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到家,姐姐就急于要打听郝薇香小姐家里的种种情况,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答得不够详细,脖颈和后腰上马上重重地挨了几拳,脑袋给一把揪住,尽往厨房墙壁上撞,弄得我真是大失体面。
其实我心里有一种莫大的顾虑,唯恐别人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看,既是我有这种顾虑,换了别的孩子也未必就一点这样的顾虑也没有,因为我没有理由把自己看做一个刁钻古怪的怪物。弄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可以理解我当时回答那许多问题为什么要吞吞吐吐了。我认为,要我讲郝薇香小姐家里的事,如果我把亲眼看见的种种情形绘影绘声地说出来,人家是无法领会我的意思的。不光是这样,我还认为,那样一来,人家也就无法了解郝薇香小姐是怎么个人了;尽管我自己也完全不理解她,可是我总觉得,要是把她的形象原原本本端出来,供乔大嫂赏玩,那我就未免有点下流,有点无情无义了(更甭提把艾丝黛拉小姐也端出来了),因此,我能够不说总是不说,我给揪住了脑袋往厨房墙壁上撞,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这还不算糟,最糟的还是那位气焰不可一世的潘波趣老头。他的好奇心可真了不得!为了要打听我的所见所闻,竟在傍晚时分赶着自己的马车气咻咻地来了,要我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他的眼睛定了神,简直像鱼眼,嘴巴张得老大,浅黄色的头发憋得根根倒竖,满肚子鼓鼓囊囊的算题鼓捣得他那件背心乍起乍伏——我一看到这个讨厌的家伙,便索性促狭一下,干脆来个守口如瓶。
潘波趣舅舅在火炉跟前的贵宾席上一坐定就开始发问:“喂,孩子,镇上去了一趟怎么样?”
我回答道:“很好,老爷子。”姐姐捏起拳头在我面前一晃。
潘波趣先生说:“很好?很好两字可回答不了问题。你倒说说看,孩子,这很好两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概脑门上沾上了白粉,就会使脑袋顽固不化。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刚才往墙上这么一撞,我脑门上沾了点白粉,我的脑袋便顽固得像铁石一般。我思忖了一会,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答道:“很好就是很好呗。”
姐姐气得大叫一声,就要朝我扑过来——那时候乔正在打铁间里忙着,还有谁来回护我呢!——幸亏潘波趣先生解劝道:“别忙!千万不要发火。夫人,这孩子交给我来收拾,交给我来收拾吧。”说着就一把把我的头扭过去向着他,好像要给我理发似的。他说:
“先来做个算题(好让你把思路理理清楚):四十三个便士等于多少?”
我心里捉摸着:假使我回答“四百镑”,不知后果如何?盘算下来觉得这样回答没有好处,便想尽可能回答得正确些,可是算来算去总有七八个便士没有着落。于是潘波趣先生要我重新温习便士先令折算法,从“十二便士等于一先令”算起,一直算到“四十便士等于三先令四便士”,然后得意扬扬地问我:“好!那么四十三便士等于多少呢?”似乎这一来就把我收拾好了。我想了半晌,回答道:“我不知道。”我看当时我给他惹得实在恼火,恐怕倒是不一定知道呢。
潘波趣先生大摇其头,那样子活像拧螺旋,仿佛要从我身上拧出个答案来似的。他又问我:“譬如说,四十三便士是不是等于七先令六便士三法寻呢?”
我说:“对!”虽然姐姐马上打了我两个耳光,可是我的回答扫了潘波趣先生打趣的兴致,叫他顿时哑口无言,我还是感到十分得意。
不一会工夫,潘波趣先生兴致又上来了,他叉起两条胳膊,紧紧按在胸口,又重新大拧其螺旋。他问我:“孩子!郝薇香小姐究竟长得怎么样?”
我说:“很高很黑。”
姐姐连忙问他:“舅舅,是这样吗?”
