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 第六十六章 恋人发怒〔1〕

在爱米莉亚那样的诚意和好心感召下,即便皮厚心黑、劣性难改之如蓓姬,也不禁为之动容。对爱米亲切的话语和深情的抚慰,她作出的反应非常近乎感激,这种感情虽不持久,但短时间内几乎是真挚的。她编造的“不顾孩子惨叫,生生地把他从母亲怀里拽走”那段情节,堪称神来之笔。正是凭着这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蓓姬把她本已失去的朋友又拽了回来。可怜这个缺心眼的小爱米,接下来开始跟重逢的故人叙旧,我敢肯定那是她首先要谈的话题之一。

“难道他们就这样把你心爱的孩子给夺走了?”天真的爱米惊骇地问道。“哦,可怜的瑞蓓卡,你受苦了,我亲爱的朋友,我知道失去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回事,知道失去孩子的人有什么感受。老天保佑,你的孩子一定会还给你的,正像无比仁慈的上帝让我的孩子回到我身边一样。”

“孩子?我的孩子?哦,是的,当时我简直痛不欲生,”蓓姬稍稍愣了一下,旋即附和道,不过也许多少有点儿内疚。没想到人家对你如此深信不疑,毫无戒心,你却不得不立刻用谎话去糊弄人家,这使瑞蓓卡感到不自在。然而对于一开始就做假的人来说,这正是他们的悲哀。如果一句假话被信以为真,可以说是你得手了,你就必须造另一句假话使先前开出的期票不致露馅,如此你的谎言像滚雪球一般不可避免地越滚越大,而被揭穿的危险也随之一天天增长。

“他生生地从我身边给拽走的时候,我痛苦到了极点,”蓓姬接着说(但愿她别再坐到瓶子上去);“我想自己一定活不成了;幸好当时我得了脑炎,大夫对我已经不存希望,可我——我还是挺过来了,如今——如今我仍然活着,虽然穷困潦倒,无依无靠。”

“他多大了?”爱米问。

“十一岁,”蓓姬说。

“十一岁!”爱米感到很惊讶。“他是和乔治同一年出生的,可乔治已经——”

“我知道,我知道,”蓓姬急忙接过话茬,小罗登的年龄其实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伤心过度,我把好多事儿给忘了,最亲爱的爱米莉亚。我已经变了许多,有时候跟疯子差不多。我是说他从我身边给夺走的时候才十一岁。愿上帝保佑他可爱的面庞;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他的头发什么颜色?”胡涂透顶的小爱米还在钻牛角尖。“让我瞧瞧他的头发。”

蓓姬见她如此天真,险些笑出来。

“今天不行,亲爱的——我刚从莱比锡抵达此地,过些日子,等我的行李从莱比锡运到后,我给你瞧他的一幅画像,那是我在幸福的日子里画的。”

“可怜的蓓姬,可怜的蓓姬!”爱米说。“我真该好好感谢上帝,我太幸运了!”(尽管我们从小就接受来自女人的训诲,如果我们的处境比别人好,就应当感谢上苍;但这种虔诚的惯例究竟是否明智,我表示怀疑。)接着她照例开始这样想:我的儿子是普天下最优秀、最漂亮、最聪明的男孩。

“你将会看到我的乔吉,”爱米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慰蓓姬。她以为如果有什么能宽解蓓姬的悲怀,那就是这一招。

于是两个女人谈了有一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在这过程中蓓姬有机会向她久别重逢的朋友就她本人的经历提供一个最完整的版本。她告诉爱米,她与罗登·克劳利的婚姻始终遭到夫家的敌视,她一直被夫家的人当作眼中钉,肉中刺;罗登的嫂子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在蓓姬的丈夫面前搬弄是非,离间他们夫妻的感情,致使罗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从而与蓓姬疏远;蓓姬不得不对一切逆来顺受,包括贫困、侮慢、自己爱得最深的人对她的冷淡,一切都看在她的孩子分上;最后,由于受到骇人听闻的侮辱,她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要求与丈夫分居。原来那个卑劣小人居然有脸要妻子牺牲自己的名节换取一个大人物的“提携”,好让他得到官职;而那个荒淫无耻的权贵不是别人,正是斯泰因侯爵——一个丧心病狂的恶魔!

