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第十章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榻上,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会回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六月午后,他走进卧室去看自己的头生子。那孩子孱弱又爱哭,没有丝毫布恩迪亚家人的样子,但他未作多想便给他取好了名字。

“叫他何塞·阿尔卡蒂奥。”他说。

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他一年前娶来的美丽妻子,表示同意。但乌尔苏拉无法掩饰那隐隐的不祥预感。她从家族漫长历史上重复命名的传统中得出了在她看来无可争辩的结论:所有叫奥雷里亚诺的都性格孤僻,但头脑敏锐,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都性格冲动,富于事业心,但命中注定带有悲剧色彩。唯一无法归类的特例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他们在童年时如此相似又顽皮,连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也分不清。洗礼那天,阿玛兰妲给他们戴上写有各自名字的手环,穿上颜色不同并标有名字缩写的衣服。可开始上学的时候,他们决定互换衣服和手环,管自己叫对方的名字。梅尔乔·埃斯卡洛纳老师已经习惯管穿绿色衬衣的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因此当发现后者戴着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手环,而另一个虽然穿着白色衬衣戴着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手环,也自称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时候,不禁大为光火。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能确定无误地分辨两人。他们渐渐长大,不再彼此酷似,但乌尔苏拉仍暗自寻思,他们会不会在玩复杂换名游戏的某一时刻混淆,从此永远对换了身份。直到青春期初始,他们仍是按同一节奏生活。他们同时醒来,同时想去浴室,同样感到身体不适,甚至做同样的梦。家人一向以为他们动作划一只是为了让人混淆,直到有一天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发现了真相:她给兄弟俩中的一个一杯柠檬水,他刚尝了一口,另一个就抢先说里面没放糖。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想起来的确忘了放糖,随后把事情讲给乌尔苏拉听。“全都一个样,”她毫不惊奇,“天生的疯子。”随着时间流逝,事情都乱了套。在换名游戏中保留下奥雷里亚诺第二这名字的男孩变成和祖父一样的彪形大汉,而那个叫作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却长得像上校一样瘦骨嶙峋,两人之间仅存的共同点就是家传的孤独气质。或许正是这种体魄、姓名与性格的交错,才使得乌尔苏拉怀疑他们从童年时起就互换了身份。

两人之间的差异在战争最酣时显露无遗,那时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请求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带他去看枪决犯人。尽管有乌尔苏拉反对,他的愿望还是得到了满足。但对奥雷里亚诺第二来说,光是去看行刑这念头就足以让他胆战心惊。他宁愿待在家里。十二岁那年,他问乌尔苏拉那个锁着的房间里有什么。“纸,”她回答,“是梅尔基亚德斯的书和他最后几年写的古怪东西。”这回答不但没令他满意,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反复恳求,并保证不破坏任何东西,最后乌尔苏拉给了他钥匙。自从梅尔基亚德斯的尸体被搬出之后,再没有人进过这个房间,门上的锁都已锈住。但当奥雷里亚诺第二打开窗子,一道光线施施然射入,仿佛是这房间的常客,天天造访从未间断,而且屋内没有丝毫灰尘或蛛网,一切整洁如经清扫,甚至比梅尔基亚德斯下葬那天还要干净几分。墨水瓶里没有干涸,金属材料上不见锈迹,连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烧煮水银的炉火也不曾熄灭。隔板上摆放着用一种色泽苍白、硬如纸板,仿佛鞣制人皮的材料做衬面的书籍,还有保存完好的手稿。虽然幽闭多年,房间里的空气却似乎比家中别处还要纯净。一切都如此整洁,几个星期后乌尔苏拉提着水桶拿着扫帚走进房间想要打扫的时候,竟发现无事可做。奥雷里亚诺第二沉浸在一本书里。这书缺了封面,哪儿都找不到书名,那孩子仍读得津津有味,诸如一个女人坐在桌旁用大头针专挑饭粒吃,一位渔夫向邻居借压渔网用的铅坠,后来作为报偿送的鱼腹中含有一颗钻石,此外还有能满足一切愿望的神灯的故事和飞毯的传奇。他惊奇地询问乌尔苏拉这些可都是真的,她回答说是,多年前吉卜赛人就曾给马孔多带来神灯和飞毯。

“只不过,”她叹了口气,“世界一天不如一天,那些东西也不见了。”

