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十二月最初的跫跫足音,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牵着绕在丈夫颈间的丝带,一路顺风回到家乡。她事先没作通知突然现身,身穿象牙色外装,手戴翡翠和黄玉戒指,珍珠项链几近垂膝,平直的头发梳作浑圆的发型,用燕尾形别针拢在耳旁。她六个月前下嫁的男子是个气质成熟、身材匀称的佛兰德人,一副海员的模样。她一推开客厅房门便意识到,自己离家的时间远比想象中长久,造成的后果也比预料中更严重。
“上帝啊,”她喊道,兴奋大于惊讶,“一看就知道这家里没有女人!”
长廊里放不下她的行李。除了上学时带去的费尔南达的古老衣箱,她还运回两个立式衣柜,四件大行李箱,一整袋阳伞,八盒礼帽,一只关有五十只金丝雀的巨大鸟笼,还有丈夫的自行车,拆卸开来装在一个特制的盒子里,可以像大提琴一样拎着。尽管刚结束长途跋涉,她却一天也没休息。她从丈夫骑摩托的行头里拣出一件旧粗布工装穿上,开始着手重整家宅。她把占据长廊的红蚂蚁赶走,使玫瑰复活,将杂草拔除,在扶栏上挂的花盆里重新栽下欧洲蕨、牛至和秋海棠。她率领一队木匠、锁匠和泥瓦匠补上地面裂缝,修好门窗合页,又将家具翻新,把里外墙壁刷得雪白。在她回来三个月后,屋里又充满了自动钢琴时代那种青春欢快的气息。家里从未有谁像她这般无论何时何地都能保持乐观,永远歌声不断舞步不歇,随时准备将陈腐的事物和习俗丢进垃圾堆。她扫帚一挥便抹去了守丧的惨淡记忆,将堆积在犄角旮旯里的一堆堆无用破烂和迷信物品扫地出门,仅仅出于对乌尔苏拉的感激才留下客厅里蕾梅黛丝的银版照片。“真厉害,”她笑得喘不过气来,“一位十四岁的老祖母!”一个泥瓦匠告诉她家中到处都有鬼魂出没,只有去发掘他们埋藏的财宝才能将其吓走,她却大笑着回答说自己根本不相信男人们的迷信。她如此天真率直、无拘无束,一派现代自由女性的风范,奥雷里亚诺在见到她进门的一瞬间竟手足无措。“好家伙!”她快乐地叫着,同时大张双臂,“瞧瞧我亲爱的小野人都长多大了!”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在随身携带的手提唱机里放上唱片,要传授他时髦的舞步。她又逼他换掉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传下来的邋遢裤子,送给他年轻款式的衬衣和双色皮鞋,并且一见他在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待得太久就把他推上街去。
她像乌尔苏拉一样身材娇小却活力十足、不受拘束,拥有与美人儿蕾梅黛丝相近的美貌和诱惑力,生来就具备预见时尚的罕见天赋。邮寄来的最新时装图样的唯一功用就是验证她的先见之明,都与她用阿玛兰妲留下的手摇式缝纫机缝制出的样式一般无二。她订阅许多欧洲出版的时装、艺术和流行音乐方面的杂志,但只需扫上一眼就能发觉世界风潮的发展和她想象的一丝不差。实实难以理解,这样引领风尚的女人竟会回到一个死气沉沉、饱受酷热扬尘之苦的市镇,更不用提她丈夫的钱财足够他们在世界任何地方生活都绰绰有余,并且他又爱她到了甘愿被一根丝带牵着走的地步。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留下定居的意愿越发明显,她制定的计划无不立足长远,作出的决定都是为了在马孔多安度晚年。从那一笼金丝雀便可看出,她的这些想法并非心血来潮。她记得母亲曾在信中提到飞鸟的暴亡,因此特地将行程推迟几个月,搭上一艘中途在幸福群岛停靠的航船,在岛上精心选购了二十五对最好的金丝雀,准备用来重新装点马孔多的天空。这后来成了她众多失败举措中最令人遗憾的一项。随着鸟儿不断繁殖,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对对放生,但它们乍出樊笼便立刻从市镇上飞走。她试图利用乌尔苏拉第一次扩建家宅时制作的巨大鸟舍吸引它们入住,却没能奏效。她用针茅草在巴旦杏树上搭鸟窝,又在屋顶撒草籽,还逗引笼中的鸟儿放声啼叫来挽留那些已出笼的同伴,却都归于徒劳,因为那些鸟儿全都毫不迟疑地振翅高飞,在空中打个转,只一辨出方位就立刻奔向飞往幸福群岛的归途。