蓓姬一边讲述她坎坷人生的这一部分,一边最大限度地注意女人应当讲究的委婉得体,同时又表现出重名节必然会导致的无比愤慨。当蓓姬无法忍受这种侮辱被迫离开夫家时,那个卑劣小人为了实施报复,竟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蓓姬说,所以她成了个可怜的漂泊者,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孤苦伶仃。

了解爱米性格的人不难想象,她听了这个冗长的故事,会把每一句话都当作事实接受下来。果然如此,蓓姬谈到罗登的行为多么可鄙,斯泰因的品性何等下流,爱米气得浑身发抖。蓓姬描述夫家的贵族亲戚如何迫害她,丈夫如何与她同床异梦,她的每一句话都会在爱米的眼睛里映出一个个“!”来。蓓姬倒并没有痛骂自己的丈夫。与其说她的语气怒不可遏,不如说哀怨悲切。只是过去她对罗登爱得太深;再说,罗登不是她孩子的父亲吗?及至蓓姬讲到母子分离那一幕,爱米索性用手帕掩面,不忍卒听,所以那位盖世无双的悲旦目睹自己完美的表演收到如此精彩的剧场效果,必定得意非凡。

两位女士在屋里谈话,爱米莉亚的忠实护卫铎炳少校当然不愿打搅她们,先是在狭窄的走廊里踱来踱去,后来听腻了楼板嘎吱嘎吱的声音,而且他的帽子老是蹭到屋顶,把绒毛都磨光了;于是他走到楼下底层大堂里去。这儿永远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啤酒洒得到处都是。在一张肮脏的长桌上摆着几十只一色的铜烛台(都是廉价的油脂烛),供住店的客人使用,客房的钥匙一排排挂在桌旁墙上。待会儿爱米打这儿经过,不禁涨红了脸。大堂里麇集着各色人等:蒂罗尔〔2〕的手套贩子、多瑙河流域的细麻布商人(带着一捆捆货色)、吃黄油夹肉面包充饥的大学生、在满是油污又溅了不少啤酒的桌上玩纸牌或骨牌的闲汉,演出间歇中来此松散松散的杂耍艺人——总之,赶集市、逛庙会时节一家德国客栈里那种乌烟瘴气、喧嚣嘈杂的景象,这儿都齐了。跑堂的给少校拿来一大杯啤酒,这是不消说得的。铎炳掏出一支雪茄,决定用这种有害的植物制品和一张报纸打发时间,一直等到他负责保护的女士下楼来找他。

不久,汉斯和弗里茨从楼上下来,帽子歪戴着,靴刺铿锵作声,饰有纹章的烟袋垂下华丽的流苏;他们把九十号房的钥匙挂在钩牌上,然后要了一份黄油夹肉面包和啤酒。这一对儿在少校旁边坐下,所以后者不想听他们的谈话也不可能。他们谈的主要是附近硕本豪森大学〔3〕的一年级新生、市镇居民、决斗事件和纵酒胡闹之类,他俩正是从那所高等学府刚坐驿车到此地(大概和蓓姬同车)来参加蓬佩尼克尔的喜庆活动。

“那个英国小妇人好像人头挺熟,”算是懂点儿法语的汉斯对他的同伴弗里茨说,用的是夹杂蹩脚法语的德国话。“刚走了一个胖爷爷,又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同胞。我听见她们在小妇人屋里一会儿叽叽喳喳交谈,一会儿抽抽搭搭在哭。”

“咱们得弄到她的音乐会门票,”弗里茨说。“你还有钱吗,汉斯?”

“扯淡!”另一位说,“音乐会是子虚乌有的。有人说她在莱比锡也登过要开一场音乐会的广告,好多大学生买了门票,结果她没唱就走了。昨天她在车上说,因为给她伴奏的钢琴手在德累斯顿病倒了。不过据我看来,她是唱不了;她的嗓子跟你一样沙哑。哦,你这个大明星不是整天灌啤酒才这样的吗?”

“对,她是一条破嗓子;我听到她在窗边声嘶力竭地练唱一首糟糕透顶的英国叙事曲,名叫《阳台上的玫瑰》。”

“醉鬼和歌唱家不能集于一身,”红鼻子弗里茨说,他自己显然宁愿当前者。“不,根本不用买什么票。昨晚她赌红与黑赢了钱,我亲眼得见;她让一个英国男孩替她押宝。咱们把你的钱也在那儿或戏园子里花了吧,要不就请她上奥瑞留斯花园喝法国葡萄酒或白兰地,但音乐会的门票不必买。你意下如何?要不要再来一杯啤酒?”两人轮番把他们的金黄色胡髭在这种淡而无味的饮料中浸湿后反复捻弄;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大摇大摆地逛庙会去了。