看完这本很多故事因为缺页没有结束的书,奥雷里亚诺第二开始破译手稿,只是这项艰巨的任务不可能完成。手稿上的字迹仿佛晾在铁丝上的衣服,比起文字来更像是音符。一个炎热的中午,他正在钻研手稿,忽然感觉自己并非单独待在房间里。背对窗口的光线,梅尔基亚德斯坐在那里,手放在膝盖上。他还不到四十岁,穿着同一件不合时宜的坎肩,戴着同一顶鸦翼状礼帽,发间的油脂因炎热而融化,沿着苍白的鬓角流淌,与奥雷里亚诺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孩童时所见一模一样。奥雷里亚诺第二立时认出了他,因为这份记忆代代相传,从祖父遗传到了他这里。

“你好。”奥雷里亚诺第二说。

“你好,年轻人。”梅尔基亚德斯说。

从那以后的好几年里,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见面。梅尔基亚德斯为他讲起世上万事,想把古老的智慧传授给他,却不肯译出手稿。“不到一百年,就不该有人知道其中的含义。”他解释道。对于这些交谈,奥雷里亚诺第二终生持守秘密。有一次,他感觉自己的世界瞬时崩塌了,因为乌尔苏拉在梅尔基亚德斯出现时进了房间。但她看不见他。

“你在和谁说话?”她问。

“没和谁。”奥雷里亚诺第二回答。

“你曾祖父也是这样,”乌尔苏拉说,“他也老自言自语。”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实现了观看枪决的愿望。他毕生都将记得六个枪口同时冒出的青色焰光、回响于山间直至消失的枪声,以及死刑犯凄惨的微笑和迷茫的眼神。那人保持直立,鲜血浸透衬衫,从柱子上被解下到被塞进装满石灰的棺材一直微笑着。“他还活着,”他想,“他们要把他活埋。”这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从此他便厌恶军事演练和战争,这倒并不是因为行刑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活埋死刑犯的做法。没人知道他从何时起开始到钟楼上敲钟,帮助“新手”的继任者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做弥撒,还负责喂养神甫住处院里的斗鸡。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得知后,严厉批评他竟去学习这些被自由派唾弃的行径。“问题是,”他回答,“我觉得我天生是保守派。”在他看来,这是命中注定。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大为光火,忙去告诉乌尔苏拉。

“这更好。”她表示赞成,“但愿他当个神甫,这样上帝就终于能进这个家门了。”

很快便听说,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为他准备第一次领圣体仪式。他一边为斗鸡修剪颈羽,一边跟神甫学习教理问答。在他安置母鸡抱窝的时候,神甫用简明的例子为他解释上帝如何在创世第二日想到让鸡在蛋中孕育。从那时起神甫表现出老年谵语的最初症状,数年后甚至妄言或许魔鬼已在对上帝的反叛中获胜,如今是它坐在天国的宝座上,隐藏自己的身份来引人受骗上当。经过导师的大胆锤炼,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掌握了足以迷惑魔鬼的神学诀窍,不亚于他在斗鸡方面的百般花招。阿玛兰妲给他做了身亚麻正装,配上硬领和领带,又给他买了一双雪白的鞋子,还用金字把他的姓名印在大蜡烛的丝带上。领圣体前两天,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把两人关在圣器室里听他告解,手捧一本罪孽大全作为参照。那份罪孽清单那么长,神甫上了年纪,平时又习惯六点就寝,终于没等结束就在扶手椅上睡了过去。这场问讯令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眼界大开。神甫问他有没有和女人做坏事,他并不吃惊,当下如实回答没有,但被问到有没有和动物做过的时候,他不禁一阵惶然。五月第一个星期五,他在好奇心的煎熬中领了圣体。后来他去向佩特洛尼奥请教,这个疾病缠身的圣器保管人住在钟楼上,据说以蝙蝠为食,他这样回答:“是有些堕落的基督徒和母驴干那种事。”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仍很好奇,缠着问个不停,佩特洛尼奥终于失去了耐心。

“我每星期二晚上去,”他透露了秘密,“如果你保证谁也不告诉,下星期二我就带你去。”