潘波趣先生眨眨眼睛,表示我没说错;我一看,马上断定他从来没有见过郝薇香小姐,因为郝薇香小姐根本不是那样一个人。
潘波趣先生还自鸣得意地说:“很好!”(“就得拿这种办法来治他!夫人,我们总算没有失败吧?”)
乔大嫂回答:“那还用说吗,舅舅!我巴不得你经常治治他,只有你最有办法对付他。”
潘波趣先生又问我:“我说,孩子!你今天进去的时候,她在干什么来着?”
我回答道:“她坐在黑天鹅绒的马车里。”
潘波趣先生和乔大嫂一听这话,睁大眼睛四目相觑——其实这也难怪!——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坐在黑天鹅绒马车里?”
我说:“是呀,还有位艾丝黛拉小姐,大概是她的侄女儿,用一只金盘子,把糕点和酒从马车窗口里递给她。我们吃糕点喝酒,每人都有个金盘子。我也爬上了马车,站在车后吃,这是她吩咐我的。”
潘波趣先生又问:“还有别的人吗?”
我说:“还有四条狗。”
“大狗还是小狗?”
我说:“大极了,四条狗都在一只银篓子里抢小牛肉片吃。”
潘波趣先生和乔大嫂大惊失色,又一次睁大眼睛四目相觑。我简直成了个十足的疯子——这样信口开河,无中生有,都是严刑逼供逼出来的——世界上只要有那么一句胡说八道的话,我哪一句不会说给他们听!
姐姐问道:“老天爷呀,这辆马车究竟摆在什么地方呢?”
我说:“摆在郝薇香小姐的卧房里。”他俩的眼睛又瞪得老大。“可是没有套马。”我一任自己胡思乱想,原想给这辆马车套上四匹穿着豪华马衣的骏马,后来一想不对头,便连忙加上这么一句话来弥补漏洞。
乔大嫂问:“舅舅,真有这种事吗?这孩子说的是什么呀?”
潘波趣先生说:“听我说,夫人。据我看,是一辆轿车。你知道,她是个想入非非的人——非常想入非非——想入非非到要在轿车里过日子。”
乔大嫂问:“你看见她在里面坐过吗,舅舅?”
他这一回给逼得非说老实话不可了:“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她,怎么会看到她坐在轿车里呢?我溜也没溜过她一眼哩!”
“哎哟哟,舅舅!那你怎么跟她说话来着?”
潘波趣先生恼了,他说:“怎么,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每次上她那里去,总是让人带到她房门外边,门开了一条缝,她就从门缝里跟我讲话。这你总不见得不知道吧,夫人。这孩子呢,他是上那儿去玩的。孩子,你在那儿玩些什么来着?”
我说:“我们玩旗。”(请允许我声明一声:现在我一想起那一次说的许多谎话,自己也感到吃惊。)
姐姐接口道:“玩旗!”
我说:“是呀,艾丝黛拉挥一面蓝旗,我挥一面红旗,郝薇香小姐也从马车窗口里挥一面缀满了小金星的旗。挥过旗以后,大家又舞剑欢呼。”
姐姐说道:“舞剑!哪儿来的剑?”
