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西马神父的遗体已按教规定例做好埋葬前的准备。众所周知,修士与苦修僧死后是不洗的。《圣礼大全》中明文规定:“如有修士奉召前往觐见上帝,由司职修士(即指定主其事的修士)用温水将遗体抹净,净身前先在死者额上、胸前、手足及膝部用海绵画十字即可。”这一切都由帕伊西神父对死者做了。净身后他给死者穿好修士服,裹上法衣;按规矩要把法衣剪开一些,以便裹成十字状。帕伊西神父把一顶缀有八端十字架〔1〕图案的帽斗套在死者头上。帽斗是敞开的,死者的脸用盖圣餐的黑纱遮起来。一座救世主的像被放在死者手中。到早晨遗体就这样被放进早已置备好的棺材。灵柩打算在修室中(长老接待出家和在家的客人的那个大房间)停放一整天。由于死者的神职是司祭苦修僧,得由司祭修士和辅祭修士为他诵经,而且不应读《旧约·诗篇》,而应读《新约》中的福音书。安灵弥撒后立刻由约西甫神父开始诵经;帕伊西神父表示愿意以后诵经一整天和一整夜,眼下正和隐修所的住持神父一起忙得不可开交而且心事重重,因为突然出现了前所未闻的怪现象:在修道院的修士中间,从修道院客房和城里成群来此的俗众当中,一种急不可耐、近乎骚动的情绪正在不断高涨。住持和帕伊西神父想尽办法竭力让如此激动的群众平静下来。
及至天已大亮,从城里来的人有些甚至把病人——特别是病孩——也带来了,他们好像专门在等候这一时刻的来临,显然指望立刻看到长老遗体能治百病的神效,按照他们的信仰,这种效应马上就会显示出来。从中可以发现,还在佐西马长老生前,我们城里大家就已惯于把他看作是无容置疑的大圣人,这种观念竟牢固到这种程度。而且,来到这里的远非全部都是下层平民。
这么多的信徒在翘首期待,他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几乎带有强求的味道;这种心态表现得如此急切并且毫不掩饰,在帕伊西神父看来无疑不成体统,尽管他早已有所预感,但实际上还是为他始料所不及。当帕伊西神父碰到修士中有人也如此激动时,他甚至开始对他们加以训斥。
“似这般指望立刻出现伟大的奇迹,”他说,“只有俗众才会如此轻率,我等不该跟着起哄。”
但是很少有人听他的,这一点帕伊西神父也不无忧虑地注意到了。虽然他对人们过于焦躁的期待颇为恼怒,认为这样太轻率、庸俗;但是,如果实话实说,就连他自己内心深处也在暗暗盼着这些骚动不安的群众巴巴地等候看到的景象,这一点他不得不向自己承认。尽管如此,他对自己碰到的某些人却特别反感,凭着某种预感对他们产生很大的怀疑。比方说,他怀着厌恶的心情(为此他当即在心中责备自己)发现,挤在长老修室里的人群中也有拉基津以及奥布多尔斯克的修士,这位远方来客还没有离开修道院。帕伊西神父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此两人相当可疑,虽说可疑的也不仅仅是这两个人。
奥布多尔斯克的修士在所有情绪激动的人中间显得特别忙碌,每一个地方都能发现他的踪影;他到处问,到处听,到处与人窃窃私议,样子特别神秘。他脸上的表情焦急万分,好像对于众目盼望的事情久久不见动静已经有些恼火了。
至于拉基津,事后才弄明白,他这么早就出现在隐修所是受了霍赫拉科娃太太的特别委托。这位心地善良、但缺少主见的女士,几乎刚一醒来便获悉长老的死讯,顿时充满了好奇心,恨不得插翅飞来;由于自己不可能获准进入隐修所,她立刻打发拉基津代她前往隐修所,要拉基津留心观察所有的情况,尽快以书面形式向她报告将要发生的一切,大约每半小时一次。她把拉基津看作笃信上帝、虔诚至极的年轻人,——足见此君多么善于同一切人周旋,对每一个人他都能投其所好,只要看到可能从对方那里得到哪怕是一点点好处。
这天天气晴朗,许多善男信女在墓地附近扎成一堆一堆;礼拜堂周围坟墓最多,隐修所各处亦可散见。帕伊西神父在巡视隐修所时猛想起自己有很长时间没见到阿辽沙了,从昨夜起几乎就看不见他。帕伊西神父才想起他,马上就在隐修所靠围墙最偏僻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他坐在一块墓石上,葬在那里的修士是一位去世很久的著名贤者。阿辽沙背向隐修所,面朝围墙坐着,好像躲在碑后。帕伊西神父走近后,见阿辽沙双手捂住面孔正在哭泣,虽然无声,却很伤心,整个身体由于抽泣而哆嗦不已。帕伊西神父在他旁边站立有顷。
“够了,亲爱的孩子,够了,我的朋友,”他终于动情地说,“你怎么啦?你该高兴才是,不要哭。莫非你不知道今天是他最伟大的日子?现在,此时此刻他在什么地方,你只要想一想!”
