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走进屋里。他走进去的那副样子就像竭尽全力按捺自己,免得放声笑出来似的。身材细高的拉祖米欣跟着他走进去,含羞带愧,笨手笨脚,神色十分狼狈而又怒气冲冲,脸红得像芍药一样。这当儿,他的脸和整个外貌确实滑稽,这倒证明拉斯柯尔尼科夫笑得有道理。拉斯柯尔尼科夫还没容人介绍,就对站在房间中央带着疑问瞧他的主人点个头,伸出手去,跟他握一下,一直明显地使出极大的力量压下他的笑声,以便说出几句介绍自己的话。可是他好不容易做出严肃的样子,刚开口嘟哝着说话,不料,仿佛不由自主似的,又看一眼拉祖米欣,就再也管不住自己,那隐忍着的笑声越是一直受到很强的压制,现在也就越是势不可当地冲出口来了。拉祖米欣一听到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就勃然大怒,这反而使这个场面显得真正可笑,而且主要是十分自然。拉祖米欣仿佛故意似的,这时候又来火上浇油。
“呸,见鬼!”他大吼一声,挥动胳膊,正好一拳头砸在一张小圆桌上,桌上本来放着一只喝干了茶的玻璃杯,这时候就连桌子带茶杯一齐倒在地,丁当地响。
“诸位先生,为什么捣毁椅子?[65]这可是让公家遭到损失啊!”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快活地叫道。
于是这个场面变成这样:拉斯柯尔尼科夫笑个不停,听任主人握着他的手,可是他知道事情要有分寸,就等个机会好赶快比较自然地结束这个场面。拉祖米欣瞧见小桌翻倒,茶杯砸碎,十分局促不安,忧郁地瞧了瞧碎片,啐口吐沫,猛地转过身子走到窗前,在那儿站住,背对着大家,脸上皱紧眉头,瞧着窗外,却又什么都没看见。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笑声不断,而且也乐于笑,可是显然,他希望他们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墙角一把椅子上,坐着扎麦托夫,他看见客人走进屋就站起来,而且就此站在那儿等着,张开嘴做出笑容,然后瞧着这种场面却不由得纳闷,甚至好像起了疑心。他简直有点慌张地看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料到扎麦托夫也在座,这使他大吃一惊,感到很不愉快。
“这倒要好好考虑才行!”他暗想。
“对不起,请包涵,”他开口说,极力装得很窘,“我是拉斯柯尔尼科夫……”
“哪儿的话,幸会幸会,而且您也那么愉快地走进屋来……咦,他都不愿意打个招呼吗?”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朝拉祖米欣那边点一下头。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生那么大的气。我只不过在路上对他说,他很像罗密欧,而且……证明了一下,此外似乎就没有什么了。”
“你是猪!”拉祖米欣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回敬了一句。
“既然为一句话大发脾气,那么总是有很严重的缘故吧?”波尔菲利笑着说。
“哼,你啊!侦查官!……哼,叫你们统统见鬼去吧!”拉祖米欣顶撞说,忽然自己也笑起来,而且带着高高兴兴的脸色走到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跟前,就跟没出什么事似的。
“算了!我们全是傻瓜。现在谈正事。这是我的朋友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柯尔尼科夫。第一,他久仰大名,很想跟你认识;第二,他有件小事要找你商量。啊!扎麦托夫!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莫非你们认识?你们来往很久了吗?”
“这里头必有文章!”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安地暗想。
扎麦托夫似乎不好意思,然而不算厉害。
“昨天在你家认识的。”他随随便便说了一句。
“那么,上帝倒叫我省了事:上个星期他死说活说,硬要我设法让他跟你,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见面认识一下,现在用不着我,你们自己就凑到一堆儿去了……你的烟草在哪儿?”
