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公子谪居须磨,茹苦含辛的期间,在京都也有不少女人惦念他,为他忧伤悲叹。其中境况优裕的人,则别无痛苦,专为恋情而愁恨。例如二条院的紫姬,生活富足,不时可以和旅居的公子互通音问。又可替他置备失官后暂用的无纹服装,按时按节派人送去,聊以慰藉相思之苦。然而还有许多人,外人并不知道她们是公子的情侣,公子离京之时她们也只能像陌路人一般旁观,心中却痛苦不堪。
常陆亲王家的小姐末摘花正是其中之一人。自从父王死后,她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苦之身,生涯甚是凄凉。后来想不到结识了源氏公子,蒙他源源不绝地周济照拂。在尊荣富厚的公子看来,这算不得一回事,只是小小情意。但在贫困的末摘花看来,就好比大空中的繁星映在一只水盆里,只觉光彩甚多,从此可以安乐度日了。不料正在此时,公子忽遭大难,忧生厌世,心绪缭乱,除了情缘特别深厚之人以外,一概都已忘却。远赴须磨之后,亦复音信全无。末摘花多年受恩之余,暂时之间还可啼啼哭哭地苦度光阴,但年月渐久,生涯便潦倒了。几个老年侍女都悲愤愁叹,相与告道:“可怜呵,真是前世不修今世苦!年来忽然交运,竟像神佛出现,承蒙大慈大悲源氏公子的照拂,我等正在庆幸她能获如此福报哩。为官含冤受罪,原是世间常有之事。但我们这位小姐别无依靠,这光景真可悲啊!”在从前孤苦伶仃的年代,虽然寒酸无比,过惯了也便因循度日。但在略尝幸福滋味之后再遭贫困,反而觉得痛苦不堪了。因此侍女等都悲叹。当年多少有所用心而自然而然地围集在她身边的侍女,此时也都逐渐散去。无家可归的侍女中,有的患病而死。日月既久,上下人数竟寥若晨星了。
本已荒芜的宫邸,现在渐渐变成了狐狸的居处。阴森可怕的老树上,朝朝暮暮都有鸱枭的啼声,大家已经听惯。人来人往热闹之时,此等不祥之物大都隐形匿迹。现在则树精等怪异之物得其所哉,都渐渐现形。可惊可怖之事,不胜枚举。因此残留在此的寥寥无几的侍仆,也都觉得不堪久居。
当时有些地方官之类的人,想在京中物色饶有风趣的邸宅,看中了这宫邸内的参天古木,便央人介绍,来问此邸宅肯否出卖。侍女们听到了,都向小姐劝说:“据我们看来,不如就此卖掉,迁居到不似这般可怕的宅子里。长此下去,我们这些留下来伺候您的人也难于忍受了。”末摘花流泪答道:“哎呀,你们这话好忍心呵!出卖祖居,教人听见了岂不笑话?在我生存期间,怎么可做这离根忘本的行径呢?这宅子虽然荒凉可怕,但想起了此乃父母面影长留的旧居,亦可慰我孤苦之情。”她不加考虑,断然拒绝。
邸内器具什物,都是上代用惯了的,古色古香,精致华丽。有几个一知半解的暴发户,垂涎这些器物,特地探听出某物为某名匠所作,某物为某专家所造,托人介绍,希图购取。自然是看不起这贫困人家,故敢肆意侮辱。那些侍女有时就说:“无可奈何了!出卖器物,也是世间常有之事。”想胡乱成就交易,以救燃眉之急。末摘花说:“这些器具是老大人留给我使用的,岂可作为下等人家的饰物?违背先人本意,是罪过的!”她决不让她们卖。
