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教堂公墓里读家人的墓碑时,还刚学会认字,只认得出墓碑上那些字是由哪几个字母拼起来的。连那些字的简单意义还弄不明白;譬如说,看到“暨夫人”几个字,我竟当作是一种恭维话,恭维我父亲上了天,成了“天人”;幸好还没见到“下”字之类的字样,否则准会认为这位家属“下”了地狱,把他看得一文不值。我虽也上了“教义问答”课,可是这门功课规定必须弄明白的各种神学问题,我也完全理解得牛头不对马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曾把“君子守道终生如一”这句话当作这样一种义务来履行:每次走出家门到村子里去,非得沿着同一条道儿走不可,既不能从车匠门口经过,也不可拐到磨坊那儿去。
等我达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可以跟乔做学徒。一天没挣得这份面子,一天就得听乔大嫂编派,由她把我说成一个“葱烂了的”小子——所谓“葱烂了”,据我理解,就是“宠坏了”的意思。因此在这一段过渡时期,我非但要侍候在打铁炉旁边做打杂的小厮,而且无论哪个邻居要找个孩子去赶赶鸟,捡捡石头什么的,总是承他们不弃,找我去当差。不过,姐姐又怕贬低了我们这样高门大户人家的家声,便在厨房壁炉架上放了一个钱盒子,让大家都知道,凡是我挣的钱一分一毫都放在盒子里。我还有个印象,似乎这里边的钱是准备以后捐献出去,以供偿付国债之用的,不过我知道我自己对于这笔钱反正休想过问。
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在我们村里开办了一座夜校;那就是说,这个可笑的老妇人有的是有限的资财和无限的病痛,她收了一批少年学生,每人每星期付给她两便士的学费,领受的教益就是每天晚上从六点到七点有一个机会看她睡觉。她租了一座小屋子,伍甫赛先生住在楼上,我们这批学生在楼下常常听得见他在楼上高声读祈祷书,那种一本正经的气派简直吓得坏人,有时候还要把楼板蹬得咚咚直响。据信伍甫赛先生每一个季度要“考查”学生一次。遇到这种考试大典,他总是卷起衣袖,头发根根竖起,给我们朗诵一遍马可·安东尼在恺撒尸体面前的那篇演说词(1)。念完以后,接下去少不得还要朗诵柯林斯(2)的《七情六欲歌》——其中我最钦佩的是伍甫赛先生所扮演的复仇之神。只见他把沾满血污的宝剑化为霹雳扔下下界,炯炯逼人的目光一扫,霎时降下一场刀兵之灾。一直到后来我亲自和七情六欲打过交道,对证比较之下,才发觉柯林斯和伍甫赛这两位先生的本领真还瞠乎其后,可惜当时我在这方面还是一窍不通。
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不但兴办了这样一座学府,还在那间屋子里开了一爿小杂货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店里有些什么货色,也弄不清任何商品的价格;好在她抽屉里放着一本油腻腻的小本子,记有各种商品的价格。有位名叫毕蒂的小姑娘就把这个小本子奉作神谕一般,全靠它安排店里的营业。毕蒂是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的孙女一辈;至于她和伍甫赛先生是什么亲属关系,恕我无能,这个问题我可实在弄不清楚。她像我一样,也是个孤儿;也像我一样,是由别人一手带大的。我觉得她那副穷极可怜的样子实在太惹人注目。老是头也不梳,手也不洗,鞋子破了也不补,鞋后跟也没有。这当然是指她平常的日子说的;星期日上教堂,倒也煞费苦心打扮上一番。
