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邱吉尔又回来了。如果说他害得他父亲等他吃晚饭,那也不会让哈特菲尔德的人知道。韦斯顿太太一心想让他博得伍德豪斯先生的欢心,他纵使有什么不足之处,但凡能隐瞒的,她就决不会泄露。
他回来了,理了发,怡然自得地嘲笑了自己一番,但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没有理由要把头发留长一些,来遮掩脸上的局促不安;也没有理由要省下那笔钱,好使心里高兴一些。他还像以前一样神气,一样活跃。爱玛看到他以后,就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
“我不知道是否理应如此,不过聪明人冒冒失失做了傻事,那傻事也就不成其为傻事了。坏事总归是坏事,但傻事却不一定总是傻事。那要看当事人是什么样的人。奈特利先生,他不是一个轻浮、愚蠢的青年。如果是的话,他就不会这么做了。他要么会为这一举动而洋洋得意,要么为之感到羞愧。要么像纨绔子弟那样大肆炫耀,要么像性格懦弱、不敢护卫自己的虚荣心的人那样畏畏缩缩。不,我认为他一点都不轻浮,一点都不愚蠢。”
随着星期二的来临,她又可以惬意地再次见到他了,而且见面的时间比以往要长,可以趁机审视一下他的整个态度,推断一下他对她的态度有什么含义,猜测她必须在什么时候摆出冷漠的神情,想象那些第一次看见他们俩在一起的人会有什么想法。
这次是在科尔家聚会,她心里总忘不了埃尔顿先生即使跟她要好的时候,最惹她不快的一个缺点,就是喜欢跟科尔先生一起吃饭。
尽管如此,她还是打算高高兴兴地去。
她父亲的舒适可以得到充分的保证,不仅戈达德太太能来,贝茨太太也能来。她离家之前要尽的最后一项适意的义务,是等他们吃过饭坐定以后,向她们表表敬意;并且趁她父亲满怀深情地欣赏她那身漂亮衣服时,给两位太太斟满酒杯,夹上大块的蛋糕,尽力补偿她们的损失,因为刚才吃饭时,她父亲出于对她们身体的关心,让她们不大情愿地少吃了一些。她为她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希望能眼见她们尽情地吃个痛快。
她跟在另一辆马车后面来到科尔先生家门口。一看是奈特利先生的马车,她不由得高兴起来。奈特利先生没有养马,也没有多少闲钱,只是仗着身体好、好活动、独立自主,爱玛觉得他太爱走来走去,很少坐马车,跟当维尔寺主人的身份不大相称。这时,奈特利先生停下来,扶她走下马车,她心里感到热乎乎的,便趁机向他表示赞许。
“你这样做才像个绅士的样子,”她说。“看到你很高兴。”
奈特利先生谢了她,说:“我们居然同时到达了,好巧啊!要是我们先在客厅里见面,我看你不见得会发现我比平常更有绅士风度。你不见得能从我的神情和举止看出我是怎么来的。”
“不对,我看得出来,肯定看得出来。谁要是知道自己以屈尊的方式来到什么地方,脸上总有一副不好意思或心慌意乱的神情。你也许以为自己若无其事的装得挺像的,可你那只是一种虚张声势,一副故作镇静的样子。我每次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你,都能看出你这副样子。现在,你不用装模作样了。你也不怕人家以为你难为情。你也不想装得比别人都高一些。现在,我真愿意跟你一起走进同一间屋子。”
“没有正经的姑娘!”奈特利先生答道,可是丝毫没有生气。
爱玛不仅有充分的理由对奈特利先生感到满意,而且有充分的理由对其他人感到满意。她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和应有的尊敬,这只能使她为之高兴。大家都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敬重她。韦斯顿一家到达后,那夫妇俩便向她投来了最亲切的目光,最热烈的爱慕之情。那位儿子乐滋滋、急匆匆地朝她走来,表明他对她有着特别的兴趣。吃饭的时候,她发现他就坐在她旁边——她心想,他一定耍了点心机才坐在她旁边的。
