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恨既无法存在于你的眼里,
因此我不能看出你内心的变化。
许多人的虚情假意流露在脸上,
表现在颦眉、蹙额和神色中,
唯独上天造你时早已注定,
绵绵情意要常驻在你的脸上,
不论你的心如何变幻莫测,
你目光中除了温情还是温情。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11]
在文西先生对罗莎蒙德的境况发出不祥的预言时,她本人还从未意识到,她会给逼得走投无路,不出他的所料,向他求助。尽管她的家庭生活照旧铺张浪费,讲究排场,在收支问题上她仍一点心事也没有。她的孩子早产夭折了,准备的绣花童装和鞋帽,只得堆在柜子里。这不幸的发生完全是由于一天她不顾丈夫的劝阻,坚持骑马出游造成的。不过别以为她当时发过脾气,或者疾言厉色地顶撞过丈夫,说她爱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这种事是从来没有的。
她为什么特别喜欢骑马,这原因得从利德盖特上尉的来访谈起。他是从男爵的第三个儿子,遗憾的是,我们那位与他同姓的泰第乌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认为这是个无聊透顶的纨袴子弟,“头发从前额到颈背分开,弄得怪模怪样”(泰第乌斯本人当然不采用这种发式),不论你谈到什么,他总要假充内行,胡诌一通。利德盖特在心里骂自己愚蠢,蜜月旅行时不该答应到伯父家去,以致引来了这次拜访。他跟罗莎蒙德谈心时,提到过这点,结果落了个没趣。原来在罗莎蒙德眼中,这次拜访无异特大喜事,在她一生中是空前的,可以使她扬眉吐气。她想到有一个堂兄弟是从男爵的儿子,即将住在自己家中,便得意非凡,琢磨着他的到来所包含的意义,以及消息传开后人们的反应。她向她的客人介绍利德盖特上尉时,不免沾沾自喜,发觉人们听到他的身份,就像闻到了一股香味。这种满足感暂时补偿了她在婚姻问题上一个不如人意的缺陷,即她的丈夫虽然出身世家望族,终究只是一个医生。现在好了,她的结婚终于抬高了她的身价,使她超出了米德尔马契的水平,这不仅有目共睹,也符合她的理想,她的前途从此光芒万丈,她可以与夸林汉姆经常保持书信往来,互相拜访,结果自然也会使泰第乌斯飞黄腾达,尽管目前还很渺茫。此外,也许由于上尉的怂恿,他那位业已出嫁的妹妹梅甘夫人前往伦敦时,也带着使女顺道在这儿住了两夜,这事尤其重要。总之,很清楚,罗莎蒙德不遗余力练习弹琴唱歌,仔细选择花边等等,这些功夫没有白花。
至于利德盖特上尉本人,他那低低的额角,那偏向一边的鹰钩鼻,那显得粗俗的谈吐,在没有军人气派和胡子的任何年轻人那里,也许是缺点,但在利德盖特上尉这种人身上,却会得到闺阁名媛们的好评,认为这“很有风度”。不仅如此,他还有一种高贵的教养,就是不拘小节,根本不把中产阶级的文明礼貌放在眼里。对于女性的美貌,他更是一个权威的评论家。现在他对罗莎蒙德的恭维,甚至比在夸林汉姆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发觉,跟她打情骂俏,说说笑笑,一天几个钟头一下子就过去了。这次拜访成了他生平最愉快的赏心乐事之一,尽管他猜到,那位古怪的堂弟泰第乌斯对他并不欢迎,他也毫不在乎。利德盖特呢,他宁可死(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也不肯在交际应酬上失礼,因此一直委曲求全,克制着心头的不快,平时只是假装没有听到那位多情的军官在讲些什么,把回答的责任完全托付给了罗莎蒙德。好在他绝对不是一个嫉妒的丈夫,他宁可把那位浅薄无聊的年轻人丢给妻子,也不愿亲自奉陪。
一天晚上,那位贵客前往洛姆福德探望驻扎在那里的几个军官朋友,他走后,罗莎蒙德对丈夫说:“我希望你在吃饭时,跟上尉多谈谈。你有时对他爱理不理的,你的眼睛朝着他,可是好像没有看见他,倒是在研究他脑壳背后藏着什么。”
“亲爱的罗莎,请原谅,我不想跟这么一头自命不凡的蠢驴打交道,”利德盖特毫不客气地回答,“要是他打破了脑袋,我也许还有兴趣,可以看看它里边装着什么,否则我不想睬他。”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瞧不起你的堂兄。”罗莎蒙德说,口气显得温和而认真,又有一点鄙夷的意味,手指在活计上来回移动着。
