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向你承认一件事,”伊万重又开始说,“我一向无法理解,怎么可能爱自己的邻人。依我看,恰恰对邻人是不可能爱的,只有对远一点的人或许还可能。有一次不知在什么地方,我读到过有关‘仁慈的约翰’(一位圣人)的事迹,说有一个饥寒交迫的行人来到他那里,请求暖一暖他的身子,仁慈的约翰便和他一起躺到床上,把他抱住,向他因患某种可怕的疾病而溃烂发臭的口中呵气。我深信他这样做是一种伪善的矫情,是出于义务所规定的爱心,是硬拉到自己身上的宗教惩罚。要爱一个人,必须让那个人躲起来;只要他稍一露面——爱就没了。”
“佐西马长老不止一次谈过这个问题,”阿辽沙指出,“他也曾说,人的面孔往往会阻碍许多还没有施爱经验的人去爱别人。然而人类中不是也有许多爱吗?而且几乎无异于基督的博爱,这一点我自己知道,伊万……”
“这一点我目前还不知道,也无法理解,而且有不计其数的人也和我一样。问题在于这是人们恶劣的品质造成的呢,还是他们的本性使然。我认为,基督对人们的博爱在某种程度上是世间不可能出现的奇迹。诚然,他是神。但我们可不是神。举例说,假定我正在忍受水深火热之苦,但别人决不可能知道我痛苦到什么程度,因为他是另一个人,不是我,况且很少有人愿意承认别人是受难者(好像那是一种头衔)。你认为人们不愿意承认的原因何在?原因很多,比方说我有异味,我一脸蠢相,或者有一次我踩了他的脚。此外,苦难也有各种各样。如果是低人一等的苦难,比如饥饿,我的恩人还可以承认我受苦;但若是高级一些的苦难,比如为思想所受的苦,他能予以承认的简直绝无仅有。因为他朝我一看,忽然发现我的脸与他想象中一个为某种思想而受苦的人应该有的脸大不一样。于是他马上剥夺我接受他恩惠的资格,甚至完全不是由于他心地不好。乞丐,特别是出身高贵的乞丐,决计不可抛头露面,只能通过报纸求乞。抽象地爱邻人还可以,或者从远处爱也行,但在近处几乎决不可能。倘若一切都像在舞台上跳芭蕾那样,乞丐出场时身穿丝绸破衣服,戴着破花边,一边乞讨,一边翩翩起舞,那时还可以欣赏他们。欣赏,但毕竟不是爱。
“这点说得够多了。我只想把你放到我的观点上来。我本想从整体上谈人类的苦难,但还是专门谈谈孩子们的苦难吧。这样会把我的论据规模压缩成十分之一,但还是限于孩子为好,当然这对我并不有利。第一,孩子即使在近处也可爱,甚至肮脏、难看的也可爱(不过,我觉得孩子的脸从来没有难看的)。第二,我之所以不谈大人,除了他们可厌可恶、不值得爱之外,还因为他们已得到补偿:他们吃了苹果,认识了善与恶,变得‘和上帝一样’。可是孩子什么也没吃过,暂时还是清白无辜的。你喜欢孩子吗,阿辽沙?我知道你喜欢,你将会明白现在我为什么只愿谈论他们。如果他们在世上也苦难深重,那无疑是为了他们的父辈,他们是代吃了苹果的父辈受过,——但这是来自另一世界的论点,非世间凡人的心所能理解。无辜者不该代人受苦,何况还是这样的无辜!给你一个惊喜,阿辽沙,我也极其喜欢孩子。记住了,凶残的人,暴烈、贪欲的人,卡拉马佐夫们,有时也非常喜欢孩子。当孩子真正还是孩子的时候,比方说七岁之前,他们坚持与大人保持距离,简直像是另一种生命体,有着另一种天性。我认识一名在狱中服刑的强盗:在他的盗贼生涯中,他夤夜潜入人家偷盗时经常毒打事主的全家,还杀死了几个孩子。但在蹲大狱的时候,他却喜欢孩子到了奇怪的程度。他从铁窗内老是望着在狱中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他设法使一个小男孩走到他的窗前,他俩成了好朋友……。你可知道我说这些为了什么,阿辽沙?我觉得有点儿头疼,心里憋得慌。”
“你说话的样子很奇怪,”阿辽沙不安地指出,“好像头脑不大正常。”