客人相当多,因为还请来了另一家人,这是个正正派派、无可非议的乡下人家,是科尔夫妇在其相识中引以为荣的一家人。此外,还请上了科尔家男系的亲属,海伯里的律师。那些不怎么尊贵的女宾,将跟贝茨小姐、费尔法克斯小姐、史密斯小姐一起,到晚上才来。可吃饭时,由于人太多,很难找到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等谈过了政局和埃尔顿先生之后,爱玛可以全神贯注地听她的邻座讲些令人愉快的话。她听见从远处传来而又觉得不能不听的第一个声音,是有人提起了简·费尔法克斯的名字。科尔太太似乎在讲一件有关她的事,像是很有趣。她听了听,发现很值得一听。爱玛那富于幻想的可贵特点,这下可就有了颇为有趣的发挥余地。科尔太太说她去看望了贝茨小姐,一进屋就见到了一架钢琴——一架非常雅致的钢琴——算不上大钢琴,而是一架挺大的方形钢琴。爱玛又是惊讶,又是询问,又是祝贺,贝茨小姐在一旁做解释,到头来,这故事的主要意思,是想说明这架钢琴是头一天从布罗德伍德琴行运来的,使姨妈和外甥女大吃一惊[9]——全然没有料到。据贝茨小姐说,起初简自己也莫名其妙,困惑不解,想不出会是谁定购的——不过,她们现在可是确信无疑了,认为这东西只能来自一个人:不用说,一准是坎贝尔上校送的。
“谁也不会料想是别人送的,”科尔太太接着说道。“我只是感到惊奇,怎么还会产生怀疑。不过,简好像最近才接到他们的一封信,只字没提这件事。她最了解他们的习性,可我倒觉得,不能因为只字不提,就断定礼物不是他们送的。他们也许是想给她来个出其不意。”
许多人都同意科尔太太的看法。凡是对此事发表意见的人,个个都认为一定是坎贝尔上校送的,而且个个都为他送了这份厚礼感到高兴。还有一些人也有话要说,让爱玛可以一边按自己的思路去想,一边仍然听科尔太太讲下去。
“我敢说,我从没听过这么令人高兴的事!简·费尔法克斯琴弹得那么好,却没有一架钢琴,真叫我气不过。尤其考虑到,许多人家放着很好的钢琴没人弹,真是太不像话了。这真像给了我们一记耳光啊!昨天我还跟科尔先生说,我一看见客厅里那架崭新的大钢琴还真感到脸红。我自己连音符都分辨不清,而那几个姑娘才刚刚开始学,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而简·费尔法克斯可真够可怜的,那么有音乐天赋,却没有一样乐器供她消遣,连一架最简单的旧古钢琴都没有。我昨天还跟科尔先生说过这话,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不过,他太喜欢音乐了,禁不住把钢琴买下来了,希望哪位好邻居肯赏赏光,偶尔来我们家弹一弹。我们正是出于这一考虑,才买下这架钢琴的——不然的话,我们准会感到羞愧的。我们非常希望今晚能劳驾伍德豪斯小姐试试这架钢琴。”
伍德豪斯小姐得体地表示默认了。她发觉从科尔太太嘴里再也听不到什么消息了,便把脸转向弗兰克·邱吉尔。
“你笑什么?”她问道。
“没有啊,你笑什么?”
“我!我想坎贝尔上校又有钱又慷慨,我是因为高兴而笑的。这可是一件丰厚的礼物啊。”
“非常丰厚。”
“我觉得很奇怪,怎么以前没送。”
“也许是因为费尔法克斯小姐以前从没在这儿待得这么久。”
“或者是因为他不让她用他们自己的琴——那架琴现在一定锁在伦敦,没有人去碰它。”
“那是一架大钢琴,他可能觉得太大了,贝茨太太家放不下。”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过你脸上的神情却表明,你对这件事的想法跟我是一样的。”
“我搞不清楚。我看你是过奖了,我没有那么敏锐。我是因为你笑我才笑的,也许还会看你猜疑什么也跟着猜疑。不过,眼下我看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如果不是坎贝尔上校送的,那还会是谁呢?”
“你看会不会是迪克逊夫人呢?”