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是家常打扮,穿着长袍,内衣却分外洁净,脚上是一双穿歪了的旧便鞋。他是个大约三十五岁的男子,比中等身材矮一点,生得丰满,甚至肚子都大了。他把胡子刮光,没有唇髭,没有络腮胡子。他的头发剃得精光,脑袋又大又圆,后脑勺圆得特别突出。他的圆脸胖乎乎,鼻子有点翘。他的肤色深黄,像是有病,然而他的面容虎虎有生气,甚至带点讥诮的神情。这张脸本来简直可以说很忠厚,只是他的眼神碍了事,那双眼睛射出稀薄的、淡淡的亮光,而且由几乎发白的、不停眨动的睫毛覆盖着,像在对人挤眼睛。他周身甚至有点女人气,相形之下,那双眼睛的目光就有点奇怪地不相称,给他添上了一种比乍看起来所能料到的远为严肃的神态。
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一听到客人有“小事”要找他商量,就立刻请他在长沙发上坐下,他自己也在长沙发另一头坐下,定睛瞧着客人,立刻等着他叙述事情,可是这种全神贯注的神情过于严肃,甚至使人难以忍受,心慌意乱,特别是如果这是生人第一次见面,而且按您自己的看法您要讲的事,跟这种向您表示的异常关注的态度根本不相称的话。然而拉斯柯尔尼科夫用短短几句中肯的话明白而准确地陈述了他的事情,他对自己感到很满意,因为他甚至来得及十分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波尔菲利。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的眼睛也始终一刻都不放松他。拉祖米欣坐在同一张桌子的对面,热烈而焦急地听他陈述事情,眼睛时而瞧瞧这一个,时而瞧瞧那一个,这已经有点超出常态了。
“蠢货!”拉斯柯尔尼科夫暗自骂道。
“您应当给警察局写个呈文,”波尔菲利回答说,露出极其认真办事的神态,“您写明您获悉某某事故,也就是那件凶杀案后,兹特请求通知承办该案的侦查官,某某物品归您所有,您希望赎回……或者……不过他们会写信告诉您的。”
“问题就在这儿,”拉斯柯尔尼科夫千方百计,极力设法装得困窘些,“眼下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就连这样的小东西也没法赎……喏,您要知道,我现在只想声明那些东西是我的,等到我有了钱……”
“这也还是一样,”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回答说,对钱财方面的说明全不在意,“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也不妨直接写一封信给我,大致说明您获悉某某案件,兹特声明某些物品属于我所有,请求……”
“是用普通的纸写吗?”拉斯柯尔尼科夫赶紧打断他的话,又热衷于钱财方面的问题了。
“哦,用最普通的纸就行,先生!”说完,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带着明显的有点讥诮的神情瞧着他,眯细眼睛,好像对他挤了挤眼。不过,这也许只是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如此,因为前后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拉斯柯尔尼科夫敢发誓,他真的向他挤了一下眼睛,鬼才知道是什么缘故。
“他知道了!”这个想法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脑子里像闪电般掠过。
“对不起,我拿这种小事来麻烦您,”他继续说,有点慌乱,“我的东西一共不过值五卢布,可是那些东西在我却是宝贵的,因为都是人家送给我当作纪念的,而且,说真的,我一听说出了这个案子,就大吃一惊……”
“怪不得昨天我跟左西莫夫讲起波尔菲利在查问典当人,你就那么激动不安!”拉祖米欣带着明显的意图插嘴说。
这简直叫人受不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再也忍不住,他那双黑眼睛闪着愤怒的光,恶狠狠地瞧着他。不过他立刻又醒悟过来。
“你,老兄,似乎在嘲笑我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对他说,巧妙地做出气愤的样子。“我同意,在你看来,我为这样的破烂东西也许过于操心了,可是谁也不能因此就认为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或者是吝啬的人。在我眼里,这两样不值钱的东西根本不能算是破烂。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那块银怀表虽不值钱,却是我父亲死后留下的唯一的物品。你自管笑我,可是我母亲到我这儿来了,”他忽然转过身去对波尔菲利说,“如果我母亲知道,”他又赶快回过来对拉祖米欣说,极力让自己的嗓音发颤,“怀表没有了,那么我敢发誓,她会伤心透了的!女人都是这样!”
“根本不对!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完全相反!”痛心的拉祖米欣嚷道。
“这样做好吗?自然吗?没有做得过分吗?”拉斯柯尔尼科夫提心吊胆地暗想。“何必说,女人都是这样呢?”
“您母亲到您这儿来了?”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不知为什么,追问道。
“对。”
“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傍晚。”
波尔菲利沉默了,好像在考虑似的。
“您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会失落,”他平静而冷冷地说下去,“要知道,我早就在这儿等您来了。”
然后仿佛没出什么事似的,他关切地动手,把烟灰缸送到拉祖米欣那边去,因为拉祖米欣正毫不留情地把烟灰抖在地毯上。拉斯柯尔尼科夫打个哆嗦,可是波尔菲利似乎没瞧他,仍然为拉祖米欣的烟灰操心。
“什么?等他来?难道你知道他也在那儿当过东西?”拉祖米欣嚷道。
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扭过脸去,直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讲话:
“您的两样东西,戒指和怀表,在她家里用一张纸包着,纸上用铅笔清楚地写着您的名字,以及她收到这些东西的日子……”
“您看得怎么这样仔细?……”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着,别扭地笑一笑,特别是尽力直直地瞧着他的眼睛,可是他忍不住忽然补充说:“我说这话是因为您那儿一定有很多的典当人……因此要把他们全记住是很难的。可是您正好相反,倒把他们全都清楚地记住了,而且……而且……”
“愚蠢!软弱!”拉斯柯尔尼科夫暗想。“我何必补充这些话!”
“到现在为止,几乎所有的典当人我们都知道了,只剩下您一个人没来。”波尔菲利说,带点几乎听不出的讥诮口吻。
“我本来身体不大好。”
“关于这一点,我也听说了。我甚至听说您心绪也很不好。现在您的脸色似乎仍然很苍白。”
“根本不苍白……正好相反,我现在太好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粗鲁而气愤地顶嘴说,忽然改变了口气。他心里满腔愤怒,他压不下去了。
“我心里有气,就会说走了嘴!”这个想法又在他头脑里闪过。“可是他们干吗折磨我!……”
“他身子没完全好!”拉祖米欣接着说。“他净是胡说八道!到昨天为止几乎一直昏迷,不省人事。嗯,你相信吗,波尔菲利,那时候他两条腿都站不稳,可是昨天我们,我和左西莫夫,刚刚转身走掉,他就穿好衣服,悄悄溜掉,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胡闹,差不多直到半夜才回来,而且我对你说,这是在十足的迷糊状态中,你再也想不到!这事可真奇了!”