“你不妨问问拉迪斯拉夫,你的上尉是不是他遇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从他来了以后,拉迪斯拉夫几乎不再上门了。”
罗莎蒙德心想,她完全明白为什么拉迪斯拉夫先生不喜欢上尉,因为他吃醋了,可是她巴不得他吃醋呢。
“谁也说不清楚,那些怪人爱好什么,”她答道,“但是在我看来,利德盖特上尉是地地道道的绅士,我认为,哪怕看在高德温爵士面上,你也不该对他这么冷淡。”
“是这样,亲爱的,但我们已经为他举办了宴会。他可以爱来就来,爱去就去,随他高兴。他并不需要我。”
“然而他在家里的时候,你应该对他亲热一些。他可能不是你说的那种聪明的凤凰,他的职业跟你的不同,但你跟他多谈一些他熟悉的事,这样更好。我认为,他的谈话是十分风趣的。不管怎样,他不是一个不顾廉耻的人。”
“实际就是你要我对他亲热一些,罗莎。”利德盖特无可奈何地咕哝道,脸上的笑容非常勉强,当然更谈不到愉快了。罗莎蒙德不再做声,也不再发笑,但嘴角上那几条可爱的弧线依然显得温情脉脉,似笑非笑。
利德盖特那些话像伤心的里程碑,标明他离他过去梦想的天地已多么遥远,在那个梦境中,罗莎蒙德是完美的女性的化身,对丈夫百依百顺,像一条千娇百媚的美人鱼,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为他一个人唱歌,让他的伟大智慧得到休息。他开始看到,他所幻想的崇拜和她对才能的向往是两回事,后者只是因为才能可以带来富贵荣华,它是挂在纽扣洞上的勋章,或者姓名前的荣誉称号。
可想而知,罗莎蒙德也离开了她原来的立足点,她本来觉得,内德·普利姆但尔先生不知所云的谈话枯燥乏味,毫无意思,现在却发现,从大多数人说来,他们的愚蠢确实叫人无法忍受,但也有一种完全可以接受的愚蠢。要不是这样,请问,社会纽带还怎么维持呢?利德盖特上尉的愚蠢便能发出美妙的香味,带有一定的“风度”和铿锵悦耳的声调,何况它与高德温爵士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罗莎蒙德觉得,这种愚蠢是非常可爱的,也理解它的许多妙处。
我们知道,罗莎蒙德喜欢骑马,因此,在利德盖特上尉到来之后,她的兴趣重新抬头是不足为奇的。上尉吩咐他的马夫带来了两匹马,寄养在绿龙酒家。他请罗莎蒙德骑一匹灰色马,他担保那匹马性子温和,是专供妇女骑的。这话不错,它是他替他妹妹买的,现在正预备带往夸林汉姆。罗莎蒙德第一次外出,没有告诉丈夫,又在他之前回到了家中。但是这次骑马,一切十分顺利,她宣称,她的感觉非常良好,因此她事后向丈夫谈起它的时候,完全相信他会同意她继续骑马出游。
事实却相反,利德盖特大为恼火,他简直不明白,她怎么可以冒这种危险,这匹马是陌生的,而且她事前也不跟他商量一下。他在惊讶之余,几乎大发雷霆,这对罗莎蒙德自然是不祥之兆。但火气过去以后,他沉默了几分钟。
“然而你总算平安回家了,”他最后说,口气很坚决,“你不能再去,罗莎,这是明摆着的。哪怕是世界上最文静、最温驯的马,也难保不发生意外。你知道,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希望你不再骑我们的花斑马的。”
“但是在家里也可能发生意外,泰第乌斯。”
“亲爱的,不要强词夺理,”利德盖特说,用的是恳求的口气,“要知道,你应该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再去,你就不要再去。”
这是晚餐前,罗莎蒙德正在梳理头发,她的脸照在镜子里,还是那么可爱,没有一点变化,只是现在那长长的脖颈有点扭在一边。利德盖特把手插进口袋,踱来踱去,这时在她背后站住,仿佛等她作出保证。
“亲爱的,请你把我的发辫缚在头顶上。”罗莎蒙德说,轻轻叹了口气,垂下了手臂,使一个丈夫不好意思再无动于衷地站在边上。以前利德盖特也常常替她系辫子,他的手指生得细长美好,正适合干这种灵巧的活儿。他把那些柔软的发辫盘在头顶,系在一只高高的梳子上(男人竟能发挥这样的妙用!)。这时,那漂亮的颈项,连同它那可爱的曲线,全都显露在他的眼前,他除了吻它,还能怎样呢?但是哪怕我们做的只是以前做过的事,情况往往不同。利德盖特仍在生气,没有忘记他的立场。
“我要告诉上尉,他应该懂事一些,不要再怂恿你骑他的马。”他临走前说。
“请你千万别这么做,泰第乌斯,”罗莎蒙德说,眼睛望着他,口气显得比平时郑重,“你这么对待我,好像我是小孩子似的。请你答应我,不要过问这事,我自己会处理的。”