“顺便提一下,不久前在莫斯科,有一个保加利亚人告诉我,”伊万·费尧多罗维奇继续说,他似乎不理会弟弟的话,“在他们那里,土耳其人和切尔克斯人因为害怕斯拉夫人大暴动,到处奸淫烧杀,用钉子把囚犯的耳朵钉在围墙上过夜,到早晨再把他们绞死——种种暴行罄竹难书。的确,谈到人的残暴时往往称之为‘兽行’,但这对于兽类是极不公平和带侮辱性的:兽类绝对不可能像人那样残忍,兽类的残忍不可能那样高明,那样艺术。老虎只会咬,只会撕。老虎即使会使用钉子,也绝对不会想到把人的耳朵钉起来过夜。这些土耳其人虐杀儿童其实是在取乐,而且花样翻新,或者用匕首从母腹中把孩子挖出来,或者把吃奶的婴儿往上抛,然后当着母亲的面用刺刀尖接住。让母亲亲眼目睹是最主要的乐趣。还有这样一幅景象引起我很大的兴趣。你想象一下:一个母亲怀抱婴儿浑身哆嗦,周围都是闯进来的土耳其人。这些人想出一个有趣的主意:他们对婴儿做出抚爱的样子,嘻嘻哈哈地想把孩子逗乐;他们成功了,孩子果然笑了。这时一个土耳其人用手枪瞄准婴儿的脸,距离仅为四五寸。那小男孩笑得很开心,伸出两只小手去抓手枪,忽然那位艺术家对准他的脸扣动扳机,把他的小脑袋打得稀烂……。很艺术,不是吗?附带提一下,据说土耳其人非常喜爱甜食。”
“二哥,你说这些做什么?”阿辽沙问。
“我想,如果世上不存在魔鬼,那么是人创造了魔鬼,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样造出了魔鬼。”
“就是说,跟上帝一样。”
“你可真会拨转话锋,就像《哈姆雷特》中波乐纽斯所说的那样,”伊万笑了。“你把我的话锋拨转过来对着我,算你赢了,我很高兴。可你的上帝既然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样造出来的,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你问: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爱收集某些事实。信不信由你,我往往从报章、口述中抄录、记下某些小故事,来自什么地方的都有,我收集到的材料已经相当可观。土耳其人当然也在收藏之列,但这些都是外国人。我还有国产货,甚至比土耳其的更精彩。你也知道,咱们国家较多的是拷打,用树条和鞭子抽,这是国粹。在我国,用钉子钉耳朵是不可想象的,咱们毕竟是欧洲人。但树条、鞭子——这已经是咱们的某种传统,谁也剥夺不了。现在国外好像已经不兴打人,是风气净化了呢,还是制订了禁止人抽打人这样的法律,不过他们会用别的跟咱们一样纯粹国产的办法来替代,其国粹程度在我国简直是做不到的,不过我国好像也在引进,尤其是自从在上层社会中开展宗教运动以来。我有一本从法文翻译过来的小册子写得很出色,里边讲到没多久——总共才五年——以前在日内瓦曾处决一名凶残的杀人犯,他是个叫里夏尔的小伙子,大约二十三岁,几乎在临上行刑台的时候他表示悔罪,皈依了基督教。这个里夏尔是个私生子,当他还是个六岁的小孩时就被赠送给瑞士的山地牧民,他们把他养大,想用来干活。他像一只小野兽在牧人中间成长,牧人们什么也没有教他,而且几乎不顾他的衣食,却从七岁开始便把他当作牧童使唤,不管天气潮湿寒冷都要出去放养牲口。当然,他们中谁也不会问心有愧,相反,认为自己有充分的权利这样做,因为里夏尔是人家当作一件东西那样送给他们的,他们甚至不认为有必要让他吃饱。据里夏尔本人交代,那几年他就像福音书中的浪子,极想吃一点喂猪待售的面糊,可是人家连这也不给他,当他从猪那儿偷吃时还要挨打;就这样度过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直到长大成人,有了力气,便开始偷盗。起先,他在日内瓦逐日打零工,挣来的钱买酒喝光,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把一个老头儿杀了,还抢了他的财物。他给抓住后经过审讯被判死刑。人家在这方面从不婆婆妈妈。接着,他在监狱里马上被牧师和各种基督教兄弟会的成员、慈善机构的太太们等等所包围。