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我通知房东,寺区那几间屋子,我打算等订定的租期一满就迁出,在到期之前暂时先分租一部分出去。我立即在窗口贴出招租条子,因为我负了一身的债,手头又几乎一文不名,面对这样的境况,我这才真叫惊慌万分了。说得更确切些,应该说我当时要是好好想一想的话,一定会惊慌万分,不过当时我只觉得精疲力竭,不遑他顾,只知道自己已经大病临头,别的什么都糊里糊涂。最近一阵的紧张奔忙,虽然推迟了病的爆发,却并没有把病赶走。我只知道这会子病魔正在向我大举进攻,此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在乎了。
开头一两天,我不是躺在沙发上就是躺在地板上——反正是在哪儿倒下来就躺在哪儿——脑袋沉重,四肢作痛,没有一点主意,没有一点气力。随后便是一个漫漫长夜,焦虑和恐怖折腾了我整整一宿,第二天早上醒来,我想要在床上坐起来回想一下夜来的情况,却怎么也撑不起来了。
一上午我就躺在床上,竭力想把自己的脑子理一理,是梦是真好好分一分:我到底有没有深更半夜摸到花园坊的埠头去,还想到那里去找我那条船?我到底有没有在楼梯上晕而复苏至于再三,一时惊恐万状,弄不懂自己是怎么下床的?我到底有没有忽然一阵心血来潮,觉得他要上楼来了,以为楼梯上的灯火都已吹灭,于是便出去点灯?我到底有没有听到有个人疯疯癫癫的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哼哼,弄得我说不出的苦恼,可是又依稀感到这似乎都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这屋子的一个黑角落里到底有没有一只闭着炉门的大铁炉,到底有没有人曾经反复叫喊,说炉子里烧化的是郝薇香小姐?想着想着,眼前总会浮起石灰窑的那一片白茫茫的烟雾,把这些印象全搞乱了,最后,透过这一片烟雾,我看见面前有两个人正瞅着我。
我吓了一跳,问道:“你们来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呀。”
于是其中一个弯下腰来,拍拍我的肩膀,答道:“喂,先生,我相信这件小事你很快就会料理清楚的,不过你现在已经被告下来了。”
“我欠了多少债?”
“一百二十三镑十五先令六便士,先生。是欠珠宝店的账吧。”
“你们要怎么样?”
那人说:“你还是上我家里去吧。我家里收拾得很洁净的(1)。”
我挣扎着想要起来穿衣服。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又抬眼看看这两个人,看见他们已经离开床前,站在一旁望着我,我呢,却依旧躺在床上。
我说:“你们瞧我现在病成这个情形!我要是能去的话,就跟着你们去了;可是我实在不行,如果你们一定要把我带走,我看我准会死在路上。”
他们也许是回答了几句,也许是争论了一番,也许是连骗带哄,说我身体还过得去,并不像我说的那样差。反正这两个人在我的记忆里就仅仅留下这么一点点微乎其微的线索,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明白他们那一次到底来干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他们总算对我宽容,没有把我带走。
我发了一场高烧,结果把人们都吓跑了;我病得厉害,常常神志迷糊;我挨呀挨呀,却总捱不到头;我糊里糊涂,分辨不出哪是虚无缥缈的幻景,哪是我本人;我忽而成了砌在墙壁高处的一块砖头,只求赶快脱离这个高得我头昏眼花的地方,我忽而又变成大机器上的一根钢轴,给架在深渊上嘎嘎打转,心里恨不得这台机器能马上关住,我这根钢轴也能马上拆下来——病中的这种种光景,都是今天回忆起来的,不过当时多少也知道一些。我当时还知道,有时候我以为来了杀人凶手,于是就和人扭打起来;可是一下子又明白了他们都是来给我帮忙的,于是又会筋疲力尽地倒在他们怀抱里,让他们扶我躺下。不过,这些都还在其次,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是,在我病得非常厉害的时候,这些人的脸相看起来尽管都变了形,变得光怪陆离,无奇不有,身材也似乎凭空拔起了几倍,可是怪就怪在这些人迟早总会化成乔的模样。
病情有了转机之后,我就开始注意到,这些人尽管千变万化,这一个特点却是始终如一。无论来到我身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到头来却总会化成乔的模样。晚上我张开眼来,看见床边大靠椅上坐着的是乔。白天我张开眼来,看见坐在窗前壁凹里对着张篷的窗口抽烟的还是乔。我要清凉饮料的时候,给我送到面前的那只亲切的手是乔的;我喝过以后重又靠到枕头上时,无限殷切、无限深情地望着我的那张脸,也还是乔的。
终于有一天,我壮起了胆子,问道:“当真是乔吗?”
