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到我死了以后,如果雷溪芒草地附近那座沉静而古老的宅第里经常有鬼魂萦绕出没,那鬼魂一定就是我了。唉!想当年艾丝黛拉住在那里的时期,我那个神不守舍的魂灵简直是无分昼夜地在那儿流连忘返。尽管我的躯壳是在原地,可是我那个魂灵却老是绕着那座宅第徘徊,徘徊,一直不停地徘徊。
艾丝黛拉寄居的那家人家的主妇,名叫白兰莉夫人,是个寡妇,有个女儿比艾丝黛拉大了好几岁。从外表看,倒是娘显得年轻,女儿见老;肤色也是娘红润,女儿枯黄;娘生得轻佻谑浪,女儿却古板得像个修女。母女俩都有所谓很高的社会地位,上门来看她们的客人以及她们出去拜访的客人,都是多得不可胜数。艾丝黛拉和她们母女之间纵然不是毫无感情,至少感情也极其淡薄,只是彼此心里明白,艾丝黛拉少不了她们,她们也少不了艾丝黛拉。白兰莉夫人在没有过退隐生活以前,和郝薇香小姐是朋友。
我每次进白兰莉夫人家的门,出白兰莉夫人家的门,艾丝黛拉总要用尽心机让我受尽种种大大小小的折磨。由于我和她的关系使然,我对她熟不拘礼,却又不能讨她欢喜,因此弄得我心烦意乱。她不但利用我去戏弄爱慕她的男性,还利用我和她之间熟不拘礼的关系,把我对她的一片痴情经常恣意糟蹋。我尽管和她无比亲近,却总觉得只能望洋兴叹——我看,哪怕我是她的秘书,是她的管家,是她的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兄弟,是她的穷亲戚,以至是她未婚夫的弟弟,也不至于会这样苦恼。我们彼此直呼其名,这虽是我的一种特权,可是在眼前的情况下,却反而加重了我的痛苦;她的其他情人听了固然可能会发狂,其实当时我自己倒是的的确确差点儿发了狂。
爱慕她的人多得不可胜数。可能是出于嫉妒吧,我只要看见有谁接近她,就会认为是爱上了她;不过,即使不算这些,爱她的人还是多得数不清。
我常常到雷溪芒去看她,在城里也常常听到她的消息,还常常带着她和白兰莉母女到河上去划船。无论郊游,过节,看戏,听歌剧,听音乐,跳舞,总之,一切游乐的场合,只要有她在,我都要紧追不舍,结果都是自寻烦恼。和她在一起,我没有快活过一个钟头,可是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却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念叨,能和她待上一辈子,该有多快活啊。
在我们这一段交往的过程中(我当时觉得这个过程相当长,看了下文便知),她总是经常要流露出那种口吻,似乎我们的交往是别人硬加在我们头上的。有时候,她的这种口吻,还有她用惯的其他种种口吻,也会遽尔戛然而止,似乎对我动了怜悯之心。
比如一天傍晚,窗外暮色渐浓,我们在雷溪芒那幢宅子里的一扇窗前各自坐着,她便这样突然抛开了自己惯常的口吻,对我说:“匹普,匹普,对你的警告你真的一点也不听听吗?”
“什么警告?”
“小心我。”
“艾丝黛拉,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小心别被你迷住吗?”
“还亏你说呢!假使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也算是白长了两只眼睛。”
我本打算说,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爱情都是不长眼睛的,可是我毕竟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始终受着一种情绪的牵制,觉得既然她知道自己的婚姻要由郝薇香小姐做主,我假使一味逼她,岂不是太不厚道了吗?(说起来,这方面给我造成的痛苦也真不小啊!)我老是担心,她心比天高,既然知道了个中的情由,对我就十分不利,她要是存心反抗,苦的就是我了。
我只得说:“不管怎么说吧,眼前我可没有接到你什么警告啊,因为这一次反正是你写信叫我来的。”
艾丝黛拉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冷笑,说:“这倒是老实话。”看到她这种冷笑,我总是感到心寒。
她望望窗外的暮色,接下去说:
“过天我就得回沙堤斯庄屋去看看郝薇香小姐了。来回都由你伴送,不知你可愿意?她希望我不要单身一人出门,又不愿意我把女佣带去,因为她神经过敏,生怕那些下人闲言闲语。你能陪我去吗?”