阿辽沙露出像小孩子一样哭肿的脸,刚抬起头来,马上又一言不发地扭转身躯,重新用两个手掌遮住面孔。
“那好吧,”帕伊西神父若有所思地说,“哭哭也无妨,这眼泪是基督安排你流的。”
帕伊西神父从阿辽沙身边走开时,怀着对他的慈爱之心暗自忖道:
“你的感人热泪也是一种精神上的缓解,过后会给你的一片诚心带来愉悦。”
帕伊西神父加快脚步赶紧离去,因为他感觉到,瞧着阿辽沙这般模样,自己的眼泪恐怕也快掉下来了。
时间在流逝,修道院的礼拜和追荐亡魂的安灵弥撒按顺序进行。帕伊西神父又把灵柩旁的约西甫神父换下来,接替他诵读福音书。但是还不到下午三点钟,就发生了笔者在本书上一卷末尾提到的那件事,那是出乎我们任何人意料之外的,而且与众人的希望完全背道而驰,我再说一遍,有关此事的种种细节以及人多嘴杂的传闻,在我们城里城外至今仍有人能绘声绘影地加以追叙。在此笔者还要补充一点自己的看法:这一闹得满城风雨的事件表面上很有吸引力,实质上却是再无聊不过、再自然不过的了,我本来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从书中略去,只字不提。但不能否认,此事对本书主人公——虽然是未来的主人公——阿辽沙的心灵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影响,在他思想上形成一次危机和转折,震撼了他的理智,但也使他的理智彻底经受锻炼,毕生朝着既定目标迈进。
现在言归正传。还在天亮以前,当长老的遗体做好葬礼前的准备放进棺材,抬到外面一间原先的会客室时,在守灵人之间冒出了一个问题:要不要把屋子里的窗户打开?但不知何人无意间随口提出的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几乎无人注意到。在场的有人或许注意到了,但只是在心中默默作出反应,意思是:担心这样一位死者的尸体会腐烂发臭简直荒乎其唐,这样提问的人即使不遭嗤笑,他的不够虔诚和不知深浅也实在令人遗憾。因为人们期待出现的情况恰恰与此相反。
可是才过中午,某些迹象很快开始显示出来。起初,进进出出的人有所察觉,不过嘴上不说,只是暗暗叫苦,甚至每个人显然都不敢向别人道出自己刚刚露头的想法。但是到了下午三点,迹象已经非常清楚而且不容置疑。于是这个消息迅速传遍整个隐修所和来访的朝拜者;马上又渗入修道院,令所有的修士大惑不解;最后在极短时间内到达城里,在所有的城里人——包括信神的和不信神的市民——中间掀起轩然大波。不信者兴高采烈,而信者中间居然有人比不信者更加高兴,因为“人们爱看正人君子堕落和出丑”——这是已故的长老本人在一次训示中说的。
事实是,从棺材里逐渐开始、但是越来越明显地散发出一股腐臭,到下午三点已经暴露无遗,而且气味越来越冲。在我们修道院过去的全部历史上,已很久没有甚至记不起什么时候有过这等赤裸裸的丑闻,至于修士们自己随后作出的越轨举动,在其他场合则根本不可能发生。事隔多年之后,有几位比较理智的修士回想起那天的经过情形,仍感到惊骇,简直难以相信丑闻怎么会闹到这般田地。因为在这以前死去的修士中也有一生清清白白、其高风亮节可谓有目共睹的虔诚长老,而从他们简朴的棺中也曾发出腐臭,正如所有的尸体一样自然,但这种现象并未造成丑闻,甚至没有引起任何波动。当然,早已作古的修士中也有个别几位,对他们的怀念在修道院里一直保留至今,相传他们的遗骸没有腐烂,神秘的传说使修士们受到感动,作为神奇、美好的事例保存在他们的记忆中,也像是一种激励:将来按照上帝的意志轮到他们自己,也许有望在更大的程度上身后流芳。
