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豪斯先生喜欢按自己的方式与人交往。他就喜欢让朋友到他家来看望他;而且由于种种原因,比如说他长期住在哈特菲尔德,为人和蔼可亲,又有房子又有钱,还有个女儿,因而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按照他的心愿,安排他那个小圈子里的人们来他家。他跟那个小圈子以外的人家就不大交往了。他既害怕熬得太晚,又害怕搞大型宴会,除了肯按他的要求来他家的人,跟别人就合不来了。幸好,在海伯里,包括同一教区的兰多尔斯,以及邻近教区奈特利先生居住的当维尔寺[2],倒有不少遂他心意的人。经爱玛劝说,他时不时地邀请几位上流人士来家吃饭,不过他更喜欢客人晚上来玩,因此除了偶尔觉得身体欠佳不宜跟大家一起玩以外,爱玛几乎天天晚上都能给他安排一张牌桌。
韦斯顿夫妇和奈特利先生是多年的至交,自然是要登门的。埃尔顿先生是个不甘寂寞的单身汉,与其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发慌,不如跑到伍德豪斯先生的漂亮客厅里凑凑热闹,领略一下他那漂亮女儿的妩媚笑脸,因此他一次也不会错失良机。
此外还有一帮人,其中来得最勤的,是贝茨太太母女俩和戈达德太太,只要哈特菲尔德那里有请,这三位女士几乎总是随请随到,而且还经常用马车接送,伍德豪斯先生觉得,不管对詹姆斯还是对马来说,这都没有什么难办的,若是让他们一年只跑一趟,那倒可能难为了他们。
贝茨太太是海伯里前牧师的遗孀,现在已成了个老太太,除了喝喝茶、打打夸德里尔牌[3],几乎什么事也干不了。她身边守着个独生女,两人过着十分清苦的日子,而她身为一个与人无忤的老太婆,又处于如此可怜的境况,理所当然受到了大家的关心和敬重。她女儿虽然并不年轻,也不漂亮,又没有钱,还没结婚,可是却极有人缘。贝茨小姐置身于极其窘迫的境地,按理说很难博得众人的好感;再说她也没有出众的才智,好弥补她的缺陷,或者让那些可能讨厌她的人见了害怕,表面上装得恭恭敬敬。她既不漂亮,又不聪明,无声无息地度过了青春年华,到了中年,就一心一意地侍奉老迈的母亲,还要精打细算,把一笔小小的收入尽量多派些用场。不过她倒是个乐呵呵的女人,谁说起她都觉得她不错。她对谁都很友好,加上又有个容易知足的脾气,因而便产生了这样的奇迹。她爱每一个人,关心每一个人的安乐,善于洞察每一个人的优点,觉得自己是个极其幸运的人,有个极好的母亲,还有那么多好邻居、好朋友,家里什么也不缺,真是福分不浅。她生性纯朴开朗、知足感恩,这不仅使她赢得众人的欢心,而且成为她快乐的源泉。她很会闲聊,说的都是些生活琐事,也不中伤任何人,正合伍德豪斯先生的心意。
戈达德太太是一所学校的校长——她这所学校可不像有些私立学校、教育机构那样,硬要花言巧语地胡说一通,标榜自己按照新原则、新制度,将文科教育和培养美德熔为一炉——不想年轻小姐们付了高昂的学费,到头来毁坏了身体,养成了虚荣心——她的学校是一所名符其实的老式寄宿学校,不用出多少钱就能学到不少东西,家里把姑娘送出去,好歹接受一点教育,回到家里也不会变成学究。戈达德太太的学校名气很大——而且绝非徒有虚名,因为海伯里被视为一个特别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地方:她有宽敞的校舍,好大的花园,给孩子们提供大量有益于健康的食物,夏天让他们四处奔跑,冬天亲手给他们包扎冻疮。难怪她上教堂时,身后跟着四十个女孩子。她是个普通的、慈母型的女人,年轻时辛辛苦苦,现在觉得可以偶尔去串串门喝喝茶了。伍德豪斯先生以前待她不错,她觉得自己欠了他不少的情,因此只要能抽身,就会离开她那整整洁洁、挂着许多刺绣的客厅,跑到他的壁炉边,赌上几个六便士。
这是爱玛经常能够请到的几位女士。为父亲着想,她还真高兴自己有这个本事。不过就她自己而言,这怎么也补偿不了韦斯顿太太离去造成的损失。她看见父亲那舒心的样子,心里觉得挺高兴;再一想自己筹划得这么好,不禁感到十分得意。不过,这三个女人那平淡乏味的谈话使她觉得,每个晚上都这样度过,那岂不是她早就担心的难熬的夜晚吗。
