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雷里亚诺很长时间都没有走出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他将那些散页书中的传奇怪谈,瘫子赫尔曼的研究大要,鬼魔学的笔记,点金术的关钥,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及其疫病研究,都一一烂熟于心,故此当他步入青年时期虽然仍对所处时代一无所知,但已具备一个中世纪人的基本学识。不论何时走进房间,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总看见他在专心阅读。她早上给他端来一杯不加糖的咖啡,中午则是一盘炸香蕉片配米饭,自从奥雷里亚诺第二死后家中餐餐如是。她整日为他操心,给他理发、除虱,把已被遗忘的衣箱里的旧衣服拿出来按他的身材修改,在他开始长胡须时送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剃刀和盛在加拉巴木果壳杯里的剃须膏。上校所有的儿子,包括奥雷里亚诺·何塞在内,没有一个像他那样与上校酷似,特别是那凸起的颧骨,以及唇际那坚毅又略带冷酷的线条。正像当年乌尔苏拉见到奥雷里亚诺第二在房间里研读时的感觉那样,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也以为他在自言自语。实际上他正和梅尔基亚德斯交谈。那对孪生兄弟死后不久,一个炎热的中午,他在窗前光线的明灭中看见一位头戴鸦翼状礼帽的阴郁老者,仿佛远在出生前就扎根于他脑海的一段回忆已化身成人。奥雷里亚诺已经整理出羊皮卷中的字母表,所以当梅尔基亚德斯问他可曾看出那是以何种文字书写的,他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回答。
“梵文。”他答道。
梅尔基亚德斯向他透露自己回到这个房间的机会已经屈指可数,但他能够安心走向最终死亡的大牧场,因为羊皮卷须历时百年才可破译,在那之前奥雷里亚诺还有多年时间学习梵文。他告知奥雷里亚诺在通往河边的小巷里,即香蕉公司时期算命解梦的地方,一位加泰罗尼亚智者开了家书店,店里有一本《梵文入门》,如果他不赶紧买下,六年后那书将被蛀虫啃食殆尽。奥雷里亚诺托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去书店把第二排书架最右端,放在《解放了的耶路撒冷》和《弥尔顿诗集》之间的那本书买回来。她在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流露出情绪波动,那是一副惊愕的神情。她不识字,便硬记下这一长串指引;她还卖掉一条小金鱼得到了购书钱,只有她和奥雷里亚诺知道那天晚上士兵搜查作坊后所剩十七条小金鱼的藏处。
奥雷里亚诺学习梵文不断进步,梅尔基亚德斯却日渐生疏遥远,身影消融在正午的阳光中。奥雷里亚诺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几乎只剩下模糊的影子,还在喃喃自语:“我已经在新加坡的沙洲上死于热病。”从此,房间再无法幸免于灰尘、热浪、白蚁、红蚂蚁的侵蚀,蠹虫注定要将书本和羊皮卷中的智慧化为粉末。
家里并不缺少食物。奥雷里亚诺第二死后次日,曾经写下不敬悼词献上花圈的朋友中有一个向费尔南达提出要偿还欠她丈夫的债务。从那以后,每个星期三都会有跑腿的人送来一筐食物,足够家里吃一个星期。没有人知道,这些食物是佩特拉·科特斯让人送去的,她想要通过持之以恒的善行来羞辱那羞辱过自己的人。然而怨恨远比想象中消失得快,但她仍出于骄傲继续送去食物,到最后变成出于怜悯。很多次她没有精力去兜售彩票,人们对抽彩也失去了兴趣,但她为了让费尔南达有的吃宁可自己挨饿。她坚持履行对自己的承诺,直到看见对方下葬为止。