“迪克逊夫人!真有可能啊。我没想到迪克逊夫人。她一定像她父亲一样,知道送钢琴是十分受欢迎的。这事做得又神秘又突然,也许更像是一位年轻女士筹划的,而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干的。我敢说就是迪克逊夫人。我跟你说过,你猜疑什么我也会跟着猜疑。”
“要是这样的话,你得把猜疑面再扩大一点,把迪克逊先生也包括进去。”
“迪克逊先生。很好。是的,我马上意识到,这一定是迪克逊夫妇联合送的。你知道,我们那天还说起过,迪克逊先生非常热烈地赞赏费尔法克斯小姐的演奏。”
“是呀,你跟我讲的这个情况,证实了我原先的一个看法。我倒并非想怀疑迪克逊先生或费尔法克斯小姐的好意,而是情不自禁地在猜疑,要么是他向她的朋友求婚后,不幸地爱上了她,要么是他察觉到她对他有点意思。人们进行猜测,可能猜二十次也猜不对一次。不过我敢肯定,她不跟坎贝尔夫妇去爱尔兰,却宁可到海伯里来,其中必有特别原因。在这儿,她必须过着清贫、苦修的生活;在那儿,本可以尽情享乐。至于说想呼吸一下家乡的空气,我看那仅仅是个借口而已。要是夏天,那倒还说得过去。可是在一月、二月、三月,家乡的空气能给人带来什么好处呢?身体娇弱的人往往更需要熊熊的炉火和舒适的马车,我敢说她的情况正是如此。我并不要求你全盘接受我的猜疑,尽管你慨然宣称你是这么做的。不过,我老实告诉你我猜疑的是什么。”
“说真的,那倒真有可能啊。迪克逊先生喜欢听她弹琴,不喜欢听她的朋友弹琴,我敢说是确凿无疑的。”
“还有,他救过她的命。你听说过这件事吗?一次水上聚会,出现了意外情况,她眼看着要从船上跌下去,迪克逊先生一把抓住了她。”
“他是抓住了她。我也在场——跟众人在一起。”
“真的吗?嗨!可你当然什么也没有察觉,因为这对你好像是个陌生的概念。我要是在场的话,一定会发现一些奥秘。”
“你也许会吧。可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只是看见费尔法克斯小姐险些从船上摔下去,多亏迪克逊先生抓住了她。那是一瞬间的事。尽管引起了很大的震惊,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想足足过了半个钟头,我们才又定下心来——可是大家都很惊慌,也就看不出有什么人特别焦急。不过,我并不是想说,你就不可能发现什么奥秘。”
讲到这里,他们的谈话被打断了。因为两道菜之间的间歇比较长,他们不得不跟着一起忍受这尴尬的局面,不得不跟别人一样一本正经,默不作声。可是,等餐桌上又摆满了菜肴,角上的菜盘也都放好以后,大家又变得无拘无束,重新吃起来、谈起来;这时,爱玛说道:
“送这架钢琴来,我看是大有文章的。我本想多了解一点情况,这下可就足够了。请相信好了,我们马上就会听说,这是迪克逊夫妇送的礼物。”
“如果迪克逊夫妇矢口否认,说他们对此一无所知,那我们就只好断定是坎贝尔夫妇送的。”
“不,我敢肯定不是坎贝尔夫妇送的。费尔法克斯小姐知道不是坎贝尔夫妇送的,不然她一开始就会猜到他们。她要是敢断定是他们,就不会那么迷惑不解了。我的话你不一定相信,可我却百分之百地相信,迪克逊先生是这件事的主谋。”
“你要是说我不一定信你的话,那你真是冤枉我了。我的看法完全是受你的推理左右的。起初,我以为你认准是坎贝尔上校送的钢琴,便把这事视为父亲般的慈爱,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后来你提到迪克逊夫人,我又觉得这更可能是女友之间出于热烈的友情赠送的礼物。现在,我只能把它看作一件表示钟情的礼物。”
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再深究了。弗兰克似乎真的相信她,看上去好像真是这么想的。爱玛没再说下去,话题转到了别的事情上。晚饭吃完了,甜食端上来,孩子们也进来了,大家像往常一样交谈着,对孩子们也问问话,夸奖几句;有的话说得倒挺聪明,有的话说得极其愚蠢,但绝大多数的话说得既不聪明也不愚蠢——仅仅是些平常议论、老调重弹、陈旧的消息、拙劣的笑话。
