交错编织的出发点——也几乎不易察觉,它们往往只是指尖的瞬间接触,蓝眼珠和黑眼珠中射出的光线的偶然相遇,吞吞吐吐的片言只语,面颊和嘴唇的微妙变化,隐约的战栗等等。那网本身则是由自发的信念,模糊的欢乐,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思慕,对美满生活的向往和无限的信任所构成。利德盖特全心全意编织着这张网,速度快得惊人,琭尔的戏剧性事件给他的教训,早已给丢到了九霄云外;他也忘记了他的医学和生物学,因为观察浸渍的肌肉或盘子中的眼睛(那种圣路西娅[10]式的眼睛),以及其他科学研究项目,都不能跟美妙的爱情相提并论,在爱情面前,它们甚至比麻木不仁,比醉心于最庸俗的事物更不足取。至于罗莎蒙德,这位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自然也起劲地编织着这张共同的网。这一切都在客厅里放钢琴的一角进行,尽管爱情躲躲闪闪,灯光还是使它像彩虹一般呈现出来,除了费厄布拉泽先生,许多旁观者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家相信,文西小姐和利德盖特先生已经订婚,这用不着正式宣布,早在米德尔马契得到公认了。
这再度引起了布尔斯特罗德姑妈的忧虑,这一次她决定亲自向她的兄长提出忠告;她到商行找他,这显然是为了避免文西太太的干扰。但他的答复,她并不满意。
“沃尔特,你一点不了解利德盖特先生的状况,便打算承认这一切,这应该不至于吧?”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眼睛睁得大大的,严峻地望着哥哥,而后者在商行里总是闷闷不乐,火气很大,“你想想,这女孩子从小舒服惯了——我很遗憾,我只得说,她考虑上帝考虑得太少——她能靠医生的微末收入过日子吗?”
“别说了,赫莉欧!这些人要到这个城市来,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能关起大门,不让利德盖特进屋吗?布尔斯特罗德把他捧上了天,比谁都卖力。我可从来没有吹捧过这个年轻人。你应该跟你的丈夫去讲这些话,不应该找我谈。”
“说真的,沃尔特,这怎么能怪布尔斯特罗德?我相信,他并不赞成这桩亲事。”
“得啦,要是布尔斯特罗德不那么抬举他,我会把他请进我的客厅吗?”
“但是你请他给弗莱德看病,我觉得,这就是你给了他机会。”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这件事的复杂性使她失去了头绪,抓不住中心了。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错,”文西先生气呼呼地说,“我只知道,我为我的家庭操心,已经弄得头昏脑涨。在你嫁给布尔斯特罗德以前,赫莉欧,我这个哥哥待你并不错,可我得说,他对你的娘家并不关心,不符合一般的情理。”文西先生不像耶稣会会士,但是最狡猾的耶稣会会士也不如他高明,一下子把话转到了这个问题上。赫莉欧不得不替丈夫辩护,以致再也顾不到责备她的哥哥,结果谈话的终点和起点简直南辕北辙,毫不相干,跟近来教区会议上的某些争论差不多。
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没有把她哥哥的抱怨转告丈夫,但是当天晚上,她向他谈起了利德盖特和罗莎蒙德。然而他不像她那么关心这事,只是漫不经心地答道,医生这职业开头难免伴随着危险,必须小心。
“我总觉得,我们不得不祈求上帝保佑那个轻率的女孩子,那也难怪,她就是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说,希望引起丈夫的同情。