他们在狱中教他读书写字,给他讲解福音,经过不断的启发、开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他自己庄严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他皈依了基督教,还亲自写信给法庭,承认自己是个恶魔,但最终还是得到上帝的赐福而心明眼亮。这事轰动了日内瓦,当地的慈善界、宗教界忙得不亦乐乎。有身份、有教养的上层人士纷纷去监狱看望他。人们亲吻里夏尔,拥抱里夏尔,对他说:‘你是我们的兄弟,你是有福的!’而里夏尔本人感动得直哭:‘是的,我是有福的!以前,在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我能吃到猪食就很高兴了,如今上帝赐福予我,我将怀着对上帝的敬畏之心死去!’人们说:‘是的,是的,里夏尔,你怀着对上帝的敬畏之心死去吧。你杀了人,你应该怀着对上帝的敬畏之心死去。过去,你羡慕猪食,为了偷吃猪食挨过打(你的行为很不好,因为偷东西是不允许的),那时你完全不知道有上帝,这怪不得你,——但是你杀了人,就必须死。’最后一天来到了。软瘫无力的里夏尔哭着,口中不断重复道:‘这是我最美好的一天,我要去见上帝了!’牧师们、法官们和行善的太太们向他喊道:‘是的,这是你最最幸福的日子,因为你要去见上帝了!’他们有的乘车,有的步行跟在押送里夏尔的囚车后面向刑场进发。到了行刑台前,他们向里夏尔高呼:‘去死吧,我们的兄弟,怀着对上帝的敬畏之心去死吧,因为你也得到了赐福!’于是,赢得兄弟们无数个吻的里夏尔兄弟被拖上行刑台置于断头机下,因为他也得到了赐福而被当作兄弟一般砍掉了脑袋。
“这件事很有代表性。这本小册子是由上流社会中一些俄国路德宗的慈善家译成俄文的,为了向俄国百姓进行启蒙教育而随报纸刊物免费散发。里夏尔案件的妙处在于它的民族性。在我国,仅仅因为他成了我们的兄弟并且得到赐福而被砍掉脑袋这样的事尽管很难想象,但是,我再说一遍,咱们有自己的办法,几乎毫不逊色。咱们的办法历史悠久,而且通过笞刑可以得到立竿见影的享受。涅克拉索夫有一首诗写农夫用鞭子抽马的眼睛,抽打‘温顺的眼睛’。这种现象人人见过,这是俄国的国粹。诗人描写了那匹瘦弱的马因为负载过重连车一起陷入泥塘拉不出来。农夫抽打瘦马,往死里打,最后,他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因为抽得性起而狠心地、没完没了地抽打,一边说:‘哪怕你拉不动也得拉,哪怕你死了也得拉!’瘦马拼命使劲,这时农夫不顾马儿毫无自卫能力,竟开始抽它流泪的、‘温顺的眼睛’。马儿没命地一冲,把车拉了出来继续前进,它浑身哆嗦,上气不接下气,脚步踉跄,打着趔趄,那副狼狈相在涅克拉索夫笔下真令人不忍卒读。〔9〕然而,这到底只是一匹马,上帝创造了马就是让它们挨鞭子的。这是鞑靼人向咱们传授的道理,还把鞭子送给咱们留作纪念。但是,要知道树条和鞭子也可以用来抽人。于是一位饱学的先生和他的夫人用树条抽打他们的亲生女儿——才七岁的小孩,——有关此事我作了详细的摘录。做爸爸的因为树条还带有细枝而高兴,说是这样‘更贴肉些’,他就开始这样‘贴肉’地收拾亲生女儿。我确切地知道有这样一些人,他们随着一下一下的抽打会越来越带劲儿,直至抽得性起,真正是野性勃发,一下比一下力大势沉。笞杖持续了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时间越长,用力越猛,节奏越快,越是‘贴肉’。那小女孩大声呼喊,后来不能喊了,只能有气无力地说:‘爸爸,爸爸,好爸爸,亲爸爸!’此事鬼知道怎样阴错阳差闹到了法院。被告请了律师为之辩护。俄国老百姓早就把律师叫做‘出卖良心的魔法师’。律师气壮如牛地为他的当事人辩护:‘这是极普通、极平常的家务事,父亲责打了女儿几下,居然有人告到法院来,真是我们时代的耻辱!’被说服的陪审员们退庭后作出无罪的判决。公众为虐待者被宣告无罪而欢呼雀跃。可惜当时我不在场,否则我一定大声疾呼建议设立一项以这位虐待狂命名的奖学金!……场面真够精彩的!
