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能说话是为了掩饰其思想。
可敬的神甫马拉格里达[71]
刚抵达维里业,于连便埋怨自己错怪了德·雷纳夫人。“如果她出于软弱,把和德·雷纳先生演的那场戏演砸了,我一定会看不起她,把她看成一个毫无胆识的女人!但现在她应对得体,俨然像位外交家,而我倒同情起她的手下败将,我的对头来了。我的所作所为像个庸俗的小市民,我自惭形秽,因为德·雷纳先生到底是个男子汉!虽然我有幸也算是人数众多的社会精英的一员,但充其量是傻瓜一名而已。”
谢朗神甫遭免职后,被逐出本堂神甫的住宅,当地最有名望的自由派人士争相向他提供住处,但他都拒绝了。自己租了两间房,房里堆满书籍。于连想让维里业的人看看教士是何等样人,便到他父亲那里要了十二块枞木板,亲自背着沿大街走。又向一个从前的伙伴借来工具,很快便钉了个书柜,把谢朗神甫的书都放进去摆好。
“我还以为你被世俗的虚荣腐蚀了呢,”老人高兴得流下了眼泪,对他说道,“你这样做足可抵消你穿着漂亮的仪仗队制服,四面树敌的幼稚行为了。”
德·雷纳先生吩咐于连住在他家,这样谁也不会疑心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后第三天,于连看见一位大人物径直上楼来到他的房间,此人正是副区长德·莫吉隆。他长嗟短叹、令人乏味地说了一大通什么人心险恶啦,管理公款的人手脚不干净啦,可怜的法兰西正面临危险啦,等等,啰唆了足足两小时,于连才终于摸清楚他的来意。他告辞时,几乎已被打入冷宫的家庭教师毕恭毕敬地把这位不知哪个省份的未来省长送到楼梯口,突然,客人心血来潮,关心起于连的前途来,称赞他淡泊名利,等等。最后,德·莫吉隆像长辈般把他搂在怀里,怂恿他离开德·雷纳先生,到一位有孩子需要教育的官员家里去,这位官员一定会像菲利普国王那样感谢上苍,并不是因为上天给了他几个孩子,而是因为上天使他的孩子生在离于连不远的地方。如果做了他们的家庭教师,将可得到八百法郎的工资,不是按月给,这样做不气派,而是按季度,提前给。
这回轮到于连开口了,他不耐烦地等这个说话的机会已经等了一个半钟头了。他的答复很妙,尤其是长得和主教训谕一样,什么都说到了,但什么都不明确,其中既有对德·雷纳先生的尊重,对维里业公众的推崇,也有对声名远播的区长的感激。这位区长惊讶地发现于连比他更狡狯,便竭力想获得点具体的东西,但是白费气力。于连很得意,借机练练口才,又用别的词句将答复再说一遍。一位口若悬河的大臣在议会的会议行将结束,议员们似乎正纷纷醒来之际,鼓其余勇说出来的话也比不上于连的话那样既冗长而又空洞无物。德·莫吉隆先生一走,于连便像疯子似地大笑起来,乘兴给德·雷纳先生写了一封九页的长信,详述了别人对他所说的话,并谦逊地征求他的意见。这混蛋连想聘请我的那个人的名字也没告诉我!一定是华勒诺先生,他把我被贬到维里业看做他那封匿名信的效果了。
信发出以后,于连便出门到谢朗神甫那儿请教去了,此时他的心情高兴得就像一个猎人,在一个晴朗的秋日早上六点钟来到一个猎物丰富的平原上一样。但在到达那位好心的神甫那儿以前,上天似乎想使他再高兴一会儿,竟安排他遇见华勒诺先生。他并不向华勒诺先生隐瞒自己心都碎了。像他这样一个穷小子既蒙上天指引,就必须全力以赴,但在这个世界上,光有志向不行。为了能在上帝的葡萄园中出色地工作[72],无愧于众多博学的同仁,就必须受教育,必须花许多钱到贝藏松的神学院待上两年。因此免不了要攒钱。靠按季度支付的八百法郎的收入攒钱比靠六百法郎而且按月支付的工资攒钱容易得多。从另一方面说,上天既然把他安置在德·雷纳家的孩子身边,而且使他对这些孩子产生了特殊的感情,不就等于对他指出,不宜放弃这个教席而见异思迁吗?……
