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管家,这可是我个人的事,”杰生说。“你到底肯不肯为我出力?”“你把她逼得离开了家,”警长说。“而且我还有点怀疑,这笔钱到底是应谈属于谁的,这桩公案我琢磨我是一辈子也弄不清的。”杰生站着,双手在慢慢地绞扭他捏着的那顶帽子的帽沿。他轻轻地说:“那么,你是不准备出一点力来帮我逮住他们了?”“这事与我毫不相干,杰生,要是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我当然得采取行动。可是既然没有证据,那我只好认为这事不在我职权范围之内。”“这就是你的回答,是吗?”杰生说。“你趁现在还来得及,再好好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杰生。”“那好吧,”杰生说。他戴上帽子,“你会后悔莫及的。我也不是没人帮忙的。这儿可不是俄国,要是在那儿,谁戴了一只小小的铁皮徽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他走下台阶,钻进汽车,发动引擎。警长看着他启动,拐弯,飞快地驶离这所房子,朝镇上开去。
钟声又响起来了,高高地飘荡在飞掠过去的阳光中,被撕裂成一绺绺明亮的、杂乱的声浪。杰生在一个加油站前面停了下来,让人检查一下轮胎,把油加足。
“要走远路,是吗?”加油站的黑人问他。他睬也不睬。“看样子总算要转晴了。”那黑人说。
“转晴?见你的鬼去吧,”杰生说,“到十二点准下倾盆大雨。”他瞧瞧天空,想到了下雨、泥泞的土路,想到自己陷在离城好几英里的一个破地方进退两难。他甚至还幸灾乐祸地想,他肯定要措过午餐了,他现在匆匆忙忙动身,中午时分肯定是在离两个镇子都同样远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还觉得现在这个时刻倒是个天然的喘息机会,因此,他对黑人说:“你他妈的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给了你钱,让你尽量阻挠这辆汽车往前走。”“这只轮胎里可是一点点气儿也没有了,”那黑人说。
“那你给我滚开,把气筒给我,”杰生说。
“现在鼓起来了。”黑人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您可以走了。”杰生钻进汽车,发动引擎,把车子开走了。他椎到第二档,引擎劈劈啪啪地响,直喘气。接着他把引擎开到最大限度,把油门狠狠地往下踩,粗暴地把气门拉出推进。“马上就要下雨了,”他说,“等我走到半路,肯定会来一场瓢泼大雨。”他驱车离开能听见钟声的地方,离开小镇,脑子里却出现了一幅自己陷在泥潭里千方百计要找两匹马来把汽车拖出去的情景。“可是那些马儿又是全都在教堂门口。”他又设想自己如何终于找到了一座教堂,他正要把一对马儿拉走,牲口的主人却从教堂里走出来,对他又吼又叫,他又怎样挥起拳头把那人打倒在地。“我是杰生。康普生,看谁敢阻拦我。看你们选出来的当官儿的敢阻拦我。”他说,仿佛见到自己领着一队士兵走进法院去把那个警长押出来。“这家伙还以为他能两手交叉地坐着看我丢掉差事。我会让他看看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差事。”他一点儿也没想起他的外甥女,也设想起自己对那笔钱的武断的评价。十年来,这二者在他眼里早已失去了实体感和个体感;它们合并了起来,仅仅成为他在得到之前即已失去的那份银行里的差事的一个象征。
天气变得晴朗起来,现在飞快地掠过地面的不是阳光而是一块块的云影了。在他看来,天气变晴这回事是敌人对他的又一次恶毒的打击,是又一场要他带着累累伤痕去应付的战斗;他过不了一阵便经过一个教堂,都是些没有上漆的木结构建筑,有着铁皮尖顶,周围拴着些马儿,停着些破烂的汽车、在他看来,每一个教堂都是一个岗亭,里面部站有“命运”的后卫,他们都扭过头来偷偷地瞅他一眼。“你们也全都是混蜜,”他说,“看你们能阻拦得了我!”他想起自己如何带了一队士兵拖着上了手铐的警长往前走,他还要把全能的上帝也从他的宝座上拉下来,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想起天上的天兵天将和地狱里的鬼兵鬼卒都对他严阵以待,他又怎样从他们当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抓住了逃窜在外的外甥女。