对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来说,家里人口的减少理应成为她喘息的机会,这是她操劳半个多世纪后应得的。从未听见她有过一声怨言,这个沉默寡言、难以捉摸的女人在家中留下了美人儿蕾梅黛丝这样天使般的后代,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这样带着神秘的庄严气息的子嗣,她把孤独而沉寂的一生都用来抚养孩子,却几乎记不清他们是自己的子辈还是孙辈。她照料奥雷里亚诺如同己出,却不知道自己正是他的曾祖母。只有在这样一个家里才能想象这种情形,她竟然一直以来都铺席子睡在谷仓地板上,夜间忍受着老鼠的喧闹。一天晚上她突然感到黑暗中有人盯着自己,吓醒过来才发现是一条毒蛇从肚子上滑过。她从未告诉任何人,心里清楚假若让乌尔苏拉知道,一定会让自己睡她的床。那段时间,除非你到长廊里喊叫,家里人对任何事都浑然不觉,面包房里的忙碌,战争的惊扰,照料孩子的操劳,让人无暇再顾及他人的福祉。从未谋面的佩特拉·科特斯是唯一顾念她的人。她一直关心她是否有一双穿着出门的好鞋,会不会缺衣服穿,即使在靠彩票收入创造奇迹的时期依然如此。费尔南达进这个家门时有充分理由认为她只是一名终身女仆,她虽然不止一次听说那是丈夫的母亲,却实在难以置信,转眼就抛在脑后。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对这种低人一等的待遇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相反,她给人的感觉是似乎很爱在角落里忙碌,一刻不停、一声不吭,把她从年轻时起一直居住的这座大宅打理得整洁有序。特别是在香蕉公司时期,家里更像一座热闹的军营,全亏了她才能运转正常。但在乌尔苏拉死后,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身上渐渐不见了往日非凡的勤劳、惊人的能干。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已年迈力竭,还因为整个家在一夜之间进入了暮年。柔嫩的苔藓在墙上蔓延。杂草荆棘占满庭院之后又顶穿长廊的水泥地如同击碎一面玻璃,那裂缝间还涌出小黄花,与一个世纪前乌尔苏拉在梅尔基亚德斯放假牙的杯中发现的花朵一般无二。面对自然界的疯狂,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无暇也无力对抗,她整天往来于各卧室之间,好不容易赶走那些蜥蜴,可一到夜间它们又将泛滥。一天清早,她看到红蚂蚁离开千疮百孔的地基,穿过花园,沿着扶栏爬过已蒙上土色的秋海棠,一直侵入到家中深处。她起初试图用扫帚杀灭,后来换成除虫剂,最后用上石灰,但第二天它们又在原地出现,杀不尽灭不绝。费尔南达忙于给儿女写信,对势不可当的毁灭大潮毫无察觉。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继续孤身作战,奋力抗击不让杂草侵入厨房,扯下墙上短短几小时内就会重生的蛛网,刮去白蚁蚁路。但当她看到连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也覆满灰尘和蛛网,看到纵然自己一天清理三遍拼了命地打扫,房间仍难逃荒凉破落的命运,呈现出当年只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和那个年轻军官预见到的残败景象,便明白自己已然失败。于是她穿上多处磨损的主日正装、乌尔苏拉的一双旧鞋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送她的长棉袜,把两三套换洗衣服打了个小包。
“我不行了,”她对奥雷里亚诺说,“我这把老骨头管不了这么大一个家了。”