她的反对似乎有些道理。利德盖特不得不同意,说道:“好吧,那就这样。”因此,谈话的结果是他向罗莎蒙德作出保证,不是她向他作出保证。
事实上,她已经决定不照他的话办。罗莎蒙德掌握着稳操左券的固执,她不必浪费口舌,作轻率的反抗。她喜欢做的事,在她看来就是正确的,她会运用她的全部聪明才智实现这个目标。她决定继续骑灰色马出外兜风,第二次利用了丈夫外出的机会。她打算暂时瞒着他,直等这事对她已无足轻重时,才向他摊牌。骑马是她心爱的活动,何况骑的又是一匹使她得意扬扬的骏马,身旁有利德盖特上尉,高德温爵士的公子,他也骑着一匹骏马;她与他并辔而行,出现在众人面前,这诱惑实在太大了,只要不给丈夫看到,这简直跟她婚前的梦想一样美妙。再说,她这么做是为了增进与夸林汉姆那家人家的情谊,这自然是聪明而必要的步骤。
但是温驯的灰色马经过哈尔赛尔树林时,正好有人在砍伐木材,一棵大树出其不意地倒下,马一惊,立刻向前飞奔,把罗莎蒙德也吓得大惊失色,这样终于造成了她的流产。利德盖特没法向她发泄愤怒,但对上尉确实毫不留情,他的拜访自然也随之宣告结束了。
以后每逢谈到这事,罗莎蒙德总是不动声色地坚持,那次骑马并无妨碍,哪怕她待在家里,同样的征兆照样会出现,引起同样的后果,因为那以前她早有预感。
利德盖特只得说:“亲爱的,这太不幸了!”但他不免暗暗纳闷,这么温柔的一个女子怎么会这么顽固,执迷不悟。一种使他惊愕的感觉逐渐在他心中形成了,那就是他对罗莎蒙德无能为力。他的渊博知识和深刻思想,非但与他想象的不同,不能在一切场合成为指导力量,而且遇到实际问题,往往给撇在一边。他一向认为,罗莎蒙德的聪明在于善于采纳忠告,这是妇女应有的品德。现在他却开始发现,这种聪明是怎么回事,它好像钻在一只封口的网袋里,你抓不住它,它也不接受你的约束。没有人比罗莎蒙德更机灵,在追逐她的爱好和利益的道路上,她一眼就能发现,她可以依靠什么达到什么目的。她清楚地看出了利德盖特在米德尔马契社会中的优异地位,她还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进一步察觉到了他的才能一旦使他出人头地,可以带来多么美好的社会效果。但是对她说来,他在职业上和科学上的远大抱负,跟她所期待的这些效果毫无关系,它们可以说只是一种难闻的油脂,是无意之中偶然碰到的。对于油脂,她自然一窍不通,但是除了它,在其他一切方面,她都相信自己的看法,不相信他的。利德盖特感到惊异,他发觉,在无数小事上,正如在最近这次严重的骑马事故中,感情并没有使她接受他的意见。他毫不怀疑,她对他是有感情的,他也找不到任何迹象,说明他干过什么引起她不快的事。至于他本人,他对自己说,他还像以往一样体贴她,爱她,可以容忍她的一切错误。但是,唉!利德盖特异常苦闷,他觉得一些新的因素已在他的生活中形成,它们使他厌恶,仿佛一个人一向呼吸着最新鲜的空气,在最清洁的水中游泳,追求着光辉灿烂的目标,现在却看到一股污浊的泥水在他身旁出现了。
不久,罗莎蒙德便复原了,在她的针线台旁边变得比过去更可爱了。她坐着父亲的敞篷马车出外兜风,幻想着夸林汉姆可能发来的请柬。她知道,她在那儿的客厅里,可以成为最精致的装饰品,远远超过那个家庭里的任何一个女儿;她也明白,那些先生们全都意识到了这点,只是也许她还没充分认识到,那些名门淑女是不愿意别人超过自己的。
现在利德盖特已不必再为她操心,又陷入了他的所谓沉闷状态——这是她在心中给这种状态起的名称,它包括他全神贯注从事的一切活动,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在内。有时他还显得愁眉不展,厌恶一切日常事务,好像它们都含有苦味,实际这是表示他心情烦躁、惶惶不安的晴雨计。这种心情有各种原因,有一个原因他却是出于好意,作了错误的估计,才不愿向罗莎蒙德提起,免得影响她的健康和精神。其实在他和她之间,彼此的思想早已走上不同的轨道,显然,这是哪怕在两个仍然互相关心的人之间也可能发生的。在利德盖特看来,他已经浪费了一月又一月的光阴,把他最美好的意愿,最充沛的精力,大部分牺牲在对罗莎蒙德的温情中了。他必须耐着性子,容忍她那些毫无意义的要求和干扰,尤其是他必须装出笑脸,丢开越来越渺茫的理想,面对她那颗空虚的、麻木不仁的、肤浅的心,为她牺牲他在职业上、在科学研究上的雄心壮志,那种较少个人色彩的目标,而他本来以为,这种雄心壮志必然会得到一位理想的妻子的尊重,被她看作神圣的事物,尽管她对这种事物一点也不理解。