“你真问得出来,艾丝黛拉!”
“这样说,你能陪我去喽?假使你方便的话,日期就是后天。我把钱袋交给你,一切费用都托你代为取付。劳驾你一趟的条件就是如此,明白吗?”
我说:“遵命。”
这次要我陪她回家,事先就只是这样关照了我一声,以后几次也都是如此。郝薇香小姐从来没有写过一封信给我,我连她的手迹都无幸得见。隔了一天,我们一块儿去看郝薇香小姐,郝薇香小姐依旧坐在我第一次看见她的那间屋子里;不消说得,沙堤斯庄屋里没有一点变动。
她把艾丝黛拉疼得什么似的,甚至比我上一次看见她们在一起时还要可怕;我特意又用了“可怕”这两个字眼儿(1),决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她那火热的眼色,拥抱艾丝黛拉时的那股劲头,着实叫人觉得有些可怕。艾丝黛拉的美貌,艾丝黛拉的谈吐,艾丝黛拉的一举一动,都叫她无限心醉;她坐在那里一面望着艾丝黛拉,一面咬着自己发抖的手指,仿佛恨不得把这个亲手培养的尤物吞下肚去一般。
后来她又把目光从艾丝黛拉身上移到我身上,那目光犹若火炬,一直照到我心里,窥察着我心灵上的创口。她这次也不避艾丝黛拉,就用那种巫婆似的急不可耐的口气,又问我那句话:“匹普,她待你好不好啊?她待你好不好啊?”晚上我们坐在她那个闪烁明灭的火炉旁边时,她的样子真是可怕到了极点:她把艾丝黛拉的手在胳膊下面一夹,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然后就重新提起艾丝黛拉平日信里所说的话题,逼着艾丝黛拉一一报出她已经迷住了哪些男人,姓甚名谁,身份如何。郝薇香小姐在细细玩味这张名单时,那种专心致志的劲儿,只有受尽了创伤、丧失了理性的人才会有。她另一只手还扶着拐杖,下巴支在拐杖上,一双病态的明亮的眼睛不住地瞪着我,真像个鬼魂。
这情景虽然使我难堪,深感寄人篱下不是滋味,甚至感到丢脸,但是我倒从中看出了,郝薇香小姐是有意让艾丝黛拉替她向男人报仇,非等她报够了仇,称了心,是决不会把艾丝黛拉嫁给我的。我也从中看出了,郝薇香小姐所以先把艾丝黛拉许给我原因何在。她把艾丝黛拉放出去招蜂惹蝶,去折磨男人,去糟害男人,其居心之恶毒,正在于经她这样一安排,追求艾丝黛拉的男人对艾丝黛拉就势必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谁要是押这个赌注,谁就必定输得精光。我还从中看出了,虽然这块为众人所竞逐的瑰宝早已内定给我,我却也先得承受这些丧心病狂、匪夷所思的折磨。我还从中看出了,我的好事之所以一再迁延,我的前监护人(2)之所以绝口不提他曾正式与闻这项内定的计划,都不是没有原因的。总之,我算是看清了此时此地所见到的郝薇香小姐,也看清了一向所见惯的郝薇香小姐;我算是看清了她终年深居不见天日的这座阴暗污浊的宅子原来是一个十足的幽灵。
屋子里点的那些蜡烛,都插在贴墙的烛台上。蜡烛离地面很高,室内难得更换空气,这种人为的光亮也总是死气沉沉,一成不变。我扭头看看这些蜡烛,看看那淡淡的烛影,那不走的钟,那胡乱扔在桌上和地板上的早已成为明日黄花的新娘服饰,看看那个可怕的女人,那在炉火映照下投射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鬼一样的巨大的身影,总之,看到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进一步证实我这种解释,我这种愈想愈不敢相信的解释。我从这间屋子想到楼梯平台对面那间摆开了长桌的大房间,一想到长桌中央那件装饰品上一团团挂下来的蛛丝,桌布上那些爬来爬去的蜘蛛,护壁板后面兴兴头头地大肆活动的耗子,地板上那些摸来摸去爬爬停停的甲虫,我就觉得我这种解释处处都找得到证据。
就在这一次回家时,艾丝黛拉和郝薇香小姐顶了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们两个发生龃龉。
上文已经说过,我们三个人围炉而坐,当时郝薇香小姐仍然夹着艾丝黛拉的胳膊,握着艾丝黛拉的手,艾丝黛拉却渐渐想要挣开了。这个自尊的姑娘,其实早已不止一次流露出受不了的神气,她对于郝薇香小姐这种过于热烈的感情,与其说是乐意接受或是有什么共鸣,倒不如说是勉强容忍。
郝薇香小姐一双眼睛顿时像闪电一样射在她身上,喝道:“怎么!你讨厌我了吗?”