我攻克字母这一关,真好比是穿过一片荆棘丛生的地带,学会一个字母不知要费多少心思,身上不知要抓破多少块皮:这多半是靠自己无师自通;至于别人的帮助,则与其说得自伍甫赛先生的姑奶奶,倒不如说都是得自毕蒂。接着我又碰上了那九个数字(3),真好似撞上了九个窃贼,它们似乎每天晚上都要搞些新鲜花样,变换一副面目,叫我认不出来。不过,最后总算像个半明半亮的瞎子摸路似的,开始一点一滴地学习读书、写字和算算。
有一天晚上,我拿着石板坐在火炉边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乔写一封信。那时候,沼地上追捕逃犯的事大概已经过了整整一年,反正是已经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又到了冰厚霜浓的冬天。我拿了一份字母表放在脚跟前的炉子上,参照上面的字样,足足花了一两个钟头,一笔一画地用石笔横描竖抹,才用印刷字体写出了这样一封信:
我辛爱的乔,西望你生体好,西望马上就能教你人字,乔啊,那时我们该有多么高心啊!等我做了你的土弟,乔啊,那该有多么开心啊。请想信我一片针心。匹普上。
其实我何苦非写信给乔不可呢;他就坐在我身边,而且眼前只有我们两个人,有话尽管好说。可我毕竟还是把这封书信(连同石板)亲手送了出去,乔接在手里,简直把它当作了大学者的大手笔。
乔睁大了一双蓝眼睛嚷道:“啊,匹普,老朋友!你真是个大学者啊!我没有说错吧?”
我朝他手里的石板溜了一眼,看到那上面的字迹七高八低,觉得不好意思,便说:“我才巴不得有这么一天呢。”
乔说:“哦,这是个‘J’字。还有这个‘O’字写得功夫真到家!匹普,这个‘J’加上这个‘O’,不就是‘乔’字吗?”
到眼前为止,除开这个最简单的字儿以外,我还从来没有听见乔念过其他的一字半句。上一个星期天在教堂里,我偶然把祷告书拿颠倒了,在他眼里看来,似乎倒是顶顺眼,还认为我完全拿得对呢。为了抓住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教乔读书识字是否应当从头教起,我便说:“对啊!你再读下去吧,乔。”
乔慢吞吞地把那块石板打量了一会,说道:“要我读下去吗,匹普?一,二,三。怎么啦,匹普,这里面竟有三个‘J’字,三个‘O’字,连起来就是三个‘乔’字!”
我俯着身子,用食指指着石板,把那封信从头到尾读给他听了。
我一读完,乔就说:“真了不起!你真是个大学者!”
我带着几分自命高明的神气,问他道:“乔,‘葛吉瑞’这个字你怎么拼?”
乔说:“我用不到拼这个字。”
“假使你拼起来,怎么拼法呢?”
乔说:“压根儿没办法假使,不过嘛,我倒是挺喜欢读书的。”
“你真喜欢吗,乔?”
乔说:“喜欢得了不得。要是谁能给我一本好书,或是一张好报纸,在我面前生一炉好火,让我坐下来读,别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老天爷啊!”说到这里,他擦了一下两个膝盖,又继续说下去:“你看见一个‘J’字,又看见一个‘O’字,你就可以说:‘J-O,哎,这儿有个乔字。’读书多有趣啊!”
我于是得出结论:乔的文化水平,好比当时的蒸汽机,还处于极幼稚的状态。于是我就趁势再问下去:
“乔,你像我这样年纪,也上过学吗?”
“没有,匹普。”
“乔,你像我这样年纪,干吗不上学呢?”
乔拿起拨火棍,慢吞吞地在炉格中间拨弄着火。平常他一有了心事,就要干这档子事儿。他说:“说来话长,匹普。我来告诉你,匹普。我爸爸是个酒鬼,喝醉了酒就哼(狠)起心来捶我的妈妈。说实在的,他平常哪里有什么打铁的铁墩,肉墩倒是有,不是拿我当作肉墩,就是拿妈妈当作肉墩。至于他打起我来,那一股蛮劲只有他打铁时才用得着,可惜他就没有使出来打铁。——匹普,你听着吗?你明白吗?”