“确实,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表示同意道,“不属于尘世的人,对执迷不悟的世人的错误,除此以外也很少别的办法了。因此对你哥哥的家庭,我们只得听其自然,不加干预。我当然不希望利德盖特先生成为他家的亲戚,我跟他的关系,只限于他为上帝贡献他的才能这个范围,这是符合从古以来天父对我们的教导的。”
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没有再说什么,把她感到的一些不满,归结为她自己缺乏宗教精神。她相信,她的丈夫是圣人,这种人的事迹哪怕到了他们百年之后,也会为人传诵不息的。
至于利德盖特本人,他的求婚既已被接受,他就准备接受它的一切后果,这些后果,他认为他都清楚地预见到了。不言而喻,他得在一年以内,也许甚至半年以内结婚。这不符合他早先的打算,但对其他计划并无妨碍,只要把它们重新调整一下就成。不用说,结婚必须按照通常的方式着手筹备。他必须租一幢房子,不是像现在这样住在几间小屋子里。罗莎蒙德曾经谈到布莱登老太太住的房子(也在洛伊克门大街),对它赞美不已,利德盖特听后便时刻留心,等老太太一死,房子空了以后,马上与房主订了租约。
这件事他办得干脆利落,不假思索,就像他向裁缝定制漂亮衣服一样,根本不考虑这是不是挥霍。相反,他对铺张浪费从来没有好感,他的职业使他接触了各色各样的贫穷,他对衣食不周的人总是特别同情。他在人家吃饭,如果调味汁是装在断了柄的罐子里端上桌的,他会毫不介意,可是豪华的宴会,他事后却忘得一干二净,除非酒席上有一个谈吐不俗的人引起了他的兴趣。尽管这样,他从没想过,他将来要过的会不是他所说的通常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就是桌上有原封的高级葡萄酒,桌旁有恭恭敬敬侍候的仆人。他一面为法国的社会理论叫好,一面却并不想在艰难的环境中接受煎熬。哪怕最激进的观点,只要对我们没有损害,我们也会表示欢迎,尽管我们的家具,我们的交际应酬,我们对自己高贵门第的赞赏心情,已使我们与现存制度结了不解之缘。何况利德盖特对极端观点并无好感,他不喜欢赤脚派的理论,他自己就特别爱穿漂亮的皮靴,他对一切都不抱激进态度,只有在医学改革和科学实验上是例外。在现实生活的其他方面,他都遵守传统的方式,这一半是由于他的自尊心和无意识的利己心理所造成——这种心理我已在前面称之为庸俗——一半也是由于幼稚,那种过分陶醉在自己心爱的思想中的结果。
利德盖特对这桩弄假成真的亲事,也考虑过它的后果,但他考虑的是时间不够,不是钱不够。毫无疑问,恋爱和不断的相会——这是那个一天天越变越漂亮、回忆已不足以表现她的女子所要求的——要占去很多时间,这些时间如果好好利用,是可以使一个“埋头苦干的德国人”作出卓越的、伟大的发现的。这种考虑实际无异在敦促他莫再拖延,应该及早结婚。有一天,他对费厄布拉泽先生说的话便包含这层意思,后者是带着一些池塘里的生物来找他的,因为利德盖特的显微镜比他的好,他想用它观察一下这些生物。他发现,利德盖特的仪器和标本乱七八糟堆在桌上,便挖苦道:
“爱神退化了,他起先带来的是秩序与和谐,现在却又把混乱送了回来。”
“是的,在某些阶段不得不如此,”利德盖特说,扬起眉毛笑了笑,一边动手调整显微镜,“但是以后会出现更好的秩序的。”
“不致太久吧?”教区牧师问。
“我想不致太久,真的。这种没有定局的状态占用了我很多的时间,但一个人在科学上有所设想的时候,每一分钟都包含着机会。我相信,一个人想安心工作,最好的办法还是趁早结婚。到那时,家中一切都有,不怕什么来打扰他的思考了。他可以得到安静和自由。”
“你这小子真令人羡慕,”教区牧师说,“前途美好:罗莎蒙德,安静,自由,一切都属于你。可是我呢,孑然一身,除了烟斗和池塘里的微生物,啥也没有。怎么样,准备好没有?”