归来一年后,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没能与任何人结下友谊也没能举办一场聚会,但她依然确信能将这个受厄运青睐的城镇拯救出来。她的丈夫加斯通一向不拂逆她的意愿,但他在那个可怕的中午一走下火车就已经明白,妻子作此决定完全出于对某种虚无蜃景的怀恋。他确信现实很快会打破她的幻想,于是连自行车都没费心组装,只忙于在泥瓦匠扯下的蛛网间寻找最光亮的蛛卵,用指甲剖开,一连几个小时拿放大镜观察爬出来的小蜘蛛。过了些日子,他见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意孤行继续在家中实行变革,终于下决心装配起那辆前轮比后轮大出许多、分外引人注目的自行车,专心在附近捕捉本地各种昆虫,并制成标本装在果酱瓶里寄给他以前在列日大学的自然史老师。尽管他的主业是飞行驾驶,但也曾在那里深入学习过昆虫学。他骑车时身着杂技演员长裤,脚穿风笛手长袜,头戴侦探遮阳帽,步行时则是一身无可挑剔的天然亚麻外装,脚下白鞋子,颈间真丝蝴蝶领结,头上窄边草帽,手中柳木手杖。他那浅色的眸子尤显海员的神采,唇边留着松鼠毛似的小髭须。他比妻子至少大了十五岁,但论兴趣爱好更像年轻人,并时刻留意哄她开心,拥有好情人的各种优点,这些都弥补了年龄差异。实际上,任谁看到这个四十多岁、举止谨慎的男人,还有他颈上的丝带、所骑的马戏团自行车,都不会想到他和年轻的妻子之间富有默契的疯狂激情,兴之所至还会在最不相宜的地方释放彼此的冲动。他们从最初相识以来一直如此,而随着时间流逝、场所越发奇异,激情也越发深沉澎湃。加斯通不仅是一位火热的情人,拥有无尽的智慧和想象力,而且很有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仅仅为了和女友在一片紫罗兰原野上做爱而紧急着陆,险些双双丧命的人。
他们在结婚三年前相识,当时他驾驶着双翼运动机在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读书的学校上空翻滚腾跃,正要大胆操作避开旗杆,由帆布和铝箔构成的粗陋机身尾部却挂在了电线上。从那时起,他不顾腿上还绑着夹板,每到周末都去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一直居住的修女膳宿公寓接她—显然那里的规定没有费尔南达期待的那般严厉—随后带她去自己的竞赛俱乐部。他们星期天在野地上五百米的高空相爱,看着地上的人影愈变愈小,愈觉彼此心意相通。她时常和他说起马孔多,仿佛那是世界上最幸福最恬静的市镇;说起一座满溢牛至芬芳的大宅,她愿与一位忠贞的丈夫在那里相伴终老,生下两个野性十足的儿子分别叫作罗德里戈和贡萨洛,绝不叫奥雷里亚诺和何塞·阿尔卡蒂奥,还要养育一个女儿名叫维吉尼娅,绝不叫蕾梅黛丝。她思乡情切,念念不忘被回忆美化的市镇,加斯通便明白若想娶她必须带她去马孔多生活。他表示同意,后来也同样接受了颈上的丝带,因为他相信那不过是一时的任性,终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但在马孔多待了两年,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仍像第一天那样快活,他不禁警惕起来。这时他已经把本地所有能制成标本的昆虫都制成了标本,卡斯蒂利亚语也说得像本地人一样流利,还做完了杂志中所有的填字游戏。他无法拿气候当作归返的借口,因为他天生一副殖民者的体格,能毫无困难地忍受闷热天气里的午睡和含蛆虫的水质。他酷爱美洲食物,有一次连吃下八十二个鬣蜥蛋。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反而只吃火车用冰柜运来的鱼虾海鲜、罐头肉和蜜饯,穿衣打扮依然按照欧洲时尚并继续订阅时装图样,尽管她在这里无处可去也无人可拜访,并且这时她丈夫也没有心思欣赏她的清凉短装、斜戴的毡帽和环绕七转的项链。她的秘密似乎在于永远保持忙碌,处理自己一手造成的家务问题,时常出错以备次日纠正,费尔南达若是有知,一定会把这种有害的勤勉归咎于且做且毁的祖传恶习。她天性未改依然喜好玩乐,每当收到新寄来的唱片,都会叫上加斯通去客厅演练同学为她画在纸上的舞步,一练练到很晚,通常会以维也纳摇椅中或光地板上的做爱告终。对她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尚未有儿女诞生,但她依然尊重当初和丈夫的约定,婚后五年内不生孩子。