帝国时期行动迅速的特点如今已被巧言令色所取代,而于连在这方面已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程度,甚至最后连听见自己讲话的声音也感到讨厌了。
回到家里,他看见华勒诺先生的一个穿着整齐号衣的家仆正满城找他,给他送来一份请帖,邀他出席当日的午宴。
于连从未去过他家。就在几天以前,还在想办法以便既能用棍子抽他一顿而自己又不必吃官司。虽然午宴指明是一点钟,但于连认为中午十二点半便到收容所所长的办公室更尊敬一些。他看见所长神气活现,周围摆满文件夹。又粗又黑的络腮胡子,浓密的头发,头上斜戴着一顶希腊式的便帽,嘴上叼着大烟斗,脚穿绣花拖鞋,胸前交叉系着几根又大又粗的金链,一整套外省金融巨子的行头,自以为家财万贯,鸿运当头,但于连并没有被慑服,反而更想揍他几棍子。
于连求他引见华勒诺夫人,但夫人正在梳妆,不能接待。作为补偿,他可以目睹乞丐收容所所长穿衣打扮。然后,他们到华勒诺夫人那里,夫人含着眼泪向他介绍自己的孩子。夫人是维里业最受人尊敬的一位名门贵妇,长着一张男人般的宽脸,而且特意为这次隆重的午宴抹了胭脂,还矫揉造作,想显出母亲般的温柔。
于连想起了德·雷纳夫人。他狐疑满腹,眼前不禁涌现因对比而唤起的种种回忆,顿生怜惜之情。收容所所长府邸的外貌更增加他这种情绪。主人让他参观房子,里面的一切既豪华又崭新,每件家具都向他报出价钱。但于连总觉得里面有肮脏的东西,散发出不义之财的气息。全宅上下以至仆人似乎都在维护家宅,抵抗外人的轻蔑。
收税官、间接税征收员、警察队长和两三个其他的政府官员带着妻子来了。接着又来了几位有钱的自由派人士。仆人通知筵席准备就绪。于连已经觉得很不自在,此时更有一个想法,觉得餐厅墙壁的另一面就是可怜的被收容的乞丐,而这穷奢极欲,俗不可耐,企图向他炫耀的一切没准正是从每天分配给他们的肉食上搜刮来的哩。
“也许这时候他们正在挨饿。”他想,同时感到嗓子发紧,既吃不下,也说不出话来。一刻钟以后,情况更糟,隐隐传来了几句歌声,越来越远,唱的是民歌,说老实话,有点下流,是被收容的一个乞丐唱的。华勒诺看了他手下穿号衣的家仆一眼,仆人立刻出去,很快地歌声就听不见了。这时一个仆人用一个绿色的杯子给于连端来一杯莱茵河葡萄酒,华勒诺夫人特地告诉他,这种酒在产地就卖九法郎一瓶。于连端着绿杯,对华勒诺先生说:
“那首下流的歌不唱了。”
“当然!我想是这样。”所长洋洋得意地回答,“我派人叫那些乞丐闭嘴了。”
于连一听就受不了啦。他举止变了,心可没变。尽管他一向善于装假,现在只觉得一大滴眼泪顺着腮边流了下来。
他设法用绿杯遮掩,但莱茵河葡萄酒却怎么也喝不下去。心想:“不许他唱!啊!天哪!而你竟容忍这样做!”
幸而谁也没注意他这种怨恨情绪。收税官哼了一支保王派的歌。在大家乱糟糟齐唱叠句时,于连抚心自责道:“这就是你要交的不光彩的好运,享受这种好运就要接受这种条件,和这样的人相处!你也许会获得两万法郎的职位,但你必须在大口吃肉的同时,不许那可怜的囚犯唱歌。你请人吃饭的钱是从他菲薄的口粮里克扣来的,而且当你吃饭之时,他就更倒霉了!——啊!拿破仑啊!在你的时代,飞黄腾达要靠战场上出生入死,那多好啊!可是现在却要卑鄙地使穷人苦上加苦!”