只听得那亲切而熟悉的家乡口音答道:“是呀,老朋友。”
“乔呀,你叫我难受得心都碎了!你对我发脾气吧,乔。你打我吧,乔。你骂我忘恩负义吧。别待我这么好啊!”
原来乔一听说我认出了他,快乐得什么似的,早已把他的脑袋紧挨着我靠在枕头上,用胳膊搂着我的脖子了。
乔说:“唉!匹普我的老伙伴、老朋友呀,你和我永远是好朋友。等你身体好了,咱们坐着马车出去蹓蹓——那该有多开心啊!”
说完,乔就回到窗前,站在那里背着我擦眼泪。我真想爬起来到他身边去安慰安慰他,无奈身子疲软,动弹不得,只好躺在床上,以忏悔的心情低声说道:“上帝啊,保佑他吧!上帝啊,保佑这个厚道的好心人吧!”
后来乔又来到我床边时,只见他眼睛哭得通红;可是我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个人都觉得幸福极了。
“亲爱的乔,有多久啦?”
“匹普,你是问你病了有多久吗?是这意思吗,亲爱的老朋友?”
“是呀,乔。”
“匹普,今天是五月底。明天就是六月一号了。”
“亲爱的乔,你一直都待在这儿吗?”
“差不离,老朋友。我接到了你的信,信是邮差送来的。我知道你病了,我就对毕蒂说——我还忘了告诉你,那个邮差以前是个单身汉,现在也讨上了老婆;虽然他成年东奔西跑,鞋子也不知跑破了多少双,可还是挣不了多少钱,不过钱倒不在他心上,娶个老婆成个家,这才是他的一大心愿——”
“乔!听你这样说,我真欢喜。可是这暂且别去谈它,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和毕蒂怎么说来着?”
乔说:“我对她说,你在外地一个亲人也没有,你和我一向是老朋友,在这种紧要当口来看看你,你也许不会反对吧。毕蒂说:‘去看看他吧,赶快去。’”乔说到这里,又郑重其事地总结了一句:“毕蒂就是这样说的。她说:‘去看看他吧,赶快去。’”乔一本正经地思忖了一下,又说:“那姑娘也可能说的是‘马上就去’,总而言之,这和她的原话差不到哪里去。”
乔说到这里就不讲下去了,只是告诉我说,我正在病中,不能和我多说话;我应当吃些东西,少吃多餐,想吃也好不想吃也好,总得按规定的时间吃;我一切都应当听他调度。于是我吻了吻他的手,就静静地躺着,他则去给毕蒂写信,还替我附笔问好。
一望而知,毕蒂已经教会了乔写字。我躺在床上瞧着他,看见他去写信时的那股得意劲儿,我这个身心俱极脆弱的人,竟然高兴得又哭了。我此时早已连人带床给搬到了宽敞通风的起坐间里,帐子早已拆掉,地毯也早已拿走,屋里日夜都保持着清新宜人的空气。我的书桌已经被推到墙角里,桌上累累赘赘地放了许多小药瓶,乔现在就在这张桌子前坐下,着手干他的伟大事业:先从笔盘里挑了一支笔,好像从工具箱里挑个榔头斧头似的,然后卷起衣袖,仿佛要抓起撬棍、抡起大锤一般。乔在动笔之前,先得用左臂使劲抵住桌子,把右腿老远伸在身后;既经动笔以后,只见凡是朝下的笔画,他每一笔都要划上好半天,我看这一笔大概总有五六尺长;要是朝上的笔画,那简直连墨水四溅的声音都听得见。奇怪的是,墨水瓶明明在他右边,不知怎么他却总以为在左边,因此他的笔总是伸到左边去,蘸一个空,尽管笔尖上没有蘸到半滴墨水,他照样是一副笔酣墨饱的神气。有时他也碰到一些字拼不出来,不过大体上倒确是写得很顺利。他写完了信,签上了名以后,就用两个食指把临了落在信笺上的一摊墨污抹了两抹,在帽顶上擦了擦手指,接着就站起身来,在桌子旁边走来走去,从这边看看,又从那边看看,鉴赏着自己的这件大手笔,无限踌躇满志的样子。
当时我即便有精神和乔多谈,也不愿意谈得太多,免得他为我操心,因此我挨到第二天才向他打听郝薇香小姐的事。我先问他,郝薇香小姐病好了没有,他摇了摇头。
“乔,她死了吗?”
