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第七章

战争在五月结束。政府发布正式通告,言辞夸张地宣称将毫不留情地严惩发动叛乱的首恶分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通告发布两个星期前被捕,那时他化装成土著巫医,与西部边境相距咫尺。追随他上战场的二十一人中,十四人阵亡,六人受伤,只有一人陪伴他直到最后的失败时刻—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被捕的消息经一份特别通告传到马孔多。“他还活着,”乌尔苏拉告诉丈夫,“我们祈求上帝让他的敌人发发慈悲吧。”哀恸了三日,那天下午她正在厨房搅拌奶味甜食,耳边忽然清晰无比地响起儿子的声音。“是奥雷里亚诺,”她喊了起来,飞跑到栗树下告诉丈夫,“我不知道这神迹是怎么回事,不过他还活着,我们马上就能见着他了。”她对此深信不疑。她把家里的地板擦洗一新,又重新摆放了家具。一个星期后,虽然政府通告里没有提及,却有来源不明的传言戏剧性地证实了她的预感。奥雷里亚诺上校已被判处死刑,行刑地点定在马孔多,以儆效尤。星期一上午十点二十分,正在为奥雷里亚诺·何塞穿衣服的阿玛兰妲听到远处人声喧哗、军号嘹亮,一秒钟后乌尔苏拉就冲进房间,大喊道:“他被押来了。”押解队伍挥动枪托竭力抵御蜂拥而至的人群。乌尔苏拉和阿玛兰妲一路挤到街角,看见了他。他俨然一副乞丐模样,衣衫褴褛,须发乱成一团,还赤着脚。他走在滚烫的地面上却浑不在意,双手捆在背后,绳索的另一头系在一位军官骑着的战马颈上。在他身旁,是同样蓬头垢面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他们俩并未显出悲伤,面对那些百般谩骂士兵的人群反倒有些困惑。

“我的孩子!”乌尔苏拉在喧嚷中喊道,一巴掌打向试图拦堵自己的士兵。军官的坐骑前蹄腾空,直立起来,于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停住脚步。他颤抖着,避开母亲的双臂,目光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回家吧,妈妈,”他说,“您去找当局批准,来监狱里看我。”

他看了阿玛兰妲一眼,她离乌尔苏拉两步远,正不知所措。他微笑着问道:“你的手怎么了?”阿玛兰妲举起缠着黑纱的手。“烧伤。”她回答,同时一把拉开乌尔苏拉免得被马践踏。军队朝天开枪示警。一支特别小队将囚犯围在中间,一路小跑赶到监狱。

黄昏时分,乌尔苏拉来到监狱探望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她曾试着通过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获得批准,但这位里正在专权横蛮的军人面前毫无权威可言。尼卡诺尔神甫得了肝病,发烧卧床不起。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没被判处死刑,但他的父母去探监时仍被枪托轰了出来。眼看不可能找到任何传话的人,又确信儿子明天一早会被枪毙,乌尔苏拉便把要带给他的东西包成一包,独自去了军营。

“我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母亲。”她自报家门。

卫兵挡住她的去路。“无论如何我要进去,”乌尔苏拉表示决心已定,“如果你们得到了命令,那就开枪吧。”她推开一个卫兵,闯进当年的教室,里面一群赤身露体的士兵正在给武器上油。一位身穿野战服、戴着厚眼镜、脸色红润、举止庄重的军官,做了个手势要卫兵们退下。

“我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母亲。”乌尔苏拉重复了一遍。

“您的意思是,”军官脸露和蔼的微笑纠正她,“您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先生的母亲。”

乌尔苏拉从他咬文嚼字的说话方式中听出了内地人特有的慵懒腔调。

“随您怎么说,先生,”她承认道,“只要能让我见他就行。”