到了星期二,佩特洛尼奥果然拎着一张此前无人知晓其用途的小木凳,下了钟楼,带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走进附近的一处菜园。男孩迷上了这样的夜间出游,很长一段时间后卡塔利诺的店里也出现了他的身影。他一心扑在斗鸡上。“把你的这些畜生拿到别处去,”乌尔苏拉第一次看见他带着漂亮的斗鸡回来,便下了命令,“斗鸡让这个家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你现在还给我们往回带。”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没有争辩就照办了,带到他祖母庇拉尔·特尔内拉那里继续养,后者只要他肯来,愿意提供他所需的一切。很快他在斗鸡上显露出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传授的智慧,挣的钱不仅够他扩大养殖,也可以满足他作为男人的需要。那时候乌尔苏拉拿他与他兄弟相比,难以理解童年时相似如一个人的兄弟俩最后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迥异。她无须困惑太久,因为奥雷里亚诺第二也开始表现出懒散放荡的倾向。关在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里时,他是个孤僻内向的人,就像年轻时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样。但就在尼兰迪亚协定签订前不久,一桩偶然事件令他走出自己的天地,回到现实世界。他遇上一个让人买彩票赢手风琴的年轻女人,她非常亲热地和他打招呼。奥雷里亚诺第二没有感到惊讶,因为常有人将他错认作他的兄弟。那女人哭闹着想让他心软,最终把他领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却一直没有纠正这个错误。这次邂逅之后,她对他爱恋有加,甚至在彩票上做手脚让他赢得了手风琴。两个星期后,奥雷里亚诺第二意识到女人在轮换着与他们兄弟俩睡觉且满心以为是同一个人,他却没有挑明事实,反而想方设法继续下去。他再没有回到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下午他待在院子里,凭着听来的印象自学手风琴。乌尔苏拉对此提出反对,因为当时正值丧期,何况她也鄙视手风琴,把它看作是好汉弗朗西斯科的徒子徒孙那路流浪汉才用的乐器。但奥雷里亚诺第二未加理会,终于成为一名手风琴高手,他直到结婚生子,跻身马孔多最受尊敬的人物之列,依然保持着这一爱好。

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和他兄弟共享一个女人。他监视他的行踪,打乱他的安排,一经确认他当晚不会去找他们共同的情人,就去和她睡觉。一天早晨,他发现自己得病了。两天后,他撞见他兄弟抱着浴室的柱子,浑身大汗,痛哭流涕,便立刻明白了缘故。他兄弟向他坦承,自己使那女人染上了被她称作花柳病的恶疾,被赶了出来。他还说庇拉尔·特尔内拉曾设法给他医治。奥雷里亚诺第二暗中用滚热的高锰酸洗液擦洗,服用利尿剂。暗暗忍耐三个月的折磨后,两人分别痊愈。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再没找过这个女人。奥雷里亚诺第二获得了她的原谅,和她一起生活到死。

她叫佩特拉·科特斯。她在战争最激烈的时期和一个卖彩票的露水情人一起来到马孔多,那男人死后她便接过这桩生意。她是个年轻整洁的黑白混血女人,一双黄色的杏眼使她的脸庞带上几分美洲豹般的凶悍,但她却有着慷慨的心灵和绝妙的情爱天赋。当乌尔苏拉终于知道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成了斗鸡人,而奥雷里亚诺第二则忙于为自己情人喧闹的聚会拉手风琴时,她觉得自己混乱得要发疯。这两人身上好像都集中了家族的缺点,却没有继承任何美德。于是她决定谁也不能再叫奥雷里亚诺和何塞·阿尔卡蒂奥这两个名字。但当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头生子出生时,她却没敢违抗他的意愿。

“好吧,”乌尔苏拉说,“但有个条件,孩子由我来养。”

尽管她已年逾百岁,患白内障几近失明,却仍然活力不减,性格不变,头脑清醒。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培养一位品德高尚的人才来重振家声,他将远离战争、斗鸡、放荡女人和疯狂举动,这四样灾难在乌尔苏拉看来正是造成家族衰落的罪魁祸首。“他将成为神甫。”她神情庄重地许诺,“如果上帝让我活得够长,我一定能看见他当上教皇。”所有人,不仅卧室里的,还有整幢房子里聚集的奥雷里亚诺第二的狐朋狗友,听了都忍俊不禁。战争成为糟糕的记忆已被人遗忘,但此时一瓶瓶香槟的瓶塞轰然迸脱,倒像是瞬间回到了枪炮隆隆的日子。