艾丝黛拉一面抽出胳膊,一面回答道:“只是有些讨厌我自己罢了。”说着,就走到大壁炉架跟前,站在那里低头看着炉火。
郝薇香小姐气得直拿拐杖敲地板,大声嚷道:“你给我说实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居然讨厌起我来啦。”
艾丝黛拉不动声色地望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看着炉火。尽管对方如此蛮横暴躁,简直有点凶狠,艾丝黛拉的娉婷的身姿和美丽的脸蛋却显得那么沉着而冷漠。
郝薇香小姐大声叱道:“你这个木石不如的东西!你的心是冰块做的!”
艾丝黛拉依旧无动于衷,斜倚在壁炉架上动也不动,只是转了一下眼珠,说:“什么?您骂我的心是冰块做的?您是骂我啊?”
郝薇香小姐毫不留情地反问道:“你的心还不冷酷吗?”
艾丝黛拉说:“您自己有数,我是您一手教出来的。您用不着夸我,也用不着骂我;用不着赞我好,也用不着嫌我歹;总之,我的一切还不都得由您担待。”
郝薇香小姐越发伤心地嚷道:“你瞧她,瞧她啊!你瞧她,心肠这么狠,无情无义,连养育了自己的家也不放在眼里了!可怜我那时候正在心碎肠断、鲜血淋漓的当口,我就把她领了来,抱在我这不幸的怀抱里,疼得什么似的把她疼了这么多年!”
艾丝黛拉说:“当初领养我,跟我可没关系。那时候我就算已经会走路能说话,也顶多不过是这么个小孩子罢了。可您还要我的什么呢?您待我是非常好的,我的一切都得之于您。您还要我的什么呢?”
对方回答道:“爱!”
“我已经给了您。”
郝薇香小姐说:“没有。”
艾丝黛拉依旧保持着安详自在的风度,决不像对方那样粗声大气,决不像对方那样时而勃然大怒、时而柔情脉脉,只是含讥带讽地说:“寄妈,我已经说过,我的一切都得之于您。我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听您处置。您给我的一切,可以由您任意拿回去。除此以外,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您没有给我的东西,现在却要我给您,我尽管想报答您的恩典,尽到我的责任,可也办不到啊。”
郝薇香小姐凶狠狠地把目光转到我身上,嚷道:“难道我还没有给过她爱!难道我还没有给过她火一般的爱?我爱她一向爱到吃醋的地步,爱到心疼的地步!亏她有脸向我说出这种话来!让她把我当疯子好了!让她把我当疯子好了!”
艾丝黛拉答道:“为什么我要把您当疯子?别人倒也罢了,我怎么会把您当疯子?您的处心积虑,世界上还有谁知道得比我清楚?您那样心心念念记着过去,还有谁知道得比我清楚?我从小就坐在这炉边,坐在至今还在您身旁的这张小凳子上,受您的教育,一抬头就看得到您的脸,那时候我看见您的脸还觉得古怪,觉得害怕呢!”
郝薇香小姐呻唤道:“可是早就忘得精光了!从前的事早就忘得精光了!”
艾丝黛拉反驳道:“怎么忘得了,怎么忘得了!一点一滴都当作宝贝似的藏在我的记忆里呢。您几时看到过我违背了您的教训?您几时看到过我忘记了您的指点?”艾丝黛拉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胸口,又继续说下去:“凡是您不容许的东西,您几时看到我这心里有过?您自己说句公道话吧。”
郝薇香小姐一面用双手撩开散乱的白发,一面呻唤道:“太傲慢了,太傲慢了!”