少校看见他们把九十号房的钥匙挂在钩子上,听到了这两名浮滑放浪的大学仔对话,一下子就明白他们在说蓓姬。“这小妖精又耍起她那套鬼把戏来了,”他思量着面带微笑回忆起,当初他曾目睹蓓姬拚命跟焦斯吊膀子,那段风流韵事的结局也够滑稽的。他和乔治后来时常当笑话谈起此事,直至乔治婚后才过了几个星期,自己也坠入这女巫彀中,跟她眉来眼去——个中暧昧铎炳已有所怀疑,只是假装一无所知罢了。要是威廉设法刺探这一不光彩的秘密,他会感到非常痛苦或羞愧,不过有一天乔治显然带着内疚的心情自己提到了这件事。那是滑铁卢之战的早晨,天下着雨,他俩一起站在前沿阵地上,望着对面被黑压压一大片法国军队所控制的高地。

“我跟一个女人卷进了一桩愚蠢的感情纠葛,”乔治说。“还好咱们的部队奉命出发了。要是我倒了下去,但愿那桩事儿永远别让爱米知道。真希望这一切压根儿没有发生就好了!”

这是令威廉感到宽慰的一段回忆,他也曾不止一次抚慰欧斯本可怜的寡妻,告诉她说,乔治告别爱米以后,在卡特布拉一仗的次日,曾经严肃而动情地向铎炳谈到自己的父亲和妻子。威廉在与老欧斯本的谈话中,总是再三强调这些事实,最后还是促使老人在生命行将告终之时捐弃前嫌,与死去的儿子和解。

“看来,这个小妖精还想玩弄她的迷魂骗术,”威廉忖道。“但愿她离这儿愈远愈好。她到哪儿都会惹是生非。”他双手紧按在两侧太阳穴上,眼睛盯着鼻子底下一份上星期的《蓬佩尼克尔周报》,却什么也没读进去;这时有人用伞尖触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来,看见了爱米莉亚。

这位太太有任意摆布铎炳少校的习惯(要知道,即便是最懦弱的人也乐意骑在别人头上),对他发号施令,使唤他取这个拿那个,然后说几句好话给些甜头,就好像他是一条纽芬兰大狗。少校呢,这么说吧,只要爱米莉亚叫一声:“嗨,铎炳!”他就心甘情愿地纵身跳入水中,或把女主人的网兜叼在嘴里跟在后面。要是读者不明白少校是个死心塌地的痴情汉,那么这本书几乎等于白写了。

“你为什么不等我,先生,让我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下楼来?”她一甩脑袋埋怨道,还冲他蹲了一下身子作屈膝状以示挖苦。

“我在走廊里站也站不直,”铎炳涎着脸儿辩解说,然后高高兴兴让她挎着胳膊,准备带她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场所,若不是跑堂的小伙子追出来在大象旅馆门口把他拦住,要他付啤酒钱,他把那杯一口也没喝过的啤酒完全给忘了,差点儿就这样一走了之。

爱米笑了,说他真不害臊,想要逃账;其实她是借题发挥说笑打趣。爱米今天兴致很高,心境挺好,穿过集市广场时健步如飞。她想立马见到焦斯。少校瞧着她这副火烧火燎的焦灼相,忍不住发笑,因为爱米莉亚“立马”要见她哥哥——这样的情况实属稀罕。

他们发现焦斯在二楼客厅里。原来在过去的一小时内,这位民政官员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断地咬指甲,隔着集市广场朝大象旅馆那边遥望少说有一百回。当爱米和蓓姬关在顶楼斗室里叙旧,少校在楼下大堂内粘乎乎的桌上用手指弹个不停的时候,焦斯一直急煎煎地想见到欧斯本太太。

“怎么样?”他问。

“可怜的蓓姬,想不到她吃了那么多的苦!”爱米说。

“千真万确,太可怜了!”焦斯摇头叹道,他的腮帮子随之像两大块果冻似地抖动起来。

“让蓓姬住佩恩那间屋子,佩恩可以搬到楼上去,”爱米继续说。

佩恩是欧斯本太太身边一名古板的英国女仆,跟班向导基尔什认为自己责无旁贷地应该向她献殷勤,而小乔吉则喜欢拿她开心——经常绘声绘影地用故事里的德国强盗和鬼魅幽灵把她吓得魂不附体。这名女仆成日价牢骚不断,把女主人呼来喝去,动不动扬言第二天一早就回克拉彭村她的老家去。

“让蓓姬住佩恩那间屋子,”爱米说。

“什么?!莫非你要让那个女人住到家里来?”少校一下子跳了起来。

“当然,”爱米莉亚回答的口气天真到了极点。“别生气,也不要拍桌子摔椅子,铎炳少校。我们当然要让她住到这里来。”

“当然应该,我亲爱的,”焦斯在一旁附和。

“她的遭遇实在太可怜,”爱米又说,“她存钱的银行倒闭了,银行家逃得无影无踪;她的无赖丈夫抛弃了她,把孩子从她身边抢走,”说到这里,她攥紧两个小拳头,摆出一副最吓人的架势;少校瞧着这样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中豪杰,觉得十分有趣。“人家那么可怜而又可爱,孤孤单单,不得不靠教唱歌糊口,我们岂有不让她住到这儿来的道理!”