风从东南方吹来,不断地吹在他的面颊上,他仿佛感到这连绵不断的风在往他的头颅深处灌,突然,一种古老的预感使他紧扳车闸,煞住车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接着他伸出手来摸着脖子诅咒起来,他坐在车子里用沙嘎的气声狠狠地诅咒。往昔,每当他要开车走远路时,为了防止头疼,他总要带上一块浸了樟脑水的手帕,等车子出了镇,就把手帕围在脖子上,这样好把药味儿吸进去。现在,他爬出汽车,翻起坐垫,希望有一条这样的手帕侥幸落在里面。他在前后座的底下都找遍了,又站直身子,诅咒着,眼看胜利快要到手,却又受到它的嘲弄。他闭上眼睛,斜靠着车门。他回去取忘了带的樟脑水也好,继续往前也好,不管怎么做,他都会头痛欲裂。如果回家,今天是星期天,他肯定能找到樟脑,如果继续往前开,那可就说不准了。不过要是他回去一趟,他到莫特生的时间就要晚一个半小时了。“要不我车子开得慢些,”他说。“我车子开慢些,再想想别的事,说不定不要紧——”他钻进汽车,把车子发动了。“我来想想别的事情吧,”他说,于是就想起了洛仑。他想象自己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不过他还只是躺在她身边,正在央求她帮忙,可是接着他又想起了那笔钱,想到他居然在一个女的,尤其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栽了筋斗。如果他能让自己相信抢走他钱的是那个男的就好了。这笔给抢走的钱,是他用来补偿自己没到手的那份差事的损失的,是他花了好大心思;冒了很多风险才弄到手的,这笔钱象征着他丢失的那个差事,最最糟糕的是,使他失风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下贱的丫头片子。他继续赶路,翻起了一角翻领来抵挡不断袭来的凉风。
他好象可以看见与他的命运和意志相对抗的各路力量正迅速地向一个会合点集结,这地方要是被占领,那么局势就再也不能扭转了,他变得狡猾起来了。我可不能冒冒失失地犯错误啊,他告诫自己。正确的做法只能有一个,别的变通办法都不存在,他必须采取这种做法,他相信这对狗男女一见到他都会把他认出来,可他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先看到她上,除非那个男的仍然打着那根红领带。他必须靠那根红领带来辨认这件事仿佛成了即将来临的那场灾祸的总和;他几乎能嗅闻到这场灾祸,能透过阵阵头痛感到它。
他爬上了最后的一个小山包。烟雾弥漫在山谷、屋顶和树丛里露出来的一两个尖塔之间。他朝山下驶去,开进了镇子,放慢速度,一边再次告诫自己千万要小心,首先是要找到那座大帐篷揩在何处。他的眼睛现在看不大清、他知道是那场灾祸在不断命令他径直地往前冲,同时给自己的脑袋找点什么治一治。在一处加油站上,人家告诉他演戏的帐篷还没有支起来,不过那几辆戏班子的专车正停靠在车站的旁轨上。于是他便朝那儿驶去。
有两节漆得花里胡哨的普尔曼式卧车停靠在一条铁轨上。他走出汽车之前先把它们打量了一番。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浅一些,好让血液不在他的头颅里搏击得那么猛烈。他钻出汽车,沿着车站的围墙走着,一边观察着那些卧车。车窗外挂着几件外农,软疲疲、皱巴巴的,象是最近刚刚洗过。一节车厢的踏脚板旁的地上放着三张帆布折椅。可是他没见到有人的迹象,过了一会,才看见有一个系着条脏围裙的汉子走到车门口,大大咧咧地把一锅脏水往外泼去,使金属的锅肚子反射出太阳光,接着,那汉子又回进车厢去了。
我可得在他向他们发出警告之前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把他打倒,他想。他压根儿没想过他们可能不在这儿,不在这车厢里,在他看来,他们不在这里,并且整个事情的结局并不取决于他先见到他们还是他们先见到他,这两点倒是极不自然而违反常规的。而且在他看来最最重要的是:必须是他先见到他们,把钱要回来,这以后,他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与他不相干、否则,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他,杰生。康普生居然让人给抢了,而且是让昆丁,他的外甥女,一个小娼妇给抢了!
