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虽然板着脸继续交代,但看得出比先前更加留神,力求不要遗忘或忽略所述经过的任何细节。他讲了如何翻围墙跳到父亲家花园里,如何走到窗前,自己在窗外都干了些什么。他一字一句清晰、准确地追述在花园里那段时间心中跌宕起伏的感受,当时他急切地想知道:格露莘卡是不是在父亲那里?说来也稀罕,这一回检察官和预审推事都听得出奇地沉着,神情淡漠,极少提问。从他们脸上米嘉看不出丝毫端倪。
“他们恼火了还是怄气了?”他思量着。“由他们去!”
他讲到自己决定向父亲发出表示“格露莘卡来了”的暗号,想让父亲开门,这时检察官和预审推事对“暗号”一语却根本没有注意,似乎完全不理解这两个字有什么意义,这反倒引起了米嘉的注意。再往下终于讲到那短短的一瞬间:只见父亲探头到窗外,此刻米嘉的仇恨已达到沸点,他从兜里拔出杵子……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卖关子。他坐在那里,眼睛望着墙壁,可是知道别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他。
“继续谈吧,”预审推事说,“您拔出了武器……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接下来?接下来杀人呗……照准他的头颅一家伙砸下去,把他的脑壳砸破了……。按你们的说法不正是这样吗?”
米嘉的眼睛顿时射出凶光。刚要熄灭的怒火一下子又在他心中腾起熊熊烈焰。
“按我们的说法?”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不自觉地跟着重复一遍。“那么按您的说法呢?”
米嘉低下头来,半晌不吭声。
“按我的说法,二位,按我的说法是这样的,”他不紧不慢地说,“不知是谁的眼泪,也许是我母亲的眼泪感动了上帝,就在那一瞬间天使吻了我——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恶魔给打败了。我扭头离开窗前,拔腿就往围墙那儿跑……。父亲大吃一惊,他这才第一次认出了我,立即大叫一声,急忙从窗边往后退——这我记得很清楚。我穿过花园直奔围墙……就在我爬上围墙已经骑在墙头上的时候,格里果利追上了我……”
米嘉这才举目观看听者的反应。那两位官员似乎全然不动声色,只是聚精会神注视着他。米嘉心中掠过一阵愤激的痛楚。
“你们二位此刻在耻笑我!”他蓦然中断了叙述。
“您为何这样想?”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问。
“我所说的你们一个字也不信,所以你们在耻笑我!我当然明白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如今老头儿脑袋被砸碎倒在那里,可是我把曾经想杀他的心态作了一番悲剧色彩很浓的描述之后,连铜杵也已经拔了出来——突然又从窗前逃跑了……。简直是神话故事!天方夜谭!只能骗三岁小孩!哈哈!你们二位就是在这样耻笑我!”
他坐在椅子上把整个身躯猛地转过去,那把椅子竟发出几乎要断裂的响声。
“您是否注意到,”检察官忽然问道,他好像根本不理会米嘉的愤激心情,“当您从窗前跑开的时候,侧屋另一头通花园的门是不是开着?”
“不,门没开。”
“没开?”
“门是关着的,谁会把门打开?对了,那扇门,等一下!”他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还几乎打了个寒战。“难道你们发现门开着?”
“开着。”
“如果不是你们开的门,那么谁会把门打开呢?”米嘉感到大惑不解。
“门是开着的,杀死令尊的凶手无疑从这道门进去,作案后又从这道门出来,”检察官说得很慢,每一个字发音都十分清晰。“这一点我们非常清楚。根据现场勘查、尸体位置等各种迹象完全可以肯定,凶杀显然发生在室内,而不是隔窗作案。这一点不可能有任何疑义。”
米嘉的震惊非同小可。
“这根本不可能,二位!”他完全给闹糊涂了。“我……没有走这道门……我绝对肯定、毫不含糊地对你们说:我在花园里以及我逃出花园的时候,门一直关着。我只站在窗外,隔着窗户看见他,仅此而已,仅此而已……。整个过程我都记得。即使不记得我也知道,因为暗号只有我和斯乜尔加科夫知道,还有死者本人,不听到暗号,他绝对不会给任何人开门!”