但是他的容忍是与一种对自己的不满混合在一起的,因为如果我们坦率一些,我们都会承认,我们不如意的时候所感到的痛苦,大多来自这种对自己的不满,不论妻子或丈夫莫不如此。如果我们强大一些,环境对我们的作用就弱一些,这始终是真理。不过利德盖特心中明白,他对罗莎蒙德的让步,往往不仅仅是由于缺乏坚定的决心,也不是由于与我们生活中日常部分脱节的热忱,往往会遭到另一种情绪的侵袭,终于陷入麻痹状态。利德盖特的热忱始终面临的压力,不是单纯的忧郁,还有一件使他抬不起头的琐事,它露出嘲笑,面对着他一切崇高的努力,仿佛要把它们统统扼杀似的。
这件琐事,他一直不敢向罗莎蒙德提起。他有些惊奇,但他相信,它从未进入过她的头脑,尽管这是明摆着的、不难理解的事实。它有明显的迹象,完全可以推想得到,连漠不关心的旁观者也一目了然,那就是利德盖特背了债。他忧虑重重,不能不时常想到,他正在一天天越来越深地陷入那个泥坑。它表面上覆盖着美丽的花草,引诱人向它走去。可是多么奇怪,一个人一旦进入那里,不用多久,就会把整个身子陷在里边。这时,哪怕他怀着一个有关全人类的计划,他也由不得自己,只能主要考虑还债的问题。
十八个月以前,利德盖特也没有钱,但他对一些零星收入从不计较,相反,有人为了几个钱,不惜卑躬屈膝,还引起他极大的鄙视。现在他却体验到了比单纯的亏空更糟的事。他成了这么一个人,这个人在庸俗的可憎的考验面前,为了贪图安乐,买进了大量本来可以不需要的物品,可是又无力还账,而付账的日期已近在眉睫。
怎么造成这种状况,这是不太懂得数学或物价的人,也不难明白的。一个人在布置一个家,准备结婚的时候,发现家具和其他装修费用,比他能够支付的钱,多出了四百至五百镑;到了一年以后,他又发现,他的家庭开支,包括养马等等在内,达到将近一千英镑,而他行医的收入,根据过去的账簿原来估计有八百镑一年,现在它却像夏天的池塘,降低到了几乎不到五百镑,而且大多是赊账,那么结论很清楚,不论他在不在意,他是负债了。那时不像今天,花费不大,外省生活还比较省俭,但是一个医生刚买下别人的业务,又认为自己必须有两匹马,饮食必须丰盛,还要付人寿保险,为住宅和花园付高额租金,他马上就会发现,他的支出超过了收入一倍,这是任何人只要对这些细节稍加考虑,就可以想象得到的。罗莎蒙德从小过惯了奢侈的生活,认为幸福的家庭就在于能够得到一切最好的享受,其他都是“次要的”。利德盖特呢,他认为“任何事既然要办,就该办得像个样子”,他不能想象别的生活方式。如果家庭开支的每个项目,事前向他征求意见,他也许会说:“这算不得什么”;如果有人建议他节省某一用途,例如,用便宜的鱼代替珍贵的鱼,他会觉得这是斤斤计较,贪小便宜。罗莎蒙德哪怕在利德盖特上尉没有来的时候,也喜欢举办宴会,利德盖特虽然常常认为这些客人讨厌,却从不干涉。交际应酬似乎是职业上谨慎周到的必要部分,摆酒请客自然符合这个原则。确实,利德盖特时常出入穷苦人家,懂得按照他们的支付能力开药方,但是,唉!难道就因为这样,事情便有所不同吗?我们知道,人的体验往往包含许多不同的范畴,它们不相为谋,也从没有人想把它们互相比较。支出正如丑陋和错误一样,一旦跟我们自身联系起来,就会出现新的面貌,衡量它时,总要从我们与别人的巨大差异着眼,而这种差异在我们的感觉中是十分显著的。利德盖特相信他从不讲究衣着,他也鄙视那些服饰华丽的纨袴之徒,可是在他看来,他拥有大量新衣服——它们自然是成批定制的——却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应该记得,在这以前,他从没感到过债务缠身的压力,我行我素,也不需要自我批评。但是现在压力降临了。
正因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才更令人愤慨。他感到惊讶,也感到厌恶,没想到这种与他的志趣格格不入,与他孜孜不倦从事的工作背道而驰的不利条件,竟会在不知不觉中潜入他的身边,捆住了他的手脚。而且不仅眼前他已债台高筑,毫无疑问,长此以往,他的债还会越积越多。布拉辛有两个家具商,他们的账单是他结婚前已经欠下的,婚后,没有预计到的日常开支使他一直未能付清这些账,现在他们一再来信催讨,对他很不客气,使他不能不引起重视。这种事,别人遇到了也许不以为意,利德盖特却觉得是奇耻大辱,因为他一向自视甚高,从来不屑向别人哀求,或者得到任何人的恩惠。在银钱问题上,他甚至不愿向文西先生求情,指望他的接济,除非万不得已,他决不向岳父开口;何况结婚以后,他已从各种曲折的渠道了解到,文西先生的买卖也并不兴旺,要想从他得到支援是难免落空的。有些人很容易把希望寄托在亲友身上,利德盖特前半辈子从没感到有这必要,他简直没有想过他需要借钱,但现在这个思想进入了他的头脑,不过他还是觉得,任何其他困难都比这好受一些。然而他没有钱,也没有希望得到钱,而他的业务依然如故,毫无起色。