乔采取的是转弯抹角、循序渐进的方针,他用规劝的口吻说道:“唉,老朋友啊,你要知道,这样说恐怕太言重了吧,我可不愿意使用这种刺耳的字眼,不过,她已经——”
“已经去世了是不是,乔?”
乔说:“这样说才像个话儿,她去世了。”
“乔,她的病后来又拖了多久?”
乔为我着想,依然不改初衷,谈什么都是转弯抹角、委婉曲折的。他说:“要是问到你的话,拿你的话来说,就是你生病以后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吧。”
“亲爱的乔,你有没有听说她的财产是怎样处理的?”
乔说:“哦,老朋友呀,好像她把绝大部分都给了艾丝黛拉——就是说,她生前做好了手续,极大部分都传给艾丝黛拉。可是在她去世前一两天,她又亲手在遗嘱上加了一个陶罐(条款)——给马修·朴凯特先生四千镑整。匹普,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猜她为什么要给他四千镑整?‘念及匹普对这位马修的意见。’毕蒂告诉我,的确是那样写的:‘念及匹普对这位马修的意见。’四千镑整呢,匹普!”乔把遗嘱上的这句条文一连说了两遍,仿佛这一条对他自己也有莫大的好处似的。
四千镑后面还要带上个“整”字,我真不明白乔这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不过他好像觉得加了个“整”字,那笔钱似乎就更大了,所以他就津津有味地再三声明:那是四千镑整。
听了他的话,我也大为高兴,因为我生平只做了这样一件好事,这样一来就越发功德圆满了。我又问乔,郝薇香小姐的其他亲戚也分到了什么遗产没有?他有没有听说?
乔说:“莎拉小姐每年有二十五镑的丸药费,因为她肝火太旺。娇吉安娜小姐是二十镑一次付清。还有位什么太太,我忘记她姓什么了。匹普,有种背上隆起一个大疙瘩的野兽,叫什么来着?”
我弄不懂他要问这个干吗,便说:“是不是叫‘凯末尔’(骆驼)?”
乔点点头说:“正是凯末尔夫人。”我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卡密拉。他又说:“她得了五镑,让她买点儿灯草芯蜡烛,半夜里醒来时,好点个亮儿定定神。”
我听他一件件数说得丝毫不爽,便完全相信他说的句句可靠。乔又说:“老朋友,你现在身体还不够好,我今天只能再告诉你一件消息,说完算数。奥立克老头竟闯进人家家里去了。”
我问:“闯进哪一家去了?”
乔辩解似的说道:“话是不错,他一向就是无法无天惯了的;可是要知道英国人一户人家就是一座城堡,打仗的时候不去算它,平日城堡哪能随便闯进去呢!人家虽然过错不少,可毕竟是个粮食种子商啊。”
“那么说,是抢了潘波趣家喽?”