利德盖特要提早结婚的另一个原因,他没有告诉教区牧师。原来有一件事使他十分烦恼,哪怕爱情的美酒也不能安慰他,那就是他不得不天天跟文西家的每个人周旋,参加米德尔马契的闲谈,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打惠斯特牌,干各种无聊的事。文西先生不论讲什么,他都得洗耳恭听,可是有些问题,这位先生实在一窍不通,尤其是某些饮料,他硬说是最好的内脏清洁剂,可以防止污浊空气的危害。文西太太心直口快,头脑简单,她根本没有想到,她会在她的东床快婿心头引起微妙的反感。总之,利德盖特不能不意识到,他跟罗莎蒙德的家庭来往,未免有些降低了身份。那位漂亮的小姐也感到了同样的烦恼,那么他们的结婚正好可以解决她的燃眉之急,让她换个环境,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一天晚上,他坐在她的身边,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的脸,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亲爱的!……”
但我必须先声明一下,他看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那扇老式的大窗开着,它几乎跟屋子一样宽,窗外是后花园,不时有一阵阵夏日的清香送进屋内。她的父母出外应酬去了,其余的人也都跑得没了影儿。
“亲爱的!你的眼皮有些红呀。”
“是吗?”罗莎蒙德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是不喜欢诉说自己的希望或悲伤的,只有经过再三的恳求,她才会委婉曲折地透露一点消息。
“不要瞒我,我看得出!”利德盖特说,把手温柔地按在她的两只手上,“你的一根眼睫毛上还留着小小一滴眼泪呢。你有心事,可是你不肯告诉我。那不是爱情。”
“有些事,我告诉了你,你也无法改变,讲它做什么?这是天天都会发生的,只是近来也许更糟一些。”
“这是家庭的烦恼。不要怕告诉我。我猜得到。”
“近来爸爸变得火气更大了。弗莱德总是惹他生气,今天早上他们又吵了一场,因为弗莱德威胁说,他决心不再读书,要去做一些根本不值得他做的事。还有……”
罗莎蒙德迟疑了一下,脸上逐渐出现了浅浅的红晕。自从那天早上他们定情以后,利德盖特还没看到她这么伤心过,因此这时,他只觉得她十分可怜。他轻轻吻着那迟疑不决的嘴唇,仿佛在鼓励它们。
“我觉得,似乎爸爸根本不赞成我们的订婚,”罗莎蒙德继续道,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昨晚他还说,他一定要对你讲清楚,告诉你必须放弃这门亲事。”
“你愿意放弃吗?”利德盖特讲得又快又急,似乎有些生气。
“我要做的事,我绝不放弃。”罗莎蒙德说。谈到这个触及她心弦的问题,她又恢复了平静。
“上帝保佑你!”利德盖特说,又吻了她一下。这种认定了目标,坚定不渝的精神,是值得赞美的。他继续道:
“你的父亲现在要我们放弃婚约,这似乎太迟了。你已经成年,我要求你嫁给我。如果有什么事使你不愉快,那只能成为我们应该赶快结婚的理由。”
那对蓝莹莹的眼睛望着他,射出了喜悦的光芒,这是无可怀疑的,它宛如温煦的阳光,照亮了他的整个未来。看来,梦寐以求的幸福(那种天方夜谭式的幸福,就像你正在拥挤、嘈杂的街上行走,突然给请进了美丽的花园,你可以在那里享受一切,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再过几个星期,就可以成为事实了。
“我们为什么还要拖延?”他说,显得热烈而坚定,“我已经把房子租下,其他一切很快就可以办妥,不是吗?你不会计较新衣服。那以后再买也不迟。”
“嘻,你还算是聪明人呢,想的主意多么怪!”罗莎蒙德说。这有趣的分歧使她立刻眉开眼笑,比平时更高兴了,以致脸上又出现了酒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结婚的衣服可以在结婚以后再买的。”
“难道你要我为了几件衣服,再等几个月不成?”利德盖特说,一半以为这是她拿他开心,故意作弄他,一半又怕她真的不愿意马上结婚,“不要忘记,我们是为了争取一种比现在更美好的幸福,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时时刻刻在一起,不受别人的干扰,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来,亲爱的,告诉我,什么时候你才可以完全属于我呢?”