艾丝黛拉答道:“是谁教我傲慢的?我把这一课学到了家的时候,又是谁夸奖我的?”
郝薇香小姐依然撩着头发,又呻唤道:“真狠心,真狠心!”
艾丝黛拉答道:“是谁教我狠心的?我把这一课学到了家的时候,又是谁夸奖我的?”
郝薇香小姐把双手一摊,尖声锐气地嚷道:“难道教你对我耍傲慢、发狠心不成?艾丝黛拉呀,艾丝黛拉,我的艾丝黛拉,你竟然对我耍傲慢、发狠心!”
艾丝黛拉有点惊异但仍不失镇定,对她瞅了半晌,此外并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半晌过后,重又低下头去望着炉火。
沉默了一阵以后,艾丝黛拉抬起眼来说道:“我们分别了这些时候,我来看您,您竟这样蛮不讲理,我实在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您所受的委屈以及造成这些委屈的原因。我从来不曾辜负过您和您给我的教训。我觉得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算是软弱的表现!”
郝薇香小姐大声嚷道:“报答我的爱难道也算是软弱的表现吗?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她看来这就叫软弱的表现!”
艾丝黛拉又显出了那种惊异而又不失镇定的神情,过了片刻,方才若有所思地说:“事情的来由,我现在倒好像渐渐有点明白了。比方说,您的寄女完全是由您关在这几间黑房里养大的,您从来不让她知道世界上还有阳光这么回事,她也从来不曾在阳光下见过您的脸容——比方说,开头您一直这样办,可是后来为了某种目的,您又要她去接触阳光,要她见识阳光下的一切,比方是这样,您会失望,您会生气吗?”
郝薇香小姐双手托住脑袋,坐在那里哼哼唧唧,身子在椅子上摇来晃去,只是不答言。
艾丝黛拉说:“再打个比方——这个比方更近乎事实——比方说,从您寄女懂事的时候起,您就不遗余力地教训她说,世界上有阳光这么回事,但阳光天生是她的冤家对头,是她命里的灾星,因此她非得时时刻刻仇视阳光不可,因为阳光已经摧毁了您的一生,她要是再不当心,也非得被它摧毁不可——比方说,开头您一直这样办,可是后来为了某种目的,您又要她见了阳光马上喜欢,她当然办不到,比方是这样,您会失望,您会生气吗?”
郝薇香小姐坐在那里静听(应该说似乎是坐在那里静听,因为我看不见她的脸,)不过她还是不答言。
艾丝黛拉说:“所以,您把我教养成了个什么样的人,就应当把我当个什么样的人看待。成功了几分,失败了几分,都不能算在我账上;反正,成功的失败的都加在一起,就成了我现在这么个人。”
这时郝薇香小姐已经坐倒在地上,那狼藉遍地、干瘪憔悴的新婚服饰把她团团围在当中,我简直不知道她是怎样落到这步田地的。我立即利用这个机会(我一直都在寻找这样一个机会),做个手势请艾丝黛拉小心照拂她,自己就溜到屋外去了。我临走时,艾丝黛拉依旧和先前一模一样倚着壁炉架站着。郝薇香小姐的满头灰白的长发飘散在地板上,和当年做新嫁娘时的那些残装剩饰混在一起,实在难看得够瞧的。