乔说:“就是嘛,匹普;那伙人抢了他的钱柜,拿走了他的钱箱,喝了他的酒,吃了他的东西,打了他耳光,拧了他鼻子,把他绑在自己的床架杆上,狠狠揍了一顿;潘波趣扯着嗓子直嚷,他们便用谷子麦子塞满他一嘴,叫他再也嚷不出来。可是他认识奥立克,因此奥立克现在就在郡里坐班房了。”
这样谈了一阵,我们便无拘无束地谈开了。我的体力虽然恢复得很慢,毕竟是一天天渐见好转了;乔始终待在我身边,我仿佛觉得又变成当年的小匹普了。
原来乔的温柔体贴,实在到了家,看我需要怎样关怀,他便会对我怎样体贴,我简直成了个受他照看的孩子。他坐在床前和我说起话来,依旧像当年一样贴心,像当年一样忠厚,像当年一样处处为我着想,却又毫不自作主张,因此我真禁不住想:我自从离了我们老家的厨房以后,这许多年来的生活莫非都是发了一场高烧,乱梦颠倒,如今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样样事情都替我做,只除了没有替我做家务——其实说到家务,他一到这里,就掏出腰包来替我打发走了我原来的那个洗衣妇,重新雇了一个正派的女人。他常常说他这一次擅自做主,有这样一个道理:“我看见那个洗衣妇老是像敲啤酒桶一样去拍那张不睡人的床铺,把褥子里的鸭绒都掏出来,盛在一只提桶里拿出去卖。她要不走的话,接下去就要来拍你睡的这张床,把你的被子也掏空了呢。往后慢慢的还要把煤放在汤碗菜盆里,把酒藏在你的长统靴里,一样样都偷出去呢。”
我们都盼望能早日出去坐马车蹓跶蹓跶,正如当年盼望我能早日跟他做学徒一样。好容易盼到了那一天,雇了一辆敞篷马车停在胡同里,乔把我的身子裹得严严的,抱着我下了楼,上了车,好像我依旧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孩,还得像当年一样,全仗他一片好心,百般扶持。
乔也上了车,坐在我身边,马车向郊野驶去。时值盛夏,草木葱郁,清香四溢。凑巧又是星期天。我眺望着四周赏心悦目的景色,心里想到:可怜我躺在床上发着高烧、翻腾不已的那一阵,这里的万物却在太阳和星星的抚育下,日夜不停地发荣滋长:如今细小的野花儿开得正茂,鸟儿唱得更起劲了;只是一想起躺在床上发烧、辗转不能安眠的情景,平静的心境顿时就乱了。后来我听到了教堂里做礼拜的钟声,又眺望了一会周遭的美景,终于觉得自己高兴的劲头还远远不足——因为自己的体力实在还太差,要高兴也高兴不起来——于是我便把脑袋靠在乔的肩膀上,想当年他带我去赶集或是去别的地方,我一个小小的孩子看不尽这繁华世界,一时看累了,就常常是这样把脑袋靠在乔的肩膀上的。
过了一会儿,我心里才平静了一些,于是我们又像当年躺在古炮台的草地上一样,聊起天来。乔还是那个乔,一点儿没有变。他当初在我眼睛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在我眼睛里还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是极端的忠诚,绝顶的正直。
后来我们回到寺区,他又抱我下了车,然后就背着我——瞧他的动作多么轻捷!——穿过庭院,登上楼梯,我不由得又想起在那个不平凡的圣诞节,他也这样背着我在沼地上走过。我们至今还没有提到过我这次命运的遽变,我也不知道他对于我最近的这一段变迁了解了多少。现在我对于自己已经丧尽信心,一切都唯他是赖,因此我拿不定主意,他没提这件事,我是不是就应该说给他听呢?
那天晚上,我再三考虑之后,便趁着他在窗口抽烟的时候,问他道:“乔,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的恩主是谁呀?”
乔回答道:“我听说了,老朋友,据说并不是郝薇香小姐呢。”
“乔,那么你有没有听说是谁呢?”
“哎呀!我听说就是派人到三船仙酒家送钞票给你的那个人呢,匹普。”
“正是那个人。”
乔丝毫不动声色地说:“真没想到啊!”
我更加拿不定主意了,不过还是接着问道:
“乔,你有没有听说他已经死了?”
“谁?你是说给你钞票的那个人吗,匹普?”
“是呀。”
乔沉思了好半晌,故意避开了我的眼光,望着窗前壁凹里的那张椅子,说:“我好像是听人说起过,有的这样说,有的那样说,大体上都是这个意思。”
“乔,你有没有听说过他的情况?”
“倒没特别听说,匹普。”
我说:“乔,你如果想听——”不料我话没讲完,乔就站了起来,走到我的沙发跟前来了。
乔弯下腰来对我说:“我说,老朋友,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好朋友;你说是不是,匹普?”
我真不好意思回答他。
乔只当我已经回答了他似的,说道:“那好极了,那就对了,咱们的意见是一致的。老朋友,那咱们俩干吗要去谈这些不相干的话呢?咱们俩可谈的话儿多着呢,何必要谈这些不相干的话呢。天哪!你还记得你那可怜的姐姐暴跳如雷的时候吗?你可还记得那根抓痒棍呀?”
