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 第九章 讲道

梅普尔神甫站了起来,以一种谦逊的长者的柔和声气,命令四散的人群聚拢来。“右舷走道的,喂!靠向左舷——左舷走道的靠向右舷!靠中间来,靠中间来!”[1]

凳子间顿时发出一阵笨重的靴子的低沉的隆隆声,和一阵更轻的女鞋的窸窣声,接着又是一片鸦静,每只眼睛都望着那个传道者。

他歇了一忽;然后跪在讲坛前头,拦胸交叉起他那双棕色的大手,抬起他那闭着的眼睛,那么深怀诚意地作起祷告,好像跪在海底作祷告。

祷告过后,他以曳长而庄严的声调,有如一只陷在迷雾的海上的船只那种不断敲击的钟声——他就以这种声调朗诵起如下的圣诗来;但是,行将结束的时候,他却态度一变,突然迸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狂欢声来——

大鲸的恐怖和肋骨,

困我在阴森可怕中,

神光普照的浪涛滚滚而过,

把我高高举起,重重抛进毁灭之都。

我见地狱大张着口,

那儿有无边苦痛愁伤;

只有经受过的人才会知道——

啊,我正陷进绝望深渊。

在凶险的灾殃里,

当我几乎对祂失去信心时,我叫喊我主,

祂俯耳倾听我的申诉——

大鲸就不再禁闭我。

祂像骑着灿烂的海豚星,

迅速赶来解救;

我的救主上帝的脸庞,

亮得怕人,宛似闪电照耀。

我的歌将永远刻记

那可怖、快活的时辰;

我把荣耀归于上帝,

感谢祂的神恩和全能。

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唱起这首圣诗,歌声昂扬缭绕,盖过了暴风雨的号啸。稍微歇了一会儿,布道者慢慢地翻着《圣经》,最后,他把手按在要讲的书页上,说:“亲爱的船友们,请听《约拿书》第一章最后一节——‘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2]

“船友们,这章书,一共只有四章——四支纱——是这本大缆索似的圣书的最小一股。然而,约拿可发出多么深沉的心声!这篇预言可给我们多么深长的教训!在鱼腹里那首祷告书又多么高贵!多么像汹涌奔腾的巨浪!我们简直觉得洪水正在我们头顶汹涌起伏。我们跟他一起落进了深渊;我们四周尽是海草和海里的一切黏土!但是,《约拿书》所告诫我们的这个教训是什么呢?船友们,它是一种双股头的教训;一股是给我们这些犯罪者的教训,一股是给我这个上帝的舵工的教训。对于犯罪的人说来,这是给我们大家的一个教训,因为这个故事讲了约拿犯罪、无良心、突然醒悟到了恐怖,遭到迅疾的惩罚,于是悔罪、祷告、终于获得拯救而高高兴兴。跟人类一切犯罪者一样,这个亚米太的儿子的犯罪乃是由于他任性地违抗了上帝的命令——这里我们且不管那是一种什么命令,也不管那命令具有什么意义——他认为那是一个难以做到的命令。可是,凡是上帝要我们做的事情,都是不容易做的——得记住这一点——他一向总是命令我们,而不是想来劝说我们。所以如果我们遵从上帝,我们就得违反我们自己;正是在这种违反我们自己中,包含有遵从上帝的困难。