这位小姐异常孤独,即使略微相助的人也没有。只有她的哥哥,是个禅师,难得从醍醐来到京都时,还乘便到这宫邸里来望望她。然而这禅师是个世间少有的守旧派。僧人固然大都是清贫的,但他这位法师穷得全无依靠,竟是一个脱离尘世的仙人。所以他来宫邸访问时,看见庭中杂草滋蔓,蓬蒿丛生[2],亦毫不介意。因此之故,这宫邸里的杂草异常繁茂,埋没了整个庭院。蓬蒿到处乱生,欲与屋檐争高。那些猪秧秧长得极密,封锁了东西两头的门,门户倒很谨严。然而四周围墙处处坍塌,牛马都可取路而入。每逢春夏,牧童竟然驱牲口进来放牧,真是太放肆了!有一年八月里,秋风特别厉害,把走廊都吹倒。仆役所住的板顶旁屋,都被吹得仅存房架。仆役无处容身,都走散了。有时炊烟断绝,炉灶尘生。可悲可怜之事,多不胜数。那些凶暴的盗贼,望见这宅院荒凉沉寂,料想里面都是无用之物,因此过门不入。虽然如同荒山野外,正厅里的陈设布置还是同从前一样,毫无变更。只是无人打扫,到处灰尘堆积。但大致看来,也是一所秩序井然的住屋。末摘花就住在这里独数晨夕。
照此生涯,不妨读读简易的古歌,看看小说故事,以取笑乐,倒可解除寂寞,慰藉孤栖。但末摘花对此等事不感兴趣。再说,闲暇无事之时,不妨和志同道合的朋友通通信,虽非有益之事,但青年女子寄怀春花秋月,亦可陶情养性。然而末摘花恪守父母遗训,对世间戒备森严,虽然略有几个她所认为不妨通信的女友,但对她们也交淡如水。她只是偶尔打开那个古旧的橱子,取出旧藏的《唐守》、《藐姑射老妪》、赫映姬的故事[3]等的插图本来,随意翻阅,聊供消遣。要读古歌,也该置备精选的善本,里面刊明歌题及作者姓名的,这才有意味。但末摘花所用的只是用纸屋纸[4]或陆奥纸印的通俗版本,里面刊载的也只是些尽人皆知的陈腐古歌,真是太杀风景了。末摘花每逢百无聊赖之时,也就翻开来念念。当时的人竞尚诵经礼佛,末摘花却怕难为情。因为无人替她置备,她的手不曾接触过念珠。总之,她的生涯全然枯燥无味。
且说末摘花有一个侍女,是她的乳母的女儿,叫作侍从。近几年来,这侍从始终服侍她,不曾离去。侍从在此供职期间,常常到一位斋院那里走动。现在这斋院亡故了,侍从失却了一处依靠,甚是伤心。末摘花的母亲的妹妹,由于家运衰落,嫁给了一个地方官,家里有好几个女儿,珍爱备至,正在找求良好的青年侍女。侍从的母亲曾经和这人家往来,侍从觉得这人家比不相识的人家亲近些,便也常去走动。末摘花则因性情孤僻,一向疏远这姨母,与她不相往来。姨母便对侍从说些气话:“我姐姐为了我只是个地方官太太,看我不起,说是丢了她的脸。现在她的女儿境况穷困,我也无心照顾她。”话虽如此说,也常常来信慰问。
本来出身低微的寻常人,往往刻意模仿身份高贵的人而自尊自大。末摘花的姨母呢,虽然出身于高贵世家,恐怕前生注定沦落为地方官太太,故其性情有些卑鄙。她想:“姐姐为我身份低微而侮辱我,现在她自己家里弄得这么困窘,也是报应。我要趁此机会叫她的女儿来替我的女儿当侍女呢。这妮子性情虽然古板,倒是个很可靠的管家。”便命人传语:“请你常到我家来玩玩,这里的姑娘要听你弹琴呢。”又时常催促侍从,要她陪小姐来。末摘花呢,倒并非有意骄人,只是异常怕羞,终于不曾前去亲近姨母。姨母便怨恨她。
在这期间,姨父升任了太宰大弍。夫妻两人安顿了女儿的婚嫁事宜之后,便欲赴筑紫的太宰府就任。他们还是巴望邀末摘花同去。叫人对她说:“我等即将离京远行了。你独处寂寥,我等甚是挂念。年来我们虽未经常往来,只因近在咫尺,也就放心。但今后远赴他乡,实在怜惜你,放心不下,所以……”措辞十分巧妙,但末摘花如同不闻。姨母生气了,骂道:“哼,真可恶,架子好大啊!任凭你多么骄傲,住在这蓬蒿丛中的人,源氏大将也不会看重的吧!”