“我都听着,乔。”
“结果,妈妈跟我两个人出逃了好几次;妈总是出去替人家帮工。她老是对我说,‘乔,求求老天爷赐福,你也该上学去读点书啦,孩子。’她几次送我上学。爸爸偏偏又是心肠那么好,没有了我们娘儿俩就活不了。因此,一打听到我们的下落,就邀了一大伙人,大叫大嚷闹到人家门口,弄得那些收留我们的人家没有了办法,只得把我们娘儿俩交还给他。他把我们一带到家里,又天天捶我们。你看,匹普,”乔本来满腹心思地拨弄着炉火,说到这里便歇了手,望着我说:“这样一来,我就上不成学了。”
“那还用说吗,可怜的乔!”
乔一本正经地把火炉捅了两下,又说道:“不过我告诉你说,匹普,看待一个人总要有什么说什么,说句天公地道的话,我爸爸的心肠究竟还是好的呀,你明白吗?”
我并不明白,可是我嘴上并没这么说。
乔又说:“也好!匹普,总得有人去挣饭吃嘛,要不就没有饭吃,你明白吗?”
这一点我倒明白,便照直说了。
“到最后,我父亲总算没有反对我干活,我便干上了现在这一行,他也是干的这一行,只是他没有好好干下去罢了。告诉你,匹普,我可干得相当卖力呀。不久我就挣钱养活他,一直养到他满脸红肿、发麻风病去世为止。我想在他墓碑上刻上这么两句话:‘不管他身上有多少缺点,可别忘了他是个好心眼。’”
乔背诵这两行诗时,显得非常得意,而且念得十分用心,辞意分明;我不由得问他,这两行诗是不是他自己做的。
乔说:“是我做的,我自己做的。我一下子就做出来了。就好像一榔头敲出了一只马蹄铁一样。我一辈子也没有感到过这样惊奇——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脑袋——说真的,我怎么敢相信我自己的脑袋呢?我刚才说了,匹普,我真想把这两句话刻在他墓碑上,可做诗是花钱的玩意儿,不管你怎么刻,刻大一点要钱,刻小一点也要钱,结果还是没有刻成。出棺材的钱是省不了的,其他能省的都得省下来留给我妈妈。她身体不好,又没有一个子儿。可怜她没有活多久也就跟在他后头上西天去了。”
乔的蓝眼睛里有点眼泪汪汪,用拨火棍柄头上的圆捏手一会儿擦擦左眼,一会儿又擦擦右眼,神色极不愉快,极其难受。
乔说:“后来我一个人住在这儿,怪寂寞的。就在那时候认识了你姐姐。嘿,匹普呀,”乔说到这里,愣着眼尽瞧我,好像料定他下面那句话一说出口,我一定大不以为然似的。他说:“你姐姐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女人呀!”
我禁不住望着火炉,掩饰不住我的怀疑。
“匹普,不管咱们自己人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法,也不管外面人怎么看法,你姐姐毕竟是——”乔说到这里,嘴里吐一个字就要用拨火棍在炉格上敲一下,“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女人!”
我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话回答他,只得说:“你这样想,真叫我高兴,乔。”
乔连忙接腔说,“我也是这样。我这样想,我自己也高兴呢,匹普。她皮肤红一些,身上这儿多几根骨头,那儿少一点肉,这对于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俏皮地说,如果对他都没关系,还对谁有关系呢?
乔同意我的话,他说:“对呀!就是这话呀。你说得对极了,老朋友!我认识你姐姐的时候,人们都在纷纷传说,说你是她一手带大的。人们还说她心地有多么好,我也跟大家一起这么说。再说到你呢,”乔做出一副怪模样,好像看见了什么恶心的脏东西似的,“你当时是那么瘦小,那么软遢遢的,根本不像个人样儿,你自己看了真不知道要怎样不好意思呢!”