“不过有关儿童的情况我还有更精彩的,我收集了好多好多关于俄国儿童的材料,阿辽沙。一对父母,属于‘备受尊敬的,有文化、有教养的公务员阶层’,他们憎恨五岁的小女儿。你瞧,我再次断言,人类中具有这种特性的还真不少,那就是——喜欢虐待儿童,专门虐待儿童。这些虐待狂对待其他所有的人甚至颇有好感,温良恭顺,不失为有教养、讲人道的欧洲人,但他们酷爱折磨儿童,在这一层意义上甚至可以说酷爱儿童。正是孩子缺乏自我保护能力这一点构成对施虐者的诱惑;孩子天使般的纯真易信,他们无处可去,无人可找,——这便使虐待狂卑劣的血沸腾起来。
“当然,任何人身上都潜藏着野兽,暴怒的野兽,听到受虐者的惨叫乐不可支的野兽,恣意胡为的野兽,放荡致病——痛风、肝病——的野兽,等等。那两位有文化的父母对可怜的五岁小女孩施以一切可能的摧残。他们打她,抽她,踢她,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造成小女孩遍体上下青一块紫一块。到后来,他们竟发展到挖空心思的地步:他们在大冷天把小女孩整夜关在茅房里,原因是她夜里大小便不叫(一个五岁的孩子天使般熟睡时哪能保证不尿床?)。为了这个缘故,他们把她的粪便抹在她脸上,还强迫她吃自己拉的屎,逼她的竟是母亲!夜里,可怜的小女孩关在茅房内发出痛苦的呻吟,而这位母亲自己居然照睡不误!这个小小的生命体甚至还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当她在又冷又暗的茅房里用小拳头捶击自己有伤痛的胸部,流着并无怨恨的、温顺的血泪求上帝保护她的时候,你可明白,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你这个虔诚而驯良的见习修士,你可明白为何需要编造这个弥天大谎?据说,如果没有它,人在世上就活不下去,因为人不可能认识善与恶。倘若要付出这样的代价,那又何必认识他妈的什么善与恶?要知道,整个认识世界也抵不上那小女孩向上帝哭诉时所洒的眼泪。我不谈大人的苦难,他们已经吃了苹果,哪怕魔鬼把他们统统抓去也不妨,可是这些孩子,这些小生命!我大概使你受不了啦,阿辽沙,你好像不大舒服。要是你受不了,我就不说也罢。”
“不碍事,我也想受苦,”阿辽沙嘀咕道。
“我再描述一幅图景,只有一幅,因为它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这很能说明问题,更重要的是我刚从一本研究我国历史的刊物上读到,那是《档案》还是《旧事》,我已经忘了是从哪儿读到的,要查一下。那是最黑暗的农奴制时期,还在本世纪初,人民的解放者万岁!在本世纪初有位权重一时的将军,他还是极其富有的大地主,但他解甲归田后几乎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农奴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当时确有这样的人,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这样的人恐怕为数也不多。这位将军住在农奴多达两千人的田庄上,作威作福,把田产不多的邻居视为他的帮闲和小丑。他豢养着数百条狗,连狗夫也有将近一百名,一律穿制服,跨坐骑。一名在庄院内当僮仆的男孩,总共才八岁,有一次扔石块玩耍时砸伤了将军心爱的一条猎犬的腿。将军问:‘我的爱犬怎么瘸了?’下人禀报说如此这般,是这个男孩向它扔石块伤了它的腿。将军把男孩打量了一番,说:‘啊,是你干的!把他拿下!’当时男孩和他的母亲在一起,他从母亲身边被带走后在囚室里关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一早,将军带着全体扈从出去行猎;他骑在马上,周围除猎犬外,帮闲、狗夫、猎头也都骑马。庄院内的仆役被召集到四周听训,肇祸男孩的母亲在最前面。男孩从囚室里被带出来。那是一个阴冷有雾的秋日,最适合打猎。将军吩咐把男孩的衣服脱光,可怜他浑身发抖,吓得魂飞魄散,一声也不敢吱……。这时将军下令:‘赶他跑。’狗夫们便冲他大叫:‘快跑,快跑!’那孩子便开始跑……只听得将军大喝一声:‘给我追!’——指挥所有的猎犬向小男孩冲去。母亲眼睁睁看着一大群狗把她的孩子撕成碎片!……后来这位将军好像给监护起来了。试问……该拿他怎么办?枪毙吗?为了道德感情上的满足把他枪毙?说呀,阿辽沙!”