“为教皇的健康干杯。”奥雷里亚诺第二打趣道。

客人们齐声响应。随后,主人拉起手风琴,爆竹噼啪燃响,市镇上敲起欢快的鼓声。清晨,淋透香槟的客人宰掉六头牛拿到街上任人随取。没人对此大惊小怪。自从奥雷里亚诺第二主持家务以来,这类聚会成了家常便饭,尽管通常并没有庆祝一位教皇的诞生这样名正言顺的借口。短短几年间,他不靠努力,全凭运气,因所饲养牲畜的神奇繁殖力挣下了在大泽区数一数二的巨大财富。他的母马一胎生三驹,他的母鸡一天下两次蛋,他的猪飞速长膘。没人能解释这种荒唐的繁殖力,只能归结为魔法。“你现在得省着点儿,”乌尔苏拉对她那毫无长远打算的曾孙说道,“这种运气不可能一辈子跟着你。”但奥雷里亚诺第二未加理会。他越是大开香槟供朋友畅饮,他的牲畜就越发疯狂地繁衍,而他也就越发确信好运与自己的行为无关,而是来自于佩特拉·科特斯,他的情妇,她的爱具有催化自然的能力。他认定这就是财富的源头,坚信不疑,因此从未让佩特拉·科特斯远离自己的牲畜,即使结婚生子后仍征得费尔南达的同意和她生活在一起。奥雷里亚诺第二和祖辈一样身材壮硕,但却有着享乐的活力和令人无法抗拒的亲切感,这是前人身上所没有的。他几乎没时间去照管畜群。他只需带上佩特拉·科特斯去养殖场,和她一起骑马在自己的土地上绕一圈,就足以令所有带着自己标记的牲畜无可救药地染上多产症。

就像他漫长一生中所有的好事一样,这笔巨大的财富也是出于偶然。直到战争末期,佩特拉·科特斯还在靠卖彩票糊口,奥雷里亚诺第二则不时洗劫乌尔苏拉的储钱罐来过活。他们成了轻浮的一对,只知道夜夜睡在一起,即使在禁止寻欢的日子也不例外,在床上嬉闹直到天明。“这女人非毁了你不可,”乌尔苏拉看着曾孙梦游般走进家门,朝他大喊起来,“她把你变傻了,过不了两天你肚子里就会生只癞蛤蟆,疼得直不起腰。”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过了很久才发现他冒名顶替自己,很难理解兄弟的痴狂。在他的印象中,佩特拉·科特斯是个很平常的女人,在床上甚至有些慵懒,完全不具备勾人情愫的魅力。对乌尔苏拉的呼号和兄弟的嘲弄,奥雷里亚诺第二一概充耳不闻,他那时只想着找个营生养活佩特拉·科特斯,在某个狂欢之夜与她死在一起,死在她身上,死在她身下。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终于抵不住安享晚年的诱惑,重开作坊,奥雷里亚诺第二觉得制作小金鱼是桩不错的生意。他在那间酷热的小屋里待了很久,看着上校在大彻大悟后生发出难以想象的耐心,让坚硬的金属片在手中渐渐变成金色的鱼鳞。他觉得这活计太过费力,而他又无时无刻不思念着佩特拉·科特斯,因此三个星期后便彻底从作坊消失了。正是在那段时间,佩特拉·科特斯忽然想到卖彩票抽兔子的主意。她的兔子不断繁殖生长,速度之快甚至没等彩票卖完就已发育成熟。开始的时候,这种惊人的繁衍并没有引起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注意,直到后来市镇上的人都厌烦了兔子彩票,一天晚上他听到隔着院墙传来阵阵喧闹声。“别担心,”佩特拉·科特斯说,“是兔子。”两人再没睡着,被兔子的忙碌声吵了一夜。天亮时,奥雷里亚诺第二打开房门,看见院里满是兔子,在晨光中一片青蓝。佩特拉·科特斯笑弯了腰,忍不住跟他开个玩笑。

“这些都是昨晚生的。”她说。

“太可怕了!”他说,“你干吗不试试养牛?”