我承认,在这段独白中,于连表现得很软弱,使我对他产生了不好的看法。他只配与那些戴黄手套的阴谋家为伍,这些人妄想改变一个伟大国家的全部作风,却又不想自己的名誉有丝毫受损。
于连猛地想起自己该演的角色来。人家请他赴宴,又有如此出色的人物作陪,并不是叫他来胡思乱想,一言不发的呀。
这时候,一个退休的花布制造商,同时也是贝藏松学院和于泽斯[73]学院院士从饭桌的另一头向他说话,问他大家都说他在《新约圣经》的研究中有惊人的进展是否真有其事。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两个学院的那位博学的院士手中突然神奇地出现了一部拉丁文的《新约全书》。于连答了一两句话,他便随口念出了半个拉丁文句子。于连背了下去,记忆准确无误。大家借着酒足饭饱的劲头,闹哄哄地对这一奇迹赞叹不已。于连看见夫人们脸颊绯红,其中好几位长得实在不错。他还注意到那位歌唱得不错的收税官的妻子。
“说实话,在这些夫人们面前说了那么长时间拉丁文,真不好意思。”他说着眼睛盯着收税官的妻子。“现在请吕比尼奥先生(就是那位两个学院的院士)随便念一句拉丁文,我想试一试不接着用拉丁文背诵,而是即席把原文翻译出来。”
这第二次测验使他出尽了风头。
客人中有好几位富有的自由派人士,他们是走运的父亲,因为他们的孩子很可能获得助学金,故而上次布道之后突然皈依了上帝。尽管这种做法手段高明,但德·雷纳先生从不在家里接待他们。这几位仁兄只听说过于连的大名,王上进城那天见过他骑马之后,便成了他的最热烈的崇拜者。于连心想:这些对圣经的风格一窍不通的傻瓜听到什么时候才听腻呢?但反过来,正是因为这种风格奇怪他们才乐意听,还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于连却有点腻了。
钟敲响六点时,他庄严地站起来,谈利戈里奥[74]新神学里的一章,这是他必须记熟,第二天背给谢朗神甫听的。完了他又快活地加了一句:“因为我的职业就是叫人背书,自己也背书。”
大家都笑了,而且啧啧称羡。这就是维里业常见的风趣。于连已经站起,大家也不拘礼节纷纷站了起来。这就是天才的魅力。华勒诺夫人留他再坐一刻钟,总得让他听听孩子们背诵教理问答啊。不料他们竟背得乱七八糟,只有于连能发现,但他并没有指出来,心想:连起码的宗教教义也不懂。最后他行个礼,以为可以溜了。但还必须听个拉封丹[75]的寓言。
“这个作者很不道德,”于连对华勒诺夫人说,“有一篇关于约翰·舒阿尔老爷的寓言竟敢取笑最值得尊敬的事物,受到了最优秀评论家尖锐的抨击。”
于连在离去之前收到了四五家的邀请。“这个年轻人为本省增光不少,”宾主都快活地齐声说道。他们甚至说要投票通过用公款送他去巴黎深造。
当这种未经思索提出来的想法还在餐厅里回荡的时候,于连已经轻快地来到了大门。“啊!一群流氓,流氓!”他压低声音一连说了三四遍,同时尽情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俨然成了贵族。长期以来,他在德·雷纳先生家里,虽然大家对他彬彬有礼,但在这些礼貌深处,他发现的是不屑的微笑和倨傲的优越感,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在此他当然感到有极大的区别。他边走边自言自语道:“他们的钱是从可怜的收容犯身上偷来的,还不许人唱歌!这且不说,德·雷纳先生可曾告诉他的客人招待他们的葡萄酒每瓶多少钱吗?而这位华勒诺先生,动不动列举自己的财产,但当妻子在场,他提到自己的宅第和自己的领地就只能说你的宅第,你的领地了。”
这位夫人看来对自己的所有权非常沾沾自喜,刚才吃饭的时候和一个仆人大闹了一场,因为这个仆人打碎了一只高脚玻璃杯,使十二个一套的杯子缺了一个。但那个仆人也反唇相讥,极不客气。
都是一帮什么人啊!就算他们把侵吞的东西分一半给我,我也不愿和他们在一起生活。因为总有一天我会自我暴露,看见他们便忍不住显出轻蔑的神情。