上级下令不允许探视死刑犯,但那位军官自行做主允了她十五分钟的会面时间。乌尔苏拉让他检查了自己的包袱: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儿子结婚时穿过的靴子,她从预感儿子要归来的那天存留至今的奶味甜食。她在牢房里见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他躺在行军床上,大张双臂,因为腋下长满了疖子。他们允许他刮了胡子,浓密的短髭尖角上翘,衬得颧骨线条分外突出。在乌尔苏拉眼中,他比离开时更苍白,但略高了些,也愈显孤单。他对家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自杀,阿尔卡蒂奥任意妄为后被枪决,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栗树下昏沉度日。他也知道阿玛兰妲把近似孀居的独身时光全部花在了奥雷里亚诺·何塞的抚养上,这孩子已显露出聪慧的头脑,学说话的同时也学会了读写。从进入房间的那一刻起,乌尔苏拉就被儿子老成持重的神情、生杀予夺的气概和通身放射出的威严光彩所震慑。她奇怪他消息如此灵通。“您别忘了,我能未卜先知。”他开玩笑道,随即又严肃地补充一句,“今天早上他们押我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已发生过。”实际上,当喧嚣的人群拦住去路,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惊讶于短短一年间镇子就衰老如斯。巴旦杏树枝叶凋零;漆成蓝色的房子时而改漆红色,时而又改回蓝色,最后那颜色都变得难以辨别了。

“你还能指望什么?”乌尔苏拉叹了口气,“时间过得很快。”

“话是没错,”奥雷里亚诺附和道,“可也没那么快。”

这本是期望已久的探视,双方也都准备好了问题甚至预先想好了答案,可就这样又变成了家常聊天。卫兵通知时间已到,奥雷里亚诺从床席下取出一卷汗湿的纸张。那是他写的诗,有他离开时随身携带的为蕾梅黛丝而作的,还有后来在危机四伏的战时间歇写的。“答应我别给任何人看,”他说,“今天晚上就用这些生炉子。”乌尔苏拉答应了,站起身来与他吻别。

“我给你带了把左轮手枪。”她低声说道。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确认了他们不在卫兵的视线之内。“我用不着,”他压低声音答道,“不过还是给我,免得您出去的时候被搜出来。”乌尔苏拉从胸衣里掏出左轮手枪,他接过去藏在床席下面。“现在不要告别。”他镇静地结束了谈话,“不要乞求任何人,也不要向任何人低头。您就当我早被枪毙了。”乌尔苏拉咬着嘴唇没哭出来。

“找热石头贴到疖子上。”她说。

她转身,离开牢房。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直到牢门关闭。他回到床上,仍旧大张双臂。自从少年时代开始对自己的预感有所意识,他就想死亡的来临会由一种不容置疑、不可改变的明确征兆来预告,但如今还剩几个小时就要上刑场,那征兆仍未出现。有一次,一个极其美貌的姑娘走进他在图库林卡的营地,请求卫兵放她进去见他。卫兵同意了,因为他们知道有些狂热的母亲会把女儿送进最出名的勇士的卧室,据她们自己说是为了改良血统。姑娘走进房间的时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正要写完那首关于雨中迷路人的诗。他背对着她,把诗页收进存放诗作的带锁小箱子。他感觉到了。他抓起箱子里的手枪,却没有回头。

“请不要开枪。”他说。

他握着子弹上膛的手枪转过身,看见那姑娘已放下自己的枪,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就这样,他躲过了十一次伏击中的四次。相反,一个至今未被抓获的凶手一天晚上潜入革命军在马纳乌雷的军营,刺死了他的好友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上校,而他是为了让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上校发热退烧才把自己的行军床让出来的。他就睡在同一房间内几米外的吊床上,却毫无察觉。他试图摸清预感的规律,却是徒然。预感总是倏然来临,灵光一现,好像一种确凿无疑的信念在瞬间萌生却无从捕捉。有些时候来得如此自然,直到应验之后才有所察觉。也有些时候非常明确却没有应验。还有许多时候不过是普通的迷信而已。然而在被判处死刑并被问及有何愿望的那一刻,他毫无困难地认清了预感,据此作出回答:

“我要求在马孔多执行。”他说。

庭长有些不快。

“别耍滑头,布恩迪亚,”他说,“你这是在拖延时间。”

“同意与否,悉听尊便,”上校说,“但这就是我的最后愿望。”

从那时起预感不再光临。乌尔苏拉来探监的这一天,他反复思考,终于得出结论:或许这次死亡不会给出预告,因为它并非由运气决定,而是取决于刽子手的意愿。他被疖子折磨得整夜不眠。黎明将近,走道上传来脚步声。“来了。”他对自己说,不知为什么还想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而那老人这时也正在栗树下晦暗的晨曦中想着他。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只有深深的怒气,愤怒于这人为的死亡害得他看不到那么多未竟的事情如何收场。门开了,卫兵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第二天同一时间他还是一样,为腋下的疼痛而恼火,发生的事情也一般无二。星期四,他和卫兵们分享了奶味甜点,换上了穿着略紧的干净衣服和漆皮靴。到了星期五,仍未行刑。