“你可以请她教你唱歌,我亲爱的欧斯本太太,”少校急忙说,“但别让她住到家里来。我求你了,千万别这样做。”

“哼!”焦斯大不以为然。

“你向来心地善良、待人宽厚;至少过去总是那样;但现在你太令我惊讶了,威廉少校,”爱米莉亚激动地叫嚷。“在她落到这般悲惨境地的时候见死不救,请问该到什么时候再帮她?现在正是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是我最早的一位老朋友,我怎么能不——”

“她并非一直是你的朋友,爱米莉亚,”少校说,这下他真的生气了。

这一暗示超过了爱米所能忍受的限度,她瞪着少校的脸,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她说:

“真丢脸,铎炳少校!”

此言一出,犹如枪弹出膛;接着,她昂然走出客厅,砰的一声把自己关在隔壁她的卧室里,以示其自尊心受到严重侵犯。

“居然扯到那一桩上头去!”房门关上后,她气犹未平。“哦,他也太狠心了,不该触及我的痛处,”她抬头望着照例挂在墙上的乔治的瓷像,下面则是小乔吉的瓷像。“他太狠心了。既然我已经不咎既往,他凭什么还要旧事重提?毫无道理嘛!我恰恰是从他的话里了解到,过去我的妒忌毫无根据,完全是小肚鸡肠!他还说你是纯洁的——对,正是这样,你是我圣洁的亲人;哦,让上帝保佑你的在天之灵!”

她气得浑身发抖,在屋里来回踱步。然后走到挂瓷像的那面墙边一张五斗柜前,手撑在柜子上凝神望着瓷像。乔治的眼睛透出责备的意味俯视着她,当他们的视线交接时,那层责备的意味似乎比先前加深了。他俩的爱情之花盛开期何其短暂,关于那段日子的珍贵回忆一齐兜上她的心头。好不容易被岁月治愈的创伤重又迸裂流血,哦,太痛苦了!她受不了墙上丈夫责备的眼神。她受不了。无论如何受不了!

可怜的铎炳;可怜的威廉!那句不合时宜的话使多少年的心血毁于一旦——那是用毕生的爱和忠诚惨淡经营垒起的一座大厦,它建立在隐秘的基础之上,其中有的是深埋心底的热情、没完没了的苦恼、无人知晓的牺牲。就说了那么一句话,瑰丽的希望宫殿顿告倾覆。就那么一句话,他一辈子始终在设法诱捕的鸟儿,翅膀一扑棱飞走了。

尽管威廉从爱米莉亚的表情看出,一场严重的危机已经来临,他仍继续殷殷告诫塞德立要提防瑞蓓卡;恳切地、近乎狂热地哀求焦斯千万不要把她接来。他敦请塞德立先生至少该去打听一下瑞蓓卡是何许样人,并且告诉焦斯,他曾听说瑞蓓卡跟一帮赌棍和声名狼藉的人混在一起,指出这个女人从前干过哪些坏事,她和克劳利一搭一档如何坑骗可怜的乔治。据她自己说,目前她和丈夫各自单过,也许其中另有原因。焦斯的妹妹根本不谙世事,对她来说瑞蓓卡这样一个同伴该有多危险!威廉运用全部口才说得舌敝唇焦,热心大大超过这位沉稳的绅士通常表现的程度,苦劝焦斯别让瑞蓓卡进他家的门。

倘若铎炳不那么心急如焚,或者方式上策略一些,他向焦斯发出的呼吁或许能收到效果;然而民政官员总觉得少校处处要显得比他高明,焦斯对此着实忌妒(他甚至把自己的看法与跟班向导基尔什先生谈过,而铎炳少校在旅行过程中一直负责核查后者报的账,所以基尔什站在自己的雇主这一边)。焦斯开始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有能力捍卫自己的荣誉,他的事情希望别人少掺和;总之,这回他存心要造少校的反。这次持续很久而又十分激烈的对话,却被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打断了,那就是:克劳利太太已经从大象旅馆来到此地,她的行李够寒酸的,也由旅馆的一名脚夫带来了。

她恭敬而亲热地向主人问好,对少校则比较拘谨、但还算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她凭直觉立刻断定铎炳是她的敌人,而且刚才还说她的坏话来着。瑞蓓卡的到来不免引起一阵忙乱,爱米莉亚闻声跨出自己的卧室。她走上前去和她的客人无比热烈地互相拥抱,对少校不理不睬,只是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这个柔弱可怜的女人有生以来,脸上的表情最轻蔑、实质上却最理亏的,恐怕要数这一回。但她自有这样做的个人理由,她打算继续跟少校赌气。铎炳悻悻而去,倒不是为前功尽弃的缘故,他是因好心被当作恶意而愤怒;临走向爱米莉亚鞠了一躬,后者故意行了个冷冷的屈膝礼与他作别,双方所表现的倨傲程度可谓旗鼓相当,铢两悉称。

