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埃尔顿先生只能任他自己去了。爱玛已经没有能力顾及他的幸福,促使他从速采取措施。她姐姐一家即将到来,先是让她翘首以盼,然后是忙于接待,她从此一心扑在这上面。姐姐一家要在哈特菲尔德住十天,在这期间,对于那对情人,她除了偶尔帮点忙之外,谁也不能指望——连她自己也不指望——她还能做些什么。不过,两人只要主动些,事情还是会取得迅速进展的。再说,不管双方主动与否,这事总会取得一定进展的。她简直不想再抽空去管他们的事。天下就有这样的人,你越是多管他们,他们就越是不管自己。
跟往年相比,约翰·奈特利夫妇今年有很久没来萨里郡[15]了,当然让人格外企盼。本来,他们自结婚后,每逢假期较长,就要在哈特菲尔德和当维尔寺各住些日子。可是今年秋天的假日,他们全用来带孩子去洗海水澡了。因此,好几个月以来,萨里郡的亲人很少见到他们,而伍德豪斯先生压根儿就没见到他们。他就是想见可怜的伊莎贝拉,也不肯跑到伦敦那么远的地方。所以,现在女儿要来家少住几天,他心里既欣喜万分,又紧张不已,忧念丛生。
他担心女儿旅途受苦,也担心他那到半路接客的马匹和马夫路上劳顿。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心。那十六英里的路顺顺当当地走下来了,约翰·奈特利夫妇,那五个孩子,还有一帮保姆,全都平平安安地来到了哈特菲尔德。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大家兴高采烈,顿时忙碌起来,一个个地寒暄,又是欢迎,又是鼓励,随即便分开,送到各自的住处,搞得一片闹哄哄、乱糟糟的,要是换成往常,伍德豪斯先生的神经肯定受不了,就是在今天,他也忍受不了多长时间。好在约翰·奈特利夫人十分尊重哈特菲尔德的规矩和她父亲的情绪,虽然她身为母亲巴不得几个孩子一到就能高高兴兴,马上就能自由自在,受人服侍,想吃就吃,要喝就喝,愿睡就睡,爱玩就玩,但她决不允许孩子们长久地打扰外公,不仅孩子们不行,就是不停侍候他们的人也不让。
约翰·奈特利夫人是个娇小娟秀的妇女,举止优雅娴静,性情极其和蔼温柔,一心顾着她那个家,对丈夫忠心耿耿,对子女娇宠溺爱;对父亲和妹妹也情深意切,若不是因为跟丈夫孩子关系更亲一些,她似乎不可能更热烈地爱他们。她从来看不到他们有什么缺点。她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不仅在这一点上像她父亲,而且还在很大程度上遗传了她父亲的体魄。她身体虚弱,也极其当心孩子们的身体,成天担惊受怕,紧紧张张,十分喜爱她在伦敦的医生温菲尔德先生,就像她父亲厚爱佩里先生一样。他们父女俩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对任何人都心地慈善,对老朋友更是一往情深。
约翰·奈特利先生是个身材高大、风度翩翩、头脑聪敏的男人。他事业蒸蒸日上,顾惜家庭生活,为人十分体面。不过,由于举止拘谨的缘故,他又不讨众人喜欢,有时还会发发脾气。他并不常常无端发火,因而算不上性情乖戾。不过,他的性情也不是他的尽善尽美之处。他有个崇拜他的妻子,他性情上那些先天的缺陷,难免不因此得到助长。他妻子生性极其温柔,这势必会损害他的性情。他头脑机灵敏锐,这是他妻子所缺乏的。他有时能做出一桩没有气量的事,说两句刻薄的话。他那个漂亮的小姨子并不很喜欢他,他有什么过失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他做了对不起伊莎贝拉的小事,伊莎贝拉是从来察觉不了的,她却能敏锐地觉察到。也许,他的仪态若是能讨爱玛喜欢一些,爱玛说不定会多体谅一些他的毛病。可惜他只摆出一副不冷不热的姐夫和朋友的姿态,既不吹吹捧捧,也不贸然行事。然而,不管他对爱玛如何恭敬,爱玛都难以无视他不时显露的一个缺陷,她认为这是他最大的缺陷:对她父亲缺乏应有的包涵。在需要宽容的时候,他并非总是表现得很有耐心。伍德豪斯先生有些怪僻,经常坐立不安,有时惹得他或是以理相劝,或是厉声反驳两句。这种事倒不经常发生,因为约翰·奈特利先生毕竟十分敬重他的岳父,通常也知道应该如何待他。可是对于爱玛来说,做女婿的还是说得太多,因而不能宽容他;特别是,即便约翰·奈特利先生没有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但是爱玛往往因为怕他出言不逊,而搞得提心吊胆。然而,约翰·奈特利先生每次来到岳父家,起初总是表现得恭恭敬敬,而这次既然只能住几天,兴许可望过得相安无事。等大家坐定之后,伍德豪斯先生伤心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向女儿说起了她走后哈特菲尔德发生的不幸变化。
“唉!亲爱的,”他说,“可怜的泰勒小姐——她这事儿真让人伤心啊!”