“暗号?什么暗号?”检察官被激起了强烈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好奇心,转眼间把一直端到现在的架子全丢了。他问话的口气像是在谨慎地爬向目标。他嗅到了一个他还不知道的事实,但随即感到忧心忡忡,唯恐米嘉不愿把事实和盘托出。
“敢情你们还不知道!”米嘉向他了一下眼睛,现出带有嘲弄和报复意味的一笑。“要是我不说呢?你们上哪儿打听去?知道暗号的只有死者、我和斯乜尔加科夫,此外只有天知道,可是老天不会说话。这个事实很有意思,鬼知道可以把什么样的推测建立在这一事实之上,哈哈!放心吧,二位,我会说出来的,你们头脑里有些糊涂观念。你们太小瞧坐在你们面前的人了!你们是在和一个不怕跟自己过不去的被告打交道!是的,因为我是重人格的君子,而你们不是!”
检察官只得咽下这口窝囊气,他迫不及待地一心想知道这一新的事实。米嘉准确而详尽地向他们介绍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为斯乜尔加科夫设计的一整套暗号,在说明每一种敲窗的暗号代表什么意思时,他甚至在桌上一一加以演示。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问:米嘉在老头儿屋外敲窗使用的是不是表示“格露莘卡来了”的暗号?米嘉明确回答说,他敲的正是那个暗号,告诉老头儿:“格露莘卡来了。”
“现在你们可以放手建造通天塔了!”米嘉说罢,重又轻蔑地侧过身去。
“知道这些暗号的只有已故的令尊、您和仆人斯乜尔加科夫?再也没有别人了?”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又问了一遍。
“是的,仆人斯乜尔加科夫和老天。你们把老天也记下来;这不会是多余的一笔。何况你们自己也用得着上帝。”
如此重要的情况当然要记录在案,但这时检察官一下子像有什么新发现似地突然说:
“既然斯乜尔加科夫也知道这些暗号,而您又断然拒绝一切指控,否认对令尊之死负有罪责,那么会不会是他使用约定的暗号敲窗,让令尊为他开了门,然后进去……作案?”
米嘉用饱含讥讽、满怀憎恨的目光看着他,默默地看了很久,致使检察官眨巴起眼睛来了。
“您又逮住了狐狸!”米嘉终于说道。“把那鬼东西的尾巴夹住了,是不是?嘿嘿!我把您看透了,检察官!您以为我会马上蹦起来,抓住您向我暗示的机会,扯开嗓子大叫:‘对呀,准是斯乜尔加科夫,他是凶手!’承认吧,您正是这样想的。您承认了,我就说下去。”
但检察官没有承认。他默默地等着。
“您错了,我不会大叫‘斯乜尔加科夫是凶手’!”米嘉说。
“甚至一点也不怀疑他?”
“你们怀疑不?”
“我们也怀疑过他。”
米嘉垂目看着地上。
“好吧,玩笑到此为止,”他阴郁地说。“听着:一开始,几乎还在我从这布幔后面向你们跑出来的时候,我就产生过这个念头:‘是斯乜尔加科夫干的!’我坐在这里桌子旁边,叫喊没有杀人,心里也一直在想:‘是斯乜尔加科夫干的!’斯乜尔加科夫的影子老是压在我心上。直到刚才我还认为是他干的,但只有一秒钟的工夫,紧接着我再一想:‘不,不是斯乜尔加科夫!’这不是他干的,二位!”
“那么您是否怀疑其他什么人呢?”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也许是天意或魔鬼,但……不是斯乜尔加科夫!”米嘉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您如此坚决、如此固执地认为不是他呢?”
“凭信念。凭印象。因为斯乜尔加科夫是个极端卑贱的人、胆小鬼。还不是一般的胆小鬼,他是集世上所有卑怯本性之大成的两脚动物。他生下来就胆小如鼠。他跟我说话时,每次都不停地哆嗦,生怕我宰了他,其实我从来没有打过他一下。他会趴在我脚下哭鼻子,吻我的这双靴子,一点不假,哀求我‘别吓唬’他。你们听听:‘别吓唬’他——这算什么话?有时我还赏他几个钱。这是一个害羊痫风、弱智低能的可怜虫,一个八岁的孩子也能把他打一顿。这哪儿能算个人?不是斯乜尔加科夫干的,二位,他也不贪财,我给他的赏钱他也不拿……。再说,他有什么理由要杀老头儿?他也许还是老头儿的儿子——非婚生儿子,这事你们知不知道?”
“我们听说过这段传奇故事。然而,您不是令尊的儿子吗?可您自己不是向所有的人说过想杀死他吗?”