少校走后,爱米显得格外活跃,对瑞蓓卡特别亲热,忙里忙外地张罗着把客人安顿在为她腾出的屋子里,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儿在我们这位娴静的朋友身上是难得看到的。当需要做一件亏心事的时候,尤其是性格软弱的人,往往觉得这事儿做得越快越好;何况爱米认为自己目前的所作所为充分显示她坚决果断,也是对死去的欧斯本上尉表示歉意和尊敬。

到了正餐时分,乔吉从外面逛节回来,发现饭桌上和往常一样摆着四副餐具,但铎炳少校的位子上却坐着一位女士。

“哈啰!铎布呢?”小少爷问,他的语言照例简洁明快。

“铎炳少校大概外出吃饭去了,”母亲说着把儿子拉到自己身边,亲了好一阵子,把他的头发从额前掠开,然后向克劳利太太作介绍。“瑞蓓卡,这就是我的儿子,”欧斯本太太的表情好像在说:“这样天使一般的孩子世上哪还有第二个?”

蓓姬用欣喜惊叹的目光望着乔吉,亲昵地紧紧握住他的手。

“多可爱的孩子!”她说,“他真像我的——”一阵哽咽把后面的话堵在她嗓子眼儿里了;但爱米莉亚同样能理解,蓓姬想到了自己心爱的儿子。不过,如今和她的好朋友在一起,克劳利太太感到宽慰多了,所以她这一餐照样吃得有滋有味。

在饭桌上她说了好几次话,乔吉一边端详着她,一边听她说。上甜食的时候,爱米走开去安排一些家里的事务;焦斯坐在大圈椅里对着一份《加里尼亚尼信使报》打盹儿;乔吉和新来的女客的座位互相挨着;他不止一次意味深长地观察来客,后来终于放下手中夹核桃的钳子。

“我说,”乔吉开腔了。

“你想说什么?”蓓姬笑问。

“我看到过您,您就是那位戴面具、赌红与黑的太太。”

“嘘!你这个小淘气,”蓓姬说着把他的手拿起来亲了一下。“你舅舅当时也在那儿;这事不能让妈妈知道。”

“哦,那当然——绝对不能,”小家伙表示领会。

“你瞧,我们俩已经成了好朋友,”蓓姬对回到饭桌旁的爱米莉亚说。必须承认,欧斯本太太把一个能说会道、十分讨人喜欢的女伴引入了自己的家。

尽管威廉对于别人正在如何策划叛离他还不甚了了,可已经窝着一肚子火,怒气冲冲地满城乱转,直至跟公使馆的代办泰普沃姆不期而遇。后者邀请他吃饭。在他们品尝饭菜的当口儿,少校顺便问代办先生是否了解某一位罗登·克劳利太太的情况,少校好像风闻她在伦敦曾引起不少议论。泰普沃姆熟悉伦敦的种种传闻,加之他跟冈特夫人还是亲戚,于是便把蓓姬和她丈夫的故事一五一十告诉少校,听得询问者惊诧不置,也为本书提供了所有主要的情节,因为好多年前笔者正好也在那儿用餐,有幸听到代办讲的故事。塔夫托、斯泰因、克劳利家族以及他们的历史背景,凡是与蓓姬及其过去的生活有关的每一件事,都是从这位言辞尖刻的外交家活档案中收集来的。他对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无所不知,甚至比实际情况详细得多。总之,他向方正厚道的少校揭示了许多惊世骇俗的幕后秘闻。铎炳告诉代办,欧斯本太太和塞德立先生已经让她住进了他们的家。泰普沃姆听了纵声狂笑(这使少校相当反感),并且说,这兄妹俩何不干脆派人到监狱里去,弄几名囚犯到家里来管吃管住,请这些剃光头、穿黄上衣的绅士给调皮捣蛋的小乔吉当老师,免得他们两个两个用链条拴在一起天天给押去扫蓬佩尼克尔的街道。

听了公使馆代办的一番介绍,少校的惊愕和恐慌非同小可。这天上午(遇见瑞蓓卡之前)曾经约好,爱米莉亚当晚要去参加宫廷舞会。铎炳决定在那儿把一切都告诉她。少校回家去穿上军装,来到宫中指望跟欧斯本太太见面。但她始终没有来。少校返回寓所时,见塞德立他们赁居的屋子里灯都灭了。铎炳在明天上午之前是见不到她了。我不知道,少校获悉如此可怕的秘密后,这一夜在床上是怎么过的。

