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许知道(其实我自己跟您讲过了),”斯维德利盖洛夫讲起来,“先前我在此地的债务拘留所被关过,因为我欠下一大笔款子,以后也丝毫没有办法如数偿还。我不必详细说明当时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怎样花钱把我赎出来了。您知道吗?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有的时候会爱到如醉如痴的地步!她是个正直的女人,虽然完全没有上过学,却毫不愚蠢。您再也想象不到,这个嫉妒心极重而且秉性正直的女人,在许多次对我大发脾气而且责难不已后,竟然下定决心,不惜跟我达成一种类似契约的东西,而且在我们婚后,她始终照着这个契约办事。问题在于她的年纪比我大得多,此外,她嘴里经常含着块丁香。我的灵魂卑鄙龌龊,不过也未尝没有几分诚实,因此我索性对她申明说,我不能够完全忠实于她。这种实话气得她大发雷霆。不过,她似乎倒也有点喜欢我这种粗鲁的坦率。‘这样看来,’她想,“既然他有言在先,那他就是不打算欺骗我。’这对嫉妒心重的女人可是最重要的。她流了很多泪,后来我们之间就达成一种口头契约:第一条,我决不可以丢开玛尔法·彼得罗芙娜,要永远做她的丈夫;第二条,未经她许可,我绝不可以动身外出;第三条,我绝不可以安置一个长期的情妇;第四条,为此,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允许我偶尔勾搭侍女,可是一定要私下里让她知道;第五条,求上帝保佑,跟我们社会地位相同的女人,我可万万爱不得;第六条,万一……这可是上帝不允许的……万一我的心里生出一种强大而严肃的恋情,我就得告诉玛尔法·彼得罗芙娜。不过关于最后这一条,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倒始终相当放心。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因此不可能不把我看成浪子和色鬼,而这种人是不会严肃地爱上女人的。然而聪明的女人和嫉妒心重的女人却是两种不同的人,麻烦就出在这儿了。可是,为了公平地评判某些人,我们先得抛弃某些先入之见,抛弃我们对四周那些普通的人和事所采取的习惯态度。我有权利指望您的评判比别人高明。说不定,关于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您已经听到许多可笑而荒谬的传说了。的确,她有些非常可笑的习惯,可是我要直率地告诉您,我至今真心感到歉意,因为我不知有多少次惹得她伤心烦恼。好,就算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丈夫要对他那极其温柔的妻子发表一篇非常体面的oraison funèbre[132],这些话似乎也已经够了。遇上我们发生争吵,我大都沉默下来,不发脾气。这种君子风度几乎总是达到目的,对她产生作用,甚至博得她心里高兴。有的时候她简直为有这样的丈夫而自豪呢。可是话说回来,她对您的妹妹却受不了。先是,不知怎么的,她竟然不顾风险把这样一个出众的美人请到家里来做家庭教师了!我只能这样来解释: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是个热烈而又容易动情的女人,她自己简直爱上您的妹妹,的的确确爱上她了。是啊,何况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是那么一位姑娘!我第一眼就看得很清楚,这件事可办得不妙,于是……您猜怎么着?……我就下定决心,绝不看她,连眼睛也不抬起来。可是,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自己反倒走了第一步,您能相信吗?另外,恐怕您也不会相信,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居然会把事情做到这么一种地步:起初,她看见我绝口不提您的妹妹,每逢她充满热爱地不断称道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我总是那么冷冷淡淡,她简直生我的气了!我也不明白她要怎么样!嗯,当然,我的底细,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全讲给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听了。她有个不幸的特点,简直逢人就讲我们的家庭秘密,不断地向每个人抱怨我。如今有了这么一个新的、美丽的朋友,她怎能轻易放过?我揣测她们除了谈我就不谈别的,而且毫无疑问,人家硬栽在我头上的那种种阴暗而神秘的传说,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或者知道了……我敢打赌,这类说法,您一定也听到过一点吧?”
“听到过。卢仁揭发您说,您甚至是造成一个孩子死亡的原因。这是真的吗?”