正在此际,源氏大将得赦,驾返京都了。普天之下,欢呼之声载道。不论男女,都争先恐后地要向大将表明自己的心迹。大将观察了这高高下下许多男女的用心,但觉人情厚薄不同,不禁感慨无量。由于事绪纷忙,他竟不曾想起末摘花来,不觉过了许多日月。末摘花想道:“现在还有什么指望呢?两三年来,我一直为公子的飞来横祸而悲伤,日夜祷祝他像枯木逢春一般地再兴。他返都之后,瓦砾一般的下贱之人都欣欣向荣,共庆公子升官晋爵,而我只得风闻而已。他当年获罪流放,忧伤离京,我只当作‘恐是我身命独乖’[5]之故呢。唉,天道无知啊!”她怨天尤人,心碎肠断,只管偷偷地哭泣。
她的姨母大弍夫人闻知此事,想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样孤苦命穷而不体面的人,有谁肯来爱她?佛菩萨也要挑罪孽较轻的人才肯接引呢。境况如此穷困,而神气如此十足,竟同父母在世之时一样骄傲,真可怜啊!”她更加觉得末摘花太傻了,教人对她说道:“还是打定主意跟我走吧!须知身受‘世间苦’的人,‘窜入深山’[6]都不辞劳呢。你以为乡间生活不舒服么?我管教你不吃苦头。”话说得很好听。几个侍女都已垂头丧气,私下愤愤不平地议论:“听了姨母的话多么好呢!此生不会交运了。她这么顽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此时那个侍从已经嫁了大弍的一个亲戚,大约是外甥。丈夫是要赴筑紫的,当然不肯让她留在京都。她虽非心愿,也只得随丈夫离京。她对末摘花说:“教我抛开小姐,多么伤心呵!”想劝小姐同行。但末摘花还是把希望寄托在离绝已久的源氏公子身上。她心中一直这样想:“今虽如此,但再过几时,他总有一天会想起我来的吧?他对我曾有真心诚意的誓约,只因我身命运不济,以致一时被他遗忘。将来设有好风吹送消息,他闻知了我的窘况,一定会来访我。”她住宅中一切情况,比从前更加荒凉,简直不成样子了。但她竭力忍受,所有器物,一草一木也不变卖。其坚贞不拔之志,始终如一。然而终日啼啼哭哭,悲伤愁叹,弄得容颜憔悴,好比山中的樵夫脸上粘住了一粒红果实,其侧影之古怪,即使普通人看了也觉难当。呀,不该再详说了!对不起这位小姐,笔者的口过也太重了。不久秋尽冬来,生活更加无依无靠了。末摘花只在悲叹中茫然度日。
此时源氏公子的宫邸内,正在为追荐桐壶院而举办法华八讲,规模之盛大,轰动一时。选聘法师时,普通的僧人都不要,专选学识丰富、道行高深的圣僧。末摘花的哥哥禅师也参与其间。功德圆满之后,禅师将回山时,乘便到常陆宫邸来访问妹妹,对她言道:“为追荐桐壶院,我来参与源氏权大纳言的法华八讲。这法会好盛大啊!那庄严妙相,几疑此乃现世的极乐净土。音乐舞蹈等等,无不尽善尽美。源氏公子正是佛菩萨化身!在这五浊[7]根深的娑婆世界中,怎么会生出如此端庄美妙的人物来呢?”略谈片刻,立即辞去。原来这两人不像世间普通兄妹,他们相见时无话可说,连拉拉杂杂的闲话也不谈。
末摘花听了哥哥的话,想道:“抛弃了如此困穷的苦命人而置之不理,是个无情的佛菩萨吧!”她觉得可恨,渐渐感到灰心,眼见得情缘已经断绝了。正在此时,太宰大弍的夫人忽然来访。
这夫人平素并不同她亲睦,此次因欲劝诱她同赴筑紫,置备了几件衣服来送给她。此时乘坐一辆华丽的牛车,满面春风,无忧无虑,突如其来地上门了。她叫开门,一看,四周荒芜零落,无限凄凉。左右两扇门都已坍损,夫人的车夫帮着那阍人,乱了一阵,好容易打开。这住屋虽然荒凉,想来总有人足踏开的三径[8]。但这里乱草丛生,很难寻找路径。好容易找到一所向南开窗的屋子,便把车子靠到廊前。末摘花闻讯,心念这等行为太不礼貌了。只得把煤烟熏得污秽不堪的帷屏张起来,自己坐在帷屏后面,叫侍从出去应对。
侍从近来容貌也衰减了。由于长年辛苦,身体甚是消瘦,然而风韵还很清雅。说句不客气的话:小姐应该和她交换个相貌才好。姨母对末摘花开言道:“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你孤苦伶仃地独居在此,教我难于抛舍。今天我是来迎接侍从的。你讨厌我,不亲近我,片刻也不肯到我家来。但这个人请你允许我带去。不过你在这里,这凄凉的日子怎么过呢?”说到这里,似乎应该滴下几点眼泪了。然而她正在预想此去前途的光荣,心中甚是欢欣,哪里挤得出眼泪呢?她又说:“你家常陆亲王在世之时,嫌我丢了你们的脸,不要我上门,因此我们就疏远起来。但我一向绝不介意。后来呢,因为你身份高贵,骄傲自满,宿命又好,结识了源氏大将。我这身份低贱的人就有所顾忌,不敢前来亲近,直到今朝。然而人世之事,原无一定。我这微不足道的人,现在反而安乐。而你这高不可攀的贵府,如今只落得悲惨荒凉,至于此极。一向因为近在咫尺,虽然不常往来,亦可放心。现在即将远赴他乡,将你抛弃在此,心中甚是挂念呢!”