“您这是施放冷箭!一支恶毒、可鄙的冷箭!我不怕!喔,二位,你们冲我说这样的话未免太卑鄙了!之所以卑鄙,因为这是我主动向你们交代的。我不但想,而且有可能杀他,我还要往自己头上揽事:我差点儿杀了他!但事实上我并没有杀他,是我的守护天使救了我——偏偏这一点你们不予考虑……。所以说你们的做法太卑鄙,太卑鄙!因为我没有杀人,没有杀,没有杀!听见没有,检察官:我没杀!”
他几乎感到窒息。审讯开始以来,他还不曾有过哪一次激动到这个程度。
“斯乜尔加科夫对你们二位怎么说?”米嘉顿了一下后忽然提出。“我可不可以这样问你们?”
“您什么都可以问,”检察官神情冷峻地答道,“凡是有关此案的事实部分都可以问,而我们,我再说一遍,甚至有义务回答您的每一个问题。我们发现您所问的斯乜尔加科夫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可能已经是连续第十次羊痫风发作,而且非常厉害。和我们一起的一位医生对病人作了检查后,甚至对我们说,他也许活不到天明。”
“那么杀父亲的只能是魔鬼!”米嘉冲口说出这句话,好像他直到即时即刻为止一直在问自己:“究竟是不是斯乜尔加科夫干的?”
“关于这一事实我们以后再讨论,”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决定把这个问题暂时放一放。“现在您是否愿意继续您的供述?”
米嘉要求休息一下。两位官员客客气气地表示同意。稍事休息之后,米嘉继续交代。但他显然很沮丧。他疲惫不堪,自尊心受到伤害,精神上震荡剧烈。加之检察官好像故意和他过不去,无时无刻不在挑他的刺儿。米嘉刚讲到自己骑在墙头上用铜杵打了抓住他左脚的格里果利的脑袋,随后又马上跳到被击倒的老仆那儿去,检察官就打断他的话,要他把坐在墙上的情形描述得更具体些。米嘉莫名其妙。
“当时就这样坐着,像骑马那样,一条腿在那边,一条腿在这边……”
“杵子呢?”
“杵子握在手中。”
“不在兜里?这一点您是否记得清楚?那么,您抡臂使劲砸了下去?”
“想必劲儿不小,您问这干嘛?”
“您能不能按当时在围墙上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向我们演示一下您往哪儿抡臂,朝哪个方向?”
“您是不是在拿我开心?”米嘉问,同时倨傲地向审讯者瞥了一眼,但后者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米嘉动作像抽风似地把身体转过去,骑坐在椅子上,抡起一条胳臂,说:
“就这样砸下去!就这样把他击倒了!还要怎样?”
“谢谢!现在是否可以麻烦您解释一下:您为什么又跳回到花园里去?有什么目的?打算做什么?”
“真是见鬼!……我跳下去看看倒下的老仆……我也说不上有什么目的!”
“别忘了当时您是那样慌张,正欲逃跑。”
“是的,是很慌张,而且正欲逃跑。”
“却想要救护他?”
“哪里谈得上救护?……不过也可能想帮一把,我记不清了。”
“您记不清自己在做什么?也就是说,您处于某种失去知觉的状态?”
“喔,不,完全没有失去知觉,我什么都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起来。我跳下围墙看了看,用手帕给他擦了血。”
“我们看到了您的手帕。您是不是希望能使被您击倒的人苏醒过来?”
“我不知道是否抱有这样的希望。我只是想确定他是否还活着。”
“这么说,您是想确定一下?结果呢?”
“我不是医生,我没法断定。我就跑了,以为他已被我打死,没想到他醒过来了。”
“好极了,”末了检察官说。“谢谢。我只需要了解这一点。请继续谈吧。”
咳!米嘉虽然记得,却根本没想到告诉他们,他是由于感到遗憾才跳回去的,他站在以为被自己打死的格里果利面前,甚至还说过几句表示遗憾的话:“活该你这个老头儿倒霉,有什么办法呢,你就躺着吧。”
然而检察官仅仅得出一条结论:此人“在这样的时刻,处于这样仓皇的情势下”跳回去,仅仅为了确定唯一目击他所犯罪行的见证是否还活着。由此可见,此人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也是何等厉害、果决、头脑冷静和老谋深算……等等,等等。检察官感到满意:“我用‘细枝末节’刺激这个有些病态的人,他就走嘴了。”
米嘉痛苦地继续交代。但是他的话马上又被打断了,这回是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提出疑问:
“您的双手和脸上都沾着血,您是怎么跑去见女用菲妮娅的?”