为了打发空闲时间,加斯通常常去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一上午都和难以捉摸的奥雷里亚诺待在一起。他很喜欢和他一起追忆自己故乡最不为人知的角落,奥雷里亚诺都了如指掌,仿佛曾经在那里居住多年。加斯通问他是如何获知百科全书上没有的信息,得到的回答与当初何塞·阿尔卡蒂奥听到的一模一样:“凡事皆可知。”除梵文外,奥雷里亚诺还学会了英语和法语,以及一点儿拉丁语和希腊语。那时候他每天下午都出门,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又每星期给他零用钱,很快他的房间成了加泰罗尼亚智者书店的分部。他贪婪地阅读到深夜,但从他所提及的阅读方式来看,加斯通认为他买书并非为了获取知识,而是为了验证自己已有的知识。没有任何书籍能比羊皮卷更有吸引力,他总是把上午最宝贵的时光用来研读那些手稿。加斯通和妻子都希望奥雷里亚诺能融入家庭生活,但他已献身于奥义研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笼罩在他周围的神秘迷雾也越发浓重。这种障碍无法打破,加斯通想与他深交的努力宣告失败,只得寻求其他消遣方式来打发时间。就在那时候,他产生了建立航空邮政服务的设想。
那算不上什么新计划。实际上,他早在结识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之时就已考虑得相当成熟,只不过当初设想的不是马孔多而是比属刚果,他的家族在那里投资了棕榈油产业。婚后为了取悦妻子,他决定到马孔多过上几个月,因此推迟了计划的实施。但当他发觉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已经在努力组织公共事业委员会,对他回国的暗示加以嘲弄,便明白事情需要从长计议。考虑到成为先行者是在加勒比海还是在非洲并不重要,他又开始与自己已遗忘的布鲁塞尔合伙人联系。推行计划的同时,他在旧日的着魔之地,如今布满破碎燧石的平原上清理出一个停机坪,并着手研究风向、沿海地理状况,设计最合宜的航线,却没想到自己的忙碌与当年的赫伯特先生颇为相像,以至于在市镇上引起警觉,让人怀疑他不是要开航线而是要种香蕉。他终于为自己在马孔多的定居找到了理由,兴奋不已,因此多次奔赴省城与当局洽谈,获得许可并签下了独家运营权。与此同时,他与布鲁塞尔的合伙人保持着一如当初费尔南达与隐身医生之间的通信联系,最终说服他们派一位熟练技师乘船带第一架飞机来,技师到了最近的港口会组装好飞机驾驶到马孔多。在初步的气象预测工作完成一年后,他对合伙人信中的多次应承深信不疑,养成了在街上散步时仰望天空的习惯,随时留心风中的响动,期待飞机的出现。
尽管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自己毫无察觉,她的归来却给奥雷里亚诺的生活带来了根本的改变。自从何塞·阿尔卡蒂奥死后,他成了加泰罗尼亚智者书店的忠实主顾。他那时自由自在,时间充裕,不禁对市镇产生了些许好奇心,但却没有发现任何惊喜。他走在覆满灰尘的孤寂街巷,怀着科学考察般的兴趣不带感情地审视几成废墟的房舍内部,观看因锈蚀和飞鸟的垂死撞击而变得破烂不堪的铁窗纱,打量在往事中消沉下去的居民。他试图以想象重建昔日香蕉公司已荡然无存的辉煌,可视线所及却是当初的泳池里堆满男人的鞋子女人的拖鞋直至池沿;遭到毒麦毁坏的房屋里残留着一具德国犬的骨架,依然被一根钢链拴在铁环上;一部电话响了又响,奥雷里亚诺只得拿起话筒,他听见一个焦虑的女声遥遥传来,说的是英语,便回答说是的,罢工已经结束,三千个死人已经被扔进海里,香蕉公司已经撤走,马孔多最终获得了久违多年的平静。