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上午,天气还像头一天一样,哈特菲尔德似乎依然笼罩在一片孤寂,一片忧伤之中——可是到了下午,天气转晴,风势变小,乌云散开,太阳出来了,夏天回来了。爱玛见天气一好转,心里也憋不住了,便决定尽快出去散散心。暴风雨过后,大自然显得又平静,又温和,又灿烂,那优美的景色,那清新的气息,那宜人的感觉,她从没觉得对她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她很想领略一下这一切渐渐带来的安宁。刚吃完晚饭不久,佩里先生来了,没事陪她父亲个把小时,她就趁机匆匆来到小树林。她精神好了些,心里也宽慰了一点,刚在小树林里兜了几圈,就看见奈特利先生穿过花园门朝她走来。她这才知道他从伦敦回来了。她刚才还在寻思,他肯定还在十六英里以外。她只来得及匆匆地理一下思绪。她必须镇定下来。转眼间,两人走到了一起。双方都说了声“你好”,口气又平静又拘谨。女的问起他们共同朋友的情况,男的回答说都挺好。他是什么时候离开他们的?就在那天早上。他准是冒雨骑马来的。是的。爱玛发现,他想陪她一起走走。“我朝餐厅里看了看,那儿用不着我,我还是喜欢到户外来。”爱玛看他那神情,听他那口吻,都觉得他不大快活。她出于担心,首先想到的一个原因,是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他弟弟,他弟弟的反应导致了他的不痛快。
他们一道走着。奈特利先生一声不响。爱玛觉得,他在时不时地瞅着她,想仔细地瞧瞧她的脸,搞得爱玛很不自在。爱玛的这一念头又引起了另一种忧虑。也许他想跟她讲讲他喜爱哈丽特。说不定他在等待,得到她的鼓励后再开口。她觉得这样的话题不该由她先开口,她也没法先开口,而应由他自己来开头。然而,她又禁不住这样的沉默。奈特利先生这样做,也太不寻常了。她寻思了一下——拿定了主意——然后强作笑颜地说道:
“现在你回来了,你会听到一条消息,让你吃一惊。”
“是吗?”奈特利先生一边平静地说道,一边望着她。“什么样的消息?”
“哦!天下最好的消息——一桩婚事。”
奈特利先生等了等,仿佛是要拿准她不想再往下说似的,然后答道:
“如果你指的是费尔法克斯小姐和弗兰克·邱吉尔的话,那我已经听说了。”
“怎么可能呢?”爱玛嚷了起来,满脸通红地望着他。她说话的当儿意识到,他也许在回来的途中去过戈达德太太家了。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韦斯顿先生一封谈教区公事的信,末尾简要地说了说这件事。”
爱玛松了一口气,立即用稍微平静一点的口气说道:
“你也许不像我们大家这么吃惊吧,因为你起过疑心。我还记得你有一次告诫过我。我要是听了你的话就好了——可是——(声音低了下去,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好像注定什么也看不清似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爱玛没想到她那话会引起什么特别的兴趣,直至发觉奈特利先生挽起了她的手臂,紧紧贴在他的心口上,只听他用深情的口吻轻声说道:
“时间,我最亲爱的爱玛,只有时间会治好创伤。你的非凡理智——你为你父亲所作的努力——我知道你不会让自己——”他又紧紧挽住爱玛的胳臂,同时用更不连贯、压得更低的声音说道:“最热烈的友情——令人愤慨——可恶的无赖!”最后,他提高了嗓门,以比较镇定的口吻说道:“他快走了。他们就要去约克郡了。我为简感到惋惜。她的命运应该更好一些。”
爱玛明白他的意思。她受到这般爱怜体恤之情的感动,高兴得激动起来,一等平静下来,就答道:
“你真是一片好心——不过你搞错了——我要让你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并不需要那样的怜悯。我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事,对他们采取了那样的态度,真要让我羞愧一辈子。我太愚蠢了,鬼使神差地说了那么多傻话,做了那么多傻事,难免要引起人家种种不愉快的猜测。不过,我没有别的事值得懊悔的,只怪我没有早点儿知道这个秘密。”