在这类人物中有一位活到一百零五岁高龄的长老约伯特别令人怀念。这位著名的苦行僧、伟大的持斋者和默修士早在十九世纪初即已去世,所有初次来朝拜的信徒都会被带去瞻仰他的坟墓,也会有人怀着特别崇敬的心情向他们介绍他的生平,同时神秘地暗示某些伟大的希望。(帕伊西神父上午看到阿辽沙正是坐在这个坟茔的墓石上。)除了这位谢世已久的长老,同样令人怀念的还有一位奉召不算太久的司祭苦修僧瓦尔索诺非长老——佐西马神父正是继他之后成为长老的。他生前干脆被所有来修道院朝拜的信徒目为伟大的疯僧。关于约伯和瓦尔索诺非两位圣者保存着这样的传说:他们在棺材里的面目形态栩栩如生,下葬时尸体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眉宇间好像还透出一道灵光。更有人在回忆时甚至坚持说,从他们身上还可以十分真切地闻到一股清香。
即便有这么些流存于记忆中的故事作为有力的反衬,仍很难引为直接原因来解释,为什么在佐西马长老的灵柩旁会发生如此愚昧、荒唐和恶劣的现象。笔者个人则认为,这件事情中还有其他许多因素凑在一起同时发挥了作用。比方说,其中就有视长老制为有害新招的那么一种根深蒂固的敌对情绪,它还潜藏在修道院内许多修士的头脑里。当然还有更主要的原因:死者生前的圣名实在太牢固,任何不以为然的观点仿佛都在禁止之列,这便产生了嫉妒。已故的长老虽然吸引了很多人,而且与其说是通过奇迹,不如说是通过爱心,他在自己周围简直缔造了整整一个全是他的敬爱者的世界,但这一事实本身恰恰招来了妒忌者,进而树了敌——势不两立的仇敌:有明的,也有暗的;不仅存在于修道院内,甚至存在于社会上的在家人中间。举例说,他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可是就有人问:“为什么他被认为是这样的大圣人?”单单这一个问题由于经常被提出来,最终就招致深不可测、难消难解的怨恨。因此窃以为,许多人一闻到他的尸体发出的腐臭,而且还来得这么快——从他咽气算起过了还不到一天,——简直说不出有多么高兴;另一方面,在忠于长老并且至今敬仰他的人中间,立刻有人认为,这件事几乎是对他们的侮辱,使他们本人在感情上受到伤害。
此事前前后后的经过情形是这样的——
腐烂的迹象刚刚露头的时候,仅从走进死者修室的那些修士的神态便可断定他们上这儿来的目的。此等人进来后站立片刻,就出去把证实的消息赶紧告知成群等在外面的其他人。有的等待者哀伤地摇摇头,也有人甚至不想掩饰得意的心情,这在他们幸灾乐祸的眼神中已昭然若揭。此时再也没有人责备他们,没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这甚至有点反常,因为忠于已故长老的人在修道院里毕竟是多数,但是看来上帝自己让少数派这一回暂时占了上风。
很快,像这样到修室里来看看的也有了外界的在家人,多半是受过教育的香客。下层平民进来的很少,虽然聚集在隐修所门外的很多。正是在三点钟以后,俗众香客大批拥来,这无疑是丑闻传开的结果。本来这一天根本不会来、也不打算来的人,现在也特地赶来了,其中还有一些名流。不过,形式上的体面还勉强维持着,帕伊西神父表情严肃、语调沉稳、吐字清晰地继续朗读福音书,似乎不理会周围的气氛,其实早就觉察到情况异常。后来,啰唣之声开始传到他耳朵里,起先声音不大,但渐渐地说话的人胆子大起来了,口气也强硬了。