“难道是在十足的迷糊状态中?瞧你说的!”波尔菲利带着女人的神态摇了摇头。
“哎,胡扯!您别相信!不过,您本来就不会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十分生气,一下子说出口。可是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似乎没听见这些奇怪的话。
“要不是神志昏迷,那你怎么会走出去?”拉祖米欣忽然发脾气说。“你为什么跑出去?有什么目的?……为什么一定要悄悄溜掉?是啊,那时候你头脑正常吗?现在,既然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那我就对你直说了!”
“昨天他们把我惹得厌烦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对波尔菲利说,露出涎着脸皮绝不服输的讥诮笑容,“我躲开他们,跑出去,是要租房子另外住,叫他们找不着我,我身上带着一大笔钱。喏,扎麦托夫先生就见过我的钱。怎么样,扎麦托夫先生,昨天我是清醒着还是迷糊了?您来解决这场争论吧。”
他似乎恨不得这当儿把扎麦托夫活活掐死才好。扎麦托夫那种目光和沉默弄得他十分不痛快。
“依我看来,昨天您讲得非常有条理,甚至很有心眼儿,只是您的火气太大了。”扎麦托夫干巴巴地说。
“今天尼科丁·佛米奇对我说,”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插嘴道,“昨天他很晚遇见您,在一个给马车轧死的文官的住处……”
“是啊,就拿这个文官来说吧,”拉祖米欣接上去说,“喏,你在文官家里不是发了疯吗?你把身上的钱一股脑儿全送给寡妇,做殡葬费用了!是啊,你打算接济她,那就给她十五卢布,给她二十卢布都成,自己身边至少总该留下三卢布才是,不料二十五卢布一下子统统送人了!”
“可能我在一个什么地方已经找到一大宗财宝,你却不知道呢?所以我昨天才那么大方呀……喏,扎麦托夫先生知道我找到了财宝!……请您原谅,”他对波尔菲利说,嘴唇发抖,“我们用这些琐碎的小事打搅您半个钟头了。一定惹得您厌烦了吧,啊?”
“哪儿的话,相反,正好相反!但愿您知道我对您多么感兴趣!我瞧着,听着,很有意思呢……老实说,多承蒙您的光临,我很高兴……”
“可是你至少拿点茶来喝吧!我的喉咙干透了!”拉祖米欣叫道。
“好主意!也许大家都可以陪你喝一杯。你喝茶前不想……喝点厉害的吗?”
“你快去吧!”
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就走出去,吩咐人送茶来。
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头脑里,种种想法像旋风那么转动。他非常生气。
“要紧的是,他们简直不加掩饰,也不想顾全礼貌!既然你根本不认识我,那你怎么会跟尼科丁·佛米奇讲到我呢?可见他们并不想掩饰:他们正像一群狗似的跟踪我!他们这是公然朝我的脸吐口水!”他气得发抖。“是啊,要打我就尽管动手打,可是不要戏弄我,像猫戏弄耗子似的。要知道,这不礼貌,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话说回来,我也许还不允许这样呢!……我会站起来,干干脆脆,朝着你们的脸把实话全讲出来,你们会看见我多么藐视你们!……”他费力地换一口气。“不过,万一这只是我自己这么觉得呢?万一这都是捕风捉影,我全弄错了,由于缺乏经验而生气,演不成我那卑鄙的角色了呢?也许,这些都是无意中做出来的?他们的话都很平常,可是其中似乎有点文章……那些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不过其中似乎有点文章。为什么他直截了当地说‘在她那儿’?为什么扎麦托夫补充一句,说我讲话‘很有心眼儿’?为什么他们用那样的口气讲话?是啊……那样的口气……拉祖米欣也坐在这儿,他怎么就什么都没察觉?这个天真的蠢货素来什么也察觉不出!我又发烧了吧?……刚才波尔菲利对我挤过眼没有?大概是我胡想,他干吗要挤眼呢?莫非他要刺激我的神经,或者讥诮我?这些要么就是我捕风捉影,要么就是他们全知道了!……连扎麦托夫都那么放肆……扎麦托夫放肆吗?扎麦托夫过了一夜就改变了看法。我早就料到他会改变看法!他在这儿跟待在家里一样,其实他这是头一次到这儿来。波尔菲利并不把他当客人看待,背对他坐着。他们臭味相投!一定是因为我才臭味相投!在我们来这儿以前,他们一定在议论我!……关于那个住处他们知道不知道呢!快一点才好!……刚才我说,昨天我跑出去是要另租个住处,他听完就算了,没接着往下谈……我插进另租住处的话倒不错,以后会有用的!他们说什么‘昏迷状态’!……哈哈哈!昨天晚上的事他全知道!他不知道我母亲来了!……那个老妖婆用铅笔把日子都写上了!……您胡说,我才不上当呢!还要知道,这还不算是事实,这不过是疑团罢了!不行啊,您拿不出事实来!住处也不是事实而是胡说,我知道该对他们怎么说……他们知道住处的事吗?我不弄明白就不走。我为什么上这儿来?刚才我生气,这也许要算是一个事实!呸,我怎么这样爱生气!或许这倒也好,把病人的角色演出来了……他在摸我的底。他要引我上钩。我干吗上这儿来?”