奥雷里亚诺问她要去哪儿,她做了个含糊的手势,似乎对自己的归宿没有任何打算。但她也试图说明白要去投奔里奥阿查的一个表妹,在那里度过晚年,只是这说法不太可信。自从父母双亡,她从未和市镇上的人有过接触,从未收到过邮件或口信,也从未说起过哪个亲戚。奥雷里亚诺给了她十四条小金鱼,因为她上路前只打算带走自己的那点儿财产:一比索二十五生太伏。透过房间的窗户,他看着她拿着衣物小包,弓着衰老的腰背,脚步蹒跚地穿过院子,看着她出门后把手伸进门洞带上门闩。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得知她的离去,费尔南达不停不休地骂了一整天,还翻箱倒柜挨个检查,确认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没有卷走什么东西。她平生第一次试着生火却烫到了手指,不得不请奥雷里亚诺教她煮咖啡。时间一长,便由他承担起厨房的活计。每天费尔南达起床时早饭已做好,她只需走出卧室,取走余火上奥雷里亚诺盖好留给她的食物,放到铺着亚麻桌布的桌上,坐到上首,在烛台环绕中面对着十五把空椅子独自用餐。即使到了这步田地,奥雷里亚诺和费尔南达也从未分享孤独,仍然各行其是,各自打扫房间,任凭蛛网落雪般笼在玫瑰枝头,又在梁上垂丝,绕四壁飘絮。那个时期,费尔南达感觉家中到处都是鬼怪精灵。各样物品,特别是日常用具,仿佛都有了自由移动的能力。费尔南达找了很长时间明明放在床上的剪刀,在家中四处翻遍后,结果在厨房里的隔板上找到,而她却认定自己已经有四天不曾迈进厨房一步。叉子从装餐具的抽屉里不翼而飞,她却在祭坛上找到六把,洗衣盆里也有三把。她坐下来写信,这种现象更令她绝望。一向放在右手边的墨水瓶跑到左手边;吸墨垫突然消失,两天后又在枕下现身;写给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信与给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弄混,她总是为装错信封而烦恼,这种事也确实发生了不止一次。有一回她丢了钢笔,十五天后邮差送了回来,他是在自己的邮袋里发现的,挨家挨户问了一圈才找到失主。开始的时候,她以为这和子宫托的消失一样是隐身的医生们所为,准备写信央求他们放过自己,但写信中途为别的事走开了一会儿,结果回来的时候不仅找不到已经开了头的信,甚至想不起写信的初衷。有一段时间她怀疑奥雷里亚诺,就开始监视他,故意把东西放在他经过的地方,想等他挪动时一举抓获,但很快她便证实奥雷里亚诺除了去厨房和厕所之外从不离开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而且他也不是爱开玩笑的人。最终她相信是精灵们在淘气,于是决定把每样东西都固定在要用的地方。她拿一根龙舌兰线绳把剪刀拴在床头。她把钢笔和吸墨垫绑在桌腿上,又用胶水将墨水瓶粘在桌面右手边的位置。事情并未立竿见影地解决,她才做了几个小时的针线活儿,拴剪刀的线绳便已不够长,仿佛精灵们正暗中将它裁短。钢笔上的线绳也是一样,她没写多久手就已经够不着墨水瓶。但无论是远在布鲁塞尔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还是罗马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对这些琐碎的不幸都毫不知情。费尔南达总告诉他们自己很幸福,事实上也是如此,因为她感觉卸去了一切重担,仿佛生活又把她带回到她父母的天地里,那里没有日常生活的困扰,一切都已在幻想中解决。无休无止的通信使她丧失了时间概念,特别是在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走后。她本来已习惯根据儿女们预定的归期来数算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但他们一再推迟归期,使她混淆了日子,颠倒了年月,何况每一天都如此相似,简直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但她并未失去耐心,反而对拖延深感欣慰。何塞·阿尔卡蒂奥多年前就宣称即将誓发永愿,但仍在推说结束高等神学的课业后还需转攻外交。费尔南达未觉不安,她理解通往圣彼得宝座之路任重道远,绝非一帆风顺。与此相反,一些在旁人看来无关紧要的消息却能令她兴奋不已,譬如儿子亲眼见到教皇。当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告诉她,自己由于成绩优异,赢得了当初父亲未曾预料的奖励而得以继续学业,她也同样为之欣喜。