利德盖特的声音中包含着严肃的恳求口气,似乎他觉得,她说不定会异想天开,借故拖延,使他失望。罗莎蒙德也变得严肃了,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实际上,她是在估计花边、针织品和裙子打褶等等的复杂工艺,使她可以大致提出一个日期。
“罗莎蒙德,说吧,说六个星期已经完全够了。”利德盖特追问她道,放下了她的手,把胳臂温柔地围在她的腰上。
这时,她用一只小手在头发上拍了两下,若有所思地扭了扭脖子,然后严肃地说道:
“可是还得买台布窗帘,置办家具等等呢。不过这可以在我们出门的时候,交给妈妈代办。”
“对,那当然。我们必然得出门旅行一两个礼拜。”
“啊,一两个礼拜怎么够!”罗莎蒙德认真地回答。她在想她的夜礼服,那是上高德温·利德盖特爵士府做客时要穿的,这幸福的会见,她在心中已盼望很久,它至少得花去整个蜜月的四分之一时间,哪怕因而推迟跟他叔父的会面也在所不惜;这位叔父是神学博士,地位不算显赫,但由于他的贵族出身,她也很感兴趣。她望着她的心上人,露出了一点不以为然的惊异神色,这使他不免认为,她也许还不想立即结束这种互相分离的甜蜜时刻。
“亲爱的,不论你要怎样,还是把日子定下的好。让我们采取坚定的措施,尽快结束这种状态,免得你再感到任何不快。六个星期!我相信,这已经绰绰有余了。”
“我当然可以尽量快一些,”罗莎蒙德说,“那么,你是不是跟爸爸讲一下?我想,还是给他写信的好。”她涨红了脸,望着他,就像我们在美妙的夕阳光中,高高兴兴走进花园的时候,那些仰起了头望着我们的花朵一样。不是吗,那些鲜艳美丽、含苞待放的花瓣中间,不也可能隐藏着又像仙女又像婴孩的生灵,正默默无言地望着我们吗?
他用嘴唇吻着她的耳朵,耳朵下那小小的一圈脖子。他们静静地坐在那儿,过了好久,时间像小溪一样,在阳光的轻吻下潺潺流去。罗莎蒙德心想,谁也不会像她这么沉浸在爱情中;利德盖特心想,在他那一切狂热的错误和荒谬的轻信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女性。他似乎已经嗅到了结婚的甜蜜气息,这就是那位温柔体贴、百依百顺的少女带来的,她尊重他那崇高的思想和重要的工作,永远不会干扰这些活动;她会把家庭安排得有条不紊,像变戏法一样使收支永远平衡,同时她的手指还随时准备抚摩琴弦,给他们的生活带来诗的韵味;她端庄娴淑,遵守闺训,永远不会越出雷池一步,因为她生性温驯,万一越出轨道,马上会接受丈夫的规劝,改正错误。现在他比以往更加清楚,他迟迟不愿结婚是一大失策,结婚不会阻碍,只会促进一个人的事业。第二天,他正好送一个病人到布拉辛,偶然看到一套餐具,觉得这正是他需要的,于是马上买了下来。一看到马上就买,这是最好的,可以节省时间,而且利德盖特讨厌难看的陶器。那套餐具价格昂贵,但作为像样的餐具,这也不足为奇。置备用具还是得不惜代价,何况这在一生中不过一次。
“那一定是很漂亮的,”文西太太说,因为利德盖特向她提到了买餐具的事,还描绘得有声有色,“罗莎应该用这种贵重的物品。我相信,这一定是打不破的!”