他又重新侦察起来。接着他走到车厢前,迅速地轻轻地登上踏脚,在车门口停住脚步。车上的厨房里很黑,有一股馊腐食物的气味。那汉子仅仅是一团朦朦胧胧的白影子,正用嘶嘎、发颤的尖声在唱一支歌。原来是个老头儿,他想,而且个子还没我高。他走进车厢,那人正好抬起眼睛来看他。
“嗨?”那人说,停住了歌声。
“他们在哪儿?”杰生说。“快点,说,是在卧车里吗?” “谁在哪儿?”那人说。
“别诓骗我了,”杰生说。他在放满什物的昏暗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这是怎么回事?”那人说,“你说谁诓骗你了?”这时杰生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人喊了起来:“当心点,伙计!”“别诓骗我了,”杰生说,“他们在哪儿?”“怎么搞的,你这愣头青,”那人说。他那只又瘦又细的胳膊被杰生抓得紧紧的,他使劲地想挣脱,扭回身去,开始在身后堆满什物的桌子上乱摸。
“快说,”杰生说,“他们在哪儿?”“等我拿到了我那把宰猪的刀,”那人尖声叫道,“我会告诉你的。”“好了,”杰生说,想抓住对方,“我只不过是想跟你打听一件事。”“你这混蛋,”那人尖声叫道,一面在桌子上乱摸。杰生想用两只胳膊搂住他,不让他那微不足道的无名怒火发作出来。那老头的身于是这么衰老、孱弱,然而又是这么死命地不顾一切,杰生这才毫厘不爽地看清楚,他一头扎进去的原来是一场灾祸。
“别骂人了!”他说,“好了,好了!我会走的。你别着急,我这就走。”“说我诓骗人,”那人哭号道。“放开我。放开我一会儿,我让你瞧瞧我的厉害。”杰生一面抱住这人,一面狂乱地朝四面瞪看。车厢外现在阳光灿烂,风急,天高,寥廓,空旷,他想起人们很快都要安宁地回到家中去享受星期天的午餐,那顿气派十足的节日盛宴,可他呢,却在费劲地抱住这个不顾死活、脾气暴躁的小老头,他甚至不敢把手松开一会儿,以便扭过身子拔腿逃走。
“你先别动,让我下去,怎么样?”他说,“干不干?”可是那人还在死命挣扎,杰生只好腾出一只手,朝他头上捶了一拳。这一拳打得笨笨拙拙,匆匆忙忙,不算太重,可是对方已经一下子瘫倒下去,倒在一大堆锅碗瓢盆之间,发出了好一阵磐铃哐啷的响声。杰生气喘吁吁地俯身在他的上面,谛听着。接着他转过身子匆匆朝车厢外跑去。跑到车门伺,他抑制住自己,放慢了速度爬下蹬梯,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变成了一种哈哧、哈哧、哈哧的声音,他站住了想让自己气儿出得顺当些,一面眼光朝这边那边扫来扫去。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他背后传来,他赶紧扭过头去,看见那小老头趔趔趄趄、火冒三丈地从车厢回过道里蹦跳下来,手里高高的举着一把生锈的斧子。
他赶紧抓住那把斧子,并不感到受到了打击,却知道自己是在往后跌倒,心想原来事情就要这样结束了,他相信自己快要死了,这时候不知什么东西在他的后脑勺上沉沉地憧击了一下,他想老头儿怎么能打我这个地方呢,也许是方才他就给了我一下子吧,他想,只不过我这会儿才感觉到就是了,他又想快点儿吧。快点儿吧。赶快把这件事了结了吧,可是接着,他心头又涌起了一股忿忿不平的求生的强烈欲望,他就奋力挣扎,耳朵里还能听见老头儿用沙哑的嗓子哭喊咒骂的声音。
这时有人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他还在挣扎,但他们抓住了他,他就不动了。