我并不十分爱听他这番话,我说:“别尽想着我吧,乔。”
他温柔而忠厚地回答道:“匹普,我可想着你哩。我看准你姐姐已经拿定主意,愿意嫁到这个铁匠铺里来了,我就正式提出要跟她做终身伴侣,要她和我一块儿上教堂去请牧师证婚,同时我跟她说:‘把那个可怜的娃娃也带过来吧。愿上帝保佑这可怜的娃娃。铁匠铺里也不多他一个人!’”
听到这里,我不禁失声大哭,搂住他的脖子,请他原谅;乔也连忙放下拨火棍抱住我,说:“我们永远是最好的好朋友,你说是不是,匹普?别哭啊,老朋友!”
谈话给打断没多久,乔又继续往下说:
“所以,你瞧,匹普,我们就在一块儿啦!事情总算圆满,所以我们就在一块儿啦!回头你就教我认字,匹普,不过我得声明在先,我非常笨,像条笨牛,而且我们这档子事可不能让乔大嫂知道。我说,我们还是来偷偷地干吧。为什么要偷偷地干呢?我来慢慢地把道理讲给你听,匹普。”
他又拿起拨火棍;我看他要是没有了这根拨火棍,只怕话就要说不下去呢。
“你姐姐太爱官人了。”
我大吃一惊,说道:“她太爱官人,乔?”原来我一听见他这句话,就影影绰绰有了一种想法,认为姐姐莫不是爱上了什么海军大臣或是财政大臣,要跟乔离婚了?(我看我还得补充一句,就是,那时我心里也真巴不得这样才好。)
乔说,“是太爱官人了,我是说,太爱官(管)我们两个人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乔接下去说:“她不喜欢家里有读书人,特别不愿意我成为读书人,生怕我读了书会造反,你明白吗?”
我正打算向他问明究竟,可是刚刚说到“为什么”三个字,话头又给乔截断了。
“别忙,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匹普;别忙!我并不否认,你姐姐老是像个暴君似的骑在我们头上。我并不否认,她是打得我们翻过朝天筋斗,是骂得我们昏天黑地。她暴跳如雷的时候,匹普,”乔压低了嗓子,朝门口瞟了一眼,“老实说,谁不把她当作一头怪物才怪呢。”
乔说到“怪物”这个词儿时的声调语气,简直好像是在描写一个三头六臂的妖怪。
“你刚才的话给我打断了,你大概是要问我为什么不造反吧,匹普?”
“一点不错,乔。”
乔把拨火棍递到左手,腾出右手来摸摸颊须;只消看见他做出这种心平气和的举动,我就休想再听到他发表什么高见了;“唔,你姐姐是个精明人呀。实在是个精明人。”
我问他:“什么叫精明人?”我心里想,这一下可问得他答不上来了吧。万万没料到乔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胸中早有成竹,只听得他答道:“精明人就是她呀。”这样一个圈子绕过来,倒说得我哑口无言了。
乔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重新摸弄着颊须说:“我可不是个精明人。最后还有一点,匹普——这一点我必须认真说给你听,老朋友——我那可怜的妈妈也是个劳苦女人,一辈子辛辛苦苦,做牛做马,伤透了她那颗诚实的心,活在世上没有过上一天太平日子,因此我最怕错待了女人,亏待了人家;要错的话我也宁可倒个过儿,大不了自己多添些儿麻烦。匹普,老朋友,我但愿我一个人多受些气,只希望抓痒棍不要落在你身上。我但愿抓痒棍都由我来承当,可是这实实在在、的的确确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匹普,所以假使有什么地方看顾你不周到,希望你别计较。”
我虽然年纪小,可是我相信,从那天晚上起,我对乔又添了一份敬意。从此以后我们还像往常一样平等相处。不过从此以后,每逢平静无事的时候,我坐在那里望着乔,心里想着他的为人,往往就会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我觉得从心坎里敬仰他。
乔站起来在炉子里添了些煤,说:“瞧这自鸣钟已经在打叠精神,准备敲八点了,可她还没有回家!希望不要是潘波趣舅舅的母马踩上冰块、失足滑倒才好呢。”
原来逢到赶集的日子,乔大嫂总是陪着潘波趣舅舅上街去买些家常吃的用的,因为买这些东西只有女人在行,而潘波趣舅舅是个单身汉,又信不过自己家里的用人。这一天又是个赶集的日子,乔大嫂又出去当差了。
乔生好了火,把炉子打扫干净,跟我一块儿走到门口,听听大路上可有马车的声音。夜空晴朗,寒意袭人,风吹在脸上好像刀割,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白霜。我想,今天晚上如果有人躺在沼地里,那非得给冻死不可。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思忖道:冻到快要咽气的时候,抬头望望这一大片亮晶晶的星海,却得不到一丝半点儿援助或怜悯,那该有多么可怕呀!