实际上,他们不敢执行判决。镇上人的桀骜不驯使军人们想到,处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马孔多甚至整个大泽区都将引发严重的政治后果,因此他们向省政府请求指示。星期六晚上等待命令的同时,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和其他几个军官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只有一个女人,几乎出于胁迫,才勉强答应和他同房。“没人愿意和一个要死的人上床,”她向他承认,“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大家都在说处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军官,包括行刑队的所有士兵,一个挨一个早晚都会被干掉,就算躲到天边也没用。”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告诉了其他军官,那些军官又告诉了自己的上司。星期天,尽管没人明确透露,尽管没发生任何军事行动打破这些日子透着紧张的平静,整个镇子却都已知道军官们在寻找各种托辞逃避行刑的任务。星期一,邮差带来正式命令:“枪决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执行。”当晚军官们把七张写着各自名字的小纸条放进一顶帽子,残酷的命运令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中了彩。“霉运逃也逃不掉,”他满心苦涩地说,“我生下来就不走运,到死也是倒霉鬼。”早上五点,他抽签选出行刑队,在院中排好,随后一句话叫醒了死刑犯,也预告了他的命运。

“上路吧,布恩迪亚,”他告诉他,“时候到了。”

“原来是指这个,”上校回答,“我正梦见疖子都破了。”

丽贝卡·布恩迪亚听说了奥雷里亚诺将被枪决的消息,凌晨三点就起床。她待在卧室里,摸黑透过半开的窗户盯着墓地的墙,身下坐着的床铺在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鼾声中颤抖着。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执著地在暗中等待,就像当年等待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来信。“不会在这儿枪毙他。”何塞·阿尔卡蒂奥对她说,“他们会半夜在军营里枪毙他,然后就在原地埋掉,免得让人知道谁参加了行刑。”丽贝卡继续等待。“他们那么蠢,一定会在这儿枪毙他。”她说。她对此确信不疑,甚至连开门挥手告别的方式都预先想好了。“就凭那六个吓破胆的士兵,他们才不会从街上押他过来,”何塞·阿尔卡蒂奥坚持道,“他们知道镇上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尽管丈夫说得头头是道,丽贝卡仍然守在窗前。

“你看着吧,他们就是那么蠢。”她说。

星期二早上五点,何塞·阿尔卡蒂奥已喝过咖啡,放出狗去。这时丽贝卡关上窗户,猛地抓住床头,险些摔倒。“他们押他过来了,”她叹了口气,“他真精神。”何塞·阿尔卡蒂奥往窗外望去,看见了他,穿着年轻时穿的裤子,在晨曦中颤抖。他已背朝墙站好,两手叉在腰间,因为腋下烧灼的疖块令他无法垂下手臂。“忍来忍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嘀咕着,“忍来忍去就为了让六个软蛋干掉你,你还什么都做不了。”他气恼地反复念叨,看起来几近狂热,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还以为他在祈祷,不禁为之感动。当行刑队瞄准他的时候,怒气凝成黏稠苦涩的东西,麻痹了他的舌头又迫使他闭上眼睛。那一瞬间晨曦的银白色光芒隐没,他又看见了小时候穿着短裤系着领结的自己,看见了父亲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带他走进帐篷见到了冰块。他听见喊叫声,以为那是最后的行刑命令。他出于好奇颤抖着睁开眼,准备迎接子弹白热的轨迹,却只看见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高举双手,何塞·阿尔卡蒂奥穿过街道,手中端着可怖的猎枪随时准备开火。

“请别开枪,”上尉对何塞·阿尔卡蒂奥说,“您一定是上帝派来的。”