“我血流得多吗?”他说,“我后脑勺上。流血没有?”他还在说个不停,却感到正被人急急地推着往外走,听到老头那尖细愤怒的声音在他后面逐渐消失。“快看我的头呀,”他说,“等一等,我——”“再等个啥,”揪住他的那人说,“那只小黄蜂会鳖死你的。快走你的吧。你没有受伤。”“他打了我,”杰生说。“我有没有流血?”“快走你的。”那人说。他带领杰生绕过车站的拐角,来到空荡荡的月台上,那儿停着一节捷运平板车,月台边一块空地上呆呆板板地长满着青草,四周呆呆板板地镶着一圈花,当中树着一块装了电灯的广告牌。上画写道“用你的眼好好看看莫特生。”在本该画上人的眼珠子的地方安了一只电灯泡。那个人松开了他。
“听着,”他说,“你快离开这儿,再别回来。你想干什么?要自杀吗?”“我方才是想找两个人,”杰生说。“我不过是跟他打听他们在哪儿。” “你找什么人?”“找一个姑娘,”杰生说。“还有一个男的。昨天在杰弗生他打着一条红领带。他是你们这个戏班子里的。他们俩抢走了我的钱。”“哦,”那人说。“原来就是你,可不。好吧,他们不在这儿。”“我料想他们也不会在这儿,”杰生说。他靠在墙上,用手摸了一把后脑勺,然后看看自己的手心,“我还以为我在流血呢。”他说。“我以为他用那把斧子打中我了。”“是你的后脑勺撞在铁轨上了,”那人说。“你还是走吧。他们不在这儿。”“好吧,他也说他们不在这儿。我还以为他是骗我呢。”“你以为我也在骗你吗?”那人说。
“不,”杰生说。“我知道他们不在这儿。”“我告诉他叫他滚,两个都一起给我滚,”那人说。“我不允许我的戏班子里出这样的事。我的戏班子可是规规矩矩的,我们的演员都是规规矩矩的正派人士。”“是的,”杰生说,“你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吧?”“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在我的戏班子里,谁也不许搞出这样的花样来,你是她的——哥哥吗?”“不是的,”杰生说。“这不相干的。我只不过是想找到他们。你真的肯定他没打破我脑袋吗?真的没有流血,我是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会挂彩了。你还是快走吧。那个矮杂种会把你宰了的。那边的是你的车子吗?” “是的。”“好,快坐进去开回到杰弗生去吧。你要是真的能找到他们,也不会是在我的戏班子里。我这个戏班子可是规规矩矩的。你说你遭到他们的抢劫?”“不是的,”杰生说。“这件事关系不大。”他走到汽车旁钻了进去。我现在该干什么呢?他想。接着他记起来了。他发动了引擎,顺着街慢慢驶行,直到他找到了一家药房。药房的门锁着。他一只手按在门把上,头稍稍俯伛地站了一会儿。他只好转开身去,过了一会,街上走来了一个人,他问那过路的什么地方有开门营业的药房,那人说哪儿也没有。他又问,北上的火车什么时候开,那人告诉他是两点三十分。他走下人行道,重又钻进汽车,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过来了两个黑人小青年。他叫住了他们。
“你们有人会开车吧,小伙子?” “会呀,先生。”“现在就开车送我到杰弗生去,要多少钱?”他们对看了一眼,嘴里在嘀嘀咕咕。
“我给一块钱,”杰生说。
他们又嘀咕了一阵。“一块钱不成,”有一个小伙子说。
“那你要多少?”