一天上午,爱玛坐在那里,心里正想着这一天又要出现同样的结局,却突然接到戈达德太太叫人送来的一封信,信里以极其恭敬的措辞,要求允许她把史密斯小姐带来玩。这个要求真让对方求之不得:史密斯小姐十七岁,爱玛跟她见过多次面,看她长得漂亮,早就对她产生了兴趣。哈特菲尔德大厦可爱的女主人发出了情恳意切的邀请,从此再也不担心夜晚难熬了。
哈丽特·史密斯是一个什么人的私生女。几年前,有人把她送到戈达德太太的学校里,最近又提升了她的身份,由学生变成了特别寄宿生。对于她的身世,大家就知道这么多。除了在海伯里交的朋友外,没见她还有其他要好的人。前一段到乡下去看望跟她同过学的几位小姐,住了好些日子,最近刚刚回来。
她长得十分秀丽,而且她的美又恰好是爱玛特别欣羡的那种美。她身材不高,丰腴白皙,容光焕发,蓝蓝的眼睛,淡淡的头发,五官端正,表情甜蜜。晚上还没结束,爱玛就很喜欢她了,不光喜欢她的容貌,而且喜欢她的举止,便决心继续跟她交往。
她觉得,从言谈来看,史密斯小姐并不特别聪明,不过她又发觉她十分可爱——并没有令人别扭的羞涩,也并非少言寡语——一点也不冒昧,讲起礼貌来还有分有寸,颇为得体,主人家让她到哈特菲尔德来玩,她似乎感到很高兴,也很领情。看到这里样样东西都很讲究,也不装作无动于衷,总觉得比她以前见过的都强。这说明她有眼力,需要给以鼓励。她也应该受到鼓励。让她待在海伯里的下等人中间,她那双温柔的蓝眼睛,那与生俱来的百般妩媚,岂非白白浪费了。她以前结交的,都是些跟她不相称的人。她刚刚离开的那些朋友,虽说都是些很好的人,但只会给她带来坏处。那家人姓马丁,爱玛很了解他们的为人,他们租了奈特利先生的一大片农场,住在当维尔教区——她相信一定搞得很体面——她知道,奈特利先生很看得起这家人,不过他们一定粗里粗气,缺乏教养,让一个只要稍微长点学识、稍微文雅一点就能变得十全十美的姑娘跟他们搅在一起,那是很不合适的。她爱玛可不能看着她不管;她要改善她的状况,帮她摆脱那些不体面的人,把她引进上流社会,还要培养她的思想和举止。这是一件有趣的,当然也是十分仁慈的举动。她处于这样的生活状况,有的是闲暇和精力,倒很适合做这件事。
她在专心地欣赏那双温柔的蓝色眼睛,时而讲时而听,一边琢磨出了这些主意。这样一来,时间过得特别快,晚上一晃就过去了。每次玩完了,最后总要吃夜宵。往常都是爱玛坐在那里观察时机,可今天还没等她察觉,饭桌早已摆好了,搬到了火炉边。她一向都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总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思,怀着一片好心,认真做好每一件事,今天则表现得格外热情,竭尽女主人之谊,帮助跟着劝食,敦促客人吃碎鸡肉和焙牡蛎。她知道,客人都想早散早回,并且为了礼貌起见,也会欢迎这样的敦促。
到这种时候,可怜的伍德豪斯先生心里又难过又矛盾。他喜欢桌上铺上桌布,因为这是他年轻时的时尚;但他又认为吃夜宵有碍身体健康,因而一见桌上摆上了食物,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出于热情好客,倒也巴不得客人样样都吃;另一方面,他又关心客人的身体,还就怕他们真吃起来。
充其量,他只会怀着自我陶醉的心情,劝客人像他那样,再喝一小钵稀粥,但一见女宾们在津津有味地报销那些美味食品,他又不得不说:
“贝茨太太,我劝你大胆地吃一只鸡蛋。煮得很嫩的鸡蛋是不会损害身体的。塞尔煮鸡蛋比谁都煮得好。如果是别人煮的鸡蛋,我不会劝你吃的——不过,你也用不着担心——你瞧,这些鸡蛋都很小——吃一只小鸡蛋对你没有妨害。贝茨小姐,让爱玛给你拣一小块果馅饼——很小一块。我们家全吃苹果馅饼。你不必担心,这里没有对身体不利的果酱。我不劝你吃蛋奶糕。戈达德太太,喝半杯葡萄酒怎么样?就小半杯——兑上一杯水吧?我想你喝了不会不舒服的。”
爱玛任父亲尽管说去——她却以大方得多的方式招待客人。就在这天晚上,她特别想把客人高高兴兴地送走。史密斯小姐那样高兴,一点也没辜负她的一番好意。伍德豪斯小姐是海伯里的一个大人物,有机会结识她使她感到既惊惶又高兴——不过,这位出身卑微、感恩戴德的小姑娘临走时感到十分得意,伍德豪斯小姐一晚上待她那么亲切,最后竟然还跟她握了握手,真让她为之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