我说:“从碗橱里拿出来的,我看见碗橱里还有手枪——有果酱——还有药丸。房间里根本没有阳光,完全靠蜡烛照明。”
潘波趣先生一本正经点了点头说:“夫人,这倒是真的。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我亲眼看见过。”于是他们两个人都睁大眼睛看着我,我特意装出一副十分惹眼的老实神气,也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又用右手揉着右边的裤腿玩儿。
要是他们再问下去,我一定非得漏底不可;我甚至差点儿就要说出院子里有一只大气球,幸亏当时我还有点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胡诌大气球的奇观妙景来得好,还是胡诌酒坊里有只大貔貅(1)来得好,否则早就脱口而出了。好在他们听了我说的那些奇迹,百思不得其解,正忙于议论,我才算逃过了。一直到乔歇下活儿、走进来喝杯茶,他们两个还在那里谈得起劲。姐姐见他进来,连忙把我捏造的那些见闻讲给他听,这与其说是为了讨他欢喜,倒不如说是为了调剂调剂她自己的脑子。
乔吃惊得不知所措,张大了他的蓝眼睛,滴溜溜的朝厨房里四下打量,我看到他这副神气,倒懊悔了起来;不过我只是为他而懊悔,坐在那里的那另外两个才不在我眼里呢。我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小妖怪,不过我只是对乔抱着这种内疚的心情,也只能对乔产生这种感情,至于那另外两个,尽管他们喋喋不休、争短论长,说我认识了郝薇香小姐会如何如何,受到她的恩惠又会如何如何,那可不干我的事。他们都一口咬定郝薇香小姐会“给我一些好处”,只是拿不准究竟会给我什么样的好处。姐姐巴不得我得到“财产”。潘波趣先生却觉得还不如给我一笔可观的奖金,让我去学个上等行当——譬如说,学个经营粮食种子的行当也好。后来乔提出了一个绝妙的想法,说是郝薇香小姐最多只会把那几条抢小牛肉片吃的狗送一条给我,这一下可挨了他们两个的大白眼。姐姐说:“你这个傻瓜讲不出好话,有活儿还是干你的活儿去吧。”于是乔只得走开。
后来潘波趣先生走了,姐姐也洗碗盏去了,我便偷偷溜到乔的打铁间里,在他那儿一直待到他收夜工,才对他说:“乔,趁着炉火还没有熄灭,我有句话要和你说。”
乔把脚凳放到炉子跟前说:“匹普,你有话要说吗?那就说吧。是什么事呀,匹普?”
我抓住他那只卷得高高的衬衫袖管,用大拇指和食指揉来拧去,说道:“你还记得郝薇香小姐家里的那些事儿吗?”
乔说:“记得?记得可牢呢!多妙啊!”
“乔,真糟糕,我完全是信口胡扯。”
乔大吃一惊,身子向后一缩,说:“你在说什么,匹普?难道你刚才说的都是——”
“对啦,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呀,乔。”
“不见得一句真话都没有吧?”他看见我站在那里直摇头,便又问道:“匹普,总不见得连黑天鹅龙(绒)的马—车都没有吧?至少狗总是有的喽,匹普?”他简直像劝我一样:“唉,匹普,就是没有小牛肉片,至少狗总是有的喽?”
“没有,乔。”
乔说:“至少一条狗总有吧?一条小狗总有喽?说吧!”
“没有,乔,连狗的影子都没有。”
我无可奈何地盯住了乔,乔也大惊失色地尽瞧着我。“匹普,老朋友!这可不行啊,老朋友!哎哟!你这还了得?”
“乔,你看这糟糕不糟糕?”
乔嚷道:“糟糕?糟糕透啦!你中了什么邪魔啦?”
我放开了他的衬衫袖管,在他脚跟前的煤灰堆上坐下来,搭拉着脑袋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魔呢,乔。不过,要是你没有教我把扑克牌里的‘奈夫’叫做‘贾克’,该有多好啊;要是我脚上的皮鞋不是这样笨重,我的手不是这样粗,该有多好啊!”