这种种想法在他头脑里像闪电般飞过去。
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一转眼间就回来了。他忽然有点高兴的样子。
“老兄,昨天晚上从你家里出来,我的头就一直不好受……而且我全身都像是散了骨架子。”他笑着开口对拉祖米欣说,口气变得完全不同了。
“怎么样,有趣吗?要知道,昨天你们正谈到最有趣的地方,我却撒手走了。是谁占了上风?”
“当然谁也没占上风。他们扯到那些老也吵不完的问题上,飞到半空中去了。”
“罗佳,你猜我们昨天议论什么问题,就是到底有没有所谓的罪行。我跟你说过,我们东拉西扯,简直没完没了!”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一个普通的社会问题罢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心不在焉地回答说。
“问题却不是这么提的。”波尔菲利说。
“这话说得对,他们根本不是这样提的。”拉祖米欣立刻同意道,照例讲得很急,而且激昂起来。“是啊,罗佳,你听一听,也说说你的见解。我想知道你的看法。昨天我跟他们争得不可开交,而且等着你来。我对他们讲,说你会来……争论是从社会观点开始的。谁都知道那种观点:罪行乃是对社会制度反常现象的抗议,如此而已,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也不允许有别的理由,一点也不允许有!……”
“你这是胡说!”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叫道。他显然活跃起来,一刻不停地瞧着拉祖米欣笑,惹得拉祖米欣越发冒火了。
“别的理由一概不承认!”拉祖米欣激烈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胡说!……我可以拿他们的一些小册子给你看:他们的道理无非是‘环境所迫’,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就是他们爱说的话!由此就直接得出结论:如果把社会加以正常的安排,所有的罪行就会一下子消灭,因为那时候就没有什么可抗议的,大家转眼间都变得安分守己了。人的本性根本不考虑,人的本性被排除了,人的本性不应该有!他们不承认人类沿着活生生的历史道路发展到底,最终自然变成正常的社会。正好相反,他们认为,只要有个数学般精密的头脑想出一套社会体系,就会立刻把全人类组织起来,一刹那间使得他们安分守己,永不犯罪,无需什么活生生的过程,用不着什么活生生的历史道路!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那么本能地不喜欢历史,说‘其中只有丑恶和愚蠢’,而且把一切都解释为愚蠢!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那么不喜欢生活的活生生的进程;根本不需要什么活的灵魂!活的灵魂要求生活,活的灵魂不听机械师的摆布,活的灵魂使人生疑,活的灵魂反对进步!他们心目中的灵魂虽然有僵尸的味道,虽然可能是用橡胶造成的,可是毕竟不是活的,毕竟没有意志,毕竟奴隶般地驯服,不会造反呀!其结果就是他们把所有的问题归结为只要砌砖铺瓦,布置走廊和房间,把法郎吉斯特 [66]办起来就成!法郎吉斯特倒已经准备好了,可是你们的本性却还没有做好住进法郎吉斯特的准备,它要求生活,它还没走完生活的进程,要它进墓园未免太早了!单靠理论可没法越过人的本性!理论的逻辑只能预先料到三种情况,可是情况有千千万万啊!现在居然把千千万万种情况一笔抹杀,把一切情况仅仅归结为生活舒适的问题!这倒是解决问题最方便的办法!这种理论固然清楚得迷人,连想都不用想!要紧的是连想都不用想!生活的全部秘密居然用两个印张就讲完了!”
“瞧,他大发脾气,金鼓齐鸣了!应当挡住他才是。”波尔菲利笑着说。“您想想看,”他转过脸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喏,昨天晚上也是这个样子,一个房间里有六个嗓音哇哇地喊,而且事先灌了一桶甜酒,那种情形您能想象吗?不对,老兄,”他又转向拉祖米欣,“你胡说:讲到罪行,‘环境’确实要起很大的作用,这我敢向你保证。”
“我也知道它起很大的作用,可是有一种现象你来说说看:一个四十岁的男子凌辱一个十岁的幼女,莫非这也是环境硬逼着他干出来的?”
“那又怎么样呢,从严格的意义上说,这也未尝不是环境的作用,”波尔菲利说,气度庄严得令人吃惊,“凌辱幼女的罪行简直完全可以用‘环境’来解释。”
拉祖米欣差点气得发疯。
“好,要是你高兴,”他吼道,“我现在就来给你推论出来:你之所以生着白睫毛,纯粹是因为伊凡大帝教堂有三十五俄丈高。我能推论得清楚,准确,有进步意义,甚至还有自由主义的色彩!我来做给你看!好,要是你乐意的话,就来打个赌!”
“行,打赌就打赌!请吧,我们倒要听听他怎样来推论!”
“他老是装腔作势,见鬼!”拉祖米欣叫道,跳起来,挥一下手。“哼,犯不上跟他讲话!要知道,他是故意这么干的,你还不了解他,罗季昂!昨天他跟他们站在一边,目的就是要耍弄他们。昨天他都说了些什么呀,主!他们听了他的话,心花怒放!……是啊,他能照这样一连说上两个星期。去年,他不知为什么,口口声声对我们说,他要去做修士了,他一连说了两个月没改口!前不久他又心血来潮,口口声声说要结婚,都准备好举行婚礼了。他甚至做了新衣服。我们已经开始给他道喜。其实根本没有未婚妻,什么也没有,全是海市蜃楼!”