女士们在客厅里没坐多久,其他女宾便三三两两地来到了。爱玛看着她那特别要好的小朋友走进来。如果说她无法为她的端庄优雅而欢欣鼓舞,那她也不能仅仅只喜欢她那花一般的娇媚和朴实的仪态,而且还要竭诚地喜欢她那轻松愉快、并不多愁善感的性格,正是这种性格,使她在忍受失恋的极度折磨中,能多方寻求欢乐来解除自己的痛苦。她就坐在那儿——谁能猜想她最近流了多少泪呀?能和大家待在一起,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看见别人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那里笑吟吟的,模样十分俏丽,嘴里什么也不说,这在眼下已经够愉快的了。简·费尔法克斯从神情到举止,确实更胜一筹。不过爱玛心想,她说不定乐意和哈丽特交换一下感受,乐意用自己明知被朋友的丈夫爱上的那种危险乐趣,去换取哈丽特爱上别人——是的,甚至是枉然爱上埃尔顿先生的那种痛苦。
当着这么多人,爱玛用不着去接近她。她不愿意谈那钢琴的事,她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个秘密,觉得没有必要流露出好奇或感兴趣的样子,因此故意跟她保持了一段距离。可是别人又马上扯起了这件事,她发现简接受祝贺时脸都涨红了,这是她嘴里说“我的好朋友坎贝尔上校”时,因为心虚而脸红。
韦斯顿太太是个好心人,又喜欢音乐,对这件事分外感兴趣,一个劲儿地谈个不休,爱玛不禁觉得好笑。这位太太对音色、弹性和踏板,有那么多话要问要说,全然没有察觉对方只想尽量少谈这件事,而爱玛却从美丽的女主人公的脸上清楚地看出了这一愿望。
过不多久,几位男宾走了进来;而在这早来的几位当中,第一个就是弗兰克·邱吉尔。他第一个走进来,也数他最英俊。他从贝茨小姐和她外甥女旁边走过,向她们问了好,然后就径直朝另一边走去,伍德豪斯小姐就坐在这里。他开始一直站着,后来找到了个座位才坐下。爱玛猜得出来,在场的人一定在想什么。她是他的目标,谁都看得出来。她把他介绍给她的朋友史密斯小姐,后来到了便利的时刻,听到他们谈起了对彼此的看法。“我从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面孔,还很喜欢她那么天真。”而哈丽特却说:“毫无疑问,大家把他捧得太高了,不过我看他那样子有点像埃尔顿先生。”爱玛抑制住了心中的火气,一声不吭地转过脸去。
她和弗兰克向费尔法克斯小姐瞥了一眼之后,都会心地笑了笑,不过十分谨慎,避免讲话。弗兰克告诉爱玛,他刚才迫不及待地想离开饭厅——不喜欢坐得太久——只要可能,每次都是第一个走开——他父亲、奈特利先生、考克斯先生和科尔先生还待在那儿忙于谈论教区的事务——不过,他待在那儿也很快活,因为他发现他们是一伙既有绅士风度又挺通情达理的人。他还对海伯里倍加赞扬——觉得这里有许多很好的人家——一听这话,爱玛觉得自己以前太瞧不起这地方了。她向他问起约克郡社交界的情况,恩斯库姆的邻居多不多,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从他的答话可以看出,就恩斯库姆而言,还真没有多少活动,那家人只跟些大户人家交往,没有一家是很近的。而且,即使日期定好了,邀请也接受了,邱吉尔太太还会因为身体不爽,或情绪欠佳,而不能前去赴约。他们家是从不去看望新来的人的。弗兰克虽然有他自己的约会,但是真要想去赴约,或者留个熟人住一宿,事情并非那么容易,有时候还得费不少口舌呢。
爱玛觉得,对于一个不愿老待在家里的青年来说,恩斯库姆是不会令他满意的,而海伯里从最好的方面看,倒是会使他感到称心的。他在恩斯库姆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他并不自夸,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有的事他舅父无能为力,他可以说服他舅妈。等舅妈笑哈哈地加以关照时,他又说: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可以说服舅妈做任何事情,只有一两件事例外。接着,他就提到了说服不了舅妈的一件事。他一心想出国——还真渴望能获许去旅行——可舅妈就是不同意。这是去年的事。现在吗,他说,他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