“这表明上帝的评判跟凡人的评判就是不一样,”帕伊西神父忽然听到这样的话。
最早说这话的是个在家的城里公务员,此人已上了年纪,都知道是个虔诚的信徒,但他大声说出的只是重复修士们交头接耳议了半天的内容罢了。他们早已得出了这条无情的结论,更糟的是,说这句话的同时,某种胜利的满足感几乎一分钟比一分钟表现得更露骨、更强烈。不久,连起码的体面也维持不下去了,好像人人都觉得自己有权把它捅破似的。
“怎么会有这等事?”某些修士说,起初好像表示惋惜。“他个儿并不大,又干又瘦,皮儿包着骨头,哪来的味儿呢?”
“可见是上帝有意示众,”另一些人赶紧接茬。
他们的意见立刻被不加争辩地接受下来,因为这些人又指出:如果说任何凡人的尸体会发臭是很自然的,那也该晚一些才开始有气味,至少也得过一昼夜,而不是这样急急忙忙就露馅儿,“这一位可赶到自然现象前头去了”;可见是上帝故意插手的结果,上帝要让人们知道。这种论点当时俨然立于不败之地。
温顺的司祭修士约西甫神父是图书馆长,一向深得死者的钟爱,他曾向某些恶意中伤者提出反驳:
“这事并非到处都一样,正教并无教条规定贤者的尸体必须不朽,这仅仅是一家之言。在一些最正统的正教发祥地,例如阿索斯,腐臭不会引起太大的恐慌;那里认为灵魂得救者荣升天国的主要标志并非肉体不朽,而在于他们骨头的颜色。当尸体已在土中埋藏多年,甚至已经完全腐烂时,如果骨头的颜色像蜡一般黄,那就是最主要的标记,说明上帝已赐予死去的贤者升天的荣耀;如果颜色不是变黄,而是发黑,那就是说,上帝没有赐给他这种荣耀——在阿索斯便是这样,那是伟大的圣地,”约西甫神父临了说,“自古以来正教的正统在那里始终保存得最完好、最纯正。”
但这位温顺的神父的话根本不起作用,非但如此,还有人反唇相讥。
“这都是十足的书生气,尽玩些新花样,甭理他,”这是一些修士心中的想法。
“我们主张按老派行事;如今的新套套层出不穷,跟得上吗?”另一些如此说。
“我们这儿的高僧不比他们少。他们在土耳其统治下过日子,把什么都忘光了。他们那儿的正教早已变浑,不纯不正,连钟也没有,”一些最尖刻的嘲笑者附和道。
约西甫神父怏怏不乐地走开了,这也不奇怪,因为他陈述自己的意见不够理直气壮,似乎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话。但他忧心忡忡地预见到即将出现极其不成体统的局面,眼看着对抗情绪正在抬头。渐渐地,尚未失去理智的修士在约西甫神父之后也都相继缄口。也不知是怎么造成的,反正所有敬爱佐西马长老和心悦诚服地接受长老制的修士,一下子都非常害怕会出什么事情,他们相遇时只是胆怯地面面相觑。反对长老制的守旧派则骄傲地昂首扬眉。
“已故的瓦尔索诺非长老非但没有臭味,还透出一股清香,”他们幸灾乐祸地提示道,“但他赢得这份荣耀靠的不是说三道四、好为人师,而是因为本人品行高洁。”
接着对新故的长老纷纷提出批评,有的甚至是责难。
“他的教导出了纰漏;他竟教导说,活着是大欢乐,而不是无边苦海,”一些特别没头脑的修士说。
“他的信仰也赶时髦,不承认地狱之火是实实在在的火,”另一些更没头脑的随声附和。
“他持斋不严,美味甜食照吃,喝茶配樱桃酱,他特别喜欢,有阔太太派人给他送来。一个苦修僧还饮茶,这么讲究!”可以听到某些嫉妒者如此议论。
“他高高在上,”若干报复心很重的人乘机大泄私愤,“自以为是旷世圣人,别人向他下跪,他竟然心安理得。”