“你能去吗?”一个小伙子说。
“我走不开,”另外那个说。“你送他去不行吗?你又没事儿。” “不,我有事儿。”“你有啥了不起的事儿?”
他们又嘀嘀咕咕起来,还嘻嘻哈哈的笑。
“我给两块钱,”杰生说。“谁去都成。”“我也走不开,”第一个小伙子说。
“那好,”杰生说。“走你们的吧。”他在车子里坐了一阵子。他听见一只大钟敲了一下,也不知是几点半,接着穿着星期天和复活节衣服的人开始经过了。有几个人走过时还瞧了瞧他,瞧这个坐在小汽车驾驶盘前一声也不吭的人,他那无形的生命有如一只破袜子那样,线头正在一点点松开来。过了一会儿有个穿工装裤的黑人走了过来。
“是你要去杰弗生吗?”他说。
“是的,”杰生说。“你想要多少钱?” “四块钱。”“给你两块。”
“四块,少了不去,”坐在车子里的那位一声不吭。他连看也不看那黑人一眼。黑人又说,“你到底要不要?”“好吧,”杰生说,“上车吧。”他挪到一边去,让那黑人接过驾驶盘。杰生闭上了眼睛。我回到杰弗生后可得用点药治一治了,他喃喃自语,一面使自己尽量适应车子的颠簸。我回去后可得用点药了。他们往前驶去,穿过一条条街,街上的人们正安详地走进家门去享用星期天的午餐。接着他们一直开出了镇子。他在想他的头疼。他没有想家,在家里,班和勒斯特正坐在厨房桌子边吃冷餐。某种东西——在每一种经常性的罪恶中,灾难与威胁是根本不存在的——使他得以忘记杰弗生,仿佛它仅仅是他以前见过的某一个小镇,而不是他必须在那儿重新过他那老一套的生活的地方。
班和勒斯特吃完冷餐后,迪尔西把他们支了出去。“你尽力使他安安静静地呆到四点钟。到那时T.P.也该回来了。”“好咧,您哪,”勒斯特说。他们走出去了。迪尔西自己吃了饭,把厨房收拾干净。她然后来到楼梯口,谛听了一会儿,可是听不见什么声音、她又回来,穿过厨房,走出通院子的门,站停在台阶上。哪儿也没有班和勒斯特的影子,可是她站在那几时她听到从地窖的方向又传来一阵发闷的铮纵声。她来到地窖门口,朝下面张望,又看见了早上那一幕的重演。
“那人也是这么干的,”勒斯特说。他带着尚有一丝希望的沮丧神情打量着那把一动不动的锯子。“我还是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来敲它,”他说。
“在下面地窖里你是怎么也找不到的,”迪尔西说。“你把他带出来,带到太阳底下来。地这么潮,你们俩都会得肺炎的。”她伫立着,看他们穿过院子去到栅栏边的一丛雪松那里。这以后,她往自己的小木屋走去。
“好了,别又开始哼哼了,”勒斯特说,“你今天给我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这儿有一张吊床,是把一块块桶板插在编织的绳网里做成的。勒斯特躺在吊床上,班却呆呆地、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他又开始哼哼了。“行了,快别出声了,”勒斯特说,“我可真的要抽你啦。”他躺回到吊床上。班站住不动了,可是勒斯特仍能听见他在哼哼。“你到底给我住嘴不住嘴?”勒斯特说。他爬下吊床,循声赶过去,看见班蹲在一个小土墩的前面。土墩的左右方都埋着一只蓝玻璃的小瓶,这种瓶子以前是用来放毒药的,一只瓶子里插着一根枯萎的吉姆生草。班蹲在它前面,呻吟着,发出一种拖长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他一边哼哼,一边在四下茫然地寻找着什么。他终于找来了一根小树枝,把它插在另外的那个小瓶子里。