她说了一大套话,但末摘花并没有真心的答辞,只是勉强应对道:“承蒙关念,无任欣幸。妾身藐不足齿,岂能随驾远行?今后惟有与草木同朽耳。”姨母又说:“你这样想,确也难怪。但把一个活活的身体埋没在此,苦度岁月,恐是世人所不为的吧。倘得源氏大将替你修理装潢,保管你这邸宅变成琼楼玉宇。可是现在他除了兵部卿亲王的女儿紫姬之外,别无分心相爱的人了。从前由于生性风流,为求一时慰藉而私通的那些女人,现在都绝交了。何况像你那样褴褛龌龊地住在这荒草丛中的人,要他顾念你坚贞不拔地为他守节而惠然来访,恐是难乎其难之事了。”末摘花听了这话,觉得确有道理,悲上心来,便嘤嘤地哭个不住。然而她的心绝不动摇。姨母千言万语,终于劝她不服,只得说道:“那么侍从总得让我带去。”看看日色已暮,急欲告辞动身。侍从周章狼狈,啼啼哭哭,悄悄地向小姐言道:“夫人今天如此诚恳,我就且去送个行吧。夫人之言,当然有理;小姐踌躇不决,亦非无因。倒教我这中间人心烦意乱了!”
末摘花想起连侍从都要离开她,心中甚是懊恼,又觉十分可惜。然而无法挽留,惟有扬声号哭。想送她一件衣裳作纪念物,然而衣裳都是污旧的,拿不出去。总想送她一点东西,以报长年服务之劳,然而无物可送。她头上掉下来的头发,一直攒在一起,理成一束发绺,长达九尺以上,非常美观。就把它装在一只精致的盒子里,送给侍从作为纪念物。此外又添加一瓶薰衣香,是家中旧藏之物,香气非常浓烈。还有临别赠言:
“发绺常随青鬓在,
谁知今日也离身![9]
你妈妈曾有遗言,要你照顾我。我虽如此困顿,总以为你会一直跟着我的。你今舍我而去,也是理之当然。但是你去之后,谁能代你伴我?教我安得不伤心!”说到这里,哭得更悲戚了。侍从也已泣不成声,勉强答道:“就别提妈妈的遗嘱了。多年以来,我与小姐共尝千辛万苦,相依为命。如今蓦地要我上道,流浪远方,真教我……”又答诗道:
“发绺虽离终不绝,
每逢关塞誓神明。
但教一息尚存,决不相忘。”此时那大弍夫人已在埋怨了:“你在哪儿呀?天快黑了呢!”侍从心绪烦乱,只得匆匆上车,只管回头凝望。多年来,即使在忧患之时,侍从亦不离开小姐一步。如今匆匆别去,小姐不免感到孤寂。侍从走后,连几个不中用了的老侍女也发起牢骚来:“对啊,早该走了。年纪轻轻的,怎么可以长留在此呢?我们这些老太婆也忍受不下去了!”便各自考虑亲眷朋友,准备另找去处。末摘花只得闷闷地听着。
到了十一月,连日雨雪纷飞。别人家的积雪有时消融,但这里蓬蒿及猪秧秧等长得又高又密,遮住了朝夕的阳光,因此积雪不消,仿佛越国的白山[10]。进进出出的仆役也没有,末摘花只得凝望着雪景,枯坐沉思。侍从在日,还能说东说西,以资慰乐;或泣或笑,给她解闷。如今连这个人也去了。一到晚上,她只有钻进灰尘堆积的寝台里,备尝孤眠滋味,独自悲伤而已。
此时二条院内,源氏公子由于好不容易重返京都,格外疼爱可怜的紫姬,这里那里地正忙个不停。因此凡是他所不甚重视的人,都不曾特地去访。末摘花自不必说了。公子有时记起她,也只推想此人大约无恙而已,并不急于前去访问。转瞬之间,这一年又告终了。