我怀着抑郁的心情,在星光下蹓跶了一个多小时,庭院、酒坊、荒芜的花园,到处都走到了。最后壮壮胆子返回屋里,看见艾丝黛拉坐在郝薇香小姐的膝下,正在缝补一件已经破旧得快要成为碎布片的新婚衣服;从此以后,我每次在教堂里见到墙上挂着那些年深月久、破烂褪色的横幅,就老是要想起这一件玩意儿。后来我和艾丝黛拉又像往日一样打起牌来,不过我们打牌的技巧都比往日高明了,而且现在是用法国式的打法。一个黄昏就这样打发了过去,后来我也就去睡了。
我睡在院子对面那座独立的房子里。在沙堤斯庄屋过夜,我还是生平第一次,无论如何睡不着。仿佛有千百个郝薇香小姐纠缠着我。枕头这边是她,枕头那边还是她;床头是她,床脚边还是她;盥洗室半开的门后是她,盥洗室里边还是她;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是她,楼下的一间屋子里还是她——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她。这漫漫长夜啊,它的脚步慢得像爬行,挨到两点钟光景,觉得这地方实在躺不下去,非得起来不可。于是披衣而起,走出门去,来到院子对面长长的石头过道里,打算绕到外边院子里去走动走动,散散心。谁知道一进过道,就看见郝薇香小姐像个游魂一般正在过道里走,一面还在低声哭泣。我立即吹灭蜡烛,远远跟在她后面,看她上了楼梯。她手里拿着一枝没有烛盘的蜡烛,大概是从她房里贴墙的烛台上取下来的,在烛光下她的样子十足像一个鬼怪。我站在楼梯下边,虽然没看见她开门,却闻到饭厅里的一股霉味,听见她在里面走动了一阵便返回卧室,在卧室里待了一会重新又进了饭厅,哭泣之声一刻也没有断过。过了一阵,我打算摸黑走出去,或者回自己的卧室也行,可是哪里办得到,直到曙光透进来,才辨别出方向。总之,这一阵工夫,我只要一走到楼梯下面,就听见她的脚步声,看见她的烛光在楼上移动,还听见她那无休无止的轻声哭泣。
第二天辞别时,郝薇香小姐和艾丝黛拉再没有发生龃龉,而且从那次以后,再没有在我陪艾丝黛拉回去时发生过龃龉;据我记得,此后我又陪她回去过四次。要说郝薇香小姐对艾丝黛拉的态度有什么改变,我看也无非是态度上似乎略略有了些顾忌,她的老样子还是始终没有改。
写到我生命史上的这一页,不提一提本特里·蛛穆尔的大名,是没法把这一页翻过去的;不然我才不想提他呢。
且说有一次,林鸟俱乐部举行大会,彼此照例正在吵吵嚷嚷,各不相下,美其名曰促进友情之际,忽然主持人叫大家肃静,因为蛛穆尔先生要为一位小姐祝酒。原来根据俱乐部堂堂的章程规定,这一次轮到这个畜生举行这项仪式。酒瓶顺次传下去,我觉得他好像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过,我跟他早已不和,这也不足为奇。使我又气愤又吃惊的是,他竟然要大家陪他一起为艾丝黛拉干杯!
我问:“谁家的艾丝黛拉?”
蛛穆尔含讥带讽地说:“你管不着!”
我又问:“住在哪儿的艾丝黛拉?你得说明白了。”作为林鸟俱乐部的一名成员,按规矩他是有这个义务的。
蛛穆尔故意不理睬我,他对大家说:“各位,她住在雷溪芒,是个盖世无双的美人儿。”
我悄悄对赫伯尔特说,这个卑鄙下流的白痴,他懂得什么盖世无双的美人儿!
祝酒之后,坐在他对面的赫伯尔特说道:“这位小姐我认识。”
蛛穆尔说:“是吗?”
我气得脸红耳赤地找补了一句:“我也认识。”
蛛穆尔说:“是吗?喔,天哪天哪!”