“当时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沾着血!”米嘉答道。
“这倒是可信的,确实有这样的事,”检察官说着和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交换了一个眼色。
“确实没注意到,检察官,您说得对,”米嘉也表示赞同。
但是底下该谈到米嘉突然决定“引退”和“为幸运者让路”这段情节了。他再也不能像刚才那样无保留地解剖自己的灵魂,谈论“自己心中的女皇”。在这两个“像臭虫一样吸他血的”冷酷的人面前他已经不胜其烦。因而当他们反复提问时,他想来个快刀斩乱麻:
“无非决定自杀呗。何必再留在世上?这个问题很自然地摆到我的面前。从前伤害过她的那个人,事隔五年之后远道赶来重叙旧情,准备通过合法婚姻弥合往日的创痕,他的权利是无可争议的。我明白对我来说一切都完了……。可是我对自己干下的事又不堪回首,那里只有耻辱,还有一条人命——格里果利的命……。何必再活下去?我就去把抵押的手枪赎回来,准备装上弹药,到黎明时分把一颗铅丸崩进自己的脑袋……”
“可是夜里还开门请客大狂欢?”
“夜里请客狂欢。唉,我说,二位,快点儿结束吧。我连自杀的地方也选定了,就在镇外不远,我会在清晨五点钟把自己解决,兜里已准备好一张字条,那是在别尔霍津家里装弹药时写的。字条在这里,拿去看吧。我可真不想对你们讲这些!”他以轻蔑的口吻补上这一句,同时从背心小兜里取出那张字条往桌上一扔;审案人颇感兴趣地读了以后,照例把它夹入卷宗。
“您甚至到了别尔霍津先生家里还不想洗洗手吗?这么说,您并不怕引起疑心?”
“什么疑心?疑心也罢,不疑心也罢,无所谓,反正我要赶奔到这里来,五点钟开枪自杀,别人来不及把我怎么样。要不是父亲出了事,你们什么也不会知道,也不会上这儿来,不是吗?噢,这一定是魔鬼干的,魔鬼杀了父亲,你们是通过魔鬼才这么快知道这一切的!你们上这儿怎么来得这样快?真够稀奇的,不可思议!”
“别尔霍津先生告诉我们,您上他家去的时候,手里……沾着血的手里拿着……钱……很多钱……一沓都是一百卢布面值的钞票,连他家的一名小厮也看见了!”
“对,二位,记得是这样的。”
“现在有一个问题。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此刻的语气特别柔和,“您一下子哪来这么多钱?从实际情况分析,甚至从时间上来推算,都说明您没有回到自己家里去过,那么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检察官听到这样单刀直入地提问不禁稍稍皱了一下眉头,但是并没有打断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的话。
“是的,我没有回家去过,”米嘉回答时的神态显然非常平静,但是眼睛瞧着地上。
“那么请允许我把问题重复一遍,”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十分审慎地继续说。“您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弄到这样一大笔钱,而根据您本人供认,当天傍晚五点钟您还……”
“……需要十卢布而用手枪作抵押向别尔霍津告贷,后来去找霍赫拉科娃借三千卢布,可是她不借,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米嘉遽然接过话茬,“是的,二位,我正愁没钱,而一下子有了上千卢布,可不是吗?我看你们二位这会儿都慌了神:‘万一他不肯交代钱是哪来的怎么办?’还真让你们给猜着了,我就是不说,你们没法知道,”米嘉横下一条心,吐字特别清晰地宣布。
两位审案人沉默片时。
“您要明白,卡拉马佐夫先生,我们务必了解钱是哪儿来的,”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心平气和地说。
“我明白,可我还是不说。”
检察官也介入对话,他再次提醒米嘉,受审者如果认为这样对自己最为有利,当然可以不回答问题,但考虑到疑犯保持沉默可能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危害,尤其当问题的重要性……
“……等等,等等。够了,二位,这番大道理我以前也听到过!”米嘉又把对方的话打断,“我明白事关重大,而这又是关键的关键所在,可我就是不说。”
“要知道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这事对于我们并没有利害关系,对您却有利害关系。您这样做只会自己害自己,”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焦躁地指出。
“听着,二位,咱们把玩笑撂在一边,”米嘉举目正视着他俩。“从一开始我就预感到咱们会在这个问题上相撞。但起初我开始交代的时候,这一切还在远处雾中漂浮,我甚至头脑简单到提议先建立‘咱们之间的相互信任’。现在我看清楚了,这种信任根本不可能,因为咱们迟早要走到这块该死的绊脚石前!现在已经到了!没办法,只能到此为止!不过,我并不责怪你们,你们当然也不可能凭空相信我的话,这一点我能理解!”