“你这是胡扯!衣服,我是以前做好的。我正是因为穿了新衣服,才想着诓哄你们大家的。”
“您真的是这么个虚伪的人吗?”拉斯柯尔尼科夫随随便便问了一句。
“您认为不是吗?那您等着,我也会骗您呢,哈哈哈!不,您听我说,我要对您实话实说。大家谈起这些问题,什么罪行啦,环境啦,幼女啦,我现在倒不由得想起您的一篇论文……其实我对这篇文章一直很感兴趣。那是《论犯罪》……或者诸如此类,我忘记题名,记不清了。我是两个月前愉快地在《定期言论》上读到的。”
“我的论文?在《定期言论》上?”拉斯柯尔尼科夫惊讶地问道。“我确实写过一篇论文,那是半年前我离开大学后针对一本书写的,然而当时我把它寄给《每周言论》刊物了,没有寄给《定期言论》。”
“可是它在《定期言论》上发表了。”
“要知道,《每周言论》停刊了,所以我的论文才没发表……”
“这话不错,先生,可是《每周言论》停刊的时候跟《定期言论》合并了,因此两个月前您的论文才刊登在《定期言论》上,您不知道?”
拉斯柯尔尼科夫确实毫不知情。
“求上帝怜恤吧,你还可以向他们要您论文的稿费呢!然而您的性格也真少有!您生活得那么闭塞,这种跟您直接有关的事您都不知道。这可是事实。”
“好哇,罗季卡!我也不知道!”拉祖米欣叫道。“今天我就到阅览室去,借那本杂志看看!两个月前?什么日子?不过,我反正会找到!这可真是件大事!他却不告诉我!”
“然而您怎么知道那篇论文是我写的呢?论文的署名是个字母。”
“我是偶然知道的,而且是前几天的事。我是从一位编辑口中知道的,我认识他……我对那篇论文非常感兴趣。”
“我记得,我在论文里分析的是罪犯在犯罪的全部过程里的心理状态。”
“是的,而且您认定,犯罪的行动总是伴随着疾病。这很有见地,很有见地,不过……使我特别感兴趣的并不是您论文的这一部分,而是论文结尾写到的某些想法,不过,可惜,那些想法您只是隐约提了提,不怎么清楚……一句话,如果您记得的话,论文里提出某种暗示,认为世界上似乎有些人可以……其实还不是可以,而是有充分的权利干出任何暴行和罪行,对他们似乎连法律也管不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听到波尔菲利夸大和故意歪曲他的思想,只是冷冷一笑。
“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权犯罪?莫非犯罪不是因为‘环境所迫’?”拉祖米欣问道,不免有点惊恐。
“是的,是的,不完全是那个原因,”波尔菲利回答说,“问题在于他的论文不知怎的,把全人类分成‘平常人’和‘不平常人’。平常人必须俯首听命地活着,没有权利犯法,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常人。可是不平常的人却有权利干出各种罪行,用各种方式犯法,只因为他们是不平常的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您的看法似乎就是这样的吧?”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不可能是这样!”拉祖米欣纳闷地嘟嘴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又冷冷一笑。他一下子明白问题在哪儿,人家要把他推到哪儿去。他记得他的论文。他决定接受挑战。
“我的看法不完全是这样,”他简单而谦虚地开口说,“不过,我承认,您讲到的关于那篇论文的话几乎可以说是准确的,甚至十分准确……”他像是乐于承认波尔菲利讲得十分准确。“唯一的区别在于,我根本没主张不平常的人一定得像您说的那样老是放手胡作非为。我甚至认为那样的论文不会得到许可在刊物上发表。我只不过是暗示说,‘不平常’的人有权利……其实也不是真有合法的权利,而是自己觉得自己有权利,按自己良心的要求,越过……某些障碍,并且也仅仅是在某种情形下才可以这样做的,也就是如果要实现他的思想,非这样做不可的话(他这种思想对全人类来说,有的时候可能是有拯救作用的)。您刚才说我的论文写得不清楚,那我准备给您尽量解释清楚。我认为您似乎也有这种要求,在这方面也许我没有弄错吧。那我就遵命照办,先生。依我看来,假如开普勒 [67]和牛顿的发现,由于某些阴谋,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人们所知晓,只有牺牲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以至更多人的生命才行,因为他们妨碍这些发现,或者在发现的路上成为障碍,那么牛顿就会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消灭这十个人或者一百个人,以便让全人类知道他的发现。不过,根据这一点却完全不应该得出结论说,牛顿有权利想杀谁就杀谁,逢人便杀,或者每天到市场上去偷东西。下面,据我所知,我在论文里还阐明,所有的人……喏,比方说,人类的立法者和创办人,从远古起,直到李库尔赫 [68]、梭伦[69]、拿破仑等人,无一例外,都是罪犯,这纯粹是因为他们定出新法律,从而推翻了古老的法律,而旧法律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被社会上的人视为神圣的。而且,当然,如果只有流血对他们才有帮助,他们是不会望而却步,停止流血的(有的时候他们屠杀的全然是无辜的人,后者为保卫古老的法律而英勇牺牲了)。甚至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的这些恩人和立法者大部分都是特别令人胆寒的屠杀者。