“约拿犯了这一抗命之罪,他还设法逃避上帝,还进一步藐视上帝。他认为人类造出来的船只,可以把他带到那些没有上帝、只有一群人间的船长在统治着的国度里去。他在约帕各处码头躲躲闪闪,找到了一只要开往他施的船。这里也许还隐藏有一个迄今还没有受到注意的意义。因为谁都明白,他施明明就是现代的加的斯城,这是有学问的人都这么说的。那么,加的斯在哪里呢,船友们?加的斯在西班牙;在古代那个时候,大西洋差不多还是一个未被发现的海洋,约拿从约帕循水路到那地方,可以说是航行了最远的路程。因为,船友们,约帕就是现代的扎发,它在地中海的极东的海边,是在叙利亚那里的;而要到他施或者加的斯去,却须从约帕往西走二千多英里,就正在直布罗陀海峡外边。那么,你们是否看到,船友们,约拿竟想远走高飞,避开上帝!这个可怜的家伙!啊!这个最卑鄙和合该万人唾骂的家伙;他把帽子拉得低低,神色不正地想避开他的上帝了;他在船码头上蹑手蹑脚地荡来荡去,活像一个急想过海的邪恶的夜贼。他显得那么失常,一派自知有罪的神色,所以,当时要是有警察的话,只要稍微觉得形迹可疑,那约拿还没有踏上甲板可就给逮住了。他是多么明显的一个逃亡者呀!没有行李,连一只帽盒子、提箱,或者一只旅行袋都没有——也没有朋友陪他上码头,给他送行。最后,经过多番躲躲闪闪的寻找后,他找到了那只正在装最后一批货物的他施船;当他跨上船要到舱里去见船长的时候,一时间个个水手都停止吊装货物,注意这个陌生人的一双贼眼了。约拿觉察到了,他虽然想装得从容自然,露出可怜的笑容,却都无济于事。由于天生的强烈的直觉,使得这些水手都确信他决不是个好人。他们以开玩笑而又很认真的态度,彼此咬起耳朵来——‘杰克,他抢劫了一个寡妇;’‘乔,你可注意到,他是个重婚者;’‘哈利小伙子,我猜想他不是越狱逃出蛾摩拉古城的奸夫,就一定是所多玛逃出来的谋杀犯。’还有一个水手跑到那只船碇泊着的码头上,去看那张贴在桩子上的告示,告示上写着要缉拿一个弑君者归案,悬赏五百金币,上面还有该犯的绘影图形。他看看告示,望望约拿,又看看告示;这时,他所有那些心有同感的船友都把约拿团团围起,想捉住他。胆战心惊的约拿发抖了,他虽然脸上拼命装得很大胆,却更显得他是个胆小鬼。虽然他还不肯承认人家怀疑他了,但是,他那副样子就是叫人怀疑的充分证据。他就这样拼命装模作样;等到水手们认为他并不是那张告示上要捉拿的人时,他们也就让他走过去,下到舱里去了。

“‘谁呀?’那个正在写字台边忙着的船长嚷道,他正在匆忙填写关单——‘谁呀?’啊,这句毫无恶意的问话可把约拿吓得多厉害!当时他几乎就要转身溜了。但是,他总算鼓足了勇气。‘我想乘这只船到他施去,请问多久才开船,先生?’直到那时,那个忙得团团转的船长还没有抬起头来看他,虽然约拿就正站在他面前;但是,他一听到那种虚伪的声音,就连忙抬起头来仔细一看。‘潮水一涨我们就开船,’最后他慢吞吞地答道,眼睛还是盯着他看。‘不能再早些开么,先生?’——‘对于任何一个正当的旅客说来,这已经是够早的了。’哈!约拿呀,这又是暗箭一支。但是,他赶紧引开船长的嗅觉。‘我就乘你的船吧,’——他说——‘票价,要多少钱?——我现在就付。’因为这是特别写在《圣经》上的,船友们,仿佛它是这个故事所不能忽略的东西,在开船前,‘他就给了船钱,上了船。’[3]上下文一串起来,这就含意深刻了。

“你们看,船友们,约拿的船长本来还多少有察觉罪犯的眼力,可是,他的利欲熏心却只暴露出那种眼力是分文不值的。船友们,在这个世界上,付得出钱的罪犯,是不需要护照就可以通行无阻的;反之,正直的人,如果是个乞丐的话,就到处行不通。因此,约拿的船长准备先掂掂约拿的荷包的分量后,好摸他的底。他讨了三倍于普通的船价;约拿竟也同意了。于是,那船长就摸准约拿是个逃亡者;可同时又决定要帮助一个有金钱做后盾的人逃跑。然而,当约拿堂而皇之掏出他的荷包的时候,这个船长还是满怀疑虑。他把每一块银币都拿来敲过,看看有没有伪币。还好,一个也不假,他嘴里嘟哝着;于是,约拿便给收做乘客了。‘请领我到我的睡舱去,先生,’约拿这时开口了,‘我走得很累;我需要睡觉。’‘你样子倒像是很累,’船长说,‘喏,这就是你的房间。’约拿走了进去,想锁房门,虽然有锁,却没有钥匙。船长听到他在里面木头木脑地瞎摸着,不禁暗自好笑,嘴里嘟哝着牢门是绝对不许在里面上锁的。约拿衣服也不脱,就浑身灰尘扑在铺位上,他发现那个小睡舱的顶棚差不多就安在他的脑门上。空气不流通,约拿气喘呼呼。接着,在那个也沉到船只吃水线下面的狭小的洞穴里,约拿在那个快要闷死的时刻,心血来潮地预感到大鲸将把他关在它腹内的最小的号房里了。