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买来语法书三年多后,奥雷里亚诺译出了第一张羊皮卷。这工作并非没有意义,但也不过是无法预计的漫漫长路上的第一步,因为译出来的卡斯蒂利亚语看不出什么含义,仍是有待破解的神秘诗行。奥雷里亚诺手头缺乏可供深入研究的资料,但好在梅尔基亚德斯说过加泰罗尼亚智者的店里有能助他破译羊皮卷内容的书籍,于是他决定去找费尔南达,请她允许自己出去找书。在那个被日益加增的垃圾所吞噬的房间里,他考虑着如何以最合宜的方式提出请求,预想各种情形,等候恰当时机,但事到临头看见正从余火上取下食物的费尔南达,他却错过了与她搭讪的唯一机会,事先周密酝酿的请求噎在喉中,一时发不出声音。那是他唯一一次窥看她。她在卧室中的脚步声牵动着他的注意力。他凝神聆听她走到门口收取儿女的来信,同时把写好的信交给邮差,到深夜还在倾听她用笔尖划过纸张时那急迫有力的沙沙声,然后是关灯的声音,黑暗中的喃喃祈祷。这时候他才睡下,相信第二天期待的机会便会到来。他满心以为不会遭到拒绝,因此一天早上剪短垂到肩膀的长发,刮净杂乱的胡须,穿上不知是谁传下的紧身裤和假领衬衣,在厨房等待费尔南达来吃早饭。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每日里那个头颈高昂、步伐刻板的女人,而是一位美貌超凡的老妪,她身披已经泛黄的白鼬皮斗篷,头戴金色纸板制成的王冠,举手投足带着几分倦怠,好像刚在暗中哭过。事实上,自从在奥雷里亚诺第二的衣箱里发现了这套蛀痕斑斑的女王行头,费尔南达已经穿戴多次。若是有人看到她站在镜子前,满心陶醉地摆出女王模样,必定会认为她已陷入癫狂。然而并非如此。她不过是把女王盛装当成追忆时光的机器。她第一次穿上时不禁心结暗生,双眼含泪,她又闻到了当年来家里接她去做女王的军官的鞋油气味,追忆起破灭的梦想时心头一阵激荡。她觉得自己如此老迈、衰弱,离生命中的美好时光已如此遥远,竟开始怀念那些最不如意的时刻,而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多么需要长廊里飘来的牛至香气、黄昏时的玫瑰芬芳,甚至渴望外乡人带来的野蛮生机。她本已心如死灰,在日常忧患的痛切打击下若无其事,却在怀旧伊始被击溃了防线。随着岁月的摧残,她对自怜自伤的需求渐渐沦为一种恶习。她在孤独中变得更有人情味。然而那天早上走进厨房,见一个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的年轻人递上一杯咖啡,眼中闪耀着狂热的光芒,她立时因尴尬而痛苦万分。她不仅拒绝了请求,从那以后还把家里的钥匙藏在存放待用子宫托的衣袋里。这一防范并无必要,因为奥雷里亚诺若是愿意,早就能够偷偷自由出入。然而漫长的囚禁、对外界的陌生,以及顺从的习惯,早已使他心中反抗的种子干枯。于是他又回到自己的囚室,把羊皮卷读了又读,聆听费尔南达在卧室里抽泣直到深夜。一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去生火,发现前一天留给她的饭菜仍在已熄灭的炉火上。于是他朝她的卧室里张望,只见她躺在床上,白鼬皮斗篷遮身,皮肤显出象牙般的质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四个月后,何塞·阿尔卡蒂奥赶回家时,眼前的她仍保持着这个样子。