“爱玛!”奈特利先生大声嚷道,目光热切地望着她,“你真是这样吗?”——但他又抑制住了自己——“不,不,我了解你——请原谅我——你能说出这些话,我也很高兴了。你的确犯不着为他感到惋惜!我希望,过不了多久,你将不只是在理智上认识到这一点。幸亏你在感情上不是陷得很深!说实话,看你那样子,我真摸不透你的心思——我只知道你喜欢他——我认为他根本不值得你喜欢。他败坏了男人的名声。难道他配得上那样一位可爱的姑娘吗?简,简,你要成为一个可怜的人啦。”
“奈特利先生,”爱玛说,想尽量装得轻快些,可实际上却很慌乱,“我处在一个很不寻常的境地。我不能让你继续误会下去。不过,既然我的行为给人家造成了这样的印象,我也就不好意思表白自己根本就没爱过我们所说的那个人,正如任何女人都会自然而然地羞于承认自己爱上了谁一样。不过,我真的从没爱过他。”
奈特利先生一声不响地听着。爱玛希望他说话,可他就是不说。爱玛心想,她必须再费些口舌,才能赢得他的宽容。然而,她也不能让他瞧不起。不过,她还是往下说了:
“我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让他的献殷勤给迷惑住了,显出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这也许是老掉牙的事——平平常常的事——只不过是成百上千的女人都有过的事。然而,这种事出在一个自以为很有头脑的人身上,那就没有什么好原谅的。有好多情况促使我受到了诱惑。他是韦斯顿先生的儿子——经常在这儿——我总觉得他很讨人喜欢——总而言之,(说着叹了口气)让我再怎么巧言巧语地搬出种种理由,最后还要集中到这一点——他迎合了我的虚荣心,我就听任他向我献殷勤。可是,到了后来——确实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他那样做并没有什么意思。我认为他是出于习惯,是耍花招,我用不着去当真。他欺骗了我,但是没有伤害我。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现在,我总算可以理解他的行为了。他从来没有想讨我喜欢。他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想掩饰他跟另一个人的真实关系。他的意图是要遮掩周围所有人的耳目,我敢肯定,谁也不像我那样容易受蒙骗——不过,我还是没有受骗——那是我的运气——总之,不管怎么说,我没上他的当。”
说到这里,她指望对方能回答——听他说一声她的行为至少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他却沉默不语,而且据她断定,他在沉思。最后,他总算用平常的口吻说话了:
“我对弗兰克·邱吉尔的印象一向不是很好,我想我还可能低估了他。我跟他很少接触。即使我没有低估他,他以后兴许还是会变好的。跟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他还是有希望的。我没有必要希望他倒霉——简的幸福与他的品行息息相关,看在她的分上,我当然希望他好。”
“我不怀疑他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爱玛说。“我相信他们彼此是真心相爱的。”
“他这个人太有福气啦!”奈特利先生起劲地答道。“这么年轻——才二十三岁——一个人在这样的年龄选择妻子,一般都选不好。二十三岁就选中了这么一个好妻子啊!人们尽可以想象,这个人一辈子会过得多么幸福啊!他有这样一个女人爱他——纯真无私的爱,因为简·费尔法克斯有那样的性情,确保了她的纯真无私。一切都对他有利。境况相当——我是指出身和主要的习惯与举止。他们俩处处都旗鼓相当,除了一点以外——而那一点,由于她的心地无疑是纯洁的,必定会使他更加幸福,因为弥补她仅有的不足就是他的幸福。男人总希望给妻子安排一个比她娘家更好的家。只要女方一片真心,但凡能做到这一点的男人,我想一定是天下最快活的人。弗兰克·邱吉尔的确是命运的宠儿,事事都很如意。他在海滨遇到一位姑娘,赢得了她的喜爱,甚至连怠慢都没使她厌倦——哪怕他和他家里人跑遍全世界要给他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妻子,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强的。他的舅妈阻挠他,可是已经去世了。他只要开口说一声,他的朋友都愿促成他的幸福。他对不起每一个人——而大家都乐意原谅他。他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听你说话,好像你羡慕他似的。”