“当然记得,乔。”
乔说:“老朋友,你听我说:逢到她暴跳如雷的时候,我总是千方百计,替你挡住那根抓痒棍,可老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乔又摆出了他往日最爱摆的那种大发议论的气派,继续说道:“因为你那可怜的姐姐存心要揍你一顿的时候,我要是不让她打你的话,我自己也挨一家伙事小,倒是你那一顿揍可就要挨得更重了。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她来扯我的胡子,把我摇两摇(你姐姐要摇我,我领教就是),如果这么一来,就能够免了你这个孩子的一顿痛打,倒也罢了,可是到头来又免不了。她扯过我的胡子,把我摇过了一通,打你反而打得更重了,那时候我自然就暗暗琢磨起来,我对自己说:‘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分明只有坏处,没有好处。老兄,你倒说说看,好处在哪里?’”
我看见乔在等我开口,便道:“你对自己这么说?”
乔说:“我是这么说的。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亲爱的乔,你的话总是对的。”
乔说:“好,老朋友,那你就要记着你这句话。你说我的话总是对的,其实我的话倒恐怕多半是错的,只有这句话,那是错不了的——我说你小时候如果有什么小事情瞒着我的话,那多半是因为你知道乔·葛吉瑞帮你挡那根抓痒棍,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咱们俩就甭想这件事了,甭谈这些不相干的话了。在我动身之前,毕蒂很为我费了点心(因为我这人太笨),她嘱咐我对这件事就应该这样看;这样看,还应该这样向你讲。”乔说得头头是道,十分得意:“现在这两点都照办了,我就该对你这个真心朋友说句实在话啦。就是说,你不要想得太多了,你得好好吃你的晚饭,喝你兑水的酒,上床去好好睡觉。”
乔岔开这个话题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而毕蒂呢,凭着她女性的机灵,早就猜中了我的秘密,她以那么委婉巧妙而又亲切的言语,把他开导得这样明白,这些都使我铭心难忘。至于乔是否知道我现在穷到什么地步,是否知道我继承巨大遗产的希望已如我们沼地上的雾见了太阳一样完全化为乌有,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健康状况日见好转,乔和我相处却渐渐有些儿不自在了;这个情况刚露端倪的时候,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不久我就明白了,那真是悲哀呵。原来在我体力衰弱、完全仰仗他照顾的那一阵,我这个朋友便照着往日的声调,口吻,照着往日的称呼,亲亲热热地一声声管我叫“匹普我的老伙伴,老朋友”,我听着这些称呼,觉得好像音乐一般悦耳。我也照往日的老习惯对待他,看到他并不反对,我只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和感激。谁料不知不觉之间,尽管我还是始终按老规矩办事,乔却渐渐不像开头那么起劲了;开始时我很纳罕,但我很快就明白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我,责任也完全在我。
啊!还不都是由于我的为人,乔才怀疑我会对他变心,才想到我患难一过就会对他冷淡,把他抛弃?还不都是由于我的为人,乔那质朴无邪的心灵里早已种下了根芽,所以如今他才本能地感到,我的健康好转了,他也就要拉不住我了,与其有朝一日被我挣脱而去,岂不还是趁早撒手把我放掉为好?
我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扶着乔的胳膊到寺区的花园里去散步时,他身上的这种变化就看得一清二楚了。那一次我们坐在明媚和煦的阳光下,望了一阵河景,后来站起来的时候,我偶然说了一句:
“乔,瞧!我完全走得动了。我要自个儿走回去给你瞧瞧!”