翌晨,在不失礼数的最早时间,少校就打发自己的仆人弗兰西斯送一封便简到街对面去,说有非同寻常的事要跟她谈。讵料仆人带回来的口信竟说,欧斯本太太身体很不舒服,不能离开卧室。

她也彻夜未眠。她在思量以前曾令她无数次心潮澎湃的一件事。爱米莉亚曾无数次眼看着就要顺水推舟,可每次都觉得牺牲太大而缩了回来。虽然他情深意殷,忠心不渝,爱米自己分明也很器重他,尊敬他,感激他,但还是做不到。做好事算得了什么?忠心和美德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姑娘的一绺秀发或男士的一根胡须,霎时间天平就会向另一边倾斜。爱米和别的女士一样,在她心目中,这一切并没有特别重的分量。她曾对之进行考验,也想要网开三面,结果做不到;现在这无情的女人找到了借口,决定挣脱束缚。

下午,少校总算见到了爱米莉亚;这么多日子以来他已习惯于接受诚挚热情的欢迎,但这一回他面对的竟是一个客客气气的屈膝礼和一只戴着手套的小手,这只手紧接着马上被抽了回去。

瑞蓓卡也在客厅里,而且笑容可掬地伸出一只手迎着少校走过来。铎炳赶紧退后一步,神情有些尴尬。

“我——我得请您原谅,太太,”他说;“我必须告诉您:现在我不是作为您的朋友到此地来的。”

“去你的,真该死!可千万别来这一套!”焦斯惊慌地嚷了起来,他最关心的是不要出现脸红脖子粗的场面。

“我真不明白,铎炳少校跟瑞蓓卡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爱米莉亚说,声音低沉而清晰,稍稍有点儿发颤,但眼神非常坚定。

“我可不允许在我家里来这一套,”焦斯再次插话。“我再说一遍,我讨厌这种场面;铎炳,我求求你,还是算了吧,老弟。”他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哆嗦着东张西望,然后向自己的房门那边走去。

“亲爱的朋友!”瑞蓓卡说,她的声情依然柔美如天使,“应该听听铎炳少校说我到底有哪些不是。”

“我可不想听,我已经说了,”焦斯用他的最高音尖叫一声,同时把身上的晨袍重新裹好,走了出去。

“此地只剩我们两个女人,”爱米莉亚说。“现在您可以说了,先生。”

“您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恐怕不太妥当,爱米莉亚,”少校傲然指出;“再说,我对待女人好像并没有态度一贯粗暴这种毛病。我是来尽自己的责任,尽管对我来说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请吧,那就快快尽您的责任,如果您愿意的话,铎炳少校,”爱米莉亚的火气越来越大。在她用这种下命令的口气说话时,铎炳的脸色相当难看。

“我是来说——克劳利太太,既然您留在这儿,我只能当着您的面说——我认为您……您不应成为我这几位朋友的家庭一员。一位与丈夫分居的女士,又不用自己的真名在外旅行,还到赌场里去……”

“我是去参加舞会的,”蓓姬急忙辩解。

“……这样一位女士待在欧斯本太太和她的儿子身边是不合适的,”铎炳继续说;“我还可以告诉您:本地有人知道您的底细,有人明白表示对您的所作所为相当了解,其中有些事情在……在欧斯本太太面前我甚至不愿意说出口。”

“您这是诽谤,不过这种诽谤表面上很有分寸,而且进退自如,铎炳少校,”瑞蓓卡说。“您让我背上沉重的罪名,可到底是什么罪名,又不明说。难道我对丈夫不忠?我蔑视这样的指控;谁要是这样说,我要他拿出证据来——如果您这样说,也请您拿出证据来。我是清白的,一点也不比所有对我怀恨在心的敌人差,那些人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莫非因为我穷,我不幸,被抛弃,您就认为我有罪?是的,我的确犯有这些罪过,而且天天在受惩罚。还是让我走吧,爱米。就当我没有遇见你,今天的我也并不比昨天更痛苦。就当是一宿已过,穷苦的流浪者又上路了。还记得在昔日的好时光你我经常唱的那首歌吗?打那以后,我一直东漂西泊——到处遭排斥、受鄙视、被侮辱,就因为我命苦、孤身无依。让我走吧;我待在这儿会碍这位先生的事。”

“的确如此,太太,”少校说。“如果我的话在这户人家多少还有些影响……”