一句话,我推论说,所有那些人,不仅指伟人,而且指稍稍越出常规的人,也就是甚至只稍稍能够说出几句新的见解的人,按他们的本性,势必都是罪犯,只是,当然,程度上有轻有重罢了。否则他们就很难越出常规,可是,要他们留在常规中,当然,他们是不会同意的,这又是他们的本性使他们如此,而且,依我看来,他们甚至也不应当同意。一句话,您看得明白,那篇论文到此为止并没有说出什么特别新颖的话。这些话已经发表过一千次,人们也已经读过一千次了。讲到我把人分成平常的和不平常的,那么我同意,这种分法略略有点武断,不过要知道,我认为这也不可能有精确的数字。我只是相信我的主要思想。这个思想无非是按照自然规律,人大体上分成两种:一种是低等的(平等的),也就是所谓仅仅为繁殖同类而出力的材料;另一种是本来意义上的人,也就是有天赋或者有才华的人,能够在四周的人当中发表新的言论。当然,要分类的话,这里还可以无休无止地再分下去,不过这两种人藉以互相区别的特征却已经相当突出了:头一种人,也就是上面讲过的材料,大体说来,从本性上看,都是保守的人,规规矩矩,俯首听命,而且也喜欢俯首听命。依我看来,他们也应当俯首听命,因为这就是他们的使命,这对他们来说丝毫也没有什么不体面的。第二种人都犯法,都是破坏者,或者有这种倾向,这要依他们的才干而定。这些人的罪行,不用说,是相对的,而且多种多样。他们大部分在彼此极不相同的宣言当中,要求破坏现在,以便建立较好的未来。可是,如果他们为实现他们的思想而必须跨过尸体,不惜流血,那么依我看来,他们就可能顺应内心的要求,本着良心允许自己采取不惜流血的手段,不过这要依他们的思想以及那种思想的规模如何而定,这一点要请您注意。我在那篇论文里也只是在这个意义上谈到他们犯罪的权利。(您记得,我那篇论文是从法律问题讲起的。)不过,这方面您无须过多地不安,因为群众几乎素来不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总是把他们处以死刑和绞刑(或多或少是这样),因而十分公正地执行了自己的保守使命,只是后来的情形变了:这些群众的后代子孙又把那些被处死的人捧上英雄的台座,对他们膜拜了(或多或少是这样)。第一种人永远是现在的主人,第二种人则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种人捍卫当前的世界,为它繁殖人口;第二种人推动世界前进,把它带到终极的目标。这两种人都同样有生存的权利,一句话,在我的论文里,人人都有同等的权利,而且……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70]……直到出现新的耶路撒冷为止,这是不用说的!”
“那么您仍然相信新的耶路撒冷?”
“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坚定地回答道。他讲这句话以及刚才的长篇大论的时候,一直眼望着地上,盯着地毯上的一个点。
“那么您也相信上帝吗?请原谅我的好奇心这样重。”
“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又说一遍,抬起眼睛看着波尔菲利。
“您也相信拉撒路 [71]复活吗?”
“相信。您为什么问这些?”
“真正相信?”
“真正相信。”
“原来是这样……我出于好奇才这么问长问短的,请原谅。可是,对不起,我要回到原先的问题上去:要知道,他们并不总是被处死刑,正好相反,有些人……”
“生前就得胜了?啊,对,有些人生前就达到目的了,于是……”
“他们自己又开始把别人处死?”
“如果必要的话。您要知道,甚至大部分都是这样。大体说来,您这句话讲得很精辟。”
“谢谢。不过我要说的是这个问题:怎样才能从那些平常的人当中鉴别不平常的人呢?他们一生下来就有什么记号吗?我的意思是说这儿需要较大的准确性,较大的所谓外部的明确性。请您原谅我这个讲究实际的本分人生出这种自然而然的不安感。比方说,能不能给他们做一种服装,叫他们穿上某种衣服,戴上某种标记什么的?……因为,您会同意,如果出了什么乱子,而第一种人当中却有人自以为属于另一种人,于是,像您刚才那种极其巧妙的说法一样,他就会开始‘消灭一切障碍’了,那么,这可就要……”
“啊,这种事是常常发生的!您这些话甚至比刚才那句话还要精辟……”
“谢谢,先生……”
“不值得一谢。不过要请您考虑一下:这种错误实际上只可能出在头一种人,也就是‘平常人’身上(也许我给他们取的这个名字很不恰当)。
“尽管他们生性喜欢俯首听命,可是毕竟有点活跃的本性,这是连母牛也在所难免的,因而他们中有很多人喜欢以进步人士和‘破坏者’自居,极力发表‘新的言论’,而且这样做完全是诚恳的。同时他们往往不注意真正的新人,甚至藐视他们,认为他们都是落后的人,脑子里尽是不体面的想法。可是,依我看来,这不会有多大的危险,真的,您用不着担心,因为他们决不会走得很远。既然他们昏了头,那么,当然,也不妨用鞭子抽一顿,好让他们安分守己,可是此外也不必再多事。甚至也不必另找人来执行这种惩罚,他们自己会抽打自己,因为他们很守本分,有些人会互相抽一顿,有的人索性亲手把自己抽一顿……同时他们还会主动用各种方式悔过,干得又漂亮又有教益。一句话,您用不着担心……这是一条规律。”
“好,您至少在这方面使得我稍稍放心了。不过,要知道,另一种麻烦可就又来了。拜托!请您说一说,那种有权利杀死别人的人,那些所谓‘不平常的人’,数目很多吗?当然,我是准备向他们膜拜的,不过,话说回来,您会同意,如果他们人数很多,那就会叫人不寒而栗,对吧?”