米嘉黯然沉默下来。
“既然您决意规避最关键的问题,那么,在丝毫不违背这一前提的同时,您能不能给我们一点点暗示:究竟是什么强大的力量促使您交代到这个节骨眼上竟然保持沉默而不顾这对您有多么危险?”
米嘉若有所思地凄然一笑。
“我的心肠比你们想象的软得多,二位,我可以告诉你们为什么,也会给你们这样的暗示,尽管你们不值得我这样做。你们要问:这些钱是哪儿来的?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乃是奇耻大辱,即使我杀了父亲,盗走了他的钱,也不能和那样的耻辱相比。所以,我不能说。因为受不了这份耻辱。你们要干什么,二位,想要记录下来?”
“是的,我们要记下来,”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支支吾吾地说。
“关于‘耻辱’的话,你们最好别记。我这是纯粹出于好心才对你们说的,本来我可以不说,就像是白送的一样,可你们马上就记下来。那就写吧,爱写什么就写什么,”最后他表示对此不屑一顾,“我不怕你们……在你们面前我也有我的自尊。”
“您不想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性质的耻辱?”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口齿不清地问。
“决不,c’est fini〔2〕,别费心了。犯不着弄脏我自己。跟你们打交道我已经蹭了不少油污。你们都不配,无论你们还是别人……。够了,二位,我就此打住。”
话已经说绝。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不再坚持,但他从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的目光一眼就看出,检察官还不死心。
“至少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您手里拿着一大把钞票走进别尔霍津先生的家,那笔钱大概是什么数目,究竟有多少卢布?”
“这我也不能说。”
“您好像曾对别尔霍津先生说过,那是您从霍赫拉科娃太太那里得到的三千卢布?”
“可能说过。够了,二位,我不想告诉你们有多少钱。”
“那就劳驾叙述一下:您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到了这里以后您都做了些什么?”
“哦,这些你们可以去问这里随便什么人。不过,要我谈也可以。”
他谈了,这里不必照录。米嘉的叙述只是浮光掠影,一点也不生动。有关他自己沐浴在爱河中的狂喜心情只字不提。不过他谈到“由于出现了新的情况”,他已打消自杀的念头。他不说来龙去脉,也不谈细节。两位办案人这一回也不打扰他,因为事情很清楚,对他们来说,现在关键并不在这上头。
“这一切我们还要核实一下,在讯问证人的时候我们还要提到这些情况,当然,讯问时将有您在场,”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把这次审讯告一段落。“现在请您把身边所有的东西都放到桌子上,特别是您身上带着的钱。”
“钱,二位?好吧,我懂,这是应该的。我纳闷的倒是你们怎么早先不问。反正我哪儿也不可能去,一直坐在你们眼皮底下。这是我的钱,请点一下,拿去吧,好像就这些了。”
他把兜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包括零钱,从背心边兜里还掏出两枚二十戈比的硬币。经清点,总共八百三十六卢布四十戈比。
“都在这里?”
“就这些。”
“刚才您供述时说过,在普洛特尼科夫铺子里留下三百卢布,还给别尔霍津十卢布,给马车夫二十卢布,在这里打牌输掉二百卢布,然后……”
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把一切都反复计算过了。米嘉也主动帮着算。花掉的钱每一戈比都回想起来算入总账。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得出了总数。
“加上这剩下的八百多,这么说,最初您只有一千五左右?”
“是这样,”米嘉断然说。
“那怎么人人都说远远不止这些?”
“由他们说去。”
“连您自己也说过。”
“我自己也说过。”
“这一切我们要向尚未问过的其他人取证加以核实。关于这些钱,请您放心,一定会保存好的,目前这一切……还刚刚开始,到结束的时候,如果发现或者证明您对这些钱拥有无可争议的权利,会还给您的。好了,现在……”
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忽然站起来,神态坚决地向米嘉宣布不得不对他进行一丝不苟的仔细搜查,“包括您身上的衣服和其余的一切……”
“请吧,二位,如果你们认为有必要,我可以把所有的衣兜都朝外翻过来。”
他果然动手把衣兜一个个翻过来。
“还必须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脱衣服?见鬼!你们可以就这等搜我的身嘛!难道这样不行?”
“绝对不行,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得把衣服脱下来。”
“随你们的便,”米嘉黯然从命。“不过请不要在这里进行,到布幔后面去。由谁来检查?”
“当然在布幔后面,”尼古拉·帕尔菲诺维奇略一点头表示同意。他的面部表情显得格外庄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