“我还真羡慕他,爱玛。他有一点值得我羡慕。”
爱玛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们似乎再说半句就要扯到哈丽特了,她当即感到,应该尽可能避开这个话题。她想了一个办法,要谈点截然不同的事情——布伦斯维克广场的孩子们。她刚要等喘口气再开始说,不料奈特利先生讲出了下面的话,让她吃了一惊:
“你不想问我羡慕他什么。我知道,你是决计不想问的。你很明智——可是我却明智不了。爱玛,我非要把你不想问的事告诉你,虽说我可能马上就会后悔不该说。”
“哦!那就不要说,不要说啦,”爱玛急忙嚷道。“别着急,想一想,不要勉强自己。”
“谢谢,”奈特利先生以十分委屈的口气说道,随即便一声不吭了。
爱玛不忍心委屈他。他想跟她说说心里话——也许请她出出主意。不管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她还是想听听。她也许可以帮他拿定主意,或者让他想开些。她还可以把哈丽特恰如其分地赞赏一番,或者跟他说他可以独立自主,让他摆脱那犹豫不决的状态,对于他这样的心境来说,犹豫不决比什么都叫人难以容忍。这时,他们走到了房子跟前。
“我想你要进去了吧,”奈特利先生说。
“不,”爱玛答道——见他说话时情绪还那么低沉,她越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再兜一圈。佩里先生还没走。”走了几步以后,她又说:“刚才我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你,奈特利先生,恐怕惹你不高兴了。不过,如果你希望像朋友那样跟我开诚相见,或者就你正在考虑的问题征求我的意见——那你作为朋友,尽管吩咐好了。不管你想说什么,我都乐意听,还会把我的想法如实地告诉你。”
“作为朋友!”奈特利先生重复了一声。“爱玛,恐怕那是个字眼——不,我不希望——慢着,是呀,我为什么要踌躇不决呢?我已经表现得很露骨了,掩饰不住了。爱玛,我接受你的说法——尽管你这说法看来很不寻常,我还是愿意接受,并把自己当成你的朋友。那就请告诉我,难道我没有成功的希望吗?”
他停住脚步,眼中显出急切询问的神色,那眼神让爱玛不知所措。
“我最亲爱的爱玛,”他说,“因为,不管这次谈话的结果如何,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爱的,我最亲最爱的爱玛——请马上告诉我。如果要说‘不’的话,你就说吧。”爱玛真的说不出话来。“你不吭声,”奈特利先生兴奋不已地嚷道。“一声不吭!那我眼下就不再问了。”
一时间,爱玛激动得差一点倒下去。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也许最怕自己从这最甜蜜的美梦中醒来。
“我不善于辞令,爱玛,”奈特利先生随即又说话了,口气中带着明显的、真挚的、毫不含糊的柔情,听起来不容怀疑。“如果我不是这么爱你,也许还能多说一些。可是你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我责备过你,教训过你,在英国没有哪个别的女人会像你那样忍受下来。最亲爱的爱玛,我现在要跟你讲的实话,你就像以前那样忍受下来吧。从我的态度看,你也许不大相信我说的是实话。天知道,我是个漫不经心的情人。不过你了解我。是的,你知道,你了解我的情意——如果可能的话,还会报答我这情意。眼下,我只想再听听,再听一次你的声音。”