乔说:“那马儿来了。听这蹄声,清脆得像铃铛一样!”
那匹母马今天跑得比平常快多了,所以马蹄铁踩在坚硬的路面上,声响悦耳极了。我们搬了一张椅子出来,准备给乔大嫂下车时垫脚。又把炉火拨旺,让归来的人们可以从窗子上看到亮光。最后又在厨房里仔细检查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东西没有放好。我们安排完毕,马车也到了门口,只见乔大嫂和潘波趣舅舅两个人全身裹得密不通风,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乔大嫂马上下了车,潘波趣舅舅也马上跳下车来,随手拿了一件马衣披在马身上。大家马上走进厨房,大量的冷空气也跟着我们一块儿涌进屋子里,似乎一下子把炉子里的热气全给赶跑了。
乔大嫂连忙兴冲冲地解下披肩,也没解帽带,就把头上的帽子往后一推,搭拉在脑后,一面说道:“嘿,这孩子如果今天晚上还不知道感恩,他就一辈子也不会感恩了!”
我尽了一个孩子的最大能耐,装出一脸感恩的神气,其实我完全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非要我表示感恩不可。
姐姐说:“我只希望他不要给葱烂了。我真放心不下呀。”
潘波趣先生说:“夫人请放心,她不是那种人,她才有见识呢。”
她?我望着乔,撅着嘴唇,蹙着眉头,打出个信号,意思是说,这个“她”是什么人?可是乔也只顾撅着嘴唇,扬着眉毛,直瞧着我,意思也是说,这个“她”是谁?不料乔这个动作当场给姐姐看见了,他只得连忙拿出平常应付这类处境的息事求和的样子,用手背抹了下鼻子,直瞧着姐姐。
姐姐没好气地说:“怎么啦?干吗要这样眼睛睁得老大、大惊小怪的?难道是家里起了火不成?”
乔谦和而又委婉地说:“因为听见有人说起什么她不她的——”
姐姐说:“她就是她呗,总不见得管郝薇香小姐叫‘他’吧?哪怕像你这样一个傻瓜蛋也不会傻到这个地步吧。”
乔问道:“就是镇上那位郝薇香小姐吗?”
姐姐反问道:“不是镇上的郝薇香小姐,难道还有镇下的郝薇香小姐不成?她要这孩子上她那儿去玩玩。匹普当然得去啦。我看他还是乖乖地去玩玩的好,要不然,叫他试试我的厉害看!”姐姐一面说,一面对我伸脖子晃脑袋,仿佛是督促我千万要拿出轻松活泼、会玩会耍的本领来。
我早就听说过镇上这位郝薇香小姐——在这一带方圆数里之内,哪个不知道镇上的郝薇香小姐是一位家财豪富、性格冷酷的小姐,独自个儿住一幢阴暗的大房子,窗封门锁,严防盗贼,过着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乔吃惊地说:“哎呀,有这样的事!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认识匹普的?”