但是按照德·雷纳夫人的吩咐,还必须参加多次类似的午宴。于连很吃香,大家原谅了他穿仪仗队制服那件事,换句话说,这一轻举妄动倒成了他成功的真正原因。很快地,在维里业便展开了一场斗争,就看到底是德·雷纳先生还是收容所所长能抢到这个博学的年轻人了。两位老爷和马斯隆先生一起三头执政,在城里作威作福。大家嫉妒市长,自由派人士对他啧有烦言,但他到底是贵族,生来高人一等,而华勒诺先生的父亲则连六百利勿尔[76]的年金也没有留给儿子。大家对华勒诺先生的态度是从怜悯转到羡慕,怜悯的是他年轻时穿着寒酸的苹果绿上衣,而现在则羡慕他的诺曼底骏马、他的金链子、他从巴黎买来的上衣,他如今的飞黄腾达。
在这个新世界的芸芸众生之中,他觉得发现了一个好人。是位几何学家,名叫格罗,被公认是雅各宾党人。由于于连下过决心逢人只说假话,因此对格罗先生也不得不心存怀疑。他从维尔基方面收到大包大包的翻译练习。有人劝他经常去看看父亲,他无奈只好履行这一讨厌的义务。一句话,他总算挽回了声誉。一个早上,他大吃一惊,醒了过来,觉得有两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原来是德·雷纳夫人,她到城里来了。她三步并着两步跑上楼梯,让孩子们和路上带来的一只心爱的兔子玩,自己先走一步,来到于连的房间。这一刻虽然甜蜜,但太短了。当孩子们带着兔子到来想让他们老师看的时候,德·雷纳夫人已经不见了。于连向所有孩子,甚至那只兔子表示热烈欢迎,像一家人又团聚一样。他觉得自己爱这几个孩子,喜欢和他们随便谈。他们温柔的声音、纯真和高贵的举止都使他惊奇,他需要把他在维里业耳闻目染的一切庸俗作风,一切不愉快的想法从他脑子里清除出去。在这里总怕出差错,奢华与穷困总在进行激烈的斗争。请他吃饭的人即使谈到桌上的烤肉,也会不知羞耻地掏心窝发一大通议论,不怕别人听了恶心。
“你们这些贵族,你们有理由感到骄傲,”他对德·雷纳夫人说道。接着便把不得不出席的宴会都给她讲了一遍。
“您成了红人了!”德·雷纳夫人想起华勒诺夫人每次请于连都认为必须抹胭脂这件事,不禁快活地大笑起来。“我想她一定对您有意思。”她又补充了一句。
早餐吃得很愉快,尽管表面看孩子们在场有点碍事,但实际上使气氛更融洽。可怜的孩子们与于连重逢,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仆人们一定把华勒诺先生提出给于连加薪二百法郎聘请他教育自己孩子的事告诉他们了。
正吃着,那个大病初愈、脸色还很苍白的孩子斯塔尼斯拉斯-格扎维埃突然问母亲自己用的那份银餐具和喝水的高脚杯值多少钱。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把它们卖了把钱给于连先生,好让他和咱们在一起不感到上当。”
于连听罢热泪盈眶,不禁吻了他。他母亲也真的哭了,于连把孩子抱到膝上,给他解释说,不该用上当这个字眼,只有当差的才这么说。看见德·雷纳夫人高兴,他便想办法用孩子们听了开心的生动例子解释什么是上当。
“我明白了,”斯塔尼斯拉斯说,“就是乌鸦糊里糊涂地让自己的奶酪掉下来,被花言巧语的狐狸叼走了。”
德·雷纳夫人乐疯了,使劲地吻她的孩子,吻时身子微微地靠在于连身上。
突然门开了,原来是德·雷纳先生。他一脸严厉而不高兴的神情和他一来便消失的那种欢乐温馨的气氛形成了奇怪的对比。德·雷纳夫人面如土色,心知否认也没有用。于连赶紧说话,而且故意提高声音,给德·雷纳先生叙述斯塔尼斯拉斯想卖掉银制高脚杯那件有趣的事,尽管心里知道这故事不会有人爱听。德·雷纳先生听到钱先是按习惯皱起了眉头。他常说:一提到这种金属就是要从我钱包里掏钱的前奏。
但现在除了钱财利益之外,还增加了他的疑心。他不在场时家里兴高采烈的样子,对他这个虚荣心容易受伤害的人来说,绝非息事宁人的做法。当他妻子向他赞扬于连如何以风趣优雅的方式给学生们灌输新思想时,他说:
“对,对!我知道,他这样做使我在孩子们面前变得讨厌。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在他们眼里显得比我可爱百倍,尽管说到底我是主人。在当今这个世纪,一切都在丑化合法的权威,可怜的法兰西!”
