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如墨的天空,
预示着最强烈的暴风雨。[149]
《唐璜》第一章七十三节
事情的发展跌宕起伏,于连惊多于喜。玛蒂尔德的责备说明俄罗斯人的计策有多么高明。“少说,少动”,这就是我惟一的救命法宝。
他扶起玛蒂尔德,一声不吭地将她搀回长沙发上。渐渐地,泪水又涌上了她的眼睛。
为了做个姿态,她把德·费瓦克夫人的信拿在手里,慢慢地一一拆开,认出是元帅夫人的笔迹时,神经很明显地一震。她只翻了翻信页,信多半都长达六页。
“至少请您回答我,”她终于用哀求的口吻说道,同时不敢正眼看于连,“您知道我很骄傲。我承认这是我的地位,甚至我的性格带来的不幸。德·费瓦克夫人从我这儿抢走了您的心……她为您作出过我在这段要命的爱情中作出的牺牲吗?”
于连默然无语,心想:“她有什么权利要求我做正人君子不该做的事,说出别人的隐私呢?”
玛蒂尔德想看信的内容,但泪眼模糊,根本就看不了。
一个月以来,她很痛苦,但她生性高傲,绝不愿承认自己的感情。这次感情爆发纯属偶然,转眼之间,嫉妒和爱情战胜了她的骄傲心理。她坐在长沙发上,离于连很近。秀发粉颈尽在于连眼前。他顿时忘记了该怎么做,伸出胳臂,搂着她的纤腰,几乎想把她拥在怀里。
她把头慢慢地转过来。于连惊讶地看见她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痛苦,竟认不出她平时的那张脸了。
于连觉得浑身无力,要勉强装出勇敢的样子实在比死还困难。
他心想:“如果我不能自持去爱她,她的眼睛马上就会露出冷漠轻蔑的神情。”但这时候,玛蒂尔德却有气无力向他一再表示后悔,说自己过分骄傲,不应该做出那样的事。
“我也有点傲气。”于连几乎说不出话来,面部的表情说明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玛蒂尔德本来以为于连不会再和她说话,闻言喜不自胜,便霍地转过头来看着他。此时,她只抱怨自己过去盛气凌人,真想找出独特而难以思议的办法向他证明,她多么爱他,又多么恨自己。
“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傲气您才一度对我另眼相看,”于连继续说道,“而现在则肯定是由于我有一个男人所应有的坚毅和勇敢,您才赏识我。我可能对元帅夫人产生了爱情……”
玛蒂尔德打了一个寒战,眼睛露出了异样的表情,等待着他的宣判。这个动作于连看在眼里,感到自己的勇气逐渐支持不住了。
“唉!”他想,一面听着自己嘴里吐出的空洞话语,就像发出一阵奇怪的嗓音,“如果我能尽情亲吻你苍白的两颊而你又感觉不出来,那该多好!”
“我可能对元帅夫人产生了爱情,”他继续说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了。“当然,我还没有任何可靠的证据能说明她对我感兴趣。”
玛蒂尔德直瞪着他,他没有退缩,至少他希望自己脸部的表情不至于露出马脚。他感到内心深处也被爱情所打动,从来没有爱她爱到如此程度。他几乎像玛蒂尔德一样疯狂。如果玛蒂尔德能够冷静勇敢地施展点手腕,他便会跪在她脚下,指天誓日地永远不再耍无用的花招。他还有足够的力气说下去。他不禁从内心发出这样的呼喊:“啊!科拉索夫!你如果在这里该多好!我多么需要你指引迷津!”而就在同时,他的声音则在说:
“即使没有其他感情,我也应该对元帅夫人怀有感激之心。她对我宽宏大量,我被人看不起的时候,她安慰我……某些使人心醉神迷但往往又好景不长的表面现象,我可能不会完全相信。”
“啊!伟大的上帝!”玛蒂尔德叫了起来。
“那么,您能给我什么保证呢?”于连的声调急遽而坚决,似乎把温文尔雅的外交辞令暂时撇在一旁,“有谁能保证,您现在答应与我言归于好,过两天不会翻脸不认人呢?”
“我对你无限的爱,如果你不爱我,我会异常痛苦,这就是保证。”说罢,她转过身来,抓住于连的双手。
她转身转得太猛,披肩被扯到一旁,露出了迷人的双肩,加上有点凌乱的一头秀发,又唤起了于连对过去甜蜜的回忆……
他眼看就要作出让步,但转念一想:“只要贸贸然一句话,过去一连串失望的日子便会重新开始。德·雷纳夫人想做什么事总是做了才找理由,而这位上流社会的小姐则只是在证实有理由应该激动的时候才激动。”
他恍然大悟,刹那间又恢复了勇气。
接着,他把被玛蒂尔德紧握着的双手抽了回来,故意把身子挪开了一点。对待女人,男人再有勇气也只能做到这一步。然后,赶紧把长沙发上零乱堆放着的德·费瓦克夫人的信收拾好,表面看,是礼貌周全,其实却是无情的举动,何况他还说:
“这一切,请德·拉摩尔小姐允许我考虑。”说完便快步走出了图书室。玛蒂尔德听见他把所有的门逐一关上。
“这魔鬼真是坐怀不乱。”她自言自语道。
“我说什么来着?魔鬼!他明智、谨慎、人又好,有错的是我,我犯了想象不到的错误。”
这一想法延续了一段时间。这一天,玛蒂尔德几乎感到很幸福,因为她一心只想着爱情。别人会说,她从未因骄傲而感到心烦意乱,真是好一种骄傲!
晚上,她在客厅里听见仆人通报德·费瓦克夫人到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仆人的声音有点不妙。看见元帅夫人她受不了,便赶紧走开。于连虽然苦战得胜,但认为无可骄傲,而且还担心自己的眼神会坏事,没敢在德·拉摩尔府吃晚饭。
随着战斗时刻的过去,他内心的爱情和幸福感迅速增加,已到了该自责的地步。他心想:我怎能反抗她呢?万一她不再爱我怎么办?她这个人很骄傲,一时一变,而且应该承认,我对她也太狠了。
到了晚上,他觉得一定要到滑稽剧院德·费瓦克夫人的包厢里去。她已经明确地邀请过他。他去或者失礼地不去,玛蒂尔德少不了会知道。但尽管道理很明显,他还是不愿过早去应酬,因为只要一说话,本来的幸福感便会失掉一半。
钟敲十点,再不露面不行了。
幸亏元帅夫人的包厢里坐满了女宾,他只能靠门口坐下,面前有帽子挡着,可以免闹笑话。嘉罗琳在《秘婚记》[150]中凄怆欲绝的歌声使他泪如雨下。德·费瓦克夫人看见他一反平时脸上那种男子汉的坚毅表情,伤心落泪,她虽然是贵夫人,长期以来受到“暴发户”目空一切的傲气所感染,也不禁怦然心动。她到底是女人,此时更想欣赏一下自己的声音,于是便开口问于连:
“您看见德·拉摩尔府的女宾了吗?她们在三楼的包厢里。”于连于是不客气地靠在包厢前沿,探出身子张望,看见了玛蒂尔德。姑娘眼里也闪动着泪花。
于连心想:“今晚不是她们上歌剧院的日子,看她这个着急劲!”
原来,玛蒂尔德一定要她母亲到滑稽剧院来,尽管人家送给她们的包厢并不合乎她们的身分。她想亲眼看看于连当晚是否和元帅夫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