很难想象有谁比他更像他母亲。他穿着阴沉的塔夫绸外套、硬圆领衬衣,没打领带只系着打花结的细缎带。面容苍白,神情怠惰,眼神中透出惊愕,嘴唇流露出软弱。头发乌黑锃亮又平直,在正中间分出笔直稀疏的缝来,与圣徒像头上的假发一样。胡须齐齐拔去,在石蜡般的脸庞上留下阴影仿佛流露出良心的重负。苍白的双手青筋毕现,手指仿佛蠕动的绦虫,一枚镶着圆形蛋白石的纯金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奥雷里亚诺为他开门时,无须听他自报身份就能看出他是远道而来。随着他一路走过,花露水的气味在家里弥漫开来,当年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乌尔苏拉曾洒在他头上好在黑暗中找到他。在某种无法说清的意义上,离家多年后何塞·阿尔卡蒂奥仍然是个孩子,悒郁孤独入骨。他径直走进母亲的卧室,奥雷里亚诺已经用祖父的祖父那个炼金炉在屋内连烧了四个月水银,靠梅尔基亚德斯传下的这一方法保存尸体。何塞·阿尔卡蒂奥什么话都没问,他在死者额头吻了一下,从她的裙下衣袋里取出三个还未开封的子宫托以及衣柜的钥匙。他做这些时干脆决绝,一反平日的怠惰。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个带有家族纹章的金银嵌花小匣,在里面找到一封散发出檀香气味的长信,信中费尔南达倾诉了对他隐瞒的一切真相。他站着读信,贪婪而不失耐心,读到第三页时停下来,将奥雷里亚诺重新审视一番。
“看来,”他的声音里有种剃刀般的锐利,“你就是那个野种了。”
“我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
“回你屋去。”何塞·阿尔卡蒂奥说。
奥雷里亚诺走了,甚至在听见那冷清葬礼上的声响时也没有好奇地出来。有几回,他从厨房看见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家中游荡,急切地喘息,并且午夜过后还能听到他在破败的卧室间踱步。好几个月过去,他从未听到何塞·阿尔卡蒂奥的说话声,这不仅仅因为何塞·阿尔卡蒂奥不和他交谈,还因为他自己毫无交流的愿望,也没有时间花在羊皮卷以外的事上。费尔南达一死,他便从仅存的两条小金鱼中取出一条,赶到加泰罗尼亚智者的店里寻找所需的书籍。一路上不曾有任何事物引发他的兴趣,或许是因为他缺乏相关记忆可以比对,而且那些荒凉的街道、残破的房屋都与他过去的想象一模一样,那时的他为看到这些情愿付出一切。当初被费尔南达拒绝,这次他自己批准自己出门,不过仅此一次,也只有一个目的,并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达到。于是他没有停留片刻,穿过十一个街区来到当年算命解梦的小巷,气喘吁吁地走进杂乱阴暗的店铺。那里面连转身都很难,与其说是书店,倒更像是旧书回收店,旧书胡乱堆在白蚁蛀坏的书架上,堆在蛛网横结的角落里,甚至堆在本应留出的过道上。一张同样堆满厚书的长桌上,店主正在写一篇奇长无比的文字,紫色的笔迹带着几分谵妄,布满了学生练习本松散的纸页。他那一头漂亮的银发遮住了额头活像白鹦鹉的羽冠,蓝色的眼睛细长灵动,流露出遍览群书后的温润气质。他穿着短裤,满身大汗,只顾写作甚至看都没看来人一眼。奥雷里亚诺毫不费力地从惊人的混乱中拯救出所需的五本书,因为它们都放在梅尔基亚德斯告知的地方。他一言不发,把书和小金鱼递给那位加泰罗尼亚智者,他接过去检视,眼皮又如贝壳般合拢。“你一定是疯了。”他用自己的语言说道,耸了耸肩,然后把五本书和小金鱼一起还给了奥雷里亚诺。
“你拿走吧,”他用卡斯蒂利亚语说,“最后一次读这些书的人应该是瞎子伊萨克①,所以你想想自己在干的事吧。”