德·雷纳夫人不愿花时间去研究她丈夫对她态度的变化。她隐约感到有可能和于连一起度过十二个小时。她在城里有许多东西要买,并声称一定要在一个酒吧吃午饭。不管她丈夫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她都坚持己见。孩子们一听见小酒吧这个现代正人君子津津乐道的字眼便高兴极了。
德·雷纳夫人走进第一家时装店,丈夫就放下她不管,径自访友去了。回来时比早上还沮丧,因为他敢肯定全城都在谈论他和于连。其实,公众议论中最伤人的话还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人们复述给他听的只是关于于连留在他家,拿六百法郎,还是接受收容所所长向他提出的八百法郎。
这位所长在社交场合遇见德·雷纳先生,对他态度冷淡。这种做法不无巧妙之处。外省人甚少轻率之举,引起轰动的事实属罕见,即使有也让其石沉大海。
在这个距离巴黎几百里的地方,华勒诺先生正是那种人称不可一世的人,他生性卑鄙、粗野。一八一五年以后发了迹,这种德行就更突出了。除在德·雷纳先生之下,全维里业都要听他的,不过他比德·雷纳先生更加活跃,干什么都不脸红,什么都要插一手,还不停地活动,又是写报告,又是讲话,别人损他也不在乎,毫无个人抱负,终于在教会有权势的人眼里,破坏了市长的威信。华勒诺先生曾经对本地的杂货商说过这样的话:把你们当中最笨的两个人交给我;又对法律界人士说:把你们当中最不学无术的两个人告诉我;对负责卫生的官员们说:给我指定两个最蹩脚的医生。等他把每个行业最寡廉鲜耻的人集合起来以后,便对他们说:让我们一道统治吧。
这帮人的办事作风使德·雷纳先生大为不满,但粗野的华勒诺却不以为忤,甚至小小的神甫马斯隆公开说他的不是,他也不恼。
但即使左右逢源,华勒诺先生有时也需要独断专行,以压制他觉得大家都有权向他提出的大是大非问题。阿佩尔先生的明察暗访使他胆战心惊,于是加强活动,跑了三次贝藏松。每次邮车来,他都写上好几封信,还托夤夜到他家里来的陌生人带过几封。他也许不该撤老本堂神甫谢朗的职,因为这种报复行为,使许多出身高贵的虔诚信女认为他是个心地狠毒的家伙。再说自从帮了这个忙以后,他便完全依附于德·弗里莱代理主教,并从他那里接受过非同一般的任务。当他忍不住要写匿名信时,他的政治生涯正处于上述的阶段。但更使他为难的是,他妻子对他宣布要把于连请到家里。这完全是虚荣心作祟。
在此情况下,华勒诺先生预感和昔日的盟友德·雷纳先生必有一番激烈的争吵,后者对他一定会出言不逊,他倒不大在乎。但德·雷纳先生可能会给贝藏松甚至巴黎写信。某位部长的表亲会突然被派到维里业来,接管乞丐收容所。华勒诺先生打算拉拢自由派人士,因此邀请了好几位出席于连当场背诵的那次午宴。这样在与市长的较量中便会获得有力的支持。但选举会突然举行,很明显,要想保住收容所这个位置,得票少是不行的。德·雷纳夫人对这种政治手段看得十分清楚,挽着于连的胳臂逛商店时便告诉了他。走着走着,两人来到了忠诚大道,几乎就像在维尔基一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了好几个小时。
在这期间,华勒诺先生打算对他昔日的上司采取大胆的态度以避免和他摊牌。当天,这一计谋成功了,但却引起市长更大的愤慨。
德·雷纳先生既慕虚荣,又利欲熏心、贪婪而庸俗,这两种感情剧烈斗争的结果使他在走进小酒吧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受。相反,孩子们却从没有像现在那样高兴和快活。对比之下,他心里不禁有气。
“看来,在我的家里,我倒是多余的了!”他走进来故作威严地说道。
他妻子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拉到一旁,对他说必须把于连打发走。她刚度过几个钟头幸福的时光,精神舒畅,决心按考虑了半个月的计划行事。有一件事使可怜的维里业市长心头大乱,那就是:他知道全城都公开取笑他只爱金钱。华勒诺花钱随便,出手大方,而他在最近五六次为圣约瑟兄弟会、圣母会和圣体会等筹款时的表现却缩手缩脚!不够漂亮。
修士们颇工心计,在募捐的登记簿上,按捐款的多寡详细地列出维里业和附近地区士绅们的名字,德·雷纳先生不止一次被排在末尾。他说自己没赚什么钱,但不顶事,教士们在这方面绝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