这头蠢驴就这么哼了一声,他再也作不出别的回答了(要嘛就是拿杯儿碟儿掷过来),可是他这一句话就已经气得我要命,总觉得话里含讥带刺,我便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这位可尊敬的“鸟儿”居然飞入“林”来(我们经常把俱乐部的聚会说成“飞鸟投林”,这种雅洁的出言吐语简直像议会里开会一般)——要为一位素昧平生的小姐干杯,这种行径我不能不认为太冒昧。蛛穆尔先生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责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索性给了他一个决绝的回答,说是他如果要决斗,我一定奉陪。
在一个基督教国家中,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当事双方是否还可以不流血而照常相处呢,在这个问题上“林鸟”们的意见是极不一致的。争论十分热烈,当场至少就有六位可尊敬的会员对另外六位会员表示,如果对方要决斗,他们一定奉陪。不过最后还是作出决定(事关荣誉,林鸟俱乐部就要作出判决):只要蛛穆尔先生拿得出一星半点的证据,证明他有幸认识那位小姐,匹普先生就应以无愧于上等人和“林鸟”的风度向他道歉,承认自己“一时失察,率尔动怒,殊属孟浪”等等。当下还规定,证据第二天就要拿出来(唯恐迁延时日,我们的荣誉感会冷却下来);第二天蛛穆尔果然拿来了一张艾丝黛拉亲笔写的字条,措辞很客气,声称她有幸和他跳过好几次舞。这一来我自然毫无办法,只得向他道歉,承认自己“一时失察,率尔动怒,殊属孟浪”等等,并且把自己先前打算决斗的想法完全斥为无稽之谈。然后蛛穆尔和我就坐在那里相互嗤之以鼻,足足相持了一小时,林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也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争论了一小时,最后宣布,说是会友友情又大有增进,进展实属神速云云。
这件事我现在说来轻易,可是在当时来说,却决不是件轻易受得了的事。当时一想到艾丝黛拉竟会垂青于这样一个卑鄙、笨拙、乖戾、远在中人之下的蠢材,我心里实在感到说不出的痛苦。直到如今,我依然认为,当时我所以一想到她对那条畜生屈身俯就便痛苦得受不了,完全是出于我对她的一片纯洁、豪爽、无私的热爱。毫无疑问,无论她垂青于何人,我都会伤心,不过,要是她属意的对象是个高尚些的人物,我的痛苦也不会那么难受,那么刺心。
我要查明蛛穆尔和艾丝黛拉的事原是再容易不过的,果然一下子就让我查明白了:蛛穆尔早已对她追求得很紧了,她竟也听任他追。过不多久,蛛穆尔对她更是达到了时时刻刻紧追不舍的地步,以致他和我两个人每天都要不期而遇。他坚持不懈,用的是死钉死追的手段,艾丝黛拉则索性把他攥在掌心里恣意捉弄——对他热一阵冷一阵,忽而对他近似殷勤,忽而又公然表示鄙薄,忽而和他相知很深,忽而又连他是何许人都记不得了。
贾格斯先生管他叫“蜘蛛”,着实没有叫错——他的确不愧为蜘蛛的同类,经常极其耐心地伏在一旁,伺机而动。除此以外,他对于自己的金钱财产和高贵出身,简直像个傻瓜蛋似的迷信得入了魔。这两个条件有时候倒也对他很有用处——可以用来代替爱情的专一。这只蜘蛛就是这样对艾丝黛拉虎视眈眈,死盯不放,把许多斑斓明媚的蜂蝶都吓跑了。他老是在那里吐丝结网,只要时机一到,他就扑上来了。
有一次在雷溪芒开舞会(当时有个风气,到处都举行舞会),满屋丽姝与艾丝黛拉相形之下,都黯然失色;艾丝黛拉到哪里,这个胡冲乱撞的蛛穆尔就跟到哪里;艾丝黛拉竟也那样纵容他,我因此拿定主意非得去找艾丝黛拉谈一下蛛穆尔的事不可。后来看见她独自一人坐在一簇鲜花丛中,只等白兰莉夫人来带她回家,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我马上走到她跟前,因为在这种场合下,她们两个人来来去去,几乎都是由我伴送的。
“你累了吗,艾丝黛拉?”
“够累的,匹普。”
“也难怪。”
“累又有啥办法,我还得写封信给沙堤斯庄屋,才能睡觉呢。”
我说:“是报告今夜的胜利吗?可惜战绩不佳呀,艾丝黛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胜利不胜利的,我不知道。”
我说:“艾丝黛拉,看看那边墙角里的那个家伙,他老是在朝咱们这儿瞧呢。”
艾丝黛拉并没有拿眼睛去看他,反而望着我,答道:“我看他干吗?请问,‘那边墙角里的那个家伙’,有什么值得我一看的?”
我说:“可不是,这话我正想要问你呢。那家伙今天晚上一直在你身边团团转。”
艾丝黛拉拿眼睛朝他一溜,回答道:“飞蛾和各种各样丑陋的昆虫,一看见亮堂堂的蜡烛就要来团团转。你叫蜡烛有什么办法?”