“哦,这也不必担心,”拉斯柯尔尼科夫用原来的口吻接着说,“大体说来,有新思想的人,甚至只会发表几句新言论的人,也是极少出世的,而且少得出奇。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各种各样的人究竟出生多少,这一定是由某种自然规律极其准确严密地规定的。不用说,目前这种规律还没有人知道,不过我相信,它确实存在,因而以后总会被人知道。广大的群众都是材料,其所以在世上生存,无非是为了凭藉某种努力,经由某种至今无人知晓的过程,通过种族和血统的杂交,辛辛苦苦,终于在世上生产一个多少有点独立精神的人,哪怕一千个人中只有一个也成。至于有较多的独立精神的人,也许一万个人中才产生一个(我这只是举例,大致说说的)。讲到有更多独立精神的人,就要十万个人才能产生一个。拥有天才的人,也许几百万人当中只能有一个,而伟大的天才,人类的魁首,也许要在几千百万人在世上出生以后才会出现。一句话,我没有研究过曲颈瓶里发生的这种种变化,然而确切的规律是一定有,也必然有的。这不可能是出于偶然。”
“然而你们俩是怎么回事,闹着玩还是怎么的?”拉祖米欣终于嚷道。“你们是不是在互相捉弄?两个人坐在那儿,你开我的玩笑,我开你的玩笑!你是在认真讲话吗,罗佳?”
拉斯柯尔尼科夫默默地抬起苍白而且几乎忧伤的脸来瞧着他,什么话也没回答。拉祖米欣觉得奇怪,因为他在这张平静而忧伤的脸旁边,却看见波尔菲利露出毫不客气的恶毒神态,不加掩盖,纠缠不已,而且怒气冲冲。拉祖米欣说:
“好,老兄,如果你确实是认真说的,那么……你说这不是新的,就跟我们读到过和听到过一千次的见解一样,这话当然说得对。不过这些话里确实有独特的地方,而且吓我一跳的是这样一个确实是你独自想出来的想法,那就是你竟然准许人问心无愧地杀人,而且请恕我直说,你甚至表现了那么狂热的情绪……可见这正是你那篇论文的主要思想。要知道,准许问心无愧地杀人,这……这,依我看来,比正式批准流血,合法地批准流血,要可怕得多……”
“完全正确,可怕得多。”波尔菲利附和道。
“不,你有点头脑发热!这儿出了错。我要把论文读一遍……你头脑发热了!你不可能这么想……我要把论文读一遍……”
“论文里并没有这些东西,那儿只有点暗示。”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是啊,是啊,”波尔菲利坐不住了,“我现在才差不多弄清楚您对犯罪有什么看法,不过……请您务必原谅我纠缠不休(我已经十分打搅您了,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您要明白,刚才,关于混淆两种人的错误的事例,您已经使我大大放心了,不过……这儿还有各种实际事例搅得我心神不宁!喏,比方说,有个成年男子或者青年,自以为是李库尔赫或者……当然,是未来的这类伟人……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动手消灭一切障碍……他心里说,他的事业不亚于一次长征,而长征是要用钱的……好,他就着手为长征筹钱……您明白吗?”
扎麦托夫在墙角那儿扑哧一笑。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没抬起眼睛来看他。
“我不得不同意,”他平静地回答说,“这样的事倒确实一定有。有点愚蠢而且虚荣心重的人,尤其是青年人,特别容易上这个钩。”
“那您明白了。好,那该怎么办呢?”
“这又怎么样呢,”拉斯柯尔尼科夫笑笑说,“这又不能怪我。这种事现在有,将来也永远会有。喏,他,”他对拉祖米欣那边点一下头说,“他刚才说我准许流血。那又怎么样呢?要知道,社会利用流放、监狱、法院、侦查官、苦刑等把自己保护得十分周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们自管去捉拿那个偷钱的贼好了!……”
“哦,可是如果我们捉到了呢?”
“那也是他活该。”
“您讲得很有道理。那么,关于他的良心又该怎么说呢?”
“可是这关您什么事?”
“我随便问问,出于人道主义的心情罢了。”
“一个有良心的人,如果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一定会痛苦。对他来说,这也就是苦刑之外的惩罚。”
“哦,”拉祖米欣皱起眉头问道,“那么,真正有天才的人,也就是有权利杀人的那些人,即使流了血也根本不应当痛苦吗?”
“何必说什么‘应当’呢?这儿既谈不上许可,也谈不上禁止。如果他怜惜受害者,就让他痛苦吧……对宽广的理解力和深刻的心灵来说,痛苦和煎熬总是在所难免的。我认为,真正伟大的人一定体验到世上最大的悲伤。”他忽然沉思地补充一句,甚至不是用谈话的口气了。
他沉思地抬起眼睛来看着那些人,微微一笑,拿起了帽子。跟刚才走进屋来的那种神情相比,他显得十分平静,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大家都站了起来。
“喏,您骂我也罢,生我的气也罢,反正我不能忍住话不说了,”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又说,“请容许我再提出一个小问题(我已经很打搅您了!),我只想说出一个小小的想法,纯粹是免得我过一阵就忘记了……”
“好,您说出您的小小的想法吧。”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脸色严肃而苍白,站在他面前等着。
“喏,是这样……说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才恰当了……我这个想法有点过于轻浮……是属于心理方面的……喏,是这样,您写那篇论文的时候,一定也不能,嘿嘿!……哪怕是一丁点……不认为您自己也是个‘不平常的人’,在发表新的言论……也就是您所指的那种意思……不是这样吗,先生?”