“我们必须雇不会打碎东西的仆人。”利德盖特说。(当然,这类推理并不能保证后果不出差错。但在那个时期,几乎没有一种推理不会得到科学家的认可。)
不用说,对妈妈是什么都可以讲的,不必犹豫,她绝不会采取不同的观点,让你扫兴,而且她自己就是一个幸福的妻子,她对女儿的婚事除了骄傲,不可能有其他感觉。但是父亲方面,罗莎蒙德要利德盖特写信向他提出,这是颇有见地的。为了使这封信不致显得太突然,第二天早上,她特地陪爸爸一起上商行,在路上她告诉他,利德盖特打算尽快结婚。
“胡说,亲爱的,”文西先生道,“他拿什么来结婚?你还是放弃这门亲事好得多。我以前早跟你讲明白了,如果你愿意嫁一个穷人,你读那些书干什么?这使一个父亲看了感到不忍心。”
“利德盖特先生并不穷,爸爸。他顶下了皮科克的业务,据大家说,这一年可以有八九百镑收入呢。”
“完全胡说八道!接替医生的业务,这算得了什么?他还不如去买第二年的燕子好。这都是靠不住的玩意儿。”
“恰恰相反,爸爸,他的业务还会蒸蒸日上呢。你瞧,彻泰姆家和卡苏朋家都在请他看病。”
“我希望他明白,我不会给他什么。弗莱德的事使我很失望,议会就要解散,到处都在捣毁机器,大选即将到来……”
“我的好爸爸!这一切跟我的结婚什么相干?”
“关系大得很呢!我们说不定都得同归于尽——国家正处在风雨飘摇中!有人说,这已到了世界末日,老实说,我看也像是这么回事。不论怎样,眼前不是我从企业中抽取资金的时候,我希望利德盖特明白这点。”
“我相信,他不指望你给他什么,爸爸。他的亲戚地位都很高,他不论做什么,都会有前途的。眼前他在从事科学研究。”
文西先生没有做声。
“这是决定我幸福的大事,爸爸,我不能放弃它。利德盖特先生是一位绅士。我不能再爱任何一个不是真正绅士的人。你不致要我走阿拉贝拉·霍利的路,抑郁而死吧?你知道,我从来不改变自己的主意。”
爸爸还是没有做声。
“答应我吧,爸爸,答应我,你会同意我们的要求。我们永远不会彼此反目。你知道,你一向主张,求婚以后应该尽快结婚,不要拖延。”
事情似乎十分紧急,文西先生不得不说:“好吧,好吧,孩子,可他必须先写信给我,我才可以答复他。”这样,罗莎蒙德相信,她已经达到了目的。
文西先生的答复归根结蒂一句话,就是要利德盖特保证自己能独立生活,这要求立即被接受了。假定利德盖特死了,他的话自然万无一失,绝对可靠,然而要是不死,它却不能保证他的自立。但不管怎样,它为罗莎蒙德的婚事扫除了障碍,使一切得以顺利进行。必须置备的物品在加速购置,同时也尽量精打细算,审慎从事。一个新娘(她是要去拜访从男爵府的呢)必须有几块第一流的手绢,但除了这绝对不可缺少的半打以外,她避免使用最华贵的绣花和瓦朗西纳花边[11]。利德盖特也发现,自从他到米德尔马契以后,他的八百镑存款已所剩无几,因此有一次他前往布拉辛,在基布尔的铺子里买刀叉和调羹时,看到了一些古色古香的镀金餐具,尽管心里喜欢,也没有购买。他太自负,不愿让人看到,似乎他在指望文西先生拿钱给他置备家具;他也不想浪费时间,推测他的丈人会给多少嫁妆,使他手头不致太拮据;好在不是一切非得马上付现款不可,有些账单可以留到以后再说。他绝不任意挥霍,但是必要的物品总得购买,既要购买,就得买好一些的,否则反而得不偿失。当然,这一切都是次要的,利德盖特没有忘记,科学和他的职业还是他应该全力以赴追求的目标,但他不能想象自己可以住在伦奇那样的家里从事这些工作——那里,所有的门都开着,台布破了,孩子围着腌臜的围嘴儿,午餐吃的是不堪下咽的剩菜,用的是发黑的刀叉和白底蓝花的陶瓷盘子。伦奇的老婆病病歪歪,脸色苍白,整年披着一块大围巾,像木乃伊一样关在屋里。他必然一开始就走错了路,选择了一个不恰当的家庭主妇。
然而罗莎蒙德方面,各种推测却不少,只是灵敏的伪装能力随时在向她提出警告:不能泄露机密,使它们显得过于粗俗。
“我多么想认识你的家族。”一天在讨论蜜月旅行时,她说道,“我们不妨安排一条路线,使我们回来时可以去看看他们。你的叔伯中间,你最喜欢哪一个?”