我答道:“蜡烛没办法,难道艾丝黛拉也拿不出办法吗?”
停了片刻,她才笑着说:“嗯!办法也许有吧。就算是有吧。你爱怎么说都行。”
“可是,艾丝黛拉,我求求你务必听我一句话。像蛛穆尔这种为大家所不齿的人,你居然也会趁他的兴,我看着实在难受。你要知道,人家都是看不起他的呀。”
艾丝黛拉说:“还有呢?”
“你知道,这个人不但外貌丑陋,肚子里也是一包草。是个脾气粗暴、成天绷着脸的低能的大笨蛋!”
艾丝黛拉说:“还有呢?”
“他除了有几个钱,还有他那些混蛋祖宗的一本糊涂家谱以外,简直一无可取,你知道不知道?”
艾丝黛拉又说了一声“还有呢?”每说一次,那双美丽的眼睛就睁大一些。
老是“还有呢”三个字,可真不是滋味;叫她多说一个字都办不到,于是想出了个打开局面的办法——把她这句话接过来,加重了语气对她说道:“还有呢!要知道我伤心也就伤心在这里。”
假使我能够断定她垂青于蛛穆尔不过是故意要伤伤我的心,那我心里倒反而会宽舒得多;可是她依旧像往常一样,完全把我置之度外,因此我决不能作如是想。
艾丝黛拉在室内扫视了一眼,说道:“匹普,别傻了,事情影响不到你。有些人可能会受到影响,那恐怕也是没法可想的。这种事不值得多谈。”
我说:“不,倒是很值得谈谈,要是哪一天我听见人家说,‘艾丝黛拉怎么竟会看中了一个乡巴佬,一个下流透顶的家伙,白白糟蹋了自己的仙姿丽质!’那叫我怎么受得了。”
艾丝黛拉说:“只要我受得了就行。”
“哎哟!别太骄傲了,艾丝黛拉!别太顽固不化!”
艾丝黛拉双手一摊,说:“刚才你还在责备我曲意俯就一个乡巴佬,这会子又责备我太骄傲,责备我顽固不化了!”
我迫不及待地说:“我难道冤枉了你?今天晚上我明明看见你向他使眼色,赔笑脸,你可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我。”
艾丝黛拉突然转过脸来瞧着我,纵然不是对我怒目而视,至少也是满面严肃、目不转睛地瞧着我,她说:“你是要我欺骗你,引你入彀喽?”
“难道你这是存心要欺骗他,引他入彀,艾丝黛拉?”
“对!岂止是他——除你而外,对谁不是这样!白兰莉夫人来了。我不和你多谈了。”
现在,我始终耿耿于怀、而且常常为之痛苦不已的这一段事,已经花了一个专章的篇幅交代过了,接下去我就可以放手叙述另一件事,这件事的来历还要久,其实远在我知道世界上有艾丝黛拉以前,远在她童稚的智慧受到郝薇香小姐的魔掌的戕害以前,就已经种下了根苗。
东方有个故事,说的是有个苏丹王打算于征战得胜之后,用一块极大的石板砸碎敌国君主的宝座。于是慢慢地先在石圹里采凿好石板,又在岩石丛中慢慢地掘出一条坑道,以便能用粗绳穿入坑道兜住石板,然后再把石板慢慢地吊起来架上屋顶,又把绳子一头兜住石板,另一头慢慢地穿过几里长的坑道,拴在一个大铁环上。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准备工作始告就绪;到了时候,深更半夜把苏丹王叫醒,把早就磨快专备此刻砍绳之用的利斧交到他手里,他举斧一砍,绳索断裂,于是石板就把那屋顶砸烂了。我的情形也是如此;砸烂屋顶的一切准备工作,远的,近的,都已安排就绪,只等举斧一击,我那个要塞的屋顶便要坍下来压在我的头上了。
【注释】
(1)第二十九章有关郝薇香疼爱艾丝黛拉的一段描写中用过“可怕”两字。
(2)因为匹普现在已经成年,故云“前监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