他又走到业已败落的花街柳巷,曾几何时这里大捆大捆的钞票被烧掉只为给昆比安巴舞助兴,如今却已成为分外凄凉冷落、起伏不平的窄巷,几盏红灯尚未熄灭,无人光顾的舞厅只剩些残破的花环点缀,苍白臃肿的无主孀妇、年老色衰的法国女郎和巴比伦女族长还守在唱机旁等待主顾上门。除了安的列斯群岛黑人中最年迈的那个,奥雷里亚诺不曾遇到一个还记得他家族的人,连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也无人知晓。那黑人一头棉花似的白发给人以照片底片的印象,他一如以往在家门口唱着傍晚时凄恻的圣诗。奥雷里亚诺只用了几个星期就学会了复杂的帕皮亚门托语用来和他交谈,有时还一起享用他曾孙女烹制的鸡头汤。那是个高大的黑人姑娘,长着结实的骨架、母马般的臀部和活甜瓜似的乳房,浑圆美丽的头颅上密密覆了一层铁丝般的头发,仿佛戴着中世纪武士的帽盔。她名叫尼格罗曼妲。那时奥雷里亚诺还在靠变卖家里的餐具、烛台和其他小物件过活。他时常落到囊空如洗的地步,便去市场的小吃摊上讨些人家准备丢进垃圾桶的鸡头,请尼格罗曼妲添上马齿苋做汤,又加进薄荷调味。她曾祖父死后,奥雷里亚诺不再去她家,但常在广场上巴旦杏树幽暗的树荫下遇见她用粗野的呼哨声吸引稀少的夜游者。很多次他都去陪她,用帕皮亚门托语和她谈起鸡头汤及其他贫寒生活中的美味。若不是她表示他待在一边吓走了潜在的主顾,他还会和她这样聊下去。尽管他有几次感受到了诱惑,尽管尼格罗曼妲也会将那看作共享怀旧之情的自然结果,他却没有和她睡觉。因此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在回到马孔多那天送出一个令他窒息的友爱拥抱时,奥雷里亚诺仍然是未经人事的处男。每次看到她,特别是在她传授最新舞步的时候,他总会感到骨头里充满无助的泡沫,跟当年高祖父与借口玩纸牌带他钻进谷仓的庇拉尔·特尔内拉独处时的感觉一般无二。他试图强压下痛苦,更加投入地研究羊皮卷,尽量避开那位姨妈天真烂漫的讨好,避开她身上散发出的令他夜夜饱受荼毒的气息,然而他越是逃避,越是渴望听见她咯咯的笑声、牝猫般快活的尖叫和欢畅的歌声,她随时随刻在家中最出人意料的地方享受情爱的欢娱声。一天夜里,距离他床铺十米远处,在金银器工作台上,那夫妻俩肆意欢爱间将玻璃瓶打碎,最后在盐酸横流中成其好事。奥雷里亚诺一分钟都没能合眼,而且次日整天都在发热,在愤怒中抽泣。他在巴旦杏树荫下等待尼格罗曼妲的第一个夜晚无比漫长,惴惴不安的感觉仿佛冰针穿心,手中紧紧握着那一比索五十生太伏。他向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要来这钱固然因为需要,但更多地是为了让她也以某种形式卷入自己的冒险,从而折辱她,占有她。尼格罗曼妲把他引向诱人的烛火映照下的卧室,引向那张因反复接客而脏污不堪的折叠床,引向她冷酷无情、精壮如母狗般的身体,她本打算像安慰受惊的孩子似的将他打发,不料遇上的却是一个勇猛异常的男人,搅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巨震中错位。
他们成了情人。奥雷里亚诺上午钻研羊皮卷,午睡时分赶去尼格罗曼妲的卧室,在她的引领下花样百出,一开始像蠕虫,然后像蜗牛,最后像螃蟹,直到她不得不出门去追踪误入歧途的猎物。几星期后,奥雷里亚诺才发现她腰间有一圈饰带,宛如大提琴的琴弦,却像钢铁般坚硬,不分首尾无始无终,伴她出生成长。他们几乎总在欢爱的间歇,在令人迷乱的酷热中,在锌皮屋顶的斑斑锈孔透出的白日星辰下,赤着身子在床上吃饭。奥雷里亚诺是尼格罗曼妲头一个固定的男人,一个床上伙伴—她每次这样称呼都会笑得半死。就在她开始产生幻想时,奥雷里亚诺向她倾诉了自己对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暗中相思,说找人代替不但没有缓解煎熬,反而随着情爱经验渐增越发痛苦。从此,尼格罗曼妲仍然热情不改地接待他,却执意要他为服务付费,遇到他没钱时便记账,不写数字只用大拇指指甲在门后划出道道。