这样,在过去几个月中,利德盖特无法掩饰内心苦闷的各种表现,是毫不奇怪的。现在罗莎蒙德既已复原,又变得容光焕发,他琢磨不如把他的困难全部告诉她。对商人账单的新认识,也促使他的理智走上了新的比较对照的轨道:他开始从新的观点出发,考虑购置物品的必要或不必要,并看到必须对生活方式作一些改变。要实行这种改变,怎么能不取得罗莎蒙德的同意?而且这时出现了一个紧急情况,使他不能不立即向她公开不愉快的事实。
由于没有钱,利德盖特暗中打听,处在他这种地位,可以靠什么作抵押。他向一个比较客气的债主答应提供他能办到的可靠抵押品,那人是银匠和首饰商,他同意把家具商的账也划归他负责,根据一定的条件收取利息。那必要的担保就是利德盖特家中整套家具的卖契,它可以使债主放心,在一定时期内不致再为不到四百镑的欠款前来索债。为了减少一些数目,银匠多佛先生愿意收回一部分餐具和任何其他物品,只要它们仍完好如新。所谓“任何其他物品”,自然巧妙地把珠宝也包括在内了,尤其是几件价值三十镑的紫水晶首饰,那是利德盖特送给新娘的礼物。
赠送这些礼品是否明智,大家的意见可能不同,有人也许认为,这是利德盖特这样的人理该表示的敬意,后来造成麻烦,那是由于当时外省生活过于贫困拮据,对那些财产有限的自由职业者不能提供跟他们趣味相当的收入,也由于利德盖特过于洁身自好,不肯向亲友要求接济。
然而在当时,他确实没有把这当一回事。那天早上,他最后决定买下那套餐具的时候,看到了一些价值昂贵的珠宝,他想他欠的账虽然还不知道准确的数目,但增加三十镑谅也无妨,反正不必马上付款,何况这些首饰戴在罗莎蒙德的脖颈和手臂上,一定非常相配。到了目前这个危急关头,利德盖特的想象力,自然难免接触到让这些紫水晶重返多佛先生店堂的可能性,尽管想到要向罗莎蒙德提出这要求,他仍不免惴惴不安。但他既已恢复了清醒的头脑,看到了他从未看到的后果,他便决心根据这个认识,凭他进行科学实验的严格态度(当然只是一部分),贯彻他的行动。从布拉辛回家时,他骑在马上,一直在为这种严格精神打气鼓劲,盘算着应该向罗莎蒙德采取的谈话方式。
他到家时已经傍晚。这个年方二十九岁、具有许多才能的坚强的人,现在变得愁眉苦脸了。他没有在心里骂自己犯了大错误,但错误仍在他身上发挥作用,它像诊断清楚的慢性病,把不舒服的感觉强行渗入了他展望的一切前景,削弱了他的每一个思想。在他沿着过道,前往会客室的时候,他听到了钢琴声和歌声。不用说,拉迪斯拉夫在那里。威尔跟多萝西娅告别已经几个星期,然而他仍留在米德尔马契担任原来的职务。一般说,利德盖特并不反对拉迪斯拉夫前来串门,但现在他发现家中来了外人,有些不耐烦。他开门时,两人的歌声正向主音发展,他们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但没有因为他进屋而中断。可怜的利德盖特正给生活的重担压得透不出气,这时看到两个人在他面前咿咿呀呀,确实不是滋味,他的头脑里只觉得痛苦的日子还在前头。他的脸本来已比平时苍白,现在更变得怒气冲冲,他穿过屋子,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
两个唱歌的人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他们只有三个小节便完了,现在转过了身来。
“你好,利德盖特。”威尔说,上前跟他握手。
利德盖特握了手,但觉得没有必要开口。
“你吃过饭没有,泰第乌斯?我没想到你回家这么迟。”罗莎蒙德说,她已看到,她的丈夫正处在一种可怕的情绪中。她讲话时,在她平时坐的地方坐下了。
“我吃过了。我想喝一点茶。”利德盖特简单地说,还是皱着眉头,眼睛只是注视着自己两条伸在面前的腿。
威尔很机灵,自然懂得这一切。“我走了。”他说,一边去拿帽子。
“茶就来了,”罗莎蒙德说,“别忙着走。”
“谢谢,利德盖特心里烦躁。”威尔说,他比罗莎蒙德更理解利德盖特,对他的态度并不计较,一下子就想到,他大概在外面受了气。