“忏悔礼被他滥用了,”长老制最激烈的反对者用恶毒的低语往火上浇油。这是一些最年长、也是在敬神方面最一丝不苟的修士,他们是真正的持斋者和默修士,在佐西马长老活着时保持沉默,如今一下子开起口来,这本身已经非同小可,因为他们的话对于信仰还不坚定的年轻修士影响至巨。来自奥布多尔斯克圣西尔维斯特修道院的客人,频频发出深深的叹息,连连摇头。
“看来,菲拉邦特神父昨天的话有道理,”他正在这样思量的时候,菲拉邦特神父恰巧露面了,好像就是为了添乱而来。
前已提及,菲拉邦特神父在养蜂场他的小木屋里很少出来,甚至往往很长时间不上教堂;因为他有些疯疯癫癫,对他也就比较宽容,并不以人人遵守的教规去约束他。不过,说实话,对他的宽容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不得不如此。因为他是个持斋默修的伟大苦行僧,日日夜夜不停地祈祷(甚至常常跪着蒙眬入睡),如果他自己不愿遵守,硬要用一般的规章把他套住实在有些丢脸。那时某些修士会说:
“他比我们谁都神圣,他身体力行做到的比规章要求的不知难上多少倍。至于不上教堂,这说明他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章。”
出于对这种必然会产生的牢骚怪话的顾忌,谁也不去难为菲拉邦特神父。人人都知道,菲拉邦特神父对佐西马长老特别反感;如今突然有消息传到他的修室里,说什么“这表明上帝的评判跟凡人的评判就是不一样”,又说什么“他赶到自然现象前头去了”。不难想象,最先向他报信的人中间必有那位奥布多尔斯克客人,他昨天曾去拜访菲拉邦特神父,并且离开他的修室时简直吓得魂飞魄散。
笔者也已经提到过,帕伊西神父以岿然不动之势站在棺旁诵经,虽然听不到也看不见修室外发生的情况,但总的形势大体上都不出他心中所料,因为他对自己的同道了如指掌。他没有慌神,面对还可能发生的一切并不畏惧,而是以犀利的目光注视着骚动的进一步发展,不过他的内省力已经看到事态的趋向。
猛然间,过道里的一片喧嚣冲击着他的耳朵,显然,体面的秩序已岌岌可危。门完全被打开,菲拉邦特神父出现在门口。从修室里望出去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背后有许多修士集结在台阶下,他们是跟他一起来的,其中也杂有在家人。不过,他的跟随者没有进来,也没有登上台阶,他们站在外边等着瞧菲拉邦特神父接下来说什么,干什么。他们甚至带着几分惊恐预感到菲拉邦特神父的来意不善,尽管他们自己也越来越放肆。菲拉邦特神父站在门口,举起双手,从他的右臂下面有一双尖利好奇的小眼睛在朝里张望——唯有这位奥布多尔斯克来客按捺不住无比强烈的好奇心,跟在菲拉邦特神父后面跑上了台阶。除他以外,其余的人刚听到门豁然洞开的响声,反而一下子给吓得往后退缩,挤得更紧了。菲拉邦特神父高高举起双手,蓦地大喝一声:
“我来也,我来也!”随即开始轮番面对四个方向,用手朝着修室的墙壁和四角画十字。菲拉邦特神父的这番举动随他同来的人一看就明白,因为他们知道:他到任何地方总是这样做的,在把妖魔赶走之前,他既不会坐下,也不会跟人说一句话。
“撒旦,滚开!撒旦,滚开!”他每画一次十字,就这样重复一回。“我来也,我来也!”接着又再次吆喝。
他身穿粗布长袍,腰里系一条绳索。粗麻布衬衫里边裸露着长满白毛的胸脯,光脚不穿鞋袜。他刚开始挥舞双手,戴在长袍里面的铁镣便抖动起来锒铛作声。帕伊西神父中断了诵经,走到他面前站住,静观其变。
“你来做什么,可敬的神父?为什么要扰乱秩序?为什么惊扰温驯的羊群?”帕伊西神父严厉地望着他,终于开口问道。