每到傍晚,当尼格罗曼妲在广场的阴影里徘徊,奥雷里亚诺就像陌生人一般穿过长廊,勉强与通常在此时吃晚饭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和加斯通打个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关起门来。他无心阅读写作,甚至无法思考,心潮如沸,耳边则不断传来朗朗笑声,窃窃低语,开场的嬉闹和随后激情爆发时响彻家中的喊叫。他在加斯通开始等候飞机之前的两年都是如此度过,那天下午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在加泰罗尼亚智者的店里遇见四个胡言乱语的年轻人,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中世纪是如何杀灭蟑螂的。老店主知道奥雷里亚诺喜爱那些只有“可敬的比德”①读过的冷僻典籍,便怀着父亲捉弄儿子似的心态逼他加入论争,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开始解说,蟑螂这种世界上最古老的有翅昆虫早在《旧约》时代就已成为人们用拖鞋击打的重点对象,但这一物种凭借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从蘸硼砂的番茄片到拌糖的面粉等一切杀灭方式,以其一千六百零三个变种抵抗住人类最古老、最执著也最残酷的迫害,人类自起源以来对其他物种包括自身在内都没施展过这样的手段,故而杀灭蟑螂可称为人类除繁衍后代之外更明确、更迫切的本能,而蟑螂之所以能逃过人类凶狠的捕杀,只是因为它们成功地躲入黑暗,利用了人类与生俱来对黑暗的恐惧,但同时它们也变得对正午的阳光十分敏感,故此,无论在中世纪、在如今还是在将来的世代,有效杀灭蟑螂的方式唯有光照而已。
这段旁征博引的宿命论讲谈成为一段深厚友谊的开端,从此奥雷里亚诺每天下午与四位论争者聚会,他们分别是阿尔瓦罗、赫尔曼、阿尔丰索和加夫列尔,他一生最初也是最后的朋友。对于像他这样耽溺在书本世界中的人来说,那些下午六点在书店开始,凌晨在妓院结束的激烈讨论,不啻一种全新的启示。他此前从未想过文学可以成为世上最佳的嘲讽工具,就像阿尔瓦罗一天晚上在欢宴席间所说的那样。过了一段时间,奥雷里亚诺才发觉许多惊世骇俗的高论都来源于加泰罗尼亚智者作出的榜样,据他说智慧如果不能用来创造出一种烹制鹰嘴豆的新方法,就根本一文不值。
奥雷里亚诺发表蟑螂宏论的那天下午,讨论最后在那些卖身糊口的女孩们家里结束,那是一家充满假象的妓院,位于马孔多郊区。老鸨是个笑容可掬的好心妈妈,有着喜欢开门关门的怪癖。她不变的微笑仿佛在嘲弄那些信以为真的主顾,他们真的把只在想象中存在的一切当作了实在,因为这里连可触可感的物品也同属虚假:家具坐上去便散架,唱机的空膛里藏了一只抱窝的母鸡,花园里全是纸花,日历上还是香蕉公司到来之前的年份,画框里的版画剪自从未出版过的杂志。连那些一听到老鸨招呼接客便从四邻赶来的羞怯小妓女,也同样当不得真。她们出现时并不打招呼,穿着五年前的印花小衣裳,怎样天真无邪地穿上也怎样脱下,在情爱的高潮则大声惊呼“好家伙,你看房顶都要塌了”,而一拿到那一比索五十生太伏就立即去老鸨那里买面包和干酪。每到这时老鸨的笑容更加欢畅,因为只有她知道那些食物同样并非真实。奥雷里亚诺那时的世界始于梅尔基亚德斯的羊皮卷,终于尼格罗曼妲的床铺,他却在这家小妓院里找到了医治腼腆的猛药。最初他毫无进展,因为老鸨常在正销魂时走进,对双方的情爱魅力大加评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最终对这世上的种种扫兴习以为常,甚至在一个最疯狂的夜里到待客的小厅中脱个精光,用他那难以想见的阳具托着个啤酒瓶逛遍整幢房子。他还创造出许多荒唐的花样,老鸨只是带着不变的微笑旁观,从未抗议,从未当真,一如赫尔曼试图点燃房子来证明其不存在,阿尔丰索拧断鹦鹉的脖子丢进刚开锅的香蕉木薯炖鸡里的时候。