“哦!是呀,爸爸,”伊莎贝拉立即用赞同的口吻嚷道。“你该多么挂念她啊!还有亲爱的爱玛!这对你们俩是多大的损失啊!我真为你们感到难过。我无法想象你们怎么离得了她。这确实是个不幸的变化。不过,但愿她过得挺好吧,爸爸。”
“挺好,亲爱的——但愿——挺好。我甚至说不上她是否能勉强适应那地方。”
约翰·奈特利先生一听这话,便轻声问爱玛:是不是兰多尔斯的空气不好。
“哦!不——没有的事儿。我从未看见韦斯顿夫人身体这么好——气色从没这么好过。爸爸只是表示有些惋惜。”
“这是双方都很光彩的事,”约翰·奈特利先生慨然答道。
“你常见到她吗,爸爸?”伊莎贝拉问道,那哀婉的语调跟她父亲的心境正相协调。
伍德豪斯先生迟疑了一下。“不常见,亲爱的,不像我希望的那样常见。”
“哦!爸爸,他们结婚后,我们只有一天没见过他们的面。除了那一天,每天早上或是晚上,我们不是见到韦斯顿先生,就是见到韦斯顿太太,往往是两人一起见到,要么在兰多尔斯,要么在这儿——你可以猜想,伊莎贝拉,还是在这儿的次数多。他们真是太好了,经常来看望我们,韦斯顿先生跟他太太一样好。爸爸,你说得那样伤心,伊莎贝拉会产生误解的。人人都知道我们想念泰勒小姐,不过还应该让大家知道,韦斯顿夫妇想方设法不让我们想念他们,凡是我们所期待的,他们都做得很周全——这是个千真万确的事实。”
“果不其然,”约翰·奈特利先生说,“从你的信里看,我就期待是这样的。韦斯顿太太总想来看望我们,这是不容怀疑的,而韦斯顿先生又是个悠闲自得、喜欢交际的人,这一来事情就好办了。亲爱的,我总是对你说,我觉得这事并不像你担心的那样,哈特菲尔德不会发生什么大不了的变化。你现在听爱玛这么一说,我想你该放心了。”
“哦,那当然,”伍德豪斯先生说,“的确是这样——毋庸否认,韦斯顿太太,可怜的韦斯顿太太,确实经常来看望我们——可是——她每次总还得走啊。”
“爸爸,她要是不走,那就太让韦斯顿先生为难了。你把可怜的韦斯顿先生忘掉啦。”
“说真的,”约翰·奈特利打趣说,“我看我们得替韦斯顿先生想一想。爱玛,你我都要大胆地袒护那可怜的做丈夫的。我当了丈夫,你还没有做妻子,我们都同样同情那做丈夫的。至于伊莎贝拉嘛,她结婚久了,自然容易把做丈夫的撇在一边。”
“说我呀,亲爱的,”他妻子没有听全他的话,也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便大声嚷道。“你在说我吗?我敢说,天底下不可能,也不会有人比我更赞成男婚女嫁了。泰勒小姐若不是令人难过地离开了哈特菲尔德,我真要把她视为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至于说把韦斯顿先生撇在一边,他可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我看他没有什么不配得到的。我相信,他是个脾气最好的人,除了你和你哥哥,我真不知道还有谁的脾气能跟他的相比。我怎么也忘不了今年复活节那天,他冒着大风给亨利放风筝——去年九月一天夜里,都半夜十二点了,他还特意写信告诉我,说科巴姆[16]没有流行猩红热,由此我便认定:天底下没有比他更热心、更好的人了。要说有谁能配得上他,那就是泰勒小姐。”
“他那个儿子哪儿去了?”约翰·奈特利问道。“这一次他来了没有?”
“还没来呢,”爱玛答道。“大家都盼望他父亲结婚后他能来,不想白盼了一场。近来也没听人说起他。”
“不过,亲爱的,你应该跟他们说说那封信,”她父亲说道。“他给可怜的韦斯顿太太写了一封信,向她道喜,写得十分亲切得体。韦斯顿太太给我看过那封信。我觉得写得真是好。不过,那是不是出于他自己的心意,还很难说。他还年轻,说不定他姨妈——”
“我的好爸爸,他已经二十三岁啦。你忘了岁月过得多快呀。”
“二十三岁啦!真的吗?唉,真想不到啊——他那可怜的母亲去世时,他才两岁呀!哎,光阴似箭啊!我的记性真不好。不过,他那封信写得好极了,棒极了,韦斯顿夫妇看了好生高兴。我记得信是从韦默斯寄来的,日期是九月二十八日——开头是‘亲爱的夫人’,可惜我忘了后面是怎么写的。署名是‘F.C.韦斯顿·邱吉尔’,这我记得很清楚。”
“他多讨人喜欢,多有礼貌啊!”好心肠的约翰·奈特利太太嚷嚷道。“我想他一定是个十分可爱的青年。不过,他不跟他父亲住在家里,这有多遗憾啊!做孩子的离开父母,不回自己的家,这就有点不像话啦!我真想不通韦斯顿先生怎么舍得放他走。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啦!谁要是捣鼓别人去做这种事,我决不会看得起他!”
“我看谁也不曾看得起邱吉尔夫妇,”约翰·奈特利先生沉静地说道。“你是不会舍得把亨利或约翰送给别人的,但你不要以为韦斯顿先生跟你心情一样。韦斯顿先生是个心情愉快、脾气随和的人,不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比较现实,凡事都想图个快乐。依我看,他主要通过所谓的交际求取快乐,也就是说,每周跟邻居聚会五次,一起吃吃喝喝,打打惠斯特。他并不在乎一家人亲亲热热,不在乎家中应有的天伦之乐。”
这几乎是在非议韦斯顿先生,爱玛有心想反驳,但又踌躇了一下,最后没有吭声。她要尽可能保持一团和气。对她姐夫来说,具有强烈的家庭观念,一切以家庭为满足,这是一种可贵的美德,因此他不喜欢平常的社交,也不喜欢看重社交的人。于是,也就大有宽容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