“兄弟,丢开这些庸俗的说法吧,”斯维德利盖洛夫厌恶地劝阻道,很不痛快,“要是您这么热心地想知道那种种无稽之谈,那么我找个时间专给您讲一讲就是,不过,现在……”
“我还听说过您在乡下用过的那个听差,似乎您也是造成他不幸的原因。”
“拜托,够了!”斯维德利盖洛夫又打断他的话,分明很不耐烦。
“他不就是那个死后到您这儿来,给您装烟斗的听差吗?……这原是您自己给我讲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越来越生气了。
斯维德利盖洛夫注意地瞧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在这种目光里,一时间,像闪电似的,有一种恶毒的讥诮亮了一下。可是斯维德利盖洛夫按捺住性子没有发作,非常客气地回答说:
“他就是那个听差。我看,您对那些事也非常感兴趣。我认为我有责任一遇到适当的机会,立刻就逐项满足您的好奇心。见鬼!我看,人家倒真可能认为我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呢。不过,您想得出来,自从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对您的妹妹讲起我,说了许多隐秘而有趣的话以后,我多么感激我那故去的妻子。她那些话对您妹妹起了什么作用,我无从判断,可是,无论如何对我是有利的。尽管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理所当然地对我十分厌恶,尽管我老是摆出一副闷闷不乐而且讨厌的样子,可是她终于怜惜我,怜惜这个堕落的人了。一旦姑娘家的心生出了怜惜,那么,不用说,这在她可是最危险不过了。由此,她就一定会起意‘拯救’他啦,开导他啦,让他脱胎换骨啦,号召他去追求较为高尚的目标啦,叫他革面洗心去过新的生活,进行新的活动啦,总之,喏,谁都知道这种姑娘会有些什么样的幻想。我立刻明白过来:这只小鸟来自投罗网了,于是我也做好准备。您好像皱眉头了,罗季昂·罗曼内奇?用不着。像您知道的那样,事情并没闹大就过去了。见鬼,我喝了多少酒啊!
“您知道,从一开头起,我就老是觉得惋惜,命运没有让您的妹妹生在公元2世纪或者3世纪,在某地做有世袭统治权的公爵的女儿,或者一位摄政王的,或者小亚细亚总督的女儿。毫无疑问,她会成为一个经得起磨难的人,即使人家拿一把烧红的钳子烫她的胸脯,当然,她也还是会不停地微笑。她会自己甘愿去蒙受苦难。如果是在4世纪或者5世纪,她就会踏入埃及沙漠地带,在那儿一连住三十年,靠吃树根为生,如醉如痴,看着种种幻象。她自己一心渴望和要求为帮助别人而接受某种苦难。倘使不让她吃这种苦,也许她就会从窗口跳出去呢。
“我听人讲起过一个姓拉祖米欣的先生的事情。据说,他是个有头脑的人(他的姓就可以证明这一点,[133]他大概是个宗教学校的学生吧)。好,那就让他好好照应您的妹妹吧!一句话,我认为我是了解她的,而且以此为荣。不过那时候,也就是刚刚认识的时候,您知道,人都是难免轻率些、愚蠢些,把事情看错,眼光不准。见鬼,为什么她这么漂亮呢?这可不能怪我啊!总之,我这心里生出一种淫欲的冲动,管也管不住了。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却守身如玉,她贞洁到谁也没见过和谁也没听说过的那种程度。(请您注意,我跟您讲关于您妹妹的这些话都是事实。尽管她聪颖过人,可是,也许,她的贞洁已经发展到病态的地步了,这对她却是有害的。)那当儿,我们家里正巧有个姑娘,叫巴拉霞,黑眼睛的巴拉霞,是刚从另一个村子里来,到这儿当使女的。我以前从没见过她。她很有几分姿色,但就是愚蠢得叫人没法相信:她眼泪汪汪,大哭大嚷,吵得满院子的人都听见,结果大闹一场。有一回,那是吃过午饭以后,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特意来找我,终于在花园林荫道上找到我,就着亮晶晶的眼睛要求我今后不要再去惊扰可怜的巴拉霞。这几乎要算是我们两个人头一次谈话。不用说,我非常乐意满足她的愿望,极力装出受到震动,很难为情的样子,喏,一句话,我把角色演得不错。从此我们之间就开始了交往和秘密的谈话,什么劝诫啦,开导啦,恳求啦,央告啦,甚至流下了眼泪。您相信吗?甚至流下了眼泪!有些姑娘热衷于传播真理,竟然能入迷到这种地步!我呢,当然,把错处全推到命运的身上,装出一副如饥似渴追求光明的样子,最后就拿出一种征服女人心灵最强大和最牢靠的办法来,这种办法无论谁用,从来也没有失败过,而且对所有的女人,毫无例外,一概大有成效。这个办法人人知道,就是奉承。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说真话更难,而且再也没有比说奉承话更容易的了。只要真话的调子有百分之一虚假,那就立刻发生不谐调,紧跟着就惹出一场麻烦来。奉承话即使从头至尾全是假的,却仍然悦耳,听着不免感到愉快。就算那是一种粗俗的愉快,然而总不失为愉快嘛。不管奉承话多么粗俗,其中至少总有一半显得真实可信。这对社会上各种文化程度和各阶层的人无不如此。就连对严守贞节的烈女也可以利用奉承话来勾引上手。