奥雷里亚诺与四位朋友同样亲密友好,甚至在想起的时候把他们当成一个人,但他还是与加夫列尔走得更近些。这一关系诞生于一个夜晚,当时他偶然谈起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只有加夫列尔一个人没有把他的话当成玩笑。那晚连通常不参与谈话的老鸨也以长舌妇般的热情异常兴奋地加入讨论,说她的确听人说起过几次,但仍认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其人只是政府编造的人物,用来作为屠杀自由派的借口。相反,加夫列尔却毫不怀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存在,因为他祖上就是上校的同袍和密友,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他们谈起对工人的大屠杀,记忆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每当奥雷里亚诺触及这个话题,不仅老鸨一人,一些比她年长的老人都会驳斥所谓工人被包围在广场、两百节车厢的火车满载死尸之类的谣言,并且坚决捍卫已然在法庭案卷和小学教科书中根深蒂固的说法:根本没有过什么香蕉公司。因此奥雷里亚诺和加夫列尔因着一种建立在无人相信的事实基础上的默契联结在一起,他们的生活被这些事实深深改变,他们在只余怀缅的末日世界的退潮中漂泊。加夫列尔一向想睡便睡,随处过夜,很多次奥雷里亚诺把他安置在金银器作坊,他却被卧室间游荡的亡灵搅得彻夜不眠。后来奥雷里亚诺又把他托付给尼格罗曼妲,她空闲下来就将他带回自己常有客人光顾的房间,在门后刻满奥雷里亚诺债务所余的少许空处划上竖道记账。
尽管生活方面混乱不堪,这群年轻人仍试图创出一些不朽的业绩,这要感谢那位加泰罗尼亚智者的敦促。正是他,凭着旧日当过古典文学教师的资历以及珍本书籍的收藏,使他们得以在一个居民既无兴趣也无条件接受小学以上教育的市镇,整夜探讨第三十七种戏剧情境。奥雷里亚诺为友情的发现而迷醉,为新世界的魅力而惶惑,而他以前由于费尔南达的悭吝从未有机会认识这个世界。就在那些用密码写就的预言诗行向他初显端倪之时,他却中断了对羊皮卷的研究。但后来事实证明时间足够,并不妨碍他在妓院流连,他重受鼓舞又回到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决心继续努力直至揭开最后的秘密。正是从那时起,加斯通开始等待飞机的到来,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觉得寂寥孤单,一天上午她出现在房间里。
“你好,野人,”她说,“又回到洞穴里啦。”
她身着自己设计的服装,戴着自己制作的鲱鱼椎骨项链,魅力无可抗拒。出于对丈夫忠贞的信任,她不再使用那根丝带,自回乡后第一次拥有了片刻空闲。奥雷里亚诺无须抬眼便察觉到她的到来。她双肘抵在工作台上,触手可及,毫无戒备,奥雷里亚诺感觉到自己骨节的深沉耸动声,而她却将全部兴趣落在羊皮卷上。他试图克服慌乱,追回逃逸的声音、渐远的生机、正在化作珊瑚石的记忆,便跟她谈论梵文的神圣功用,谈论如同逆光观看纸背字迹一般在时间中洞彻未来的科学可能性,谈论将预言编成密码以防其自行毁灭的必要性,以及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和圣米扬关于坎塔布里亚毁灭的预言。突然间,奥雷里亚诺被自出生时起便沉睡于内心深处的冲动所驱使,一边继续谈话一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以为这最后的决定将结束自己的不安。不料她一下握住他的食指,在他继续回答问题时一直没有松开,那天真无邪的亲昵就像她童年时常有的样子。两人就这样由并未传达任何意义的冰凉食指联结在一起,直到她从这瞬间的梦幻中惊醒,拍了下额头。“蚂蚁!”她叫了一声。随后她丢下手稿,翩然一步到了门口,从指尖向奥雷里亚诺递出一个飞吻,当年那个下午他们送她去布鲁塞尔时她曾用同样的飞吻与父亲告别。
“以后再给我讲吧,”她说,“我忘了今天是往蚂蚁洞里撒石灰的日子。”