何塞·阿尔卡蒂奥将梅梅的卧室修整一新,找人清洗缝补天鹅绒窗帘和总督式大床上的织锦华盖,重新启用荒废已久的浴室,那水泥池中已结上一层黑黝黝的硬壳。他将这两处地方变成充塞着次等品、异域旧货、伪劣香水和廉价宝石的王国。家中其他地方只有祭坛上的圣徒像让他觉得碍眼,于是一天下午他在院里生起火来把它们烧成灰烬。他每天睡到十一点之后才起床,然后穿着磨损的金龙图案长袍、缀有黄色穗子的拖鞋走进浴室,随后所践行的仪式其节奏之从容、用时之长久不禁令人想起美人儿蕾梅黛丝。入浴前,他先用三只仿雪花石膏小瓶里的浴盐为池水增香。他不拿加拉巴木果壳瓢舀水洗浴,而是全身泡在芳香的水中,仰面漂上两个钟头,在池水的清凉和对阿玛兰妲的回忆中获得慰藉。到家没几天,他就脱下了塔夫绸外套,因为天气太热,而且他也只有这么一件。他换上与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当年在舞蹈课上所穿非常相似的紧身裤,胸前绣有姓名首字母的真丝衬衣。他每星期两次脱下全套衣服在水池里洗净,披上睡袍等候晾干,因为再没有别的可穿。他从不在家吃饭。他在午后热气渐消时出门,直到深夜才回来。之后继续焦灼地踱步,像猫一般喘息,想念着阿玛兰妲。她和夜晚灯下圣徒像的骇人眼神,是他对这个家存留的两样记忆。许多次,在罗马令人昏昏欲睡的八月,他在梦中醒来看见阿玛兰妲从杂色大理石浴池中浮现,身穿花边裙,手缠黑纱,在他那久居异乡后产生的幻梦中显得分外美丽。与奥雷里亚诺·何塞试图将这形象扼杀在战争的血腥泥潭里不同,他努力在淫乱的沼泽中维持它的鲜活,同时用杳无尽头的教皇之路来骗取母亲的欢心。无论他还是费尔南达都未曾想到,两人之间的通信是一场幻梦的交换。何塞·阿尔卡蒂奥刚到罗马便抛弃了神学学业,但仍不断编造研习神学和教会法的神话,以免失去母亲在狂热的字里行间不断提及的惊天遗产,那笔财富必能将他从特拉斯特维雷区与两个朋友合住的小屋,从穷困潦倒的生活中拯救出来。费尔南达在最末一封信中已透露对死期将近的预感,他接信后立即收拾起虚假荣光的最后遗存塞进行李箱,登上轮船,在底舱和移民们像屠宰场的牲口似的挤在一起,吃着冰冷的通心粉和生虫的奶酪越洋归来。费尔南达的遗嘱不过是一份迟到的不幸的清单,未读之前他就已经从散架的家具、长廊里的荒草看出自己陷入了永难摆脱的圈套,再也见不到罗马春天那钻石般璀璨的阳光,闻不到那亘古不变的气息。在哮喘发作的难眠夜晚,他反复思量自己的不幸,在幽暗的家中游荡,当初年迈昏聩的乌尔苏拉便是在这里用唬人的胡话向他灌输对世界的恐惧。为了在黑暗中找得到他,她给他指定卧室里的一个角落,说傍晚过后亡灵就在家中徘徊,而那里是唯一不受惊扰的地方。“你做了什么坏事,”乌尔苏拉对他说,“圣徒们都会告诉我。”他童年时的恐怖之夜都集中在那个角落,他在爱告密的圣徒冰冷目光的监视下,坐在凳子上冷汗直流,一动不动待到上床睡觉为止。这种处罚本无必要,因为那时他就害怕周边的一切,日后也会为生活中所遇的一切而惊恐:街上的女人会使人流血,家里的女人会生下长猪尾巴的孩子,斗鸡会让男人丧命、终生内疚,枪弹一沾手便会引发二十年的战争,冒失的事业只会将人导向失落和疯狂—总之,一切,上帝以无边美意所创造,又被魔鬼所败坏的一切,都是他恐惧的对象。当他从噩梦的轮番折磨中醒来,窗前的光亮,水池中阿玛兰妲的爱抚,她用丝绸香包在他两腿间搽粉时的舒服感觉,都令他从恐惧中解脱出来。连乌尔苏拉在花园的灿烂阳光中也显得不同了,因为她不再说起那些可怕的事物,只是用炭灰擦拭他的牙齿,让他显露出一位教皇应有的灿烂笑容;为他修剪指甲,让从世界各地赶到罗马的朝圣者在接受祝福时惊叹于教皇的美手;又为他梳起教皇的发型,将花露水洒遍他的身体和衣裳,让他散发出教皇的馨香之气。他在冈多菲堡的院中看见教皇站在阳台上,面对无数朝圣者用七种语言发表同一内容的演讲,那时唯一引起他注意的便是教皇那仿佛用碱水洗过的双手的白皙,那夏装的煌煌光彩,以及那古龙水的氤氲。
回家将近一年,何塞·阿尔卡蒂奥为糊口已经卖掉银烛台和刻有纹章的溺盆——这时才发现只有纹章部分是金的——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招聚市镇上的孩子来家里玩。午睡时间他和他们待在一起,让他们在花园中跳绳,在长廊里唱歌,在客厅的家具间玩杂耍,他自己则在孩子当中巡视,教导他们良好的仪态。那时他已经没有紧身裤和真丝衬衣可穿,换上了在阿拉伯人店里买来的寻常衣衫,但仍保持着慵懒的尊贵和教皇的风范。孩子们像当初梅梅的同学一样占领了屋子。直到入夜还能听见他们的唧唧喳喳和歌声舞步,家里变成一个缺乏管束的寄宿学校。