几天后,为了在院子里腾出地方,佩特拉·科特斯用兔子换了一头奶牛。两个月后这奶牛就生了三胞胎。事情便是这样开始的。一夜之间,奥雷里亚诺第二拥有了土地和畜群,几乎来不及扩建拥挤的畜栏和猪圈。这种匪夷所思的兴旺令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只好选择荒唐的方式来抒发大好心情。“让一让,母牛们,生命短暂啊。”他喊叫道。乌尔苏拉纳闷他究竟在搞什么鬼,想着牲畜会不会是偷来的,他是不是变成了偷牛贼。每次看到他打开香槟仅仅是为了往头上喷泡沫寻找乐趣,她都要大声斥责他挥霍浪费。他对此十分厌烦,一天清早心血来潮,拿起一箱钞票、一罐糨糊和一把刷子,哼着好汉弗朗西斯科的老歌把家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贴满了一比索的纸币。从自动钢琴运抵时就漆成白色的老宅,现在变得像清真寺一样。家人乱作一团,乌尔苏拉大惊失色,市镇上的人都挤在街上观看这挥霍豪举,这时奥雷里亚诺第二已经从立面到厨房全部裱糊完毕,连浴室和卧室都没放过,最后把剩下的钞票抛到了院子里。

“好了,”他最后宣告,“我希望在这个家里再没有人跟我提钱的事。”

的确如此。乌尔苏拉命人把钞票揭下来,连带着还揭下大片大片的石灰墙皮,又重新把房子刷白。“上帝啊,”她恳求道,“让我们和当初建村时一样穷吧,免得下辈子你为这样的浪费惩罚我们。”她的祈求得蒙垂听,但结果却与她期待的相反。一个揭钞票的工人不小心碰倒了一尊战争末期别人寄存在家里的圣约瑟石膏雕像,那空心雕像跌在地上摔碎了。里面满是金币。没人记得是谁送来这尊真人大小的雕像。“是三个人带来的,”阿玛兰妲解释道,“请我们保存到雨季过去,我对他们说就放在这儿,谁也不会碰到。他们就非常小心地把它放在这儿,一直搁到现在,再也没人回来要过。”最近一段时间,乌尔苏拉在雕像前点上蜡烛,跪地膜拜,从未想过她所敬拜的不是一尊圣徒像,而是将近两百公斤的黄金。想到自己无意中犯下异教行径却迟迟不自知,她更加痛苦。她朝着壮观的金币小山啐了一口,把它们装进三个帆布袋,埋在一处秘密的地方,等待那三个陌生人早晚来讨要。很久以后,她已进入行动不便的暮年,还常常加入许多流连于家中的旅人的谈话,询问他们有没有在战争期间寄存过一尊圣约瑟石膏雕像,等雨季过后来取。

这种事情给乌尔苏拉带来巨大烦扰,在那段时间却时常发生。马孔多沉浸在一派奇迹般的繁荣景象中。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已经被配有木制百叶窗和水泥地面的砖石建筑所替代,后者更有利于散去午后两点令人窒息的酷热。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时代的旧村庄唯一的残留,就是那些覆满灰尘的巴旦杏树,它们忍耐得了最恶劣的环境,而清澈见底的河里那些史前巨石都被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疯狂的长柄锤砸成了粉末,为的是清理河道开发航路。这是一个疯狂的梦想,不比当初他曾祖父的诸多狂想逊色,因为布满石块的河床和险阻重重的湍流使马孔多无法通航到海。但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出人预料地心血来潮,顽固地要实施这一计划。到那时为止,他还从未表现出什么想象力。除了与佩特拉·科特斯的露水情缘,他并没有别的女人。乌尔苏拉认为他是整个家族史上最没出息的子孙,觉得他一无可取,甚至在斗鸡场上也没出多少风头。就在这时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给他讲起离大海十二公里处搁浅的西班牙大帆船,上校战时曾亲眼见过它烧焦的龙骨。这一说法在很长时间里被很多人视为荒诞不经的神话,可在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听来却不啻一个启示。他拍卖了所有的斗鸡,然后招募人手,购买工具,展开一系列砸碎石块、挖掘河道、铲除暗礁甚至填平瀑布的宏伟工程。“这些我太熟悉了。”乌尔苏拉喊道,“时间好像倒转了,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预计河道可以通航的时候,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向兄弟详细讲述了自己的计划,奥雷里亚诺第二为他提供了所缺的资金。此后,他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人们已经在议论他买船的计划不过是卷走兄弟钱财的骗局时,却有消息传来说一艘奇怪的船正向市镇驶来。已经淡忘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当年丰功伟业的马孔多居民,争先恐后地奔向河滨,难以置信地看着第一艘也是最后一艘造访该市的船。那不过是一条树干扎成的木筏,靠着岸上的二十个男人用粗索牵引前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站立船头,眼里闪着志得意满的神色,正在指挥这项艰巨的作业。和他一起到来的是一群风情万种的女郎,她们撑起鲜艳的阳伞抵御灼热的日光,肩上是精美的丝绸披巾,脸上是彩色的脂粉,发间插着鲜花,臂上佩着金蛇,齿间镶着钻石。这条用树干扎成的木筏是唯一能让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航行到马孔多的船只,也仅此一次,然而他却从未承认失败,反而将自己的成就当成一次意志的胜利。他将记录得一丝不苟的账目交给兄弟,很快又回到与斗鸡相伴的生活中。这场不走运的冒险的唯一遗泽,就是来自法国的女郎们带来的新潮流。她们的精湛技艺令传统的风月套路彻底改观,她们在社会福利方面的贡献将过气的卡塔利诺店远远抛在后面,使整条街变成一座市场,其间日式灯笼灯影摇曳,手摇风琴琴声忧伤。正是她们发起了那场血腥狂欢节,使马孔多陷入三日的疯狂,唯一长久的成果就是奥雷里亚诺第二获得了认识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的机会。