他说话的时候,爱玛的脑子在转个不停,但尽管她的思路转得奇快,她还是能够——而且一字不漏地——抓住并领悟那全部的真情,发觉哈丽特所抱的希望毫无根据,仅仅是个误会,是个错觉,跟她自己犯的错误一样,完全是个错觉——他心里根本没有哈丽特,而只有她爱玛。她所说的有关哈丽特的话,全都被理解成她自己心灵的语言。她的激动,她的疑虑,她的勉强,她的沮丧,全都被理解成发自她内心的沮丧。她不仅来得及认识到这一切,心里伴随着一股暖融融的甜蜜感,而且还能庆幸自己没把哈丽特的秘密泄露出去,她断定这秘密不必泄露,也不该泄露。现在,她对她那可怜的朋友,只能做到这个分上了,因为她没有那种侠义心肠,可以激励她央求奈特利先生不要爱她,而去爱哈丽特,认为哈丽特比她合适得多——她也没有那种比较纯朴的崇高精神,下定决心干脆拒绝他了事,也不说明任何理由,仅仅因为他不能同时娶她们两个,她爱玛就不能嫁给他。她同情哈丽特,感到又痛心又懊悔。但是,她没有慷慨到头脑发热的地步,完全置可能性和合理性于不顾。她把她的朋友引入了歧途,她将永远为此责备自己。但是,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理智上,她都一如既往地坚决反对他娶哈丽特这样的人作妻子,认为他们一点都不般配,只能降低他的身份。她的道路是明确的,虽然并非平平坦坦。经不住对方一再恳求,她终于说话了。说了些什么呢?当然是该说的话。女人总是这样。她向他表明没有必要失望——还要他再说一说。刚才他还真是失望过,对方叫他小心不要开口,一时间使他万念俱灰。爱玛刚开始时还不肯听他说话。这个变化也许有些突然。她提议再兜一圈,重新扯起了被她打断的话题,这也许真有点异乎寻常!她觉得这样做有些前后矛盾,可奈特利先生却挺能包涵的,没要求她作进一步解释。
人们在透露秘密的时候,极少有和盘托出的,也很少有丝毫不掩饰、丝毫不被误解的。可是在这件事情上,虽然行动上产生了误会,但是感情上却没造成误解,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奈特利先生不敢指望爱玛会多么宽容,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情意。
实际上,他丝毫没有料到自己会有那么大的影响。他跟她走进小树林时,并没想到要试一试。他急急忙忙跑来,是想看看爱玛听到弗兰克·邱吉尔订婚的消息有什么反应,并没有什么自私的想法,甚至没有任何想法,只想如果她给他机会的话,就安慰安慰她,或者劝劝她。后来的事都是他听了她说的话,心里当即作出的反应。她说她对弗兰克·邱吉尔丝毫没有意思,说她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真让他感到高兴,给他带来了一个希望:到头来,也许是他自己赢得了她的爱。但这并不是眼前的希望——他只是一时冲动,头脑发热,想让她告诉他,她并不反对他试图讨她欢心。这渐渐展现的更高希望显得越发美妙。他一直在请求让他培育的那种感情(如果允许他培育的话),已经为他所拥有啦!不到半小时工夫,他的心境就从万念俱灰变成了近乎万分幸福,简直无法用别的字眼来形容。
爱玛也经历了同样的变化。在这半个小时中,两人都难能可贵地认识到他们彼此在相爱,双方打消了同等程度的误会、嫉妒和猜疑。奈特利先生已经嫉妒了很长时间,早在弗兰克·邱吉尔来到的时候,甚至在听说他要来的时候,就开始了。大约就从那个时候起,他爱上了爱玛,嫉妒起弗兰克·邱吉尔来,也许是一种感情导致了另一种感情。他是因为嫉妒弗兰克·邱吉尔才离开乡下的。博克斯山之行使他打定主意一走了之。一方听任,甚至鼓励另一方献殷勤,这种情景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走是为了让感情淡漠下来,不想却投错了地方。他弟弟家充满了天伦之乐,女人在那里显得极其和蔼可亲。伊莎贝拉太像爱玛了——所不同的只是在某些地方显然不如爱玛,而这些地方总使爱玛在他眼里显得更加光彩夺目,因此他待得越久,心里只会越发痛苦。不过,他还是硬撑着一天又一天地待下去了,直至今天上午接到一封信,得知了简·费尔法克斯订婚的消息。当时,他理所当然地感到万分高兴,而且毫不顾忌地感到万分高兴,因为他一向认为弗兰克·邱吉尔根本配不上爱玛。他太关怀爱玛了,为她担心着急,再也待不住了。他骑着马冒雨赶回家,吃过晚饭便匆匆走过来,看看这个最可爱、最出色、虽有缺点但又完美无缺的人,听到这一消息作何反应。
他发觉她又激动又沮丧。弗兰克·邱吉尔真是个无赖。他听她说她从未爱过他。弗兰克·邱吉尔还不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他们回到屋里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他的爱玛,答应嫁给他。如果这时他能想起弗兰克·邱吉尔,他也许会认为他是个蛮不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