她有事经过时偶尔还来他的房间逗留片刻,而她丈夫仍继续仰望天空。这一转机给奥雷里亚诺带来了希望,他于是留在家里吃饭,而从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回来后的头几个月起他从未这样做过。加斯通为此而高兴。在往往超出一个小时的饭后谈天中,他诉说着被合伙人欺骗的痛苦。他们通知他飞机已装船,只是尚未到达,而他在海运公司的代理人则认为永远不会到达,因为那船根本没有出现在加勒比海的船只清单上。他的合伙人坚称已经发货,甚至暗示加斯通可能在信中撒谎。通信时彼此间的怀疑达到如此程度,加斯通决定不再写信,开始筹划布鲁塞尔之行,准备速战速决弄清事情原委,并带飞机回来。但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再次表明她的决定,宁可独自留下也不愿离开马孔多一步,这一计划立即告吹。最初,奥雷里亚诺和旁人一样把加斯通当作骑自行车的傻瓜,并隐约抱有怜悯之情。后来,他在花街柳巷中对男人的本性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便想到加斯通的温顺实际源于内心不羁的情欲。但当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才发觉加斯通真实的个性正与表面的顺服相反,因此不无恶意地怀疑他连等待飞机都是在做戏。他觉得加斯通并不像表面那样愚蠢,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拥有无限坚忍、能力与耐心的男人,打算以无穷尽的讨好、无止境的迁就、永不说“不”,令妻子感到厌倦,陷入自己织下的罗网,直到有一天再也无法忍受幻梦沦为庸常,主动收拾行李返回欧洲。奥雷里亚诺曾经的怜悯化作强烈的敌意。他发觉加斯通的计划如此险恶又如此有效,不禁鼓起勇气提醒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但她却把他的疑虑当作笑柄,丝毫没有觉察到其中蕴含着撕心裂肺的爱意、犹疑和忌妒。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奥雷里亚诺身上引发手足之情以外的情愫,直到有一天他见她开桃罐头时刺伤了手指,立刻冲过去吮吸鲜血,那贪婪和狂热的样子令她感到皮肤上传来一阵寒意。
“奥雷里亚诺!”她神情不安地笑着,“你太坏了,当不了一只好蝙蝠。”
于是奥雷里亚诺的激情爆发了,他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似的在她受伤的手上吻了又吻,敞开内心所有最隐秘的甬道,倾吐百转愁肠,释放煎熬中孕育出的寄生怪兽。向她诉说自己如何在深夜起来,扑在她晾在浴室的内衣上因无助和愤怒而哭泣。向她诉说自己如何热切要求尼格罗曼妲像牝猫般尖叫并在他耳边呜咽“加斯通,加斯通,加斯通”,如何费尽心机搜罗她的香水瓶好在那些卖身糊口的女孩颈项上闻到她的香味。这激情四溢的倾诉把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吓得不轻,她渐渐蜷起手指像软体动物般缩了回去,那受伤的手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有分毫的怜悯,化作一团翡翠、黄玉以及僵硬麻木的骨头拧成的死结。
“真过分!”她说话的样子像在啐出什么东西,“我这就坐第一班船回比利时去。”
这些天里的一个下午,阿尔瓦罗来到加泰罗尼亚智者的书店,扯着嗓门宣告他的最新发现:万牲妓院。该处名叫“金童”,是一座豪敞的露天大厅,至少有两百只石徜徉其间,报时的嘶鸣震耳欲聋。在环绕舞池的铁丝围栏中,大株亚马逊山茶的掩映下,有缤纷五色的草鹭、猪一般肥硕的鳄鱼、十二节尾环的响尾蛇,还有一只金背龟在小小的人工海洋中潜游。另有一条温顺的白色大狗,常与同性来往,但也为妓女们提供保护来换取食物。四周弥漫着混沌初开的气息,仿佛这里刚刚被创造出来。黑白混血的姑娘们在血红的花瓣和过时的唱片中间无所期盼地等待,对这尘世乐园中被人遗忘的风月行当熟稔于心。在那群年轻人光顾这家幻觉温室的头一夜,入口处藤摇椅上沉默肃穆的看门老妪从五人当中看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神情忧郁、颧骨如鞑靼人,带着从创世之初直到永远的孤独印记的男子,顿时感到时光倒流回到了最初的源头。
“啊,”她惊叹道,“奥雷里亚诺!”