“你干吗不给我往嘴,”勒斯特说,“你是要我给你来点真格儿的,好让你想不哭也办不到,是吗?好,我干脆给称来这一下。”他跪了下来,一把拔起瓶子往身后一藏。班止住了呻吟声。他蹲在那里,察看方才埋瓶子的那个小坑,吸进了一大口气,正准备大哭,这时勒斯特把瓶子重新拿了出来。“别叫!”他压俩了声音嘶嘶地说,“瞧你敢喊出一下声来!你敢不敢。瓶子就在这里。看见啦?给。你呆在这里总是要叫的。走吧,咱们去看看他们开始打球没有。”他拽住班的胳膊,把他拖起来,两人来到栅栏跟前,肩并肩地站在那儿,透过密密的一层还未开花的忍冬,朝牧场上望去。
“瞧,”勒斯特说,“有几个人走过来了。看见了吗?”他们瞧着那四个打球的把球打到小草坪上,打进小洞,接着走到开球处重新开球。班一边看一边哼哼唧唧,嘟嘟哝哝。有一个打球的喊道:“球在这里,开弟。把球棒袋拿过来。”“别吵,班吉,”勒斯特说,可班还是把住了栅栏,蹒蹒跚跚地小跑着,一边用嘶哑、绝望的声音哭喊着。那人打了一下球,朝前走去。班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栅栏拐了一个直角,他就只好紧抓住了栅栏,瞧着那人一点点远去了。
“你给我住嘴行不行?”勒斯特说,“你快给我住嘴行不行?”他摇晃班的胳膊。班攥紧了栅栏,不停地嘎声嚎叫。“你住嘴不住嘴?”勒斯特说,“到底住嘴不住嘴?”班呆呆地透过栅栏朝外张望。“那好吧,”勒斯特说,“我给个理由让你叫。”他扭过头朝屋子的方向着了一眼,接着便轻声地说:“凯蒂!你现在吼吧。凯蒂!凯蒂!凯蒂!”一分钟之后,透过班一声声拖长的叫唤,勒斯特听到了迪尔西的叫声。他拉住班的胳膊,把班拖到院子另一头迪尔西的面前。
“我早就跟您说过他不肯安静,”勒斯特说。
“你这坏蛋!”迪尔西说,“你把他怎么样啦?”“我啥也没干呀。我早就跟您说了,只要人家一打球,他就来劲儿了。”“你们上这儿来,”迪尔西说。“不哭了,班吉。好了,不哭了。”可是他还是不肯停。他们急急地穿过院子,来到小木屋,走了进去。“快跑去把那只拖鞋拿来,”迪尔西说。“只是别吵醒卡罗琳小姐,听见没有。要是她说什么,你就说是我在看着他呢。好,去吧,这件事你总不至于办槽吧,我想。”勒斯特走了出去。迪尔西把班领到床边,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抱住他,一前一后地摇着,用裙子边擦干他那淌口水的嘴。“好啦,不哭了,”她说,抚摸着他的头,“不哭了。有迪尔西在看着你呢。”可他还是在慢腾腾地、可怜巴巴地干嚎着;那真是世界上所有无言的痛苦中最最严肃、最最绝望的声音了。勒斯特回来了,拿来了一只白缎子的拖鞋。这只拖鞋如今已发黄、脆裂了,弄脏了。他们把它放在班的手里,他就暂时收住了声音。可是他仍然在哼哼,过不多久,他的声音又大起来了。
“你看能我得到T.P.吗?”迪尔西说。
“他昨儿个说今天要上圣约翰堂去。说好四点钟回来的。”迪尔西抚摸着班的头,一前一后地摇晃他。
“要这么久,耶稣啊,”她说,“要这么久。”“我也会赶那辆马车的,姥姥,”勒斯特说。