“什么影响也没有!”爱米莉亚立刻打断他的话头。“瑞蓓卡,你就待在我这儿。我可不会因为你受迫害而抛弃你,也不会因为铎炳少校莫名其妙地侮辱你而跟着这样做。咱们走,亲爱的。”于是两个女人朝门那边走去。威廉把门打开。不过,当她们正要跨出客厅之际,威廉拉住了爱米莉亚的手。

“能不能请您稍留片刻?我有几句话要说,”他说。

“他希望在我走开后单独跟你说话,”蓓姬说着装出一副舍身赴难的姿态。爱米莉亚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以示安慰。

“我以人格担保,我要说的话与您无关,”铎炳向蓓姬表示。“回来,爱米莉亚,”爱米退进门内,克劳利太太刚走出去,铎炳便向后者鞠了一躬,随即把门关上。爱米莉亚背靠镜子望着少校,她的脸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刚才我说话过于激动,”少校顿了一下后说;“我不该使用‘影响’这个词儿。”

“确实如此,”爱米莉亚的牙齿在打战。

“至少我有权利要求让我把话说完,”铎炳继续说。

“承蒙提醒,免得我忘记我们欠了您那么多,您真是慷慨大度!”女人答道。

“所谓权利我指的是乔吉的父亲托付我照料你们的意思。”

“而您恰恰侮辱了死去的乔治。昨天您就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这您自己心里明白。我绝对不会原谅您的。决不!”在一阵感情冲动下,爱米莉亚每说一句话都像射出一支箭。

“我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爱米莉亚,”威廉凄然道。“难道你真的为了冲口说出的那几句话全盘否定一辈子的深情吗?我认为自己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并没有损害死去的乔治,如果你我互相指摘对方,那么,乔治的寡妻、他孩子的母亲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责备我,至少我认为没有。以后,等到——等到你有空的时候,你再好好想想,你的良知将撤回对我的指责。其实此刻你的良知已经有所觉悟。”爱米莉亚的脑袋渐渐耷拉下来。“并不是昨天我的那一番话触怒了你,”铎炳接着又说。“那不过是个借口,爱米莉亚;要不然,我爱了你十五年,对你观察了十五年,岂不是白耽误工夫?十五年来,我已经学会从你的脸上揣摩你的所有感受,从你的眼神看透你的一切想法。我知道你的心有所能有所不能。这颗心能忠于一段回忆而且矢志不渝,能把一个幻想珍藏起来视为至宝。但是,我的一片真情应当引起共鸣,你的心却不知不觉;我从一个比你慷慨的女人那儿可以赢得回报,你的心却毫无反应。算了,你配不上我痴心地奉献给你的那份爱。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毕生孜孜以求的奖赏根本不值得争取;我也知道,我是个单相思的傻瓜,用我的全部忠诚和热情换你那么一点儿脆弱的爱情下脚。到此为止吧,这交易我再也不干了。我不认为你有什么过错。你的禀性十分善良,你已经尽力了;但是你没能达到我对你怀有的那种感情的高度,而一个比你高尚的心灵会产生同样的感情并以此为荣。再见了,爱米莉亚!我一直在观察你内心的矛盾和斗争。该结束了。你我对这种局面都已经厌倦。”

爱米莉亚给吓坏了,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没想到威廉竟会突然扯断锁链挣脱她的控制,宣布独立并且表明自己站得比她高。长期以来,威廉一直拜倒在她脚下,以致爱米莉亚已经习惯于想踹就踹,要踩就踩。她不想嫁给威廉,却希望留住威廉。她什么也不想给威廉,却要威廉把一切都给她。这样的不公平交易在情场中并不罕见。

威廉的奇兵一出,完全打乱了她的预想,把她彻底给震懵了。由她发动的攻势早已被击退,而且溃不成军。

“这么说,我是否应该理解:你打算离开我们,威廉?”她问。

他发出一阵苦笑。

“以前我离开过一次,”他说,“十二年后我又回来了。当时你我还年轻,爱米莉亚。再见吧。我的生命在这场游戏中消耗得已经够多了。”

在他们交谈过程中,欧斯本太太的卧室门一直虚掩着;实际上是蓓姬握住了门把,适才铎炳刚推上此门,蓓姬立刻转动把手打开一条缝,所以少校和爱米两人的谈话全让蓓姬听见了。“男的胸怀多么磊落!”她暗暗慨叹。“女的这样玩弄人家的感情太不像话!”她十分赏识铎炳,并不因后者跟她过不去而怀恨在心。铎炳在这场较量中采取的做法光明正大,完全合乎竞赛规则。“啊!”她心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既有良心、又有头脑的男人该有多好!即使他有一双难看的大脚我也不在乎;”蓓姬跑到自己屋里,居然想出一个办法,马上给铎炳写了一封便简,务请少校暂留数日切勿动身,表示她能为少校和爱米的事出一点力。