“很可能会认为。”拉斯柯尔尼科夫鄙夷地回答说。
拉祖米欣的身子移动了一下。
“既然是这样,那么您,由于受到生活上的某些挫折和困苦,或者不管怎样为了全人类的进步,岂不是会下定决心跨过障碍吗?……喏,比方说,去杀人和抢劫?……”波尔菲利说。
说完,他好像又向拉斯柯尔尼科夫挤了一下左眼,不出声地笑起来,跟刚才一模一样。
“即使我跨过障碍了,那么,当然,我也不会告诉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说,露出不甘示弱而且傲慢的鄙夷神态。
“不是的,我只不过是发生兴趣罢了,说实在的,我是为了弄明白您的论文,纯粹是关于学术方面的……”
“哼,这是多么露骨,多么狂妄!”拉斯柯尔尼科夫憎恶地暗想。
“请容许我向您说明,”他干巴巴地回答说,“我并不认为我是拿破仑……或者是诸如此类的其他任何人物。因此,既然我不是那种人,我也就不可能对您给出满意的答复,说明我会怎么做了。”
“哎,得了吧,如今在我们俄国,还有谁不认为他自己是拿破仑呢?”波尔菲利忽然用极其亲热的口气说。这一回就连他说话的声调也露出某种特别明显的含义了。
“莫非上星期用斧头砍死阿辽娜·伊凡诺芙娜的,就是一个未来的拿破仑?”扎麦托夫忽然从墙角那儿冒出这么一句。
拉斯柯尔尼科夫没开口,沉稳地定睛看着波尔菲利。拉祖米欣阴沉地皱起眉头。他似乎早已有所察觉了。他愤愤地瞧一下四周围。在阴郁的沉默中过去了一分钟。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过身要走了。
“您真要走了!”波尔菲利亲切地说着,分外殷勤地伸出手,跟他握手。“我为这次相识而感到很高兴,很高兴。关于您的要求,您自管放心。您就照我说的那样原原本本地写一下。不过,最好是您自己到我那儿去一趟……过个两三天……哪怕明天也成。我十一点钟准时在那儿,没错儿。我们会把事情都料理好……会谈一谈天……您已经属于到那儿去的最后一批人了,也许能给我们讲点什么……”他带着极其温厚的神情补充道。
“您打算按照规定审问我?”拉斯柯尔尼科夫尖刻地问道。
“哪儿的话,先生!目前这根本不必要。您理解得不对。您要知道,我不肯放过机会,我已经跟那些典当人都谈过话……把有些人的供词记录下来了……您呢,作为最后一个人……对了,我正好想起一件事!”他嚷道,突然不知什么缘故高兴起来。“我顺带想起来了。我这都是在说些什么啊!……”他转过脸去对拉祖米欣说,“喏,先前你一个劲儿跟我谈那个尼古拉,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是啊,我自己也知道,”他回过身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我自己也知道那个小伙子没有罪,可是话说回来,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连米季卡也不得不惊动一下……喏,问题在这儿,主要点在这儿:您那时候登上楼梯……请容许我问一句:那是七点多钟,不是吗?”
“七点多钟。”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说,同时却又不愉快地感到这话他本来可以不说。
“那么就在七点多钟,您登上那道楼梯,可曾看见第二层楼上一个开着门的住所里……您记得吗……有两名工人,或者至少有一名?他们在刷油漆,您注意到吗?这对他们来说很重要,很重要!……”
“油漆工人吗?不,没有看见……”拉斯柯尔尼科夫慢腾腾地回答说,仿佛在仔细回想似的,同时全身心紧张起来,痛苦得气都透不出来,想赶快猜出对方究竟设下什么圈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不,没有看见,再者,那样的住所,没锁上门的,好像没有看见……不过,当时在四楼上,”这时候他已经完全识破圈套,心里得意了,“我至今记得,有个文官从本来的住所搬走……正好是在阿辽娜·伊凡诺芙娜家对面……我至今都记得……这我记得很清楚……有几个兵搬着一张长沙发出来,把我挤得背贴住墙……至于油漆工人,不,我不记得有油漆工人了……再者,没锁上门的住所,似乎到处都没有。对了,没有……”
“你在说些什么呀!”拉祖米欣突然嚷道,好像考虑一下后明白过来了似的,“油漆工人是在杀人案那天去油漆的,而他是三天前去的,不是吗?你问这话干什么?”
“哎呀!我给记混了!”波尔菲利拍一下额头说。“见鬼,我的脑子让这件案子闹糊涂了!”他转过脸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甚至像是在道歉,“是啊,对我们来说,极其重要的是必须弄明白有没有人七点多钟看见他们在那个住所里,因此我刚才还以为您兴许也能告诉我们点什么呢……我完全记混了!”
“那么应当小心点。”拉祖米欣阴沉地说了一句。
最后这句话已经是在前室里说的了。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分外殷勤地把他们一直送到大门口。两个人走到街上,阴沉而郁闷,走了好几步路却一句话也没说。拉斯柯尔尼科夫深深地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