“你会把你们俩都摔死的,”迪尔西说,“你是要淘气才想赶车的。我知道你聪明是够聪明的,可我就是对你不放心。不哭了,好了,”她说,“不哭了。不哭了。”“不,我不会出事的。”勒斯特说,“我和T.P.一起赶过车。”迪尔西抱着班摇来摇去。“卡罗琳小姐说,要是你设法让他安静,她就要起床下楼自己来哄他了。”“别哭了,宝贝儿,”迪尔西说,一边摸摸班的脑袋。“勒斯特,好孩子,”她说,“你能不能听姥姥的话,当心点儿赶马车?”“可以啊,您哪,”勒斯特说,“我赶车跟T.P.一样好。”迪尔西抚摸着班的头,前后摇晃着。“我已经尽了心了,”她说,“主是知道的。那你去套车吧,”她说,一边站了起来。勒斯特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班捏着那只拖鞋在哭喊。“快别哭了。勒斯特去赶马车来带你上墓地去。咱们也不必多事去取你的便帽了,”她说。她走到屋角用花布帘隔开的一个小间那里,取来那顶她戴过的毡帽。“咱们家有一阵比现在还倒霉呢,这事也不用瞒人了,”她说。“不管怎么说,你是主的孩子。我也快要做主的孩子了,赞美耶稣。哪,戴上吧。”她把毡帽扣在他头上,又给他扣上外套的钮扣。他还在不住地哼哭。她把他手里的拖鞋拿掉,放在一边,接着他们走了出去。这时勒斯特赶了一匹拖着辆破破歪歪的马车的老白马来了。
“你会小心的吧,勒斯特?”她说。
“没错儿,姥姥,”勒斯特说。她扶班坐进后面的座位,他刚才不哭了,可是现在又开始在哼哼唧唧了。
“他是要他的花呢,”勒斯特说。“等着,我去给他摘一支。”“你先别动,”迪尔西说,她走上去拉住马儿口勒边的一根绳子。“好,快去给他摘吧。”勒斯特飞奔着绕过屋角,朝花园跑去。他回来时只拿着一支水仙花。
“这支是断了的,”迪尔西说,“干吗你不给他摘支好一点的?”“只能找到这支嘛,”勒斯特说。“你们星期五把花摘得一干二净,都拿去打扮教堂了。等等,我来想个办法。”迪尔西拉住了马,勒斯特找来一根小树枝和两段细绳,给花茎做了副“夹板”,然后递给班。接着他爬上马车,拿起僵绳。迪尔西仍然抓住马勒不放。
“你现在认识路了吧。”她说,“先顺着大街走,在广场那儿拐弯,去墓地,然后就直接回家。”“知道了,姥姥。”勒斯特说,“走起来,‘小王后’。” “你得小心哟,嗯?”“知道了,您哪。”于是迪尔西放开了马勒。
“走罗,‘小王后’。”勒斯特说。
“嗨,”迪尔西说,“你把鞭子给我。” “哦,姥姥,”勒斯特说。
“快点给我,”迪尔西说,朝车轱辘走去。勒斯特老大不情愿地把鞭子给了她。
“那我可没法让‘小王后’挪腿了。”“这你放心好了,”迪尔西说。“该怎么走‘小王后’比你清楚得多。你只消捏住缰绳,坐稳在座上就得,别的都不用操心。你现在认得路了吧?”“认得,姥姥,不就是T.P.每个星期天赶的路线吗?”“那你今天就依葫芦画瓢走一遭吧。”“那还用说。其实我早就替T.P.赶过车了,一百次都不止了。”“那好,你再替他一次,”迪尔西说,“好,走吧。不过要是你让班受了伤,黑小子,那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来对付你了。反正苦役队是一定要进的,不过不等苦役队来找你,我就先把你送进去。”“好咧,您哪,”勒斯特说。“打起精神来,‘小王后’。”他在“小王后”宽阔的背上甩了甩僵绳,那辆马车晃了一下,往前走了。
“当心啊,勒斯特!”迪尔西说。
“走哟,老马!”勒斯特说。他又甩了甩缰绳,在一阵隐隐约约的隆隆声中,“小王后”慢腾腾地走下车道,拐上大街,来到这里以后,勒斯特催迫它走一种不断慢腾腾地往下摔跤似的向前挪的步姿。
班现在不再哼哼了。他坐在后座正当中,端端正正地举着那支经过修整的花,他的目光宁静安详、难以猫摹、正对着他的是勒斯特那颗象子弹般的头,在大房子看不见之前,这颗脑袋老是扭过来朝后面张望。这以后,勒斯特让马车在路边停下,他跳下来,从树篱上折下一根枝条。班呢,眼睁睁地看着他。“小王后”低下了头在啃啮地上的青草,勒斯特登上马车,把它的脑袋拉起来,催它继续前进。然后勒斯特支出双肘,高举树枝和缰绳,屁股一颠一颠的,跟“小王后”疏疏落落的蹄声和腹内发出的风琴般的低音全然合不上拍。一辆辆汽车以及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还遇到了一群半大不小的黑小伙儿。