谈话已经结束,两人就此分手。威廉再次走到门口,毅然离去。掀起这场轩然大波的小寡妇终于如愿以偿,尽可痛饮庆功酒。让女士们对她的胜利啧啧称羡吧。

到了平素温馨浪漫的正餐时分,乔吉少爷出现在饭桌旁,他再次发现“老铎布”没来。用餐时大家都不说话;焦斯食欲不减,但爱米什么也吃不下。

饭后,乔吉靠在沙发上从古色古香的大窗口向外闲望;这个凸在山墙外的灯笼式窗楼,三面俯临大象旅馆所在的集市广场。他母亲坐在一旁埋头做针黹,这时乔吉注意到街对面少校的寓所那边有动静。

“嗨!”他说,“那不是铎布的破车吗?——有人正从院子里把它往外倒腾。”“破车”指的是少校花六英镑买下的一辆双轮车,他们经常拿这玩意儿取笑他。

爱米略微有些吃惊,但什么也没说。

“嗨!”乔吉又说了,“弗兰西斯提着箱包出来了,那个独眼龙驿车夫昆茨牵着三匹灰色马从市场上走过来。瞧他的靴子和黄上衣,真逗!怎么着?!他们在把马套上少校的破车。他是不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是的,”爱米说,“他要出一趟远门。”

“出远门?!什么时候回来?”

“他——他不回来了,”爱米答道。

“不回来了?!”乔吉惊呼一声跳了起来。

“待在这儿,别去,小家伙!”焦斯喝道。

“别去,乔吉,”他母亲也说,神色非常忧郁。乔吉留了下来,在屋里东踢西踹;一会儿跪在窗口沙发上,一会儿又跳到地板上,显得焦躁不安,急于解惑释疑。

马已套好,箱包也都扣扎停当,弗兰西斯拿着主人的佩刀、手杖和伞走出来,把捆在一起的这些东西放进车上的行李箱,把少校的便携文具柜和旧铁皮三角帽盒搁在座位底下。弗兰西斯把那件蓝呢面料、红色羽纱里子的旧大氅也拿出来了,十五年来,这件污渍斑斑的大氅不分季节裹在它的主人身上,就像当时一首德国流行歌曲中所唱的那样“历经不知几番风雨”。滑铁卢大战那阵子,大氅还是新的;那夜在卡特布拉一仗打下来,它曾经给乔治和威廉多少提供一些遮蔽。

寓所的老房东布尔凯先出来,接着是弗兰西斯拿着最后几件小行李,然后才是威廉少校。布尔凯想跟他吻别。凡是与少校相处的人,都特别喜欢他。他好不容易才躲过了老房东这种表示好感的方式。

“这回我非去不可!”乔吉嚷道。

“把这个给他,”密切注意事态发展的蓓姬说着把一张纸塞在孩子手中。乔吉三脚两步冲下楼去,转眼就穿过马路——这时穿黄上衣的驿车夫已在不太使劲地试着抽响他的鞭子。

威廉挣脱了房东的拥抱,跨进车厢。乔吉紧跟着跳上去搂住少校的脖子(楼上的人从窗户里看见了),向他提出一连串问题。然后乔吉摸了摸背心的小兜,把纸条交给少校。威廉急忙抓过来哆嗦着把它展开,但霎时间脸色就变了;他把那张纸撕成两片扔到车外。他在乔吉脑袋上亲了一下,然后孩子用两个拳头揉着眼睛由弗兰西斯扶下马车。他抓住车门,仍不肯走开。

“出发吧,车夫!”少校用德语一声吩咐。穿黄上衣的驿车夫着力把鞭子抽得噼啪响;弗兰西斯纵身跳上驭者座,三匹灰色马撒开了蹄子,而铎炳的脑袋却耷拉在胸前。马车在爱米莉亚窗下经过时,他始终没有举目抬头。乔吉一个人被撇在街上,当着一大群人放声号哭。

当天夜里,爱米的女仆佩恩又听见乔吉大哭大叫,便拿了些杏脯去安慰他。佩恩也陪着小少爷伤心了一阵子。所有的穷人、下人、老实人、好人,凡是认识少校的,都喜欢这位心地忠厚、和蔼可亲的绅士。

至于爱米嘛,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反正有乔治的瓷像会给她慰藉。

本章注释

〔1〕这个章题作者用的是拉丁文,引自公元前2世纪上半叶古罗马喜剧作家太伦斯的剧作《安德罗斯女子》。全句应为:“恋人发怒,爱情复苏。”

〔2〕蒂罗尔,位于奥地利西南部和意大利北部的一地区。

〔3〕这是作者假托的大学校名。魏玛附近有耶拿和埃尔富特两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