然后我就告诉乔说,我心里很不好受,却又没法向乔大嫂和潘波趣先生解释,因为他们对我蛮不讲理;又说起郝薇香小姐家里有一位骄气逼人的漂亮的年轻小姐说我低三下四,是个寻常小子,我也知道自己很平凡,却又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平凡才好;我说,我刚才说那些谎话,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过反正原因就在这里。
这真是一个玄妙的问题,至少对于乔和我来说,都觉得很不好对付。但是乔根本不用什么抽象玄妙的道理来解释,这样反而把问题解开了。
乔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匹普,有一点反正是错不了的,那就是,撒谎总是撒谎。不管这谎是怎么撒的,总是不撒才好。撒谎的老祖宗是撒旦,撒谎的结局就是变成魔鬼。以后可别再撒谎啦,匹普。你要想不平凡,可不能用这种办法呀,老朋友。至于什么叫做平凡,我还是一锅糊涂粥弄不明白。你有些方面已经很不平凡啦。你的个儿就小得很不平凡。你的学问也很不平凡哩。”
“没有的事,乔,我既无知又呆笨。”
乔说:“哪儿的话,你昨儿晚上写的那封信有多好!简直像印出来似的!我看信也看得多了——嘿!都还是上等人写的呢!——可是我敢赌咒,没有一封写得像印出来似的!”
“我还无知无识呢,乔。你太抬举我了。是这样嘛。”
乔说:“得啦,匹普,是这样也好,不是这样也好,我希望你总得先从平凡的学者做起,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不平凡的学者!就拿做国王来说吧,国王要不是在做小王子的时代就一笔一画从第一个字母学到最后一个字母,他能够坐上王位,头戴王冠,工工整整的写出那一条条法令来吗?”乔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接下去又说:“虽然我不能说我已经不折不扣地做到了,可是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这番话很有见解,使我看到了一些希望,鼓起了几分劲头。
乔若有所思地又继续往下说:“干小行业又挣不起钱的平凡人,恐怕还是照旧结交平凡人的好,去跟不平凡的人玩儿有什么好呢——说到玩儿,我又想起了,你说的旗子,那大概总不会假吧?”
“哪里有什么旗子,乔。”
“(旗子也没有一面,真叫我扫兴啊,匹普。)有也罢,没有也罢,这件事也不必多提了,要不然,你姐姐又要暴跳如雷了;这件事,也不能算是你故意撒谎。匹普,你听着,我是真心把你当作朋友,才和你这样说。只有真心朋友才肯和你说这种话。如果你不能顺着直道正路做到不平凡,可千万别为了要不平凡而去走邪门歪道。匹普,下次可别再说这些谎话了。活要活得规规矩矩,死要死得快快活活。”
“乔,你不生我的气吧?”
“哪里,老朋友。不过你要记住,你这些谎话实在说得太大胆、太吓唬人了——我说的是像小牛肉片和狗抢食那一类的事——我是你的真心朋友,为你好,我才劝你,匹普,等会儿你上楼去睡觉,要在床上好好想一想。老朋友,我就是这句话,下次可千万千万别再这样啦。”
我走进自己的小卧房,做过祷告,虽说并没忘记乔那番叮嘱,可是只怪我年幼无知,脑子里乱作一团,不识好歹,因此在床上一躺下来就胡思乱想:要是艾丝黛拉见了乔,准会觉得区区一个铁匠实在微不足道,准会笑他的皮鞋这么笨重,他的手这么粗。这样想了好久,又想到乔和姐姐此时只能在厨房里坐坐,我自己上楼睡觉之前也只能待在厨房里,可是郝薇香小姐和艾丝黛拉却决不会坐在厨房里消遣,她们的日常起居同我们这些凡俗的生活相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到迷迷糊糊入睡时,还在想我在郝薇香小姐家里“老是”如何如何;我在那里其实不过待了几个小时,倒好像已经待过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了;这其实不过是当天的事,倒好像已经成了旧岁往年的陈迹了。
对我来说,这一天是终身难忘的一天,因为这一天在我身上引起了巨大的变化。谁过上这样的一天,也会终身难忘的。请诸位设身处地想一想吧,假使你们一生中也有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这一天会和平常过得多么两样啊!读者诸君,请你们暂时放下书来想一想吧,人生的长链不论是金铸的也好,铁打的也好,荆棘编成的也好,花朵串起来的也好,要不是你自己在终身难忘的某一天动手去制作那第一环,你也就根本不会过上这样的一生了。
【注释】
(1)取其音近“啤酒”。原文bear(熊),音近beer(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