“枪毙!”阿辽沙低声说,并且带着一丝苍白的惨笑举目望着二哥。
“太棒了!”伊万欣喜若狂地嚷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就意味着……。啊,好一个潜心苦行的修士!原来你心中竟藏着这样一个小鬼啊,阿辽沙·卡拉马佐夫!”
“我说话荒唐,但是……”
“关键就在‘但是’上……”伊万大声说。“知道吗,见习修士,世上太需要荒唐了。这世界就是靠荒唐支撑起来的,要是没有荒唐,世界只是一潭死水。该了解的事我们心中有数!”
“你了解什么?”
“我一点也不明白,”伊万像在梦呓似地继续说,“现在我也不想明白什么。我只想站在事实一边。我早就决定什么也不去弄明白。要是我想弄明白什么,马上就会背离事实,所以我决定站在事实一边……”
“你为什么要试探我?”阿辽沙痛心地问。“你究竟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能,我正是朝着告诉你的方向引导。你在我心目中相当可贵,我不想对你撒手,我不愿把你拱手让给你的佐西马。”
伊万顿了一下,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非常忧伤。
“听我说:我只举了儿童的例子,为的是可以看得更清楚。关于人世间其他的眼泪,尽管整个地球从地壳到地心都浸透了泪水,——我却只字不提,我故意缩小了题目的范围。我是一只臭虫,并且诚惶诚恐地承认,我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切被安排成这个样子。我看只能怨人们自己:给了他们天堂,他们却要自由,明明知道会给自己带来不幸,还是从天上偷了火,所以不值得为他们惋惜。凭着我这可怜的欧几里得式凡人头脑,我只知道世上有苦难,却不知道谁该对此负责;只知道一切都是互为因果的,道理简单明了;只知道一切顺其自然便可保持平衡,——但这仅仅是欧几里得式的无稽之谈,这我知道,可是照此活下去我不能同意!无人对苦难负责以及我知道无人负责——这不能使我心安理得。我需要得到补报,否则我将消灭自己。而且兑现不在无涯无垠的地方和遥遥无期的未来,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让我亲眼看到。我有这样的信念,我想亲眼看到;假如到那时我已经死去,就让我复活,因为事情发生时我若不在,那可太亏了。我受苦受难可不是为了用自己,用我作的恶、遭的罪做肥料为别人栽培未来的和谐。我想亲眼目睹鹿在狮子身旁躺下,被害人从坟墓里站起来和凶手拥抱。当所有的人恍然大悟为何一切如此安排的时候,我希望我也在场。这个愿望是世间一切宗教赖以立命的基础,而我是信教的。
“可是,话又得回到孩子上来,我该拿他们怎么办呢?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我这是第一百次重申:问题多得很,但我仅以儿童为例是因为这样能把我要说的意思表达得一清二楚。听着,如果人人都得受苦,以便用苦难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请回答我:这跟孩子们有什么相干?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他们也必须受苦?为何要他们以苦难为代价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们也成了肥料,用自身为他人栽培和谐?人们抱成一团为非作歹,我可以理解;抱成一团实施报复,我也可以理解;可是不该把孩子也扯进来。如果他们的父辈作恶果真都有他们的份,那就不是这个世界的真理,我是理解不了的。也许某一位爱开玩笑的人会说,孩子反正要长成大人,将来迟早会作恶多端;但他并没有长大啊,他八岁便让狗撕成了碎片!