姐姐嚷道:“你这个傻瓜蛋!谁说她认识匹普来着?”
乔又谦和而又委婉地说:“刚才不是有人提到她要匹普上她那儿去玩吗?”
“她就不可以问问潘波趣舅舅,能不能替她找到一个孩子上她那儿去玩玩吗?难道潘波趣舅舅就不能做她的房客,有时候上她那儿去交房租,听她谈起吗?——至于潘波趣舅舅该三个月去一次还是半年去一次,这也不必跟你说了,跟你说得太仔细,反而会把你弄糊涂了;反正潘波趣舅舅有时候是要上那儿去走动走动的。难道她就不可以趁这机会问问能不能替她找到一个孩子,带到她那儿去玩玩吗?潘波趣舅舅一向体贴我们,关心我们——尽管你也许并不是这么想的,约瑟夫(4)。”姐姐说这话时,责备的语气极重,简直把乔看成一个最最没有心肝的外甥,接下去又说:“难道潘波趣舅舅就不可以在她面前提起这孩子吗?瞧这孩子,站在那儿还神气活现呢!自从他生下地来,我就给他当奴才当到今天!”——其实我可以郑重担保,我根本就没有神气活现。
潘波趣舅舅嚷道:“你说得真好!说得真是清楚明白,要言不烦!好极了!喂,约瑟夫,这一下你该明白了吧?”
乔怪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把鼻子抹了又抹,姐姐依旧用责备的口吻说:“不,约瑟夫,你还不明白——你恐怕根本想不到。约瑟夫,你也许自以为明白了,其实你还是没有明白。因为你不知道,潘波趣舅舅替我们想得多么周到,他认为这孩子这次上郝薇香小姐家去,说不定关系着他这一辈子的福分,因此打算今天晚上就让这孩子坐着他的马车一块儿赶到镇上去,在他家里住一夜,明天上午亲自送到郝薇香小姐家里去。哎哟,我的老天爷呀!”姐姐忽然急得不可开交,把帽子也扯下来了,嚷道:“我只顾站在这儿跟两个大白痴说话,忘了潘波趣舅舅还等着呢,马儿在门外也会着凉的,这孩子从头到脚都是泥灰,还得洗一洗呢!”
说着,就像老鹰扑羊羔似的,一把揪住了我,把我的脸紧紧按在水槽内的木盆里,让我的头凑在水桶的龙头下面,给我涂上肥皂,揉啊搓啊,擦啊敲啊,搔啊刮啊,一直折磨到我要发疯,方才罢休。(在这里我不妨顺便一提,我看我有一门学问比当今哪一位权威学者都要精通,那就是,一只结婚戒指在人的面孔上无情地擦过来擦过去,会隆起多高多宽的道道儿来。)
沐浴完毕,姐姐给我穿上质地最硬的干净麻纱衣服,就好像给少年犯穿上粗麻布衣服一样,又给我绷上一套紧窄得不能再紧窄、难受得不能再难受的外衣。接着便把我交给潘波趣先生,潘波趣先生俨然以一个地方官的身份正式接收了我,向我唠叨了一通早就迫不及待要唠叨的话儿:“孩子,永远记着,要报答一切亲友的恩典,尤其要报答把你一手拉扯大的人!”
“再见,乔!”
“上帝保佑你,匹普,老朋友!”
我从来没离开过乔。刚坐上马车,一半是因为眼睛里沾着肥皂泡,一半是因为心里难受,连天上的星星也看不见。后来虽然看见星星一个又一个地向我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可是星星却解答不了我的问题:究竟我为什么要上郝薇香小姐家里去玩呢?究竟要我到那里去玩些什么呢?
【注释】
(1)见莎士比亚著《尤利乌斯·恺撒》第三幕第一场。
(2)柯林斯(1721—1759):英国感伤派抒情诗人。
(3)显系指算术教科书中1—9九个数字。
(4)约瑟夫是乔的正式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