由此,又一场战争爆发。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带着手下的六个士兵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起去里奥阿查,解救在那里被判处死刑的革命军将军维多利奥·梅迪纳。他们为了争取时间,本想沿着当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创建马孔多时走过的道路穿越山区,但不到一个星期就确信那是不可能实现的行动。因此他们被迫取道危险的盘山路,随身装备除了行刑队配备的弹药再无其他。他们常常在村镇附近扎营,派出一个人乔装改扮一番,带着一条小金鱼在光天化日之下走进村子和潜伏的自由党人接头,次日清早那些人便出门打猎一去不回。当他们从一处山脊遥遥望见里奥阿查的时候,维多利奥·梅迪纳将军却已被处决。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手下人推举他为加勒比海沿岸革命军统帅,挂将军衔。他接受了职务,但拒绝升衔,并发誓一天不推翻保守党政权就一天不变军衔。三个月后,他们成功武装起一千多人,但随即被打垮,幸存者逃到了东部边境。下一次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安的列斯群岛,在贝拉角登陆。一份政府公告通过电文传遍全国,欢天喜地地宣布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死讯。但是两天后,另一封通电几乎紧随前一封的余波,带来南方平原爆发起义的消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无所不在的神话由此而生。相互矛盾的消息同时传来,说他在比亚努埃瓦获胜,说他在瓜卡马亚勒被击败,说他被莫蒂隆印第安人生吃,说他死在大泽区的一个小镇,说他又在乌鲁米达起义。自由党的领导人那时正忙于谈判争取国会席位,称他为冒险主义者,完全不代表本党立场。国民政府将他归于土匪一类,悬赏五千比索买他的人头。经过十六次失利,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率领两千名武装精良的土著从瓜希拉出发,里奥阿查的守军在梦中惊醒,弃城而去。他在那里建立总部,对政府全面宣战。他从政府方面收到的第一份通告,以枪毙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相威胁,要他在四十八小时内带人撤到东部边境。罗格·卡尔尼塞罗上校当时是驻地负责人,沮丧地将电文呈送到他面前,但他看过之后却出人意料的高兴。

“太好了!”他喊道,“我们马孔多已经有电报了。”

他的答复很干脆。他会在三个月内将总部设到马孔多,如果到时看不到活着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他将不经审判,先从将军们开始直接枪决俘虏的所有军官,并将下达命令让所有部属照办直到战争结束。三个月后,他胜利进入马孔多,在通向大泽区的路上接受的第一个拥抱便来自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

家里到处都是孩子。乌尔苏拉收留了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和她的长女,以及阿尔卡蒂奥被处决五个月后出生的一对双胞胎。她没有遵照死者的遗愿,而是用蕾梅黛丝的名字给女孩命了名。“我相信这才是阿尔卡蒂奥的意思。”她解释道,“我们别叫她乌尔苏拉,取这名字的人吃了太多的苦。”她给双胞胎取名为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阿玛兰妲负责照顾所有的孩子。她在屋里摆上小木椅,还接纳了邻居的孩子,开设了一个幼儿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归来时,爆竹与时钟齐鸣,一个儿童合唱团唱起歌来欢迎他。长得像祖父一样高大的奥雷里亚诺·何塞身着革命军军服,向他行军礼致敬。

并非所有的消息都是好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逃走一年后,何塞·阿尔卡蒂奥和丽贝卡搬进了阿尔卡蒂奥建起的房子。没人知道他阻止行刑的事。新家坐落在广场最好的一角,掩映在一棵巴旦杏树的浓荫里,树上足有三个知更鸟的鸟巢。一扇大门迎送访客,四扇明窗承接阳光,他们就在这房子里安下热情好客的新家。丽贝卡旧日的女伴,包括摩斯科特家四个尚未出嫁的女儿,重新聚在一起刺绣,就像数年前在秋海棠长廊里一样。何塞·阿尔卡蒂奥继续享受掠夺来的土地收益,他的所有权已得到保守党政府的承认。每天下午都可以看见他骑马归来,扛着双铳猎枪,带着猎狗,一串兔子挂在马鞍上。九月的一天下午,眼看暴风雨迫近,他比平时提前回了家。他到饭厅和丽贝卡打过招呼,把狗拴在院中,又将兔子挂在厨房准备晚些时候腌起来,随后去卧室换衣服。丽贝卡事后声称丈夫进卧室时自己正在浴室,丝毫没有察觉。这一说法难以令人信服,但又没有更可信的其他说法,另外谁也想不出丽贝卡会有什么动机谋杀令她幸福的男人。这也许是马孔多唯一从未解开的谜团。何塞·阿尔卡蒂奥刚关上卧室的门,一声枪响震彻全屋。一道血线从门下涌出,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起伏不平的便道径直向前,经台阶下行,爬上路栏,绕过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转向直奔布恩迪亚家,从紧闭的大门下面潜入,紧贴墙边穿过客厅以免弄脏地毯,经过另一个房间,划出一道大弧线绕开餐桌,沿秋海棠长廊继续前行,无声无息地从正给奥雷里亚诺·何塞上算术课的阿玛兰妲的椅子下经过而没被察觉,钻进谷仓,最后出现在厨房,乌尔苏拉在那里正准备打上三十六个鸡蛋做面包。