至于对付普通人,就更不在话下了。我回想起来就不能不发笑:有一回我勾引过一个太太,她可是忠实于她的丈夫和孩子,以及她的美德的。这件事多么快活,费的力气多么少!那位太太确实是有美德的,至少有她自己认为的那种美德。我的策略无非是在她的贞洁面前随时装得战战兢兢,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一个劲儿吹捧她。当时我设法弄得她握一下我的手,甚至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立刻对她责备我自己说,这是我硬逼她做出来的,她抵制过,而且抵制得很厉害,要不是我自己心术坏,那我一定什么也不会得到。她为人老实,没有看透我的狡诈,就糊里糊涂上了当,自己也不知道,等等,等等。一句话,我完全达到目的了,那位太太却始终深深相信她是清白和贞洁的,履行了一切责任和义务,她失足完全是出于偶然。到后来,我索性对她讲穿,说我真心相信,她跟我一样在追求享乐,不料她很生我的气呢。可怜的玛尔法·彼得罗芙娜也非常爱听奉承话。只要我有意,那么当然,她生前就会立下遗嘱,把她的田产统统赠给我。(不过我喝得太多,唠叨起来了。)我希望您别生气,因为现在我要提到,这种影响在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身上也同样开始发生了。只是我太笨,又缺乏耐性,就把事情全弄糟了。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在这以前已经有好几次(特别是有一次)表示非常不喜欢我的眼神,您相信吗?一句话,我的眼睛里喷出那么一种火光,越来越强烈放肆,把她吓坏了,最后惹得她憎恨了。我无需细讲,总之我们分手了。这时候我又干出了傻事。我极其粗暴地嘲笑她那套宣传和呼吁。巴拉霞又上场了,而且不止是她一个,总之,结果闹得乌烟瘴气。啊,罗季昂·罗曼内奇,您妹妹的那对眼睛有的时候会怎样闪闪发光啊,但愿您能看见,哪怕一辈子只看见一回也好!您别以为我现在醉了,我已经喝下满满的一杯酒,其实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对您担保,她那种目光,我做梦都见到过。最后,我一听见她衣衫的窸窣声,心里就七上八下。真的,我觉得我变成疯子了,我再也想不到我能着魔到这种地步。一句话,我得跟她和解,重归于好才成,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您想想看,我当时居然干出了什么事!疯魔能把人弄得多么昏头昏脑啊!您可千万别在疯魔中决定干什么,罗季昂·罗曼内奇。当时我盘算着,实际上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简直是个叫花子,(哎呀,请原谅,这并不是我想要说的话……不过,既然意思就是如此,那岂不是一样的吗?)一句话,她是靠自己的劳动生活的,另外她还要养活她母亲,养活您,(哎呀,糟糕,您又皱眉头了……)我就决定把我的钱统统送给她……当时我拿得出三万卢布……要她跟我私奔到彼得堡来。不用说,我会海誓山盟,说永远爱她,一定会使她幸福,等等,等等。信不信由您,那时候我已经完全入迷了,要是她对我说,你去把玛尔法·彼得罗芙娜杀掉或者毒死,再来跟我结婚,我也会立刻照办!可是,结果,您已经知道,却闹出了大乱子。您不妨想一想,后来我简直气成了什么样子,因为我听说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当时找来那个极其卑鄙的小讼棍卢仁,差点促成了这门婚事……实际上我自己也打算跟她成婚呢。不是吗?不是吗?不是这样吗?我发现您倒听得很入神呢……有趣的年轻人……”
斯维德利盖洛夫心浮气躁,一拳头捶在桌子上。他满脸通红。拉斯柯尔尼科夫看得很清楚,斯维德利盖洛夫已经不知不觉,一小口连着一小口,喝下一大杯或者一杯半香槟酒了,如今那点酒对他产生了病态的影响。他就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他觉得斯维德利盖洛夫很可疑。
“哦,事情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充分相信,您是为了找我的妹妹才到此地来的。”他对斯维德利盖洛夫直截了当地说,而且并不掩饰他打算惹得斯维德利盖洛夫更加生气。
“哎,算了吧,”斯维德利盖洛夫说,仿佛忽然醒悟过来了,“我不是跟您讲过了……再者,您妹妹非常不喜欢我。”
“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我妹妹不喜欢您。可是现在问题不在这儿。”
“那么,您相信她不喜欢我?”斯维德利盖洛夫眯细眼睛说,讥诮地微微一笑。“您说的对,她不爱我。不过,关于夫妻间或者情夫和情妇之间发生的事,您可千万不要把话说死。这种事总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是始终瞒过外界,只有当事的双方才知道的。您能担保阿芙朵嘉·罗曼诺芙娜——准是带着嫌恶的心看待我的吗?”