奥雷里亚诺对这种侵犯并不在意,只要他们不来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打扰。一天上午,两个孩子推开房门,只见一个蓬头垢面、周身腌的男人正伏案研读羊皮卷,立刻被这景象吓住了。他们不敢进去,却仍围着房间打转。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从罅隙间向内张望,又从气窗扔进活蹦乱跳的动物,有一次还从外边把门窗钉死,奥雷里亚诺费了半天时间才强行打开。看到淘气行为并未招来惩罚,他们越发兴致高涨,一天有四个孩子趁奥雷里亚诺在厨房的时候闯进房间,准备把羊皮卷毁掉。但泛黄的羊皮卷刚到手,一股神力就将他们平地托起,悬在半空,直到奥雷里亚诺回来夺下羊皮卷。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来捣乱。
其中四个最大的孩子,快进入青春期却仍穿着短裤,他们负责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仪容修饰。他们比旁人来得更早,整个上午为他剃须,用热毛巾按摩,修剪手脚指甲,洒花露水。他们不时也跳进水池,为他从头到脚打上肥皂,他自己则仰面漂在水上,想着阿玛兰妲。随后他们为他擦干身体,搽粉,穿衣。其中有个孩子长着金黄色鬈发,一双玻璃球似的红眼睛活像兔子,他时常在家里过夜。这孩子与何塞·阿尔卡蒂奥的关系极为密切,甚至在他患哮喘失眠时也陪伴一旁,默默跟随他在漆黑一片的家中游荡。一天晚上,他们在乌尔苏拉的卧室中看到一片金光自水泥地下映出,仿佛地下有一轮太阳把卧室地板变成了彩色玻璃窗。屋里亮得不用开灯,他们只是掀开断裂的石板,就在昔日放置乌尔苏拉卧床的角落、光芒最盛的地方,发现了奥雷里亚诺第二曾经疯狂挖掘却未能寻获的秘密地窖。里面藏着那三个用铜丝绳束口的帆布袋,袋中是七千二百一十四枚面值为四多卜拉的多卜隆金币,②在黑暗中仿佛炭火般艳艳放光。
财宝的发现仿佛燎原之火迅速显出影响。何塞·阿尔卡蒂奥并未像贫贱时朝思暮想的那般,凭借飞来的横财回罗马去,而是把家里变成了一座浪荡乐园。他把窗帘和床上的华盖换成崭新的天鹅绒,浴室石板铺地,墙面贴上瓷砖。饭厅的食橱里塞满了蜜饯、火腿和醋腌菜;废弃的谷仓再次打开,堆满何塞·阿尔卡蒂奥亲自去车站取来的葡萄酒和烧酒,一箱箱都写着他的名字。一天晚上,他和四个大孩子狂欢到天明。早上六点,他们赤身露体冲出卧室,放干水池然后用香槟灌满。他们扎进池里,仿佛飞鸟在充盈着芬芳泡沫的金色天空中翱翔,而何塞·阿尔卡蒂奥没有欢闹,只是仰面漂着,大睁双眼想着阿玛兰妲。他这样待了许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咀嚼着不伦之情的苦涩,直到孩子们玩腻了,一个个回到卧室,扯下天鹅绒窗帘擦干身体,混乱中打碎了水晶镜面,吵闹着躺下时弄塌了华盖。何塞·阿尔卡蒂奥从浴室回来,看见他们赤身裸体挤成一团睡着,俨然躺在溺水者的睡房里。比起家具的损坏,更令他怒火中烧的是在狂欢后的空虚中对自己的厌恶和怜悯。他从收着苦行衣及其他忏悔赎罪用的铁器的箱子底层抽出教堂赶狗人的鞭子,像个疯子似的叫吼着,以无情的鞭打将孩子们从家中赶了出去,下手比面对一群野狼还要狠毒。随后他就瘫倒了,哮喘持续发作了好几天,显出濒死的模样。到备受折磨的第三天晚上,他已几近窒息,只得找奥雷里亚诺帮忙到附近的药房买些止喘的嗅粉来。奥雷里亚诺因此第二次出门上街。他只走了两个街区便来到了那间逼仄的药房,落满灰尘的橱窗里摆着带拉丁语标签的瓷瓶,一个宛似尼罗河水蛇般沉静美艳的姑娘按照何塞·阿尔卡蒂奥写在纸条上的药名给他拿了药。第二次看到的荒芜城镇在泛黄的街灯下犹显昏暗,仍像第一次那样并未唤起奥雷里亚诺的好奇。何塞·阿尔卡蒂奥刚开始怀疑他会逃走,他就拖着在长久的幽闭生活中缺乏运动、虚弱笨拙的双腿,重新出现在眼前,因匆忙赶路而嘘嘘带喘。见他对外界的确漠不关心,何塞·阿尔卡蒂奥几天后违背了对母亲的承诺,允许他自由出入。
“我没有什么事要上街。”奥雷里亚诺这般答道。