“圣母在上!”乌尔苏拉喊了起来。

她沿着血流溯源而上,穿过谷仓,经过秋海棠长廊—奥雷里亚诺·何塞正在那里念诵三加三等于六、六加三等于九—又穿过饭厅和一个个房间,径直走到街上,先右拐再左拐到了土耳其人大街,忘了自己还穿着烤面包的围裙和家居拖鞋,来到广场,走进一户从未登过门的人家,推开卧室的门,险些被火药燃烧的气味呛死,发现何塞·阿尔卡蒂奥趴在地上,身下压着刚脱下来的靴子,这就看到了血流的源头,而血已不再从他右耳流出。没发现他身上有任何伤口,也没找到凶器何在。另外也无法除去尸体上呛人的火药味。最初用丝瓜瓤蘸肥皂洗过三遍,然后先用盐和醋、后用草木灰和柠檬汁擦拭,最后浸到一桶碱水里泡了六个小时。经过反复揉搓擦洗,他身上的刺青花纹开始退色。他们不得已想出一个极端的方案,加入胡椒、莳萝和月桂叶用小火煮上一整天,但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不得不即刻下葬。他们用一口长两米三、宽一米一,内部以铁板与钢栓加固的特制棺材将他密封下葬,但仍然在一路经过的街道上留下了气味。尼卡诺尔神甫的肝部肿胀紧绷如鼓,他只能在床上为死者祈福。此后数月,虽然为坟墓砌起层层护板,在其间撒上压实的灰土、锯末和生石灰,墓园依然飘荡着火药味,直到多年以后香蕉公司的工程师在坟上浇了一层水泥,那气味才消失。从尸体被抬出的那一刻起,丽贝卡就紧闭家门,过上了活死人的生活。她将自己包覆在高傲的厚壳里,尘世间的一切诱惑都无法将其打破。她出过一次家门,那时她已进入晚年,脚下一双古银色鞋子,头上一顶缀有小花的女帽。那时正值传言中“流浪的犹太人”经过村庄带来酷暑,飞鸟都热得撞破纱窗死在卧室里。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她的时候,她一枪命中,当场击毙一个企图撬门入室的小偷。除了阿尔赫尼妲,她的女仆和心腹,再也没人与她有过联系。人们一度听说她给被她视作表兄的主教写过信,但从未听说她收到过回音。她已被镇上的人遗忘。

奥雷里亚诺· 布恩迪亚上校凯旋归来,但他并没有为事情的这种表象而兴奋。政府军未作抵抗便放弃许多村镇,这在自由派民众当中激发的胜利憧憬不宜打破,然而革命者了解真相,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更是如此。此时他手下士兵超过五千,控制着沿海两个州,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背海受困,并陷入了混乱的政治环境之中,无怪乎当他下令重建毁于政府军炮火的教堂尖塔时,尼卡诺尔神甫在病榻上不禁感慨:“这实在荒唐,基督信仰的卫士摧毁教堂,共济会的人却下令重建。”为了寻找一条出路,他在电报室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与其他城镇的首领商谈,他日益确信战争已陷入僵局。每当自由派的捷报传来,就会有通报大肆庆贺,但他会在地图上标出实际进展,进而发现他们的队伍正在深入雨林,与疟疾和蚊虫作战,与现实背道而驰。“我们在浪费时间,”他向他的军官们抱怨,“只要党内那些混账东西还在乞讨国会的位子,我们就得接着浪费。”失眠的夜里,就在当死囚犯时待过的同一个房间,他仰面躺在吊床上,眼前浮现出那些身着黑衣的律师的形象,他们在黎明的寒意中离开总统府邸,竖起大衣领子遮住耳朵,搓手御寒,窃窃私语,庇身于凌晨时分昏暗的小咖啡馆,细细揣摩总统说“是”的时候真正想说什么,说“不”的时候又想说什么,甚至还推测总统心口不一的时候究竟想的是什么—而他此时在三十五度的高温中驱赶着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迫近,到时他就只能下令让自己的人跳进海里。