“那就更需要你待在这儿,”罗莎蒙德说,有些开玩笑似的,口气也特别轻松,“他会一个晚上都不理睬我呢。”
“不,罗莎蒙德,哪儿的话,”利德盖特说,用的是强有力的男中音,“我有重要的事想跟你谈。”
这样的开场白跟利德盖特原来的打算一点不像,但是她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实在太气人了。
“可不是!你瞧,”威尔说,“我得去讨论技工协会[12]的事呢。再见。”他很快走出了屋子。
罗莎蒙德没有看丈夫,只是随即站起身子,在茶盘面前坐下。她在想,她从没看到他这么不惹人喜爱。利德盖特把乌溜溜的眼珠转过去,瞧她怎样用那双十指尖尖的手,灵活地摆弄茶具,怎样一眼不眨地望着鼻子底下,脸上的肌肉纹丝儿不动,然而她的神情中包含着一种不容抹煞的意思,那就是对一切粗暴态度的抗议。他从仙女似的外形上,看到了女性冷若冰霜的新表现,不禁万感交集,一时间忘记了心头的创伤,而这种仙女似的外形,有一个时期在他眼里,正是聪明伶俐、感情丰富的标志。他瞅着罗莎蒙德,头脑中突然出现了琭尔的形象,暗暗问自己:“她会不会因为我使她厌烦,杀死我呢?”接着又想:“一切女人都是这样的。”但是人类这种得天独厚的概括能力,只是使他比不能说话的动物更容易作出错误的判断,它立即给利德盖特的回忆否定了,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她的行为留给了他惊奇的印象,那就是多萝西娅。利德盖特记得他开始给卡苏朋先生看病时,她的神色和声调中流露的对丈夫的深厚感情,记得她怎样伤心啼泣,要求他告诉她,怎样才能最好地安慰那个人,为了这个人,她似乎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需要,她所念念不忘的只是对他的忠诚和同情。在沏茶的短短时间里,这些印象又在利德盖特心头复活了,它们像梦一般匆匆而过,接连不断。最后,在这种幻觉中,他合上了眼睛,仿佛又听到了多萝西娅的声音:“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他勤奋工作了一生,怀着一个目标。其他一切,他什么也不考虑。我也什么都不考虑……”
那个心灵深沉的女人的声音一直留在他的脑海中,它像潜伏在人们身上的一种可以统辖全局的精神力量(不是有一种精神能激发人的崇高感情,左右人的心灵和它的判断吗?),到了一定的时刻便会醒来,给人以各种启示。现在那声音像仙乐一样,带着他离开了眼前的一切——他确实暂时沉浸在梦中了,最后才听到了罗莎蒙德那清脆而不带感情的声音:“泰第乌斯,这是你的茶。”她把它放在他旁边的小桌上,然后又走回原来的座位,没有看他一眼。利德盖特认为她麻木不仁,这个结论未免下得快了一些。她也相当敏感,也能产生持久的印象,只是她有她自己的思想方式。她现在的印象便是她受了欺侮,她要反抗。但是罗莎蒙德不会怒形于色,也从来不会提高嗓门;她有充分把握,决不会给人抓住把柄,贻人口实。
也许,利德盖特和她以前从没感到,彼此相隔这么遥远。但是他没有任何理由再拖延不决,事实上,他刚才那句突如其来的话,已经拉开了这场谈话的序幕。促使他过早说出那句话的原因,是他感到气愤,不允许她对他漠不关心,尽管这种气恼也跟痛苦结合在一起,因为他想到,她听到这消息会多么伤心,他也很难过。但是他等待收走茶盘,点上蜡烛,沉静的夜晚对他更为合适,然而这一段时间又使已被驱逐的温情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他还是用亲切的口气开始了谈话。
“亲爱的罗莎,把活计放下,坐到我身边来。”他温和地说,推开桌子,伸出手臂,把一张椅子拉到了身边。
罗莎蒙德服从了。她穿一身半透明的淡色薄纱衣服,使她那苗条而又丰满的身材更显得婀娜多姿。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搭在他的椅子扶手上,最后望了望他,遇到了他的眼睛。她那娇嫩的脖颈和面颊,那轮廓鲜明的嘴唇,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明净美丽,光彩夺目,就像明媚的春光,初生的婴儿,以及一切清新可爱的事物给我们的感觉一样。现在它们也感染了利德盖特,把他早期对她的爱,注入了这次深刻的危机引起的其他一切回忆中。他把他的大手温柔地按在她的手上,说道:
“亲爱的!”那声音委婉动人,饱含着感情。同样的过去也还活跃在罗莎蒙德心头,她的丈夫在一定程度上仍是原来那个利德盖特,他的赞美便是她的欢乐。她把他的头发从他额上轻轻掠开,然后用另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这是表示她宽恕了他。
“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它一定使你很伤心,罗莎。但有些事,丈夫和妻子是必须共同考虑的。我想,你大概已经看到,我亏空了钱。”
利德盖特停了一会儿,但罗莎蒙德扭转了头,望着壁炉架上的一只花瓶。
“我们结婚以前不得不买的一些东西,我当时无法把钱全部付清,那以后,又有各种开销是非付不可的。结果我在布拉辛欠了一大笔债,总数三百八十镑,这笔钱已经向我催了好久。事实上,我们的债正越积越多,因为人们不会由于别人向我讨债,便把欠我的钱早一点给我。前一段你身体不好,我不想把这事告诉你。但是现在我们必须一起商量了,你应该帮助我才是。”
“泰第乌斯,我有什么办法呢?”罗莎蒙德说,重又把眼睛转向了他。这简单的几个字,像其他许多话一样,由于语气的不同,可以表达各种不同的心情,从无能为力的惶惑到明确无误的拒绝,从同甘共苦的友好精神到隔岸观火的冷漠态度,都包括在内。目前罗莎蒙德那若无其事的口气,使“我有什么办法”这句话,具有了不关痛痒、无动于衷的意思。它像一块冰落在利德盖特火热的心上。但是他没有发怒,他太悲痛了,只觉得心在往下沉。等他重新开始时,那口气就像一个人在被迫完成自己的任务。
“现在我必须通知你,我不得不暂时提供抵押品,有一个人要来查点家具,开列清单。”
罗莎蒙德顿时变了脸色,等她能够开口时,她说道:“你没有去向爸爸借钱?”
“没有。”
“那么我去找他!”她说,抽回了自己的手,站起身子,立在离他两码远的地方。
“不成,罗莎,”利德盖特坚决地说,“现在那么做已经太迟。明天就要开列清单了。要知道,那只是一种担保,没有什么危害,这是临时措施。我还是坚持,不要让你的父亲知道,等我觉得有必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他。”利德盖特最后说,口气斩钉截铁,更加坚定。
这当然不是和善的态度,但是罗莎蒙德使他看到了不祥的预兆:她会不顾他的制止,自己另搞一套。然而这种不和善,在她看来是不可原谅的;她没有哭,也没有反对,只是她的下巴和嘴唇开始哆嗦,眼泪涌了上来。这时利德盖特正处在双重的压力下:外界有物质上的困难,内心则对屈辱的后果充满着高傲的反抗,在这种情形下,他也许不可能充分体会,这突然的考验对一个年轻女子意味着什么,这个女子从小娇生惯养,她的梦想只是得到更多的欢乐,满足她的各种爱好。但是他愿意尽量不使她难过,她的眼泪刺痛了他的心。他一时不再说话,然而罗莎蒙德没有只顾哭泣,她竭力克制自己的烦恼,擦干了眼泪,继续望着面前的壁炉架。
“不要伤心,亲爱的,”利德盖特说,抬起头望着她。在她心烦意乱的这个时刻,她却宁可离开他,站在一边,这使他觉得什么话都很难说,只是他绝对必须说下去,“我们应该鼓起勇气,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这件事都要怪我,我应该早就看到,我过不起这样阔绰的生活。我的业务又出现了许多对我不利的变化,它每况愈下,现在确实已到了低潮。我能重整旗鼓,但是眼前我们必须紧缩开支——必须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要顶得住风浪。等我办好这份抵押契据以后,我就有时间来考虑一切了。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你用心管理好这个家,便可以使我谨慎一些,不致越出轨道。我在银钱账目上一向粗心大意,大手大脚……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亲爱的,坐下,宽恕我吧。”
利德盖特不得不低头认错,他像一只套上颈轭的牲口,有利爪,但是也有理性,而理性常常使我们适可而止。等他用恳求的口气讲完最后那句话,罗莎蒙德回到了他身边,坐在椅上。他的自我责备给了她一线希望,觉得他还可能听取她的意见,于是她开口道:
“清点家具的事为什么不能推迟一些?明天那些人来的时候,你可以打发他们回去。”
“我不想打发他们回去。”利德盖特说,专断的态度又抬头了。解释有什么用呢?