另一件说服不了舅妈的事,他没有说起,爱玛猜想是要好好对待他父亲。
“我发现真是不幸,”他稍微踌躇了一下,说道,“到明天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一个星期了——刚好是一半时间。我从没觉得日子过得这样快过。明天就一个星期啦!而我还没来得及痛快地玩呢。只是刚刚认识了韦斯顿太太和其他各位。我真不愿意往这上面想。”
“也许你会感到后悔,总共就那么几天,你却花了整整一天去理发。”
“不,”他笑吟吟地说,“那件事根本没有什么后悔的。如果我觉得自己不能有模有样地见人的话,我是不喜欢跟朋友见面的。”
这时其他几位男士也来到了客厅,爱玛不得不离开他一会儿,去听科尔先生说话。等科尔先生走开,她又可以把注意力转向弗兰克·邱吉尔时,她发现他两眼紧盯着屋子那头的费尔法克斯小姐,她就坐在正对面。
“怎么啦?”她问。
弗兰克一惊。“谢谢你叫醒了我,”他答道。“我想我刚才太无礼了。不过说真的,费尔法克斯小姐把头发做得那么奇特——真是太奇特了——我禁不住要盯着她看。我从没见过那么奇特的发型!那一绺绺的鬈发!一定是她自己别出心裁想出来的。我见不到有谁像她那副样子!我得去问问她,那是不是爱尔兰发式。可以吗?是的,我要去——说去就去。你等着看她有何反应,会不会脸红。”
他说罢就去了。爱玛马上就看见他站在费尔法克斯小姐跟前,在跟她说话。可是,至于那位年轻小姐有何反应,无奈弗兰克太不小心,恰好立于她们两人中间,恰好挡在费尔法克斯小姐面前,搞得爱玛什么也看不见。
他还没回到原座上,韦斯顿太太就坐到了他的椅子上。
“这就是大型聚会的好处了,”她说。“你想接近谁就接近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亲爱的爱玛,我真想跟你谈谈。就跟你一样,我也有所发现,有些想法,要趁想法还新鲜的时候,讲给你听听。你知道贝茨小姐和她外甥女是怎样上这儿来的吗?”
“怎样来的!她们是被邀请来的,是吧?”
“哦!是的——可她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以什么方式来的?”
“我敢断定是走来的。还能是怎么来的呢?”
“一点不错。嗯,刚才我在想,到了深夜,加上如今夜里又那么冷,要叫简·费尔法克斯小姐走回家,那有多令人可怜啊。我两眼望着她,虽然从未见她这么好看过,心想她现在身上热起来了,那就特别容易着凉。可怜的孩子!我不忍心让她走回去,所以等韦斯顿先生走进客厅,我能跟他说话的时候,就向他提起了马车的事。你可以料想得到,他非常痛快地依了我的心愿。我得到他的同意之后,就立即走到贝茨小姐跟前,叫她尽管放心,马车送我们回家之前,先把她送回家。我想她一听这话,准会马上放下心来。好心的人儿!你会以为她一定感激不尽。‘我真是太幸运了!’可是千谢万谢之后,她又说:‘不必麻烦你们了,因为奈特利先生的马车把我们接了来,还要把我们送回去。’我感到大为惊讶。我实在非常高兴,可又的确大为惊讶。真是一片好心——真是关怀备至呀!这种事男人是很少想得到的。总而言之,凭我对他一贯作风的了解,我倒觉得他是为了方便她们,才动用马车的。我还真有点怀疑,他若只是为了自己坐,就用不着租两匹马了,那只是想要帮助她们的一个借口罢了。”
“很可能,”爱玛说道,“完全可能。据我所知,奈特利先生最可能做这种事了——做出任何真正好心的、有益的、周到的、仁慈的事情。他不是个爱向女人献殷勤的人,却是个很讲人道的人。鉴于简·费尔法克斯身体不大好,他会觉得这是一种人道的行为。做了好事而又不夸耀,我看除了奈特利先生不会有别人了。我知道他今天租了马,因为我们是一起到达的。我为此还取笑了他几句,可他却没透露一点口风。”
“嗯,”韦斯顿太太笑着说道,“在这件事上,你把他看得又单纯又无私,出于一片善心,我可不像你这样。贝茨小姐说话的时候,我就起了疑心,一直没能打消。我越往这上面想,就越觉得有这可能。简而言之,我把奈特利先生和简·费尔法克斯配成了一对。瞧,这就是跟你交谈引出的结果!你有什么要说的?”
