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长边策马而行边想:我为什么不能当内阁大臣、议长、公爵呢?我斗争的方式是这样的……我利用战争,给革新派钉上脚镣手铐。
《环球报》
任何理由都难以摧毁十载美梦的王国,侯爵自知,生气实属不智,可又下不了决心去原谅。有时他想:“如果于连能意外身亡,那该多好。”这种荒谬的幻想倒给他那愁肠百结的心灵带来了几分安慰,抵消了彼拉尔神甫明智的分析所产生的影响。一个月过去了,谈判依然停步不前。
这次的家庭问题和其他政治问题一样,侯爵有一些了不起的看法,使他整整兴奋了三天。他不喜欢有正确分析支持的行动计划,而在他看来,只有能支持他心爱计划的道理才算是道理。他以诗人般的热情和激奋埋头苦干了三天,想把事情提高到一定的层次,但三天一过,他便再也不去考虑了。
侯爵办事拖拉,于连最初感到很困惑,但过了几个星期,他便开始猜到,德·拉摩尔先生对这件事并没有任何主见。
德·拉摩尔夫人和府里其他人都以为于连出差到外省办理土地的事。其实他躲在彼拉尔神甫家里,几乎天天和玛蒂尔德见面。而玛蒂尔德则每天早上和父亲待上一个小时。然而有时候,他们一连几个星期都闭口不谈他们无时不在考虑的那件事情。
“我不想知道此人目前在哪儿,”一天,侯爵对她说道,“你把这封信带给他好了。”玛蒂尔德一看,信上写道:
郎格多克的地产收入是二万零六百法郎。其中一万零六百法郎给我女儿,一万法郎给于连·索海尔先生。当然,土地也在馈赠之列。请告诉公证人分别准备两份赠与书,明天带来给我。此后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瓜葛。唉!先生,我当初怎能料到有今天的结局?
德·拉摩尔侯爵
“我十分感谢,”玛蒂尔德快活地说道,“我们将到阿让和马尔基德之间的棘刺城堡定居,据说那地方和意大利一样美。”
这笔馈赠使于连喜出望外。他再也不像以前我们所了解的那样严峻和冷酷了。他一门心思只考虑他儿子的命运。这笔从天而降的财产对他这个穷小子来说是相当大的数目,激起了他的野心。他看到他妻子或者可以说他自己每年有三万六千法郎的收入。而玛蒂尔德的全部感情都放在她热爱的丈夫身上,她总这样称呼于连,并觉得很自豪。她惟一的奢望就是使自己的婚姻获得承认。她总在夸大她如何慧眼识人,把自己的命运和一个超凡出众的男人联在一起。她脑子里只考虑个人的本事。
于连几乎经常不在家,加上事情又多,没有时间谈情说爱,这一切使于连从前想出来的高明策略更能发挥作用。
玛蒂尔德难得见自己真心实意去爱的人,日子长了,终于感到有点沉不住气。
她一气之下,给父亲写了封信,信的开头俨然是奥赛罗[154]的口吻:
我宁愿要于连而放弃社会给予德·拉摩尔侯爵之女的种种享受,我的选择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世上的一切虚荣对我形同粪土。我离开丈夫已快六个星期,足以表示我对您的尊重。下星期,我将离开娘家。您的恩赐使我们衣食无忧。除了可敬的彼拉尔神甫,谁也不知道我的秘密。我要到他那儿去,他将给我们主持婚礼,而举行仪式后一小时,我们便上路去郎格多克。除非您有令,我们将永不返回巴黎。但令我伤心的是,这一切都将造成对我、对您都不利的蜚短流长、恶意中伤。群氓议论,人言可畏,我们正直的诺尔贝是否会被迫向于连寻仇决斗呢?在这种情况下,我承认,我没法控制于连。我们会发现,他思想里有平民的反抗意识。我跪下来求您了,父亲!下星期四,到彼拉尔神甫的教堂来参加我的婚礼吧。这样便可以减少别人的恶意中伤,您的独生子和我丈夫的生命便可以保全……。(下略)
这封信使侯爵心乱如麻,但最后也必须拿个主意。惯常的处理办法、一般的朋友都帮不了忙。
在这不寻常的情况下,青年时代所经历的事件对他性格造成的巨大影响再度施展威力。流亡的痛苦磨炼使他成为一个有头脑的人。一七九〇年,他在享受了两年位极人臣的荣华富贵之后,被迫流亡国外,颠沛流离。艰苦的考验改变了他二十二岁的心灵。总之,他现在生活在财富之中,却未被财富所左右。他清晰的头脑虽能使心灵不受金钱的腐蚀,但却难以摆脱希望女儿成为诰命夫人的强烈欲望。
在过去的六个星期中,侯爵有时脑袋一热,想使于连成为富翁。对他这位侯爵来说,贫穷是卑贱丢人的事,他的女婿绝不能是穷鬼,所以他想把钱施舍给于连。但到了第二天,他的想法又变了,觉得于连一定会领会他慷慨解囊的弦外之音而改名换姓,亡命美洲,并写信给玛蒂尔德,告诉她只当他已经死了。德·拉摩尔先生假设这封信已经写好,并继续想象会对她女儿产生什么效果……
这一天,玛蒂尔德真实的来信使他从幼稚的梦想中惊醒,于是,在经过长时期考虑,想把于连杀死或者叫人将他干掉之后,他又异想天开,打算给于连安排一个锦绣前程,把自己的封地给他一块。为什么不能让于连成为贵族呢?他本人的岳父德·肖纳公爵自从独生子在西班牙阵亡之后,曾经多次对他提到要把自己的爵号传给诺尔贝……
侯爵暗想:“谁也不能否认,于连办事精明过人,有胆有识,甚至才华出众……但在他性格里,我发现隐藏着某些可怕的东西。这是大家对他的印象,因此大概是真有其事(这种真实的东西越是难以捉摸,就越使多心的老侯爵害怕)。
“有一天,我女儿很巧妙地告诉我(该信从略):‘于连不属于任何沙龙,任何党派。’他并没有找个靠山来对付我,我若甩掉他,他一点办法也没有……难道这说明他对社会的现状一无所知?……我曾经跟他说过两三次:‘提名要获得真正而有力的支持只能靠沙龙……’
“不,他没有检察官那种争分夺秒、不失时机和花言巧语的狡猾本领,不是路易十一[155]那种人。另一方面,我发觉他有很严格的座右铭……我都给弄糊涂了……他常常提到这些名言警句,难道是为了约束自己的感情?