美人儿蕾梅黛丝被选为狂欢节女王。乌尔苏拉为曾孙女惊心动魄的美貌感到恐惧,却无法阻止她当选。此前,乌尔苏拉禁止她出门,除非是和阿玛兰妲一起去望弥撒,但是也要她用一块黑色头巾蒙住脸庞。那些并不虔敬的男人,那些在卡塔利诺店里化装成神甫主持渎神弥撒的男人,都涌向教堂,只为一窥美人儿蕾梅黛丝的脸庞,哪怕看上一眼也好。她的美貌传说伴着人们惊人的狂热在整个大泽区流传。他们等了很久才如愿以偿,事实上等不到那机会才是真正的幸运,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终生再也无法安眠。让她露出面容的男人,那个外来者,尊严尽失,陷入自轻自贱的泥潭,数年后睡在枕木上被一辆夜行列车轧死。从他身着绿色丝绒上装和绣花马甲出现在教堂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怀疑他必定是受美人儿蕾梅黛丝的魔力所吸引,从远方而来,或许是从域外某个遥远的城市而来。他如此英俊,如此优雅沉静,如此风度翩翩,和他比起来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不过是个充大人的毛头小子。不少女人笑容中含着不满,嘟囔说他才配得上黑纱蒙面。他在马孔多不曾与任何人交谈。星期天清晨他如同神话中的王子一般现身,骑着配有银马镫和天鹅绒鞍褥的骏马,弥撒结束后便离开市镇。

他的风采如此摄人心魄,以至于第一次在教堂里看见他,所有人都认定美人儿蕾梅黛丝与他之间已然存在一桩秘密约定,一场紧张的无声对决,一次势不可免的争霸,不仅会以爱情告终,还要加上死亡方能了结。到了第六个星期天,这位绅士现身时手中拿着一枝黄玫瑰。他和往常一样站着望弥撒,弥撒结束时拦住了美人儿蕾梅黛丝的去路,献上那枝孤独的玫瑰。她再自然不过地接过去,仿佛对这一馈赠早有准备,并在一瞬间掀开头巾,嫣然一笑表示感谢。仅此而已。然而对于那位绅士,对于所有不幸一睹风采的男人来说,那一刻便是永恒。

从那时起,那位绅士夜夜带着乐队在美人儿蕾梅黛丝窗前流连,有时候直待到黎明时分。奥雷里亚诺第二是唯一对他产生真切同情的人,曾试图打破他执著的幻想。“别浪费时间了,”一天晚上他劝道,“这家里的女人比骡子还糟糕。”他伸出友谊之手,邀请他畅饮香槟,试图使他明白自己家里的女人个个铁石心肠,但却没能稍减他的决心。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受够了夜夜无休无止的乐声,威胁要用手枪子弹来治疗他的相思病。但真正令他放弃努力的是他自己可悲的绝望。曾经衣着考究、毫无瑕疵的人物沦为衣衫褴褛、龌龊卑下的渣滓。有传言说他抛下了在远方国度的权势与财富,但实际上没人知道他从何处来。他整日惹是生非,在酒馆寻衅滋事,在卡塔利诺的店里待到天亮,滚在自己的排泄物里。他的最大悲剧在于,美人儿蕾梅黛丝从未注意过他,即使在他如王子般盛装出现于教堂时也不例外。她接受那枝黄玫瑰并没有任何恶意,只不过觉得他的夸张表现有趣;她掀开头巾也是为了看清他的脸,而非有意展示自己的容颜。