“奈特利先生和简·费尔法克斯!”爱玛惊叫道。“亲爱的韦斯顿太太,你怎么想得出这样的事?奈特利先生!奈特利先生可不能结婚!你总不会让小亨利给赶出当维尔吧?哦!不,不,亨利一定得继承当维尔。我绝不赞成奈特利先生结婚,而且我相信这决不可能。你居然能想出这种事来,真让我吃惊。”
“亲爱的爱玛,我是怎么想到这上面的,这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并不想让他们结婚——我可不想损害亲爱的小亨利——不过,当时的情况促使我这样想的。如果奈特利先生真想结婚的话,你总不见得让他为了亨利就不结婚吧?亨利只是个六岁的孩子,根本不懂这种事。”
“是的,我还真想让他那样做呢。我可不忍心让小亨利被取而代之。奈特利先生结婚!不,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现在也不能这样想。再说,那么多女人,却偏要看中简·费尔法克斯!”
“不,他一向最喜欢她,这你是很清楚的。”
“可是这门亲事太轻率啦!”
“我不在说轻率不轻率,而只是说可能不可能。”
“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可能性,除非你能说出更充分的根据。我跟你说过了,他心眼好,为人厚道,这可以充分说明他为什么要备马了。你知道,撇开简·费尔法克斯不谈,他对贝茨一家人也很尊重——而且总是很乐意关心她们。亲爱的韦斯顿太太,别给人家乱做媒啦。你这媒做得很不靠谱。让简·费尔法克斯做当维尔寺的女主人!哦,不,不,万万使不得。为他自己着想,我也不能让他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情。”
“要说轻率倒差不多——可不能说疯狂。除了财产多寡不均,也许年龄也有点悬殊以外,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匹配的。”
“可是奈特利先生并不想结婚呀。我敢说他丝毫也没有这个打算。不要给他灌输这个念头。他干吗要结婚呢?他一个人再快活不过了;他有他的农场,他的羊群,他的书房,还得管理整个教区;他还十分喜欢他弟弟的孩子。无论是为了消磨时间,还是为了寻求精神安慰,他都没有必要结婚。”
“亲爱的爱玛,只要他是这么想的,那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如果他真爱上了简·费尔法克斯——”
“胡说八道!他才不喜欢简·费尔法克斯呢。要说恋爱,我敢肯定他没这回事。为了简,或她家里的人,他是什么好事都乐意做的,可是——”
“得啦,”韦斯顿太太笑呵呵地说道,“也许,他能为她们做的最大的好事,就是给简安置一个体面的家。”
“如果这对简是好事的话,我看对奈特利先生自己可就是坏事了,一门又丢脸面又失身份的婚事。贝茨小姐跟他攀上亲戚,他怎么受得了啊?让她三天两头地出没于当维尔寺,从早到晚感谢他大发善心娶了简吗?‘真是一片好心,帮了大忙啊!不过你一向是个和蔼可亲的好邻居呀!’话刚说了一半,就一下扯到她母亲的那条旧裙子上。‘倒不是说那条裙子很旧——其实还能穿好久呢——我还真得谢天谢地地说一声:我们的裙子都挺经久耐穿的。’”