“如果我们离开米德尔马契,家具当然得出售,那就显得很自然了。”
“可是我们并不想离开米德尔马契呀。”
“但我相信,泰第乌斯,这么做好得多。为什么我们不能迁居伦敦?或者住在达勒姆附近,在那儿你的家是很有声望的。”
“我们没有钱,哪儿也去不了,罗莎蒙德。”
“你的亲族是不会让你没有钱的。我相信,只要你向那些讨厌的商人提出恰当的说明,他们可以理解这点,也就不会催你还账了。”
“这是痴心妄想,罗莎蒙德,”利德盖特气呼呼地说,“有些问题你不懂,你就应该接受我的决定。我已经做了必要的安排,它们必须付诸实施。至于那些亲戚,我对他们不抱任何希望,也不会向他们恳求什么。”
罗莎蒙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心里在想,早知道利德盖特是这么一个货色,她决不嫁给他。
“我们现在不能为不必要的话浪费时间,亲爱的,”利德盖特说,又尽量恢复了温和的口气,“还有一些细节我得跟你商量。多佛说,他愿意收回大部分餐具,以及我们肯放弃的任何首饰。他的态度确实不错。”
“那么我们今后不用汤匙和刀叉吗?”罗莎蒙德说,她的话有气无力,似乎连嘴唇也张不开了。她决心不再作任何反抗,也不再提任何建议。
“哪儿的话,亲爱的!”利德盖特说,“但是,瞧这儿,”他继续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把它打开,“这是多佛的账单。瞧,我标出了一部分物品,如果归还它们,我们就可以减少三十多镑。我没有在任何一件首饰上做记号。”利德盖特确实感到,首饰是个棘手的问题。但是他靠严格的说理克服了悲痛的情绪。他不便向罗莎蒙德提出,她应该归还哪一件他送给她的礼物,但是他对自己说,他必须把多佛的建议告诉她,让她的内心作出相应的决定,事情才可以迎刃而解。
“我看不看都一样,泰第乌斯,”罗莎蒙德说,态度很平静,“你爱退什么就退什么,随你的便。”她根本不屑瞧一眼账单,利德盖特的脸涨得通红,他缩回了手,把账单放在膝上。这时罗莎蒙德静静地走出了屋子,丢下利德盖特无能为力、瞠目结舌地坐在那儿。她不再回来了吗?看来她不愿与他采取同一步调,仿佛他们是两种人,有着相反的利益似的。他把头一仰,咬紧牙关,把两只手深深插进了口袋。他还有科学——还有值得从事的工作。他必须加一把劲,再接再厉干下去,因为其他一切希望都没有了。
但是门开了,罗莎蒙德又走进了屋子。她拿着装紫水晶首饰的皮匣子,还有一只小巧玲珑的篮子,里边是另外几只首饰匣,把它们统统放在她坐过的椅上,用不亢不卑的声调说道:
“这是你给我的全部首饰。你爱退什么就退什么,那些餐具也是这样。你当然明白,明天我不会待在家里。我得到爸爸那儿去。”
在许多妇女看来,利德盖特投向她的目光也许比愤怒更可怕,它包含着一种绝望的情绪,似乎他已承认他无法改变她在他们之间造成的距离。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口气有些辛酸。
“嗯,晚上。当然我不会向妈妈提这件事。”罗莎蒙德相信,她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她。她走到她的工作台边,坐了下去。利德盖特思索了一两分钟,那结果便是他带着过去的一些感情,说道:
“现在我们已经结婚,罗莎,你不应该在我刚遇到一点困难的时候,就丢下我不管。”
“当然不会,”罗莎蒙德说,“我要尽我的力量,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一切。”
“把那件事丢给仆人们,或者要我跟他们讲明情况,这未必合适。我明天非得出门不可,而且恐怕还很早。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些金钱上的事使你感到委屈。但是,亲爱的罗莎蒙德,在尊严问题上,我跟你同样敏感,我觉得,这类事还是亲自处理为好,应该尽量不让仆人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有了丢脸的事——如果这算得丢脸的话——你应该帮我一起解决。”
罗莎蒙德没有马上回答,但最后她说:“很好,那我就待在家里。”
“我不想动这些首饰,罗莎,你把它们拿回去吧。但是我得把我们可以退的餐具开一张清单,包扎好以后立刻送回去。”
“那样仆人还是会知道的。”罗莎蒙德说,带有一点揶揄的口气。
“算了,我们不得不应付一些不愉快的变故,这是没有办法的。呀,墨水在哪里?”利德盖特说,站了起来,把账单扔在一张大桌子上,预备在那儿写清单。
罗莎蒙德去拿了墨水,放在桌上,便打算走了,这时利德盖特正好站在她旁边,用一条胳臂搂住她,把她拉到身边,说道:
“来,亲爱的,让我们不要灰心失望。我相信,我们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是不得已的。吻我一下。”
他天生的同情心,发挥了极大的抑制作用。丈夫设身处地替妻子着想,承认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孩子由于嫁给他,陷入了不愉快的境地,这是他应有的勇气。她接受了他的亲吻,也勉强做了回答,这样,他们暂时又恢复了表面上的和谐。但是利德盖特不能不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看到,将来在家庭开支和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方面,他们必然还会发生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