“哦,勒斯特。你上哪儿啊,勒斯特?是去埋骨头的地方吧?”“嘻,”勒斯特说,“你们不也都在往埋骨头的地方走吗。打起精神来,我的大象。”他们接近广场了,那儿有一尊南方联盟士兵的石像,在那只饱经风霜的大理石的手掌下,他那双空无眼珠的眼睛在瞪视着前方。勒斯特更来劲儿了,他往麻木不仁的“小王后”身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同对朝广场上瞥了一眼。“杰生先生的汽车在这儿呢,”他说,同时眼角里也扫到了走过来的另一伙黑人。“让那些黑小子看看咱的气派,班吉,”他说,“你说怎么样?”他扭过头去一望。班端坐着,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支花,眼光茫茫然的毫无反应。勒斯特又拍了“小王后”一下,驶到纪念碑前,把马头呼的朝左边拐去。
起先,班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上,仿佛是一片空白。接着,他大声地吼叫起来。①一声紧接一声,声音越来越响,而且简直不留喘气的间隙。声音里所包含的不仅仅是惊愕,而且也有恐怖、震惊,是一种没有外形、不可言状的痛苦,它只是一种声音,于是勒斯特眼珠乱转,有一瞬间眼眶里全部是眼白。“老天爷呀,”他说,“别叫了,别叫了!好老天!”他扭回身去,用树枝抽了“小王后”一下。树枝断了,他把它扔掉,这时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勒斯特干脆身体前俯,勒紧缰绳,这时杰生边跳边跑地穿过广场,踩上了马车的蹬级。
他手背一挥,把勒斯特推到一边去,一把抓住缰绳,把它一收一放,又把缰绳弯进一段,用它来抽“小王后”的屁股。他抽了一下又一下,它一颠一颠地飞跑起来,这时班的吼叫声还在他们耳边直晌,他就驾着马让它从纪念碑的右面拐弯。这以后他朝勒斯特头上揍了一拳。
“你怎么这么傻,让班吉从左边走?”他说。他弯过身去打班,把班的花茎又弄折了。“闭嘴!”他说,“给我闭嘴!”他勒住“小王后”跳下车来。“快带了他滚回去。要是你再带他走出大门,瞧我不宰了你!”①据喀尔文。布朗的《福克纳的南方词汇》一书解释,南方每一个县城都有一座南方联盟纪念碑。福克纳的故乡奥克斯福的那座是一个南方联盟士兵的雕像,座落在法院前的广场上。小说中,班吉每星期坐T.P.赶的马车上墓地去,都从雕像右边拐弯。这一次勒斯特驾车从雕像左面转弯,故而引起班的情绪激动。
“是,老爷!”勒斯特说。他拿起缰绳用它的一端抽打“小王后”,“走呀!走呀,快点儿!班吉,看在老天的面上,别叫了!”班的声音吼了又吼。“小王后”又移动了,得得的蹄声又均匀地响了起来。班马上就不叫了。勒斯特很快地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又接着赶路了。那支折断的花耷拉在班的拳头上,建筑物的飞檐和门面再次从左到右平稳地滑到后面去,这时,班的蓝色的眼睛又是茫然与安详的了:电杆、树木、窗子、门廊和招牌,每样东西又都是井井有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