她又一次看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就像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在他荣誉扫地失意退隐之前的那个遥远的清晨,她在一盏灯光下看见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发布平生第一道命令:命令给予他以爱情。她是庇拉尔·特尔内拉。多年前,当她过了一百四十五岁的生日,便放弃了计算年龄的恶习,继续在摆脱了记忆的静态时光中生活,在清晰可见确定无疑的未来中生活,不再被纸牌占卜中那些叵测的猜度和潜伏的陷阱所烦扰。
从那夜起,奥雷里亚诺在高祖母的温情和理解中找到了安慰和庇护,尽管他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血脉关联。她端坐在藤摇椅上追溯过往,讲述家族的伟业与不幸,马孔多已消逝的辉煌,与此同时阿尔瓦罗以响亮的大笑惊散鳄鱼,阿尔丰索编造石的恐怖故事,说上星期有四位行为不端的客人被啄出了眼珠,而加夫列尔待在一个满腹心事的混血姑娘屋里,她不收费只求代写情书寄给她在奥里诺科河另一侧坐牢的走私贩男友,他被边防警察灌下泻药后又被勒令坐在小便盆上,盆里很快就盛满了粪便与钻石。这家真正的妓院,连同慈祥的老鸨,是奥雷里亚诺在漫长的囚禁中梦寐以求的世界。他在这种近乎完美的陪伴中感觉无比惬意,因此那天下午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让他梦想破灭后,他立即来到这里寻求慰藉。他本想一吐为快,让人帮他解开重重心结,结果却只能扑在庇拉尔·特尔内拉怀里热泪滚滚尽情宣泄。她用指肚爱抚着他的头,静静等他哭完,没听他说出哭泣的缘由便已认出人类历史上这最古老的哀恸。
“好吧,孩子,”她安慰他说,“现在告诉我她是谁。”
奥雷里亚诺说罢,庇拉尔·特尔内拉发出一阵深沉的笑声,这古老而豁达的笑声最后几近鸽子的呢喃。对她而言,布恩迪亚家男人的心里没有看不穿的秘密,因为一个世纪的牌戏与阅历已经教会她这个家族的历史不过是一系列无可改变的重复,若不是车轴在进程中必不可免地磨损,这旋转的车轮将永远滚动下去。
“不用担心,”她微笑道,“无论她现在在哪儿,她都在等你。”
那是下午四点半,阿玛兰妲·乌尔苏拉走出浴室。奥雷里亚诺看见她从房门外走过,身上披着一件细褶浴衣,头上裹着一条毛巾。他几乎是踮着脚尖跟在她后面,酒醉般颤抖着走进新房,那时她正解开浴衣,吓得立刻重新裹上。她打个手势指向隔壁半掩着门的房间,奥雷里亚诺知道加斯通正在那里开始写信。
“你走。”她压低声音说。
奥雷里亚诺笑了,双手将她拦腰抱起好像托着一盆秋海棠,仰面丢在床上。没等她反抗,他粗鲁地一把剥去浴衣,新浴后的胴体令他震撼不已,每一寸肌肤、每一丝茸毛,甚至连最隐秘处的痣斑他都在别处房间的幽暗中想象过。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奋力反抗,凭着训练有素的雌兽般的狡黠,如鼬鼠般扭动光滑、柔韧而芬芳的身体,同时试图用膝盖顶住他的腰,似蝎子般抓挠他的脸。但两人发出的声响极小,至多好像有人在敞开的窗户前观赏四月凝远的暮色时发出的轻叹。这是一场激烈的争斗,一场殊死的恶战,却好像与暴力无涉,因为其中只见似是而非的进攻,恍如幽灵的闪躲,缓慢、谨慎而庄重。于是在进攻间歇便有足够的时间让牵牛花再次绽放,让隔壁房间里的加斯通忘却关于飞机的梦想,他们俩就仿佛一双敌对的情侣在清澈的水塘深处寻求和解。在激烈而富于仪式感的争斗中,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想到刻意保持静寂更为反常,这比他们努力抑制的打斗声更容易引起隔壁丈夫的怀疑。她便抿着嘴笑出声来,同时并未放弃搏斗,不过防御时只是装模作样地撕咬,也渐渐不再扭动身体,最后双方都意识到彼此既是对手又是同谋,由此争斗沦为惯常的嬉闹,攻击变作爱抚。突然间,近乎玩耍或又一次恶作剧,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放松了防御,但当她被自己造成的后果吓住并试图应对的时候已经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震撼将她定在原处动弹不得,她的反抗意志被不可抵御的热切欲望压倒,她想要知道那些在死亡彼岸等待她的橙色呼啸和隐形球体究竟是什么。她只来得及伸出手臂摸索到毛巾用牙齿咬住,以免传出那撕心裂肺的牝猫尖叫。
①“可敬的比德”(Beda el Venerable,672 / 673 - 735),即 Saint Bede,英国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神学家、历史学家,以博学多闻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