“哦……我想是高德温伯父。他是一个忠厚的老人家。”
“你小时候,时常住在夸林汉姆他的府上,是吗?我多么希望看到你从小生活的地方,你日常接触的一切。他知道你要结婚吗?”
“不知道。”利德盖特毫不在意地说,在椅上转过身子,朝后掠了一下头发。
“你这个淘气的侄儿太不懂事了,应该写封信通知他。他也许会请你带我上夸林汉姆,那你就可以让我看到那地方,我也可以想象,你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怎样在那里生活。要知道,你是在我家中看到我的,它便是我从小居住的地方。可是我对你的家却一无所知,这太不公平了。但也许你觉得娶了我,有些丢脸。我忘记这一点了。”
利德盖特对她温柔地笑笑,经她这么一讲,他心中确实感到,带着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新娘回家,是可以自豪的,因此值得辛苦一趟。这样,他不免跃跃欲试,很想与罗莎蒙德一起回家乡走走了。
“好吧,我会写信给他。只是我那几个堂兄弟很讨厌。”
在罗莎蒙德看来,谈到一个从男爵的府上,能够这么不以为意,是很了不起的。她想到自己不久以后,也能享受到不把他们当一回事的乐趣,更觉得沾沾自喜。
但是妈妈差点把一切都搞糟了,一两天后,她说道:
“利德盖特先生,我希望,你的伯父高德温爵士不致瞧不起罗莎。我想,他应该给她一点见面礼吧。一两千英镑,这在一个从男爵是算不得什么的。”
“妈妈!”罗莎蒙德喊道,脸涨得通红。利德盖特觉得她怪可怜的,因此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屋子的另一头,好奇地端详一张图片,仿佛根本没听到那些话。后来,妈妈讲了一大篇孝顺长辈的道理,仍像平时一样温存体贴。可是罗莎蒙德心想,要是有一天,那些出身高贵的讨厌的堂兄弟中,有哪一个忽然动了雅兴,跑到米德尔马契来,那么她家中一定有不少事会叫他们看不顺眼。由此可见,今后让利德盖特离开米德尔马契,在别处另谋一个体面的职务,还是十分必要的。这应该并不困难,一个人有了身为爵士的伯父,又在科学上有所发现,还愁什么办不成呢?你们看到,利德盖特曾那么热情洋溢地跟罗莎蒙德谈过自己的希望,说他要把一生献给最崇高的目标,还为自己能向这位小姐倾诉一切感到庆幸;他相信,她将把他带进甜蜜的温柔乡,那是一个事事称心、充满诗情画意的天地,它像夏日的天空和遍布鲜花的草地一样,会给我们辛劳的生活带来休息和安慰。
利德盖特是把希望寄托在不同的心理上,如果打个比方,我不妨称之为雄鹅和雌鹅的心理;他所特别向往的,便是雌鹅的温情脉脉、百依百顺和雄鹅的远大抱负、坚强毅力结合在一起,构成一幅神奇瑰丽的生活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