一个疑虑重重的夜晚,庇拉尔·特尔内拉正在院中和士兵一起唱歌,上校请她用纸牌为自己推算将来。“当心嘴巴,”这是庇拉尔·特尔内拉推算三次后得出的全部结论,“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但预示非常清楚:当心嘴巴。”两天后,有人递给勤务兵一大杯没加糖的浓咖啡,勤务兵给了别人,这人又给了另一人,传来传去最后送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办公室里。上校并没有要过咖啡,但既然端到面前,他便喝了下去。咖啡里下了足够毒死一匹马的马钱子碱。他被送回家的时候,身体已经僵成弓形,舌头伸在齿间。乌尔苏拉与死神搏斗抢夺他的生命,她用催吐剂给他洗胃后,拿一床床热毯子将他裹紧,又喂了他两天蛋清,直到受损的身体恢复正常温度。到第四天,他脱离了危险。在乌尔苏拉和军官们的坚持下,他无奈地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那时他才知道他的诗稿并没有烧掉。“我想不用那么急。”乌尔苏拉向他解释,“那天晚上,我准备生火,就跟自己说最好还是等尸体送来了再说。”在身体初愈的恍惚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身边摆满了蕾梅黛丝落满尘灰的娃娃,他读起自己的诗来,生命中的关键时刻一一浮现。他又开始写诗。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远离这场徒劳战争中的惊涛骇浪,将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化作押上韵脚的诗行。他的想法由此变得分外清晰,经得起反复思索。一天晚上他问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

“告诉我,老兄:你打仗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了什么,老兄,”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回答,“为了伟大的自由党呗。”

“你知道为了什么,算是有福,”他答道,“我呢,现在刚发现我打仗是为了自尊。”

“这可不好。”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说。

他的警觉令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感到好笑。“当然,”他说,“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总比不知道为了什么打仗强。”他看着他的眼睛,笑着加上一句:

“也比你强,你是为了一样对谁都没用的东西打仗。”

他的自尊曾令他放弃与内陆武装组织的联系,除非党的领导人公开更正称他为强盗的说法。然而,他知道只要放下这些顾忌,就能立刻打破战争的恶性循环。休养身体给了他反思的契机。他说服乌尔苏拉挖出剩余的遗产,连同她可观的积蓄都交给自己,又任命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为马孔多的军政首领,随后便起程去与内陆的反抗武装建立联系。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不仅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最信任的人,还被乌尔苏拉当作家中的一员。他体质虚弱,性格腼腆,生来文质彬彬,却更适合打仗,不适合从政,他的政治顾问们毫不费力就将他绕进了理论迷宫。不过他还是在马孔多实现了奥雷里亚诺上校梦寐以求的乡土平安,后者希望可以在此安心打造小金鱼以终老。他住在父母家里,但每星期总有两三次到乌尔苏拉这里吃午饭。他开始教奥雷里亚诺·何塞使用火器,对他提前进行军事训练,还在征得乌尔苏拉的同意后带他去军营生活了几个月,使他成长为男子汉。多年以前,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几乎还是个孩子,就表白过对阿玛兰妲的爱意。她那时正沉浸在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单相思中,因而还嘲笑过他。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在等待。有一回他从狱中给阿玛兰妲捎来一张小纸条,请她在一打细棉布手帕上绣上自己父亲的名字缩写,还捎去了工钱。一个星期后,阿玛兰妲去监狱给他送那一打绣好的手帕,钱也还了他,两人谈了几个小时的往事。“等我出去就和你结婚。”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在告别时说道。阿玛兰妲笑了,但教孩子们读写的时候仍然想着他,希望为他寻回年轻时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燃起的激情。每个星期六是探监的日子,她都去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父母家,陪他们一同去监狱。其中一个星期六,乌尔苏拉看见她在厨房里等蛋糕出炉,要挑出最好的裹在专为此绣出的餐巾里。

“嫁给他吧,”乌尔苏拉对她说,“你很难再找到像他这样的男人。”

阿玛兰妲装出生气的样子。

“我不需要追着男人嫁,”她回答,“我给赫里内勒多带蛋糕,是觉得他可怜,迟早会被枪毙。”