事实上,美人儿蕾梅黛丝不属于这个世界。进入青春期后很久,她还要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为她洗澡穿衣;等到她生活能够自理的时候,仍得有人留神她,防止她用自己的一撅儿粪便在墙上画小动物。她到了二十岁还没有学会读写,不会使用餐具,赤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因为她天生拒斥一切常规。当年轻的警卫队队长向她表白爱意时,她被这冒失的举动吓了一跳,当下拒绝了。“你看他好傻,”她对阿玛兰妲说,“他说他因为我难受得要死,好像我是绞肠痧似的。”当那年轻人果真死在她的窗下,美人儿蕾梅黛丝便证实了自己最初的印象。

“你们看,”她评论道,“他就是太傻了。”

她仿佛拥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能够透过一切表象看到事物的本质。至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这样认为,在他看来美人儿蕾梅黛丝根本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弱智,恰恰相反。“她就好像是打了二十年仗回来的人。”他常这样说。至于乌尔苏拉,她常常感谢上帝赐予这家里一个纯洁无瑕的灵魂,但同时也为其美貌而惶惶不安。她觉得那是与美德相冲突的优点,是隐藏在纯真之中的邪恶圈套。为此乌尔苏拉决定让她远离尘世,避开凡间一切引诱,殊不知她早在母亲腹中就注定永不受玷染。她从未想过在一场群魔乱舞的狂欢节上成为选美女王。然而一心想化装成老虎的奥雷里亚诺第二把神甫安东尼奥·伊莎贝尔请到家中,说服乌尔苏拉相信狂欢节并非像她认为的那样是异教节日,其实出自天主教传统。最终她被说服,勉强同意了举行女王加冕礼。

蕾梅黛丝·布恩迪亚将成为狂欢节女王的消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飞越大泽区的边界,传至遥远到从未听说过她超凡美貌的地方,引发了一些人的担忧。在他们眼中,这一姓氏仍与反叛作乱联系在一起。这种担忧是毫无根据的。如果那个时期还有谁能做到与世无争,那便是日渐衰老、归于平凡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他渐渐失去了与家国现世的一切联系。他待在作坊里足不出户,小金鱼生意是联结他与外界的唯一纽带。停战初期被派来监视他家的士兵中有一个负责将成品拿到大泽区的村镇去贩卖,又带着金币和最近的消息回来。他说保守党政府获得了自由党人的支持,正在修改历书使每任总统可以在任一百年。他说政府终于与教廷达成协定,还有一位红衣主教从罗马被派来,头戴钻石冠冕,端坐在实心的黄金宝座上,而自由党的部长们都跪下来亲吻他的戒指并摄影存照。他说一家西班牙剧团经过首都时,女主唱在化妆室里被一群戴面具的人绑架,到了星期天却出现在共和国总统的消夏别墅里跳裸体舞。“别跟我谈政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他说,“咱们只管卖小金鱼。”坊间有流言说他对国家现状不闻不问是因为靠着作坊发了财,但传到乌尔苏拉耳中时只引发了她的讥笑。从她纯粹的实用主义观念出发,她实在难以理解上校的生意意义何在:用小金鱼换来金币,随即把金币变成小金鱼,如此反复,卖得越多活计越辛苦,却只是为了维持一种不断加剧的恶性循环。实际上上校在乎的不是生意,而是干活本身。他必须全神贯注地投入,嵌上片片鱼鳞,用红宝石微粒镶鱼眼,锤出鱼鳃,添上尾鳍,再没有余暇为战后的失落而烦恼。这门精密的手艺极其耗费心神,令他在短短时间内比在整个战争年代衰老得更甚。不变的坐姿令他脊柱变形,精确到毫米的工艺使他视力受损,但不容丝毫分心的专注让他获得了心灵的平静。一群来自两个党派的老兵寻求他的支持,希望解决养老抚恤金的问题,因为政府一直许诺却从未落实,那是他最后一次涉入与战争相关的事务。“忘了这回事吧,”他劝道,“你们看我早就放弃了养老金,免得傻等到死受罪。”开始的时候,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每到傍晚都来拜访,两人坐在大门口追忆过往。但阿玛兰妲无法忍受这个疲累的男人勾起自己的回忆,他的秃顶正将他引向未老先衰的深渊。于是她无理地令他处处难堪,终于他只在特殊情况下才登门,最后因瘫痪而彻底消失。沉默寡言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家中重新焕发的活力视若无睹,约略懂得幸福晚年的秘诀不过是与孤独签下不失尊严的协定罢了。每天浅睡一觉后五点起床,照例到厨房喝上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然后一整天关在作坊里,到下午四点才拖着一张矮凳走过长廊,如火如荼的玫瑰、明媚耀眼的暮色、阿玛兰妲的漠然—每到黄昏时分她的忧郁就发出开锅般清晰可闻的声响—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他在临街的门口坐下,直到蚊虫开始肆虐才回到家中。一次,有人鼓起勇气打扰了他的独处。