乔说:“匹普,当心别太累了!不过你能自个儿走回去,我看着也高兴,先生。”
这一声“先生”喊得我心里很不受用;可是我又怎么能怪他呢!所以我一走到花园门口就停住,假意说走不动了,要求他扶着我走。乔虽然马上就来扶我,脸上却显得有了心事。
我自己也有了心事,因为我本来就已经觉得良心过不去,如今眼看乔身上的这个变化日益显著,真不知应如何挽回才好。我也不想讳言,当时我是很不好意思一五一十向他说明我的处境,说明我已经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过,我看我不肯向他吐露真情,恐怕也不是毫无道理的吧——因为我知道,我要是告诉了他,他一定要掏出他那点微薄的积蓄来帮助我,我没有让他帮忙的道理,我也决不能让他来帮我的忙。
那天晚上,我们两人都心事重重。可是我在睡觉之前下了决心,决定把这件事拖过明天再说;明天是星期天,我决定从下一个星期起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我打算下星期一上午和乔谈谈他身上的这种变化;我要揭去这最后一丝半缕残余的隔膜,我要把我的一件心事告诉他(这“第二件心事”我至今尚未着笔),我要告诉他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去投奔赫伯尔特;这样同他一谈,他的疑虑自会烟消云散。我放下了心事,乔好像也就放下了心事,似乎我和乔心心相通,我作出了决定,乔也就马上作出了什么决定。
星期天这一天,我们过得很安静:乘马车到了郊外,在田野里散步。
我说:“乔,我真感谢老天爷让我生了这一场病。”
“匹普我的老伙伴,老朋友,你也快复元了,先生。”
“乔,这一段日子对我来说,真是值得纪念的。”
乔答道:“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先生。”
“乔,我们在一块儿度过的这一段日子,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知道,过去的日子,我有一阵确是忘了;可是这一段日子,是无论如何忘不了的。”
乔似乎显得有些慌忙,有些不安,他说:“匹普,这一段日子是很开心。不过,亲爱的先生,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啦。”
晚上我上床以后,乔来到我的卧室里,在我养病期间他是天天晚上都要到我这里来的。他问我这会子身上可好,是不是还和上午一样痛快?
“没问题,亲爱的乔,非常好。”
“力气也一天天长起来啦,老朋友?”
“是这样,亲爱的乔,一天比一天足啦。”
于是乔用他那只善良的大手隔着被子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了声“晚上好”,我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沙嗄。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神清气爽,身体又比昨天强健多了,便下了最大的决心,预备把一切都向乔说个明白。我决计不再拖延。我要在吃早饭以前就去找他谈。我要马上穿好衣服,到他卧室里去找他,让他吃上一惊,因为这还是我第一天起早呢。到得他卧室里,他却不在。不仅他的人不见了,连他的箱子也不见了。
我连忙向摆着早饭的桌子奔去,发现桌上有一封信。信上只是简单的几句话:
亲爱的匹普:我不想再妨碍你,我走了,因为你已经身体好了,没有了乔你反而更好。乔。
又: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好朋友。
信里附着一张替我还债付账的收据,我就是因为欠了这些钱给告下来的。本来我还一直瞎胡猜,以为我的债主已经撤回了状子,或是把官司暂时搁一搁,等我病好了再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是乔替我付了钱;一点不错,是乔替我付的,收据上写的还是他的名字呢。
我现在除了跟着他赶到往日心爱的打铁间去,向他倾诉一切,向他痛陈悔意,把藏在我心头的那“第二件心事”一吐为快而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这“第二件心事”,开头不过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在我脑海里萦回不去,后来则终于形成了一个明确的心愿。
我的心愿就是要去看看毕蒂,让她知道我毕竟低首下心、悔恨而归了;我要告诉她,我以前所希冀的一切已经完全落了空;我还要让她想一想,当初我第一次识得愁苦滋味的时候,我们说过些什么知心话。然后我要对她说:“毕蒂,我想你从前一度是很爱我的,那时候我这颗疯魔的心灵虽然已经背弃了你,误入了迷途,可是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平静和幸福。如果你能够以从前一半的情分再爱我,如果你能够不计较我这一身的缺点和毛病而愿意要我,如果你能够把我当作一个无知的孩子,宽恕我,收容我(毕蒂呀,我也真像个孩子,心里实在难受,多么需要你向我说句宽心的话儿,向我伸出抚慰的手啊),那么我想我过去配不上你,今天也许会稍稍好一些——不是说已经好到哪里去,不过也许会稍稍好一些。毕蒂呀,我今后完全听你决定:是留在打铁铺里和乔一块儿干活儿呢?还是在国内设法另找一个职业呢?还是另谋出路,让我们一块儿去到一个遥远的异域呢?——那儿本来有个机会等着我,可是我没有去,一定要得到了你的回答再作定夺。喂,亲爱的毕蒂呀,只要你说一声你能够伴着我过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就一定会因此而幸福,我这个人也就不会再碌碌无为,我一定要不避艰险,竭尽全力,使你过得格外幸福。”
我的心愿就是如此。又休息了三天,我便回到故居去实现我这个心愿了。我的心愿到底实现了没有?我要向读者交代的,也就剩这一段情节了。
【注释】
(1)根据当时英国的习惯,债主告了债务人,法警去拘捕债务人时,可以把债务人暂时押在该法警家里(当然要收取费用),直至偿清债务或解往监狱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