“刚才您讲您的身世,我根据您的片言只语可以听出,您对杜尼雅至今仍然有您的打算和意图,而且这种意图是急等着落实,一刻也拖延不得的……当然,我指的是歹意。”
“怎么!我一不小心,漏出了这样的片言只语?”斯维德利盖洛夫说,忽然极其天真地吓坏了,对于他的意图被说成“歹意”,他却毫不在意。
“就连您现在的话也还是漏出这样的口风呢。喏,比方说,您为什么这样恐慌?现在您为什么忽然害怕了?”
“我恐慌,害怕?我怕您?倒不如说是您怕我的好,cher ami[134]。然而,这话是多么荒唐呀……不过,我毕竟有点醉意了,这我是明白的。我几乎又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了。该死的酒!喂,送水来!”
他拿起酒瓶,不顾礼貌地把它扔出窗外去了。菲利浦把水送来。
“这都是胡扯,”斯维德利盖洛夫说着,把一块毛巾浸透了水,然后放在头上,“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能驳倒您,把您的怀疑消灭得干干净净。比方说,您可知道我就要结婚了?”
“这话您以前已经对我说过了。”
“说过了?我却记不得了。不过以前我不可能说得肯定,因为我甚至还没见到我的未婚妻。我不过是有那个打算罢了。好,现在我已经有未婚妻,事情已成定局了。要不是现在有事,急等着我去办,那我就一定会带上您,马上到她家里去了,因为我有心请您出一出主意。哎呀,见鬼!一共只剩十分钟了。您看,您瞧瞧这怀表。不过我会给您讲的,因为这是件有趣的事,我说的是我的婚姻,真的,倒也别致呢……您上哪儿去?又要走了?”
“不,现在我再也不走了。”
“索性不走了?那就等着瞧吧!我会把您带到那儿去,看一看我的未婚妻,不过现在不行。您过一会儿就该走了。您跟我各走各的路。您认识瑞丝里赫太太吗?喏,就是现在留我寄宿的那个瑞丝里赫太太,啊?您听见了吗?是啊,您在想什么心事?我讲的那个女人,据说,她那儿有个小妞儿冬天投河自尽了……嗯,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嗯,我的事就都是她张罗的。她说您闷得慌,该消遣一下才对。我呢,本来就是个闷闷不乐的人,无精打采的。您认为我是个快活人?不对,常常闷闷不乐。我倒也并不惹是生非,而是坐在角落里不动,有的时候一连三天不开口。我跟您说吧,这个瑞丝里赫可是个坏蛋。她心里自有她的算计,她以为我迟早会厌倦,于是丢开妻子,一走了事。然后我妻子就落在她的手里,她正好拿她去赚钱,也就是让她在我们这种人的圈子里,或者比我们地位更高的人的圈子里鬼混。她告诉我说,有个做父亲的,是退休的文官,病得身心两亏,一直坐在轮椅上,他的腿已经有三年不能走动了。她说,那母亲是个明白事理的妈妈。他们的儿子在外省的什么地方任职,并不帮助他们。他们的大女儿已经出嫁,不常来看他们。他们身边还有两个小侄子(倒好像嫌自己的儿女还不够多似的)。他们的小女儿原在中学读书,现在没让这个姑娘毕业,他们就叫她停学了。她再过一个月才满十六岁,也就是说再过一个月她就可以嫁人了。他们就是要把这个姑娘嫁给我。我们坐车去了。在他们那儿真可笑。我通报姓名,说我是地主,出身于名门望族,交游广阔,家财万贯,目前丧了偶。至于我已经五十岁,她才十六岁,那又有什么关系!谁来管这些!喏,这不是挺吸引人的吗,啊?是啊,这真吸引人,哈哈!您该瞧瞧我怎样跟她的父亲谈话!只要能够看见我当时的情形,就是出一笔钱也值得。后来她从屋里出来了,行个屈膝礼。喏,您能想象得出,她还穿着一件短短的连衣裙,是朵含苞未放的花蕾呢。她脸红了,而且红得跟朝霞一样(当然,他们已经把这门亲事告诉她了)。我不知道您关于女人的脸有什么看法,不过,依我看来,十六岁的年纪,仍然带着孩子气的眼睛,怯生生的神态,娇羞的目光……依我看来,这都比美貌强,何况她的相貌也如花似玉。她生着浅色的头发,又带着拳曲的小波纹,像羊毛似的,她那小嘴唇丰满而鲜红,她还生着那么一双小