“真不像话呀,爱玛!别学她了。我本不想笑,你却逗我笑。说真的,我并不觉得奈特利先生会很讨厌贝茨小姐,他不会为些小事心烦。贝茨小姐可以喋喋不休地讲下去。奈特利先生如果要讲什么话,他只消讲得响一点,盖过她的声音就行了。然而,问题不在于这门亲事对他好不好,而在于他愿不愿意。我看他是愿意的。我听见他高度赞赏简·费尔法克斯,你也一定听见过!他对她可感兴趣——关心她的身体——担心她将来不会很幸福!我听他说起这些话时,说得好动情啊!他还赞扬她琴弹得有多好,嗓音有多动听呢!我听他说过,他永远也听不厌。哦!我差一点忘记我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就是人家送她的那架钢琴——尽管我们大家都满心以为是坎贝尔家送的礼物,但会不会是奈特利先生送的呢?我禁不住要怀疑他。依我看,即使他没爱上她,他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那也不能以此为由,证明他爱上了她呀。不过,我看这件事不可能是他做的。奈特利先生从不搞得神秘兮兮的。”
“我听他三番五次地惋惜她没有钢琴。按照常情,我看他不该总把这样一件事挂在嘴上。”
“不见得吧。他要是打算送她一架钢琴,事先会对她说的。”
“也许是不好意思说吧,亲爱的爱玛。我看八成是他送的。科尔太太吃饭时跟我们讲起这件事,我看他是一声不吭啊。”
“你一冒出一个念头,韦斯顿太太,就要想入非非,亏你还多次这样责怪我呢。我看不出坠入情网的迹象——我不信钢琴是他送的——只有拿出证据来,才能使我相信奈特利先生想娶简·费尔法克斯。”
她们就这样又争执了一会。爱玛当然占了朋友的上风,因为她们俩一争起来,谦让的往往是韦斯顿太太。后来,见屋里有人在忙碌,表明茶点用完了,正在准备钢琴,她们才停止争论。就在这当儿,科尔先生走了过来,请伍德豪斯小姐赏个脸,试试钢琴。爱玛刚才光顾着跟韦斯顿太太说话,一直没注意弗兰克·邱吉尔,只知道他坐在费尔法克斯小姐旁边;这时,只见他跟在科尔先生后面,也来恳请她弹琴。本来,爱玛什么事都喜欢带头,所以便客客气气地答应了。
她知道自己本事有限,只弹了自己拿手的曲子。一般能为众人所欣赏的小曲,她弹起来倒是不乏情趣和韵味,而且可以边弹边唱,颇为动听。她唱歌的时候,只听有人也跟着她伴唱,使她又惊又喜——原来是弗兰克·邱吉尔轻声而准确地唱起了低声部。歌一唱完,他就请爱玛原谅,于是一切照常规进行。大家都说他嗓子好,又精通音乐,他却恰如其分地加以否认,说他对音乐一窍不通,嗓子一点也不好。他们又合唱了一曲,然后爱玛就让位给费尔法克斯小姐了。无论弹琴还是唱歌,费尔法克斯小姐都远远胜过她,这是她从不隐讳的。
钢琴旁边坐着许多人,爱玛怀着错综复杂的心情,在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听。弗兰克·邱吉尔又唱起来了。看来,他们在韦默斯一起合唱过一两次。不过,一见奈特利先生听得那么入神,爱玛就有点心不在焉了。她想起了韦斯顿太太的疑心,思想便开起了小差,那合唱的美妙歌声只能偶尔打断一下她的思路。她反对奈特利先生结婚,这一想法丝毫没有改变。她觉得那样做有百弊而无一利。那会使约翰·奈特利先生大为失望,伊莎贝拉也会大为失望。那几个孩子可真要倒霉了——给他们带来苦不堪言的变化,造成非同小可的损失;她父亲的日常安适要大打折扣——而她自己,一想到费尔法克斯要做当维尔寺的女主人,心里就受不了。一个他们大家都要谦让的奈特利太太!不——奈特利先生说什么也不能结婚。小亨利一定得做当维尔的继承人。
过了不久,奈特利先生回过头看了看,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起初,他们只谈论这次演唱。奈特利先生当然是赞不绝口。不过,若不是因为听了韦斯顿太太的话,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她有心想试探一下,便谈起了他好心派车去接那姨妈和外甥女的事。虽说他只是敷衍了两句,把这个话头打断了,但爱玛却以为,那只表明他不愿多谈自己做的好事罢了。