“一盏悬挂在舱侧上的摇晃晃的灯火,在约拿的房间里轻轻地摇动着;当那只船因为装上最后的货物而船身向码头一边倾斜时,那盏尽冒着烟焰的灯,虽然稍微一动,却始终是随着房间的倾斜而倾斜;事实上,尽管它是笔直地挂在那里,却显然是倾斜得很厉害了,这盏灯可把约拿给吓慌了;他躺在铺位上,那双苦恼的眼睛滴溜溜地滚来滚去,这回虽然逃成功了,可是那不安的眼色却还找不到依傍。而且,那盏像是反挂着的灯,也越来越教他害怕。地板、顶棚、舱侧全都歪歪斜斜。‘呵!我的良心也这样挂起啦!’他唉声叹气说,‘笔直朝上,它就这样点着;可是,我的心房却全都歪歪斜斜了。’

“他像一个通宵纵酒狂欢后急忙上床的人一般,脑子还是转呀旋呀的,不过,良心还在刺戳着他,正如罗马赛马场里一匹急冲狂奔的雄驹,越奔得快,脚蹬也刺得它越凶;也如一个身处苦境、在苦恼的急转中不住地旋来转去、祈求上帝赐助、消灭病症的人一样;最后,在一阵眼花缭乱的悲痛中,他觉得有一阵强烈的麻痹悄悄地袭上身来,就像麻痹悄悄地袭上一个流血过多、快要断气的人一样,因为良心就是伤口,而那个伤口的血是止不住的;因此,约拿在铺位上猛烈地抽扭一阵后,他那沉重的苦难的怪物就把他拉向黑甜乡了。

“现在,潮水上来了;船一解缆,这只不愉快的船就离开那冷落无人的码头,船身完全侧斜着,悄悄地驶向他施。那只船,朋友们,是第一只有记录的走私船!违禁品就是约拿。但是大海反抗起来了;它不愿意背负这种邪恶的重担。突然起了一阵吓人的暴风雨,那只船就像要被冲破似的。但是,当水手长要大家都来卸载;箱笼、货物和瓶瓶罐罐都稀里哗啦抛进海里;风在尖啸,人们在狂喊,每块船板都给人们踩得直在约拿的头顶轰隆隆响,这样大吵大闹的这个时候,约拿还在做他的恶梦。他看不到漆黑的天际和汹涌的大洋,感觉不到那摇摇晃晃的船身,更听不到也没有注意到那条大鲸这时正在急奔前来,甚至已经是大张着嘴,破浪前进在追赶他了。哎,船友们,约拿已经给晃得缩在舱侧里——就是在我上面说的睡舱里那只铺位上熟睡着。可是,那个吓坏了的船主跑到他跟前来,直对着他那死人似的耳朵尖叫着,‘你这沉睡的人呵!怎么啦,起来呀!’那声惨叫把他从昏睡里吓醒过来了,约拿摇摇摆摆地立起来,跌跌撞撞地摸上甲板,抓住一根护桅索,望着海上。可是,就在这时,从舷墙上冲过来的,犹如一只巨豹似的狂涛直泼在他身上。浪潮就这样后浪推前浪、不住地冲进船来,因为找不到可以迅速出水的地方,水就从船头哗啦啦地涌到船尾,狂奔猛流,直弄得船虽未沉,可是水手们却差不多要给淹死了。这时候,从漆黑的上空那像在深沟巨壑里闪出惊惶的脸色的月光中,吓得发呆的约拿看到了那支耸立的船头斜桅,飕地高高往上翘起,但立刻又猛地往下一翻,落到惊险的深渊里。