翌年四月间,源氏公子想起了花散里,便向紫姬招呼了一声,悄悄地前去访问。连日天雨,至今犹有余滴。但天色渐霁,云间露出月亮来。源氏公子想起了昔日微行时的光景,便在这清艳的月夜一路上追思种种往事。忽然经过一所邸宅,已经荒芜得不成样子,庭中树木丛茂,竟像一座森林。一株高大的松树上挂着藤花,映着月光,随风飘过一阵幽香,引人怀念。这香气与橘花又不相同,另有一种情趣。公子从车窗中探头一望,但见那些杨柳挂着长条,坍塌的垣墙遮挡它不住,让它自由自在地披在上面。他觉得这些树木似乎是曾经见过的,原来这便是末摘花的宫邸。源氏公子深觉可怜,便命停车。每次微行,总少不了惟光。此次这个人也在身边。公子便问他:“这是已故常陆亲王的宫邸么?”惟光答道:“正是。”公子说:“他家那个人,想必依旧寂寞无聊地住在里面吧?我想去探访一下。特地前来,也太费事。今日乘便,你替我进去通报一下吧。要问清楚了,然后说出我的名字来!倘使弄错了人家,太冒失了。”
且说住在这里面的末摘花,只因近来连日阴雨,心情越发不佳,镇日垂头丧气地枯坐着。今天昼寝时做一个梦,看见已故的父亲常陆亲王,醒后更加悲伤了。便命老侍女将漏湿的檐前揩拭干净,整理一下各处的坐具,暂时打叠平日的忧思,像常人一样悠然地在檐前坐憩一会,独自吟诗道:
“亡人时入梦,红泪浸衣罗。
漏滴荒檐下,青衫湿更多。”
这模样真太可怜!正在此时,惟光走进来了。他东回西绕,找寻有人声的地方,然而不见一个人影。他想:“我往日路过,向里面张望,总不见有人。现在进来一看,果然是无人住的。”正想回去,忽然月光明亮起来,照见一所屋子,两架的格子窗都开着,那帘子正在荡动。找了许久突然发现有人,心中反而觉得有些恐怖。但他还是走过去,扬声叫问。但闻里面的人用非常衰老的声音,先咳嗽几声,然后问道:“谁来了?是哪一位?”惟光说了自己的姓名,告道:“找一位名叫侍从的姐姐,我想拜见一下。”里面答道:“她已经往别处去了。但有一个与她不分彼此的人[11]呢。”说这话的人分明年纪已经很老,但这声音却是以前听到过的。
里面的人突然看见一个穿便服的男子肃静无声、一派斯文地出现在眼前,只因一向不曾见惯,竟疑心他是狐狸化身。但见这男人走过来,开口言道:“我是来探听你家小姐情况的。如果小姐不变初心,则我家公子至今也还有心来看她。今宵亦不忍空过,车驾停在门前。应该如何禀复,务请明以告我。我非狐鬼,不须恐惧!”侍女们都笑起来。那老侍女答道:“我家小姐如果变心,早已乔迁别处,不会住在这荒草丛中了。请你推察实情,善为禀复。我们活了一把年纪的人,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可怜的生涯!”便不问自语,将种种困苦情状一五一十地告诉惟光。惟光觉得厌烦,说道:“好了好了。我立刻将此情况禀告公子就是了。”说着,便走出去向公子回话。