她本是随口一说,却赶上政府公开威胁,如果叛军不交出里奥阿查就要枪毙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探监被取消。阿玛兰妲关起门来痛哭,与当初蕾梅黛丝死时相仿的罪疚感折磨着她,仿佛是她出于无心的话语又一次引来死亡。母亲安慰她,让她相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有所举动制止枪决,并许诺一等战争结束就亲自把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给她带来。结果她提前兑现了承诺。当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以军政首领的显赫身份再次登门时,她像对待儿子一般接待他,百般恭维以取悦他,全心祈求以唤起他迎娶阿玛兰妲的初衷。她的祈求看来灵验了。每次吃过午饭,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都会留下,在秋海棠长廊里和阿玛兰妲下跳棋。乌尔苏拉给他们送上牛奶咖啡和蛋糕,并照顾好孩子,免得他们被打扰。阿玛兰妲在奋力重燃心中已被遗忘的青春激情的余烬。她无法忍受心头的焦虑,期盼着共进午餐的日子,期盼着下跳棋的午后。有这位勇士的陪伴时间流逝得飞快,他的名字带有怀旧色彩,他的手指移动棋子时的轻微颤抖不易觉察。但那天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再次提出结婚的请求时,她拒绝了。

“我谁也不嫁,”她告诉他,“尤其不嫁给你。你太爱奥雷里亚诺才想跟我结婚,因为你没法跟他结婚。”

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是个有耐性的人。“我会再提出来,”他说,“我迟早要说服你。”他继续登门造访。阿玛兰妲关在卧室里强忍悲声,捂住耳朵,免得听见那位追求者向乌尔苏拉谈论最新战况的声音。尽管心里无比渴望,她仍能克制着不出去见面。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那时还能抽出时间,每两个星期发一份详细的通报到马孔多。只有一回,就在离开近八个月后,他直接写信给乌尔苏拉。一位特使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送到家里,里面的一张纸上是上校工整的字迹:好好照顾爸爸,他就要死了。乌尔苏拉吃了一惊。“既然奥雷里亚诺这么说,奥雷里亚诺就有把握。”她说。她去请人帮忙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带回卧室。他一如往昔身子沉重,而且栗树下的漫长岁月助长了他随意增重的本事,结果七个人协力都搬不动他,只能勉强把他拖到床上。身量巨硕的老人饱受淫雨骄阳的折磨,他一呼气,屋里的空气中便充溢着幼蘑、鸡蛋花以及经年凝聚的风雨的味道。次日清晨,床上不见了他的踪影。各个房间找过一遍之后,乌尔苏拉发现他又回到了栗树下。于是把他绑在床上。尽管气力仍在,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却无意反抗。他对一切都无所谓。他回到栗树下也不是出于本人意志,只不过源于身体的习惯。乌尔苏拉照顾他,喂他进食,给他讲奥雷里亚诺的消息。然而实际上,他很久以来还保持交流的对象只有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死后衰老已极,几近归于尘土,但仍每天两次找他聊天。他们谈起斗鸡。他们约好建立一个饲养优异品种的养殖场,倒不是为了享受他们已不再需要的胜利,而是为了在阴间沉闷的星期天聊作消遣。正是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为他擦洗,给他喂食,向他讲述一个陌生人的光辉业绩,那人名叫奥雷里亚诺,是战时的一名上校。一个人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一个有无穷房间的梦中得到慰藉。他梦见自己从床上起来,打开房门,走进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里面有同样铸铁床头的床、同样的藤椅和后墙上同样的救难圣母像。从这一间又进入另一间一模一样的,如此循环,无穷无尽。他喜欢从一间走到另一间,仿佛漫步在镜廊中,直到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轻拍他的肩头。于是,他一间间回溯,渐渐苏醒,他原路折返,在现实的房间里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相会。然而一天晚上,就在他被拖回床上两个星期之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在居中的房间里拍了他的肩膀,他便永远留在了那里,认为那才是现实的房间。第二天早上乌尔苏拉给他送饭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从长廊走近。他个子矮小敦实,身穿黑呢大衣,一顶同样漆黑的巨大帽子直压至忧郁的眼际。“上帝啊,”乌尔苏拉想,“简直就是梅尔基亚德斯。”那是卡塔乌雷,比西塔西翁的兄弟,当年为了逃避失眠症而出走,一去再没有消息。当比西塔西翁问他为什么回来,他用他们庄重的语言答道:

“我来是为了王的下葬。”

于是他们走进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房间,用尽全身力气摇晃他,冲他耳边叫喊,又把一面镜子放在他的鼻孔前,但都无法将他唤醒。不多时,木匠开始为他量身打造棺材,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