“他整个心灵真是吓上加吓闹个不停。从他那畏畏缩缩的态度上,这个上帝的逃亡者现在是教人一看就看出来了。水手们都注意着他,对他的怀疑越来越肯定,最后,为了彻底弄清这个真相,他们就把这整个事情都交给上天去解决了,他们掷着签,看看这场降临在他们身上的灾祸是谁惹出来的。结果竟掷中了约拿;这样一来,真相大白,他们可多么气愤呀,大家都用一连串的问题来围攻他,‘你以何事为业,你从哪里来,你是哪国人,属于哪一族?’不过,我的船友呀,现在请你们注意可怜的约拿的行为。那些热切的水手不过是问他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可他们不但得到了这些问题的回答,还得到了他们根本没有问他的问题的回答,不过,这些不打自招的回答却是上帝对约拿采取严厉手段迫出来的。

“‘我是希伯来人,’他哭了,——接着又说——‘我敬畏耶和华那创造沧海旱地之天上的上帝!’约拿呵,你敬畏他吗?哼,这么说来,你倒是很敬畏耶和华的了!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说下去,和盘托出了;这时水手们虽然越来越惊吓,却还是可怜他。因为当时约拿虽然已经自知他那逃亡的罪恶,却还没有祈求上帝宽恕之意。等到可怜的约拿知道这场大风是因他而起,他对他们哭哭啼啼,要他们把他抛到海里去的时候,他们这才对他动了恻隐之心,想用别的办法来挽救这只船。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愤怒的大风号啸得更厉害了;于是,他们一方面仰天祈求上帝,一方面不无勉强地抓住约拿。

“这时候,他们把约拿一举,好像举起一只锚,抛进海里去;于是,东方立即油然显出一派风平浪静的气象,大海也静寂下来了,因为约拿已经把大风一齐带走,撇下一泓柔波了。他落到那么一个无法控制的骚动的大涡流中间,以至于一点也没有留意到他已经直掉进了那只正在等他的、张开着的大嘴巴里了;那条大鲸露出了它整副牙齿,像是许多白插销,把他囚住了。于是,约拿便在鱼腹里向上帝做祷告。可是,我们不妨来看一看他的祷告,记取一个重大的教训吧。因为约拿虽然罪孽深重,他可没有哭哭啼啼请求直接救助。他觉得他那种可怕的处罚是公平的。他把救助的事情全都交给上帝安排去,并以此为满足。他不顾自己的一切苦难,依然仰望上帝的圣殿。这个呀,船友们,就是真心诚意的悔罪;不是吵吵闹闹地要求赦免,而是感谢处罚得当。约拿这种行为究竟使上帝喜欢到什么程度,就表现在最后终于把他从海里和大鲸那里救了出来。船友们,我所以要在你们面前提出约拿来,并不是要你们去重蹈他犯罪的覆辙,而是要拿他来作为一个悔罪的榜样。千万不要犯罪;不过,如果犯了罪,那么请注意,千万要像约拿那样悔罪。”

这个传道者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外边的斜风斜雨的凄厉的号啸声似乎更给他增添了力量,当他在叙述约拿在暴风雨里的海中的时候,好像他自己也让暴风雨颠簸得摇来摆去。他那深厚的胸膛像是澎湃的海洋那样起伏着;他那双翻来翻去的胳膊像是狂风暴雨在吹打似的;加上那滚滚闪过他那黑黝黝的眉梢的雷电,以及从他眼睛里闪耀出来的电光,弄得他那些质朴的听众,个个都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惊讶之色直盯着他。

这时,他的脸色平静下来了,他再次悄悄翻着《圣经》;最后,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像在跟上帝交谈似的。

但是,他又伛着身子,对着下边的人群,低垂着头,以一种非常深切而又极富有男子气概的谦恭态度,说出这些话来:

“船友们,上帝放在你们身上的只有一只手;可是按在我身上的却是一双手。我刚才已经用了我的可以说是不很清楚的见解给你们讲出了约拿告诫一切犯罪者的教训了;因此,这些教训与其说是对你们的,不如说是对我自己的,因为我是个比你们更大的犯罪者。现在,要是我能够从这个桅顶似的地方走下来,坐到你们坐着的那些舱口上,像你们听我一样地听着,而让你们中间哪一位来对我念约拿所告诉我的,告诉我这个身为永生之主的舵工的另外一些更可怕的教训,那可多愉快呵。让我来听你们讲约拿这个搽了圣油的舵工的先知,也可以说是一个传播真理的人,受了主的嘱托,去对邪恶的尼尼微人传播那些不受欢迎的真理,可他却因害怕会惹起那里的人的敌意而逃避了自己的使命,想逃避他的职守和他的上帝,竟跑到约帕去乘船。上帝是无所不在的;约拿永远也到不了他施。我们已经看到,上帝用大鲸去突袭他,把他一口吞进了活地狱里,一阵疾风便把他刮到‘海中心’去了,在那里,急卷急旋的深渊直把他吸到一万[4]的海底,‘海草缠绕他的头’,灾难的海水全都把他淹没。然而,当大鲸躺在海底,即使是在任何铅锤都沉不到底——‘处在阴间的深处’——的时候,即使就在这种时候,那个在鱼腹里的悔罪的先知一声叫嚷,上帝就听到了。于是,上帝吩咐鱼;那条大鲸就从那冷得教人打颤和凶险的大海里,尾巴往上一甩、冲向那温暖而悦人的太阳,冲向那充满生气的太空和大地;‘把约拿吐在旱地上’;等到耶和华的话二次临到约拿的时候;遍体鳞伤的约拿——他那两只活像贝壳的耳朵,还在嗡响着海里各式各样的杂音——便遵照全能之神的命令了。那么,是什么命令呢?船友们?就是敢于面向虚伪传播真理!就是这个。

‘这个,船友们,这个就是第二个教训;愿那个玩忽永生之主的教训的舵工受难。愿那个被这世界诱惑得离弃了福音的本分的人受难!愿那个当上帝把海酿起了大风、他却想把油倒在海上的人受难!愿那个爱讨好人家而不敢得罪人家的人受难!愿那个把名声看得重于德行的人受难!愿那个在这世界上追求面子的人受难!愿那个存心不良却要假惺惺救人的人受难!还有愿那个像大舵工保罗所说一样的、传福音给别人,自己反被弃绝了的人受难![5]”

他耷拉着头,沉默了一刻后,又仰起脸、望着人们,眼睛透着一阵非常欢愉的神色,同时以至诚的声气高声叫嚷起来——“但是,船友们呀!每一种不幸的反面,就一定有一种愉悦,而且那种愉悦之高是远超于不幸的深渊之深的。船桅顶的木冠之高不是大大超于内龙骨之低吗?那些抗拒现世的魔鬼和船长的、始终现出自己的坚韧不拔的本性的人,愿他愉悦——非常、非常昂扬和出自内心的愉悦。在这个卑鄙、险诈的世界的船已在他的脚下沉落时,自己的坚强的胳膊还撑得住的人,愿他愉悦。在真理上毫不饶恕,把一切罪孽都杀尽,烧光,毁净,虽然这些罪恶是他从参议员和推事的袍服下拉出来的人,愿他愉悦。那个不认得别的法律和主宰,只认得主耶和华,只对上天忠诚的人,愿他愉悦,至上的愉悦。那个在万浪翻腾,波涛汹涌中永远动摇不了他那牢固的经年的龙骨的人,愿他愉悦。永恒的愉悦和欢娱将属于他,属于那个虽然行将结束生命,却在弥留时分还会说这样的话的人——我的父呵!——首先使我认识的是你的威力——不管是进地狱还是永垂不朽,我这就死了。我竭力想属于你,努力的程度远远超过于想属于这个世界,远远超过于想属于我自己。然而,这是微不足道的: 我祝福你永生;一个人竟想活得比他的上帝长命,算什么人呢?”

他不再说下去了,只是慢吞吞地挥着手,做个祷祝。他双手掩着脸,就那样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直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去了,他还独自留在那里。

* * *

[1] 作者故意写这个神甫平常仍在使用一般航海术语。

[2] 即《圣经·旧约·约拿书》,以下这个牧师所说的有关《圣经》的文字,译文都引自《圣经》汉译本。

[3] 这一句引自《圣经》,也是这个牧师所谓特别写上的意思。

[4] ,一等于六英尺。

[5] 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9章27节:“我是攻克己身、叫身服我。恐怕我传福音给别人,自己反被弃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