源氏公子见惟光出来,怪道:“你为何去得如此长久?那个人到底怎么样?荒草长得这么繁茂,从前的迹象全然看不出了!”惟光告道:只因如此如此,好容易找到了人。又说:“说话的老侍女,是侍从的叔母,叫作少将。她的声音我从前听到过,是熟悉的。”便把末摘花的近况一一禀告。源氏公子听了,想道:“真可怜呵!在这荒草丛中度日子,多么悲惨!为什么我不早点来访问呢?”他埋怨自己无情,说道:“那么怎么办呢?我这样微行出门,是不容易的。今晚若非乘便,还不会来呢。小姐矢志不变,便可推想她的性情多么坚贞。”然而立刻进去,又觉得唐突,总得先派人送一首诗进去才像样子。又念如果她同以前相见时一样默不作声,要使者久久等候她的答诗,对不起使者。便决定不先送诗,立即进去。
惟光拦阻道:“里面满地荒草,草上露水极多,插不进足。必须把露水扫除一下,才好进去。”公子自言自语地吟着:
“不辞涉足蓬蒿路,
来访坚贞不拔人。”
跨下车来。惟光用马鞭拂除草上的露水,走在前面引路。但树木上水点纷纷落下,像秋天的霖雨一般,随从者便替公子撑伞。惟光说:“真如‘东歌’所谓‘敬告贵人请加笠,树下水点比雨密’[12]了。”源氏公子的裙裾全被露水湿透。那中门从前早就坍损得不成样子,现在竟已形迹全无。走进里面一看,更是大杀风景。此时源氏公子的狼狈相,幸而没有外人看见,还可放心。
末摘花痴心妄想地等候源氏公子,果然等着了,自然不胜欣喜。然而打扮得如此寒伧,怎么见得人来?日前大弍夫人送她的衣服,她因为厌恶这个人,看也不曾看过,侍女们便拿去收藏在一只薰香的衣柜里。她们现在把这衣服拿出来,香气非常馥郁,便劝小姐快穿。末摘花心里讨厌,然而无可奈何,只得换上了。然后把那煤烟熏黑的帷屏移过来,坐在帷屏后面接待公子。
源氏公子走进室内,对她言道:“别来已隔多年,我心始终不变,常常思念于你。但你不来睬我,教我心中怨恨。为欲试探你心,一直挨到今天。你家门前的树木虽非杉树[13],但我望见了不能过门不入。拗你不过,我认输了。”他把帷屏上的垂布略微拉开些,向内张望,但见末摘花照旧斯文地坐着,并不立刻答话。但她想起公子不惮冒霜犯露,亲来荒邸访问,觉得这盛情深可感激,便振作起来,回答了寥寥数语。源氏公子说:“你躲在这荒草丛中,度送了长年的辛酸生涯,我很能体谅你这点苦心。我自己一向不变初心,因此不问你心是否变易,贸然冒霜犯露而来,不知你对我作何感想?这几年来,我对世人一概疏远,想你定能原谅。今后倘有辜负你心之处,我应负背誓之罪。”说的这些情深意密的话,怕也有点言过其实吧。至于泊宿,则因邸内一切简陋,实不堪留,只得巧设借口,起身告辞。
庭院中的松树,虽非源氏公子手植[14],但见其已比昔年高大得多,不免痛感年月之流逝,慨叹此身沉浮若梦。便口占诗句,对末摘花吟道:
“藤花密密留人住,
松树青青待我来。”[15]
吟罢又说:“屈指数来,一别至今,已积年累月。京中变迁甚多,处处令人感慨。今后稍得闲暇,当将年来颠沛流离之状,向你详细诉说。你在此间,这几年来春花秋月,如何等闲度送,想除我之外亦无人可告。我妄自作此猜想,但恐未必有当吧。”末摘花便答诗道:
惟光用马鞭拂除草上的露水,走在前面引路。但树木上水点纷纷落下,像秋天的霖雨一般……
“经年盼待无音信,
只为看花乘便来?”