“喔,阿辽沙,我不是在亵渎神圣!当天上和地下的一切汇成一片赞美声,当现在和过去的一切生命体山呼‘主啊,你是正确的,因为你的路开通了’时,宇宙将如何为之震荡——我是可以理解的。当母亲和唆使猎犬咬死她儿子的仇家拥抱,他们仨齐声含泪高呼‘主啊,你是正确的’时,认识自然便告完成,一切也就明白了。但是症结恰恰在于我不能接受这种和谐。只要我还活在世上,我就要抓紧时间采取措施。你瞧着,阿辽沙,也许真的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当我自己活到那一天或死而复活的时候,我看着母亲与摧残她孩子的凶手拥抱,或许我自己也将与万众一起欢呼:‘主啊,你是正确的!’但那时我不愿欢呼。目前还有时间,我要赶紧把自己保护起来,所以我断然拒绝最高和谐。别的不说,单是那个被关在臭茅房里捶胸向上帝哭诉的小女孩的眼泪,就不是所谓的永恒和谐所能抵偿的。之所以不能抵偿,是因为孩子的眼泪白流了。孩子的眼泪应该得到补偿,否则就不可能有和谐。可是你能用什么去补偿呢?这可能吗?难道用报复来补偿?报复与我又有何干?让虐待狂们下地狱于我有什么好处?孩子们已经被摧残了,地狱又能挽回什么?再说,有地狱还谈得上什么和谐?我只想宽恕和拥抱,我不想让更多的人受苦。如果说孩子们遭的罪被纳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说到底,我不愿母亲与唆使猎狗咬死她儿子的凶手拥抱!她最好不要擅自宽恕凶手!万一她愿意,她只能代表自己宽恕凶手给她那颗母亲的心造成的无限痛苦;但她那被撕成碎片的孩子遭的罪,她没有权利宽恕,哪怕孩子自己宽恕了凶手,她也不敢宽恕凶手对她儿子所犯的罪行!既然如此,既然他们不敢宽恕,哪里还有和谐?全世界有哪一个人能宽恕或有权利宽恕?我不要和谐,这是出于对人类的爱。我宁愿留在苦难得不到补偿的状态。我宁愿让我受的苦得不到补偿,我心中的愤怒得不到发泄,哪怕我并不正确。此外,和谐的要价也太昂贵了,我们根本付不起进入那种状态的代价。所以我急于退还我的入场券。如果我是一个正直的人,就应该尽快把它退回去。我就是在这样做。并非我不接受上帝,阿辽沙,我只是恭而敬之地把入场券还给他。”
“这是反叛,”阿辽沙低首垂目轻轻地说。
“反叛?我可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伊万深沉地说。“人在反叛中是活不下去的,可我想活下去。你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向你质问,回答我:你想象一下,你在建造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目的是最终让人们幸福,给他们和平与安宁,但为此目的必须而且不可避免地要摧残一个——总共只有一个——小小的生命体,就算是那个用小拳头捶自己胸部的小女孩吧,用她的得不到补偿的眼泪为这座大厦奠基,你会不会同意在这样的条件下担任建筑师,告诉我,别撒谎!”
“不,我不会同意,”阿辽沙轻轻地说。
“你能不能设想,你为之造大厦的人们自己会同意接受建立在一个小孩遭虐待而白流的鲜血之上的幸福?即便接受了,他们能永远幸福吗?”
“不,我无法设想。二哥,”阿辽沙突然说,眼睛顿时闪亮,“你刚才问:全世界有哪一个人能宽恕或有权利宽恕?但这个人是有的,他能宽恕一切,宽恕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因为他本人就为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献出了自己无辜的血。你把他给忘了,而大厦就是在他身上建造起来的,人们就是向他高呼:‘主啊,你是正确的,因为你的路开通了。’”
“啊,这位‘唯一无罪的’和他的血!不,我没忘,相反,我正纳闷,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把他抬出来,因为通常在辩论中你们那一派总是首先把他抬出来。知道吗,阿辽沙,你别笑,我曾经创作过一部长诗,大约在一年以前。如果你可以和我一起再浪费十分钟的话,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它的内容。”
“你写了一部长诗?”
“喔,不,我没有写出来,”伊万笑道,“我一辈子连两行诗也没写过。但我构思了这部长诗,而且记住了。构思的时候可谓心潮澎湃。你将是我的第一位读者,不,第一位听众。说真的,作者不应该放弃哪怕是唯一的听众,”伊万淡然一笑。“要不要讲给你听?”
“我非常想听,”阿辽沙说。
“我的长诗题为《宗教大法官》,作品很荒唐,可是我想让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