他仍关在房间里,全神贯注读着羊皮卷,只是羊皮卷的研究虽渐渐深入,却仍未成功解读。何塞·阿尔卡蒂奥到房间给他送来火腿片,能在舌间留下春天滋味的百花蜜饯,有两回还送来一杯上好的葡萄酒。他对羊皮卷不感兴趣,认为那不过是晦涩的游戏,但这位孤寂的亲戚罕见的智慧和难以理解的博学却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时他发现,奥雷里亚诺能够阅读英语,在攻读羊皮卷的间歇从头到尾读完了六卷本百科全书,就好像读一本小说。他见奥雷里亚诺谈起罗马头头是道,仿佛在那里居住多年,开始时还归于以上缘故,但很快就意识到他拥有许多百科全书未载的知识,比如物品的价钱。“凡事皆可知。”他问起如何获得这些信息,却只从奥雷里亚诺那里得到这句回答。奥雷里亚诺这边,也惊讶于从近处看到的何塞·阿尔卡蒂奥与此前远远望见他在家中游荡的形象完全不同。他会笑,会偶尔怀念家中的过往,会为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衰颓担忧。同一血脉的两个孤独者之间的接近与友谊无涉,却有助于他们承受将两人分离又联合的神秘孤独。何塞·阿尔卡蒂奥可以拿烦扰自己的日常难题向奥雷里亚诺求助,而奥雷里亚诺也可以坐在长廊里读书,收取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贯准时寄来的信件,使用何塞·阿尔卡蒂奥归来后曾禁止他入内的浴室。
一个闷热的清晨,两人被大门口急迫的敲门声惊醒。那是一个肤色黝黑的老人,一双碧色的大眼睛在脸上平添了几分磷火般的鬼气,额头上赫然一个灰烬十字。他衣衫褴褛,鞋子破烂,唯一的行李就是肩头的旧背包,完全像个乞丐,但举止中自有一种与外表迥然不同的尊严。只需向他扫上一眼,即使是在客厅的阴暗中也不难发现,驱使他活下来的隐秘力量并非求生的本能而是恐惧的习惯。他是奥雷里亚诺·阿玛多,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十七个儿子中唯一的幸存者,在危机四伏的漫长逃亡生涯中寻找着片刻安宁。他说明了身份,恳求栖身家中,他在遭世界遗弃的黑夜中一直把这里当作此生最后的避难所。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对他毫无印象。他们以为是个流浪汉,连推带搡把他赶到街上。这时候,两人从门口看到了远在何塞·阿尔卡蒂奥懂事之前就已开场的一场大戏的落幕。两个多年来追踪奥雷里亚诺·阿玛多的警察,已经像狗一般循着他的踪迹跑遍半个世界,此时突然出现在人行道上的巴旦杏树之间,射出两发毛瑟枪子弹干净利落地将他前额的灰烬十字洞穿。
自从把孩子们赶出家门,何塞·阿尔卡蒂奥一直在等候圣诞节前开往那不勒斯的远洋船的消息。他和奥雷里亚诺说过此事,还制定了计划,准备给他张罗起一桩足以糊口的生意,因为费尔南达死后就再没有食物筐送上门。然而这最后的梦想未能实现。九月的一天上午,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厨房里与奥雷里亚诺喝过咖啡,快要沐浴完毕时,被他逐出门去的四个孩子突然从屋瓦的豁口中钻进来。没等他反抗,他们就穿着衣服跳进水池,抓着头发将他按进水中,直到垂死挣扎时的气泡不再涌出水面,海豚般苍白的身体静静滑向芬芳池水的深处。随后孩子们从只有被害者和他们知晓的地方将三袋金币掳走。这场行动迅捷、有序而残忍,不亚于一次军事奇袭。奥雷里亚诺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无所知。当天下午,他在厨房里想起何塞·阿尔卡蒂奥,在家中找了一圈后才发现他漂在平滑如镜的芬芳池水中,身躯硕大肿胀,仍在想着阿玛兰妲。到这时奥雷里亚诺才明白自己多么爱他。
①瞎子伊萨克(Isaac el Ciego,1160 - 1235),犹太拉比,犹太神秘宗大哲。
②西班牙古金币多卜隆有不同面值,此处为相当于四枚多卜拉金币(dobla)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