“我经常感到不安,”爱玛说,“我不敢在这种场合多用我们家的马车。倒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这么做。你知道,我父亲认为不应该让詹姆斯去做这样的事。”
“是不应该,是不应该,”奈特利先生回答道。“不过,我想你一定常常想要这么做。”他说罢笑了笑,似乎感到很高兴,爱玛只得再进一步。
“坎贝尔夫妇送的这份礼物,”她说——“他们真是太好了,送了这架钢琴。”
“是呀,”奈特利先生答道,脸上毫无窘色。“不过,他们要是事先说一声,岂不是更好。出其不意是愚蠢的做法,不仅不会增加欣喜感,往往还会带来很大的不便。我原以为坎贝尔上校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来。”
从此刻起,爱玛便可以发誓:奈特利先生跟送钢琴毫无关系。不过,他是否没有一点特殊的感情——是否没有一点偏爱——她心里的疑团还没有一下子就打消。简快唱完第二支歌时,声音变得沙哑了。
“行啦,”等歌一唱完,奈特利先生自言自语道——“今晚你已经唱够了——好啦,别唱了。”
然而,有人要求她再唱一支。“再来一支。我们可不想累坏费尔法克斯小姐,只要求再唱一支。”这时,只听弗兰克·邱吉尔说:“在我看来,你唱这支歌一点都不费劲。前一部分没什么意思,力量在第二部分。”
奈特利先生一听生气了。
“那个家伙,”他气鼓鼓地说道,“一心只想卖弄自己的嗓子。那可不行。”这时贝茨小姐正好从他身边走过,他轻轻碰了碰她。“贝茨小姐,你是不是疯了,让你外甥女这样把嗓子都唱哑了?快去管一管,他们是不会怜悯她的。”
贝茨小姐还真为简担心,连一句道谢的话都没顾上说,就跑过去不让他们再唱下去。这一来,晚上的音乐节目便告结束了,因为能弹会唱的年轻女士,只有伍德豪斯小姐和费尔法克斯小姐两人。可是过了不久(不到五分钟),就有人提议跳舞——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的——科尔夫妇表示赞同,于是所有的东西都给迅速移开了,腾出了足够的场地。韦斯顿太太擅长演奏乡间舞曲,便坐下弹起了一支迷人的华尔兹舞曲。弗兰克·邱吉尔带着恰如其分的殷勤姿态,走到爱玛跟前,拉起她的手,把她领到了上首。
就在等待其他年轻人找舞伴的时候,弗兰克趁机恭维她嗓子好,唱得有韵味,不料爱玛却无心听,只管东张西望,想看看奈特利先生怎么样了。这可是个考验。他一般是不跳舞的。他要是急着想跟简·费尔法克斯跳舞的话,那就不啻是一种征兆。但一时倒看不出什么迹象。真的,他在跟科尔太太说话——漫不经心地在一旁观望。别人请简跳舞,他还在跟科尔太太闲聊。
爱玛不再为亨利担心了,他的利益还是保险的。她满怀兴致和喜悦,带头跳起舞来。能凑起的只有五对舞伴,但正因为舞伴少,又来得突然,这才越发快活。再说,她觉得自己的舞伴又配得那么合适。他们这一对最惹人注目。
令人遗憾的是,总共只能跳两曲舞。时间不早了,贝茨小姐惦记母亲,急于想回家。尽管有人几次要求再跳一曲,她说什么也不肯,大家只好谢过韦斯顿太太,愁眉苦脸地收场了。
“也许这倒也好,”弗兰克·邱吉尔送爱玛上车时说。“要不然,我非得请费尔法克斯小姐跳舞不可。跟你跳过之后,再接受她那无精打采的跳法,我会觉得很不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