“另外,有一点非常突出:他受到蔑视就会发急,我就抓住他这个弱点。
“他并不迷信高贵的出身,说真的,他尊敬我们并非出自天性……这是一种错误,不过,一个神学院的学生感到不满的应该是缺乏享受,口袋没钱,而他却与众不同,被别人看不起说什么也受不了。”
在女儿来信的催逼下,侯爵知道非下决心不可了。他心想:“总之,最根本的问题是:于连大胆追求我女儿,是否因为知道我对女儿爱如掌上珠,而且每年有十万埃居的收入呢?
“玛蒂尔德说法则相反……不,我的于连,这一点我可不愿抱任何幻想。
“难道真的是一见钟情?还是庸俗地想以此为进身之阶?玛蒂尔德是明白人,预见到我若有此怀疑便会对于连不利,所以她承认:是她首先采取主动去爱于连……
“一个性格如此高傲的少女居然忘记自己的身分,主动求爱!……一天晚上竟在花园里挎起他的胳臂,真恶心!难道没有许许多多其他更规矩的办法向他表示自己看上他吗?
“做贼心虚,我可信不过玛蒂尔德……”这一天,侯爵的分析较平时中肯多了。但积习难改,他决定争取时间,写信给女儿,因为即使在府里,彼此也通过写信联系。德·拉摩尔先生不敢和玛蒂尔德争论,当面顶撞,怕万一让步那就全完了。
信
别再干出新的傻事。这里有一张轻骑兵中尉的委任状,是给骑士于连·索海尔·德·拉韦尔内先生的。你看,我已经尽力而为。你别反驳我,也别问我。叫他二十四小时内动身去斯特拉斯堡报到,他的团队就驻扎在那里。信里还有一张银行支票。叫他听话照办。
玛蒂尔德心里洋溢着无限的爱意与欢乐,于是乘胜追击,立即回信:
如果德·拉韦尔内先生知道您为他所做的一切,一定会感激万分,对您拜倒在地。但是,父亲,您办事如此大方,倒把我忘了。您女儿的名誉正受到威胁,事情稍有泄露,便会蒙受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两万埃居的年金也难以弥补。只有您答应下个月我在维尔基耶公开举行婚礼,我才能把委任状交给德·拉韦尔内先生。我恳求您不要错过这个期限,因为此期一过,您的女儿在人前便只能以德·拉韦尔内夫人的名出现了。亲爱的爸爸,谢谢您使我不必用索海尔这个姓氏等等,等等。
回信却出人意料:
听我的话,否则我取消前议。你要小心,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我还不知道你的于连是何等人,而你比我知道得更少。叫他去斯特拉斯堡吧,记住要走正道。从现在起,半个月内,我将另有指示。
回信口气之强硬,使玛蒂尔德大为惊讶。“我不了解于连”,这句话使她陷入了沉思,很快便得出了自我陶醉的结论,但她却信以为真。我的于连在思想上并没有沙龙里千篇一律的市侩气,我父亲不信他比别人高明,恰恰证明了他的高明……
然而,如果我不听从他顽固的意愿,事情便可能公开出去,闹大了便会降低我在社交界的地位,于连就会觉得我不那么可爱了。闹完之后……便要穷上十年。只有能过上富裕的生活才能使论才华选择丈夫这种荒唐事不致被人耻笑……如果我远离父亲生活,以他这样的年纪,很可能把我忘了……诺尔贝再娶上一个可爱能干的妻子。路易十四老了还和德·勃艮第公爵夫人[156]勾搭哩……
她决定照父亲的话去做,但小心不让于连知道父亲来信的内容,因为于连脾气暴躁,会干出傻事来。
晚上,她告诉于连他已经是轻骑兵中尉时,他快活极了。从他一生的抱负和现在对他儿子的热爱,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而姓氏的改变,则令他深为惊讶。
“不管怎么说,”他想,“我的故事有了结局,而功劳全是我的。我有本事使这个骄傲的鬼娘儿们爱上我。”他看着玛蒂尔德又补充了一句,“她父亲没她活不成,而她没有我也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