“我来做什么?你问我来做什么?我倒要问你信什么?”菲拉邦特神父疯疯癫癫地大叫大嚷。“我来替你们逐客,替你们祛魔辟邪。我要瞧瞧,我不在这里的时候积留了多少邪魔。我要用桦树扫帚把它们统统扫除。”
“你来祛魔辟邪,也许你自己在为邪魔效劳,”帕伊西神父毫无惧色地继续说,“哪一个人敢说这样的大话:‘我是圣人!’你敢说吗,神父?”
“我是小人,不是圣人。我不坐扶手安乐椅,也不要人家把我当偶像跪拜!”菲拉邦特神父说话声震屋宇。“如今的人们在毁坏神圣的信仰。这个死者,你们的圣人,”他指着棺材转向人群,“就是不信有魔鬼。他让人吃药辟邪。所以你们这里生出那么多的魔鬼,就像角落里的蛛网一样。如今他自己都发臭了。这是上帝给我们下达的伟大晓谕。”
在佐西马长老生前的确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名修士先是梦见,后来醒着也总是看见魔鬼。当他满怀恐惧把此事向长老坦白时,长老劝他不停地祈祷并加强持斋。但这也不管用,长老便建议他在继续祈祷和持斋的同时服用一种药物。当时这件事曾引起许多人极大的困惑,他们窃窃私议,连连摇头——最不以为然的要数菲拉邦特神父,某些吹毛求疵的人当即把长老在此特殊情况下做出的“不寻常的”决定急急忙忙告诉了他。
“出去,神父!”帕伊西神父用命令的口气说。“凡人没有资格评判,该由上帝来评判。也许,这‘晓谕’对你、对我、对任何人都无法理解。出去,神父,不要惊扰羊群!”帕伊西神父一再坚持要他离去。
“他不按戒律持斋,所以有这样的晓谕。这是明明白白的,遮遮盖盖是罪过!”这个狂热的苦行僧仍不罢休,他的宗教热忱走过了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挡不住美食的诱惑,阔太太们揣在兜里给他带来;他还品茶,一味满足口腹之欲,什么好吃的都往肚子里塞,可是头脑里尽塞些傲慢的想法……所以会出这么大的丑……”
“你的话太轻率了,神父!”帕伊西神父提高了嗓门。“我钦佩你持斋苦行的毅力,但你的话太不知深浅,简直像是少不更事的在家人说出来的。出去,神父,我命令你,”帕伊西神父末了也厉声怒喝。
“出去就出去!”菲拉邦特神父说,他好像有些着慌,但恶气未消。“你们都有大学问!你们喝的墨水多,自然瞧不起我这大老粗。我来到这儿本来就没什么学问,可是在这儿我把原先知道的也全给忘了,是上帝保佑了我这小人物没沾上你们大学问的边……”
帕伊西神父站在他面前等他出去,态度很坚决。菲拉邦特神父顿了一下,忽然用右手托住腮帮子作伤感状,眼睛望着长老的灵柩,拉起了哭丧调。
“明儿要为他唱《排忧解难保护神》——多气派的颂赞歌;可是我死了以后,只有《人间欢乐何足道》——区区一首吟咏调〔2〕,”他悲悲切切、不胜遗憾地说。“你们多神气啊,爬得多高啊,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他忽然发狂似地大声吼叫,然后把手一甩,很快转过身去,很快走下台阶。等在下面的人群晃动起来了:一些人立刻跟着他走,但另一些人有些犹豫,因为修室的门还开着,帕伊西神父跟在菲拉邦特神父后面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观看动静。但是,一发而不可收的老苦行僧还没完:他走了二十来步,突然朝着落日的方向转过身去,高举双臂,接着——好像有人砍了他一刀似地——扑倒在地,发出惊人的呼叫:
“我的上帝胜利了!基督打败了偏西的太阳!”