“您近来可好,上校?”那人走过时问道。

“就在这儿待着,”他回答,“等着给我下葬。”

由此可见,因美人儿蕾梅黛丝被封为女王,他的姓氏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而引发的担忧实际上缺乏事实根据。然而很多人并不这样想。市镇上的人们对迫近的悲剧一无所知,广场上人声鼎沸,一派欢天喜地的热闹景象。狂欢节达到疯狂的最高潮,奥雷里亚诺第二实现了扮成老虎的愿望,快乐地在狂热的人群中奔跑,因长久吼叫而嗓音嘶哑。就在此时,通往大泽区的路上出现了一队庞大的化装人群,他们抬着一座金光耀眼的花台,上面是一位人们所能想象出的最迷人的女子。一时间,马孔多本来心境平和的居民都摘下面具好看清这位神奇的美人,她头戴翡翠王冠,身披白鼬皮斗篷,俨然拥有货真价实的权柄,而不仅是闪光的缀片和皱纹纸打扮起来的女王。不乏目光敏锐的人觉察到这是一种挑衅行为。但奥雷里亚诺第二马上摆脱了困惑,宣布将新来者视作贵宾,并很聪明地让美人儿蕾梅黛丝和外来的女王在同一高台上就座。直到午夜时分,那些化装成贝都因人的外来者仍在热闹狂欢,并用绚丽的烟火和精彩的杂耍助兴,让人想起当年吉卜赛人的本领。突然间,就在节日的最高潮,有人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自由党万岁!”他喊道,“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万岁!”

步枪倾泻的弹雨压倒了烟火的光彩,惊恐的喊叫盖过了乐声,欢乐被恐慌所取代。多年以后,人们仍确信外来女王的亲卫队实际上是一个中队的政府军,每人的外袍下都暗藏着军用枪械。政府在一份特别通告中否认了这一指控,并许诺将彻底清查这场血案。然而真相从未澄清,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女王卫队在未受到任何挑衅的情况下,根据指挥官的暗示进入战斗状态,毫无怜悯地向人群开火。当一切恢复平静,那些假贝都因人都不见了。广场上有死有伤,倒下了九个小丑、四个科隆比纳①、十七个纸牌大王、一个魔鬼、三个音乐家、两个法国贵族和三个日本皇后。在惊惶困惑中,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救出了美人儿蕾梅黛丝,而奥雷里亚诺第二把外来女王抱在怀里带回了家,她的衣服被撕扯成碎片,白鼬皮斗篷上满是血迹。她名叫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她在全国最美丽的五千名女性中力拔头筹,他们领她到马孔多来,答应封她为马达加斯加女王。乌尔苏拉把她当作女儿对待。人们不但没有质疑她的无辜,反而都同情她的天真。屠杀发生六个月后,当伤者都已痊愈,公墓上最后的花朵全部凋落的时候,奥雷里亚诺第二远赴她和父亲生活的城市找她。后来在马孔多与她成婚,喧闹的欢庆活动持续了二十天。

①科隆比纳(Colombina,亦作 Columbine),起源于意大利喜剧的固定角色,多以活泼伶俐的年轻女仆形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