源氏公子细看她吟诗时的态度神情,闻到随风飘来的衣香,觉得此人比从前老练得多了。
凉月即将西沉。西面边门外的过廊早已坍塌,屋檐亦不留剩,毫无遮蔽,月光明晃晃地射入,把室内照得洞然若昼。但见其中一切布置陈设,与昔年毫无变异,比较起蓬蒿丛生的外貌来,另有一种优雅之趣。源氏公子想起古代故事中,有用帷屏上的垂布做成衣服的贫女[16]。末摘花大约曾与这贫女同样地度过多年的痛苦生涯,实甚可悯。此人向来一味谦让退逊,毕竟是品质高尚之故,亦属优雅可喜。源氏公子一直未能忘情于她。只因年来忧患频仍,以致心绪昏乱,与她音问隔绝,谅她必然怨恨自己,便十分可怜她。源氏公子又去访了花散里,她也并无显然迎合时世的娇艳模样,两相比较,并无多少差异,因而末摘花的短处便隐晦得多了。
到了贺茂祭及斋院祓禊的时节,朝中上下人等,皆借此名义,馈赠源氏公子种种礼品,为数甚多。公子便将此种物品分送一切心目中人。就中对末摘花格外体贴入微,叮咛嘱咐几个心腹人员,派遣仆役前往割除庭中杂草。四周太不雅观,又命筑一道板垣,将宅子围起来。但恐外间谣传,说源氏公子如此这般地找到了一个女人,倒是有伤体面之事。因此自己不去访问,只是送去的信,写得非常详细周至。信中有言:“正在二条院附近修筑房屋,将来接你来此居住。先物色几个优秀女童供你使唤。”竟连侍女之事也都操心关怀。因此住在那荒草丛中的人,喜不自胜,众侍女都仰望长空,向二条院方向合掌礼拜。
大家都以为:源氏公子对世间寻常女子,即使一时逢场作戏,亦不屑一顾,不肯一问;必须是在世间略有好评而确有惹人心目之处的人,他才肯追求。但如今恰恰相反,把一个毫不足取的末摘花看作了不起的人物,究竟出于何心?想必是前世的宿缘了。常陆宫邸内上下诸人中,以前有不少人以为小姐永无翻身之日,因此看她不起,各自纷纷散去。现在又争先恐后地回来了。这位小姐谦虚恭谨,是个好主人,替她当侍女真好安乐。后来她们转到庸庸碌碌的暴发的地方官家里当侍女,便觉处处都看不惯,事事都不称心,虽然显得有些趋炎附势,也都回来了。源氏公子的权势比从前更加隆盛,待人接物也比从前更加亲切了。末摘花家,万事都由公子亲自仔细调度,那宫邸就骤见光彩,邸内人手也渐渐众多了。庭院中本来树木芜杂,蔓草丛生,荒凉满目,阴森可怕;现在池塘都打捞清楚,树木都修剪齐整,气象焕然一新。那些不得源氏公子重用的下仆,都希图露露脸。他们看见主人如此宠爱末摘花,都来讨好她,伺候她。
此后末摘花在这旧邸里住了两年,然后迁居二条院的东院。源氏公子虽然极少与她聚谈,但因近在咫尺,故出入之便,亦常探望一下,待她并不简慢。她的姨母大弍夫人返京,闻知此事,大为吃惊。侍从庆幸小姐得宠,又悔不当时耐性等待,自愧眼光短浅可耻。——凡此种种,笔者本当不问自告,但因今日头痛,心绪烦恼,懒于执笔。且待将来另有机会,再行追忆详情,奉告列位看官。
* * *
[1] 本回与前回同一时期,是写源氏二十八岁至二十九岁四月之事。
[2] 本回题名“蓬生”,根据此意。
[3] 《唐守》与《藐姑射老妪》皆古代小说,今已不传。赫映姬是《竹取物语》中的女主角的名字。《竹取物语》是日本最古的故事小说,作于平安朝初期(九世纪)。作者不详。大意:竹取老翁劈竹,发现竹筒中有一三寸长美女,不久长大,取名赫映姬。阿部御主人、车持皇子等五人向她求婚,她都出难题拒绝。皇帝要娶她,她亦不允。终于八月十五之夜升入月宫。
[4] 纸屋纸是京都北郊纸屋川畔一个官办的造纸厂所产的纸。
[5] 古歌:“莫非人世古来苦,恐是我身命独乖?”见《古今和歌集》。
[6] 古歌:“欲窜入深山,脱却世间苦。只因恋斯人,此行受挠阻。”见《古今和歌集》。
[7] 五浊是佛教用语,指劫浊、见浊、命浊、烦恼浊、众生浊。
[8]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说:“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三径指通门、通井、通厕的径。
[9] 用发绺比侍从。
[10] 越国(北陆道的古称)的白山,以积雪著名。
[11] 指此老侍女——侍从的叔母。
[12] 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东歌是东国的风俗歌之意。
[13] 古歌:“妾在三轮山下住,茅庵一室常独处。君若恋我请光临,记取门前有杉树。”
[14] 古歌:“莫怪种松人渐老,手植之松已合抱。”见《后撰集》。
[15] 日语“松”与“待”同音,皆读作matsu。故此句双关。
[16] 此句诸本不一,今据河内本,指《桂中纳言物语》中所述名叫小大辅的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