他向着夕阳举起双手没命地狂喊,脸贴在地上像个小孩一般放声大哭,身体随着哭泣抽动,两臂张开趴在地上。这时大家都向他跑过去,纷纷发出惊呼声、表示同情的哭泣声……。人人都被一阵狂热的冲动所裹胁。
“这才是圣人!这才叫高僧!”惊叹者已经不再胆怯。
“应该由这样的人来当长老,”附和者更加肆无忌惮。
“他才不当长老呢……。他肯定不干……不愿为该死的新套套效劳……不学他们愚蠢的鬼花样,”还有些人马上跟着起哄。
此事将伊于胡底本来难以逆料,正好这时钟声敲响,告诉大家晚礼拜即将开始。所有的人一下子纷纷开始画十字。菲拉邦特神父也从地上爬起来,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修室而去,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但已经完全语无伦次。少数人跟着他走,但大多数纷纷散开,急于去做礼拜。帕伊西神父把诵经的事移交给约西甫神父,自己走下台阶,离开修室。
狂信徒们声嘶力竭的叫嚷动摇不了帕伊西神父的信念,但他的心骤然间为某种特别的缘由充满了忧伤和惆怅,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停下来自问:“我为何如此惆怅几至沮丧?”——旋即诧异地意识到,这份突如其来的忧伤显然发端于一个微不足道的特殊缘由。原来,刚才挤在修室门外的人群中,除了那些情绪激昂的以外,他注意到阿辽沙也在其内。现在回想起来,他一瞥见阿辽沙,心中马上感到一阵痛楚。“难道这个年轻人如今在我心里竟那么举足轻重?”他惊讶地向自己提问。
就在这个当口儿,阿辽沙恰巧打他身旁经过,好像急着要去什么地方,但并不朝礼拜堂的方向走。他们四目交接。阿辽沙赶紧低首垂目看着地上。帕伊西神父单从这年轻人的神态便猜到,此刻他思想上正在发生激烈的嬗变。
“是不是你也迷惑了?”帕伊西神父突然大声问。“莫非你也跟那些不虔诚的人一般见识?”他痛心地又附加一句。
阿辽沙停下脚步,向帕伊西神父看了寓意不明的一眼,但马上又低下头去看着地上。他侧着身子站在那儿,脸儿也不向问话的人转过来。帕伊西神父对他留神观察。
“你急着上哪儿去?晚礼拜的钟响了,”他再次询问,但阿辽沙还是不回答。
“你是不是打算离开隐修所?怎么连道别、祝福都不要了?”
阿辽沙忽然冷冷一笑,奇怪地、非常奇怪地举目看看向他问话的神父(他敬爱的长老、原先掌握着他的心灵和思想的导师临终时正是把他托付给这位神父),依然不予答理,只是一甩手,竟然置起码的礼貌于不顾,加快脚步走向大门,离开了隐修所。
“你还会回来的!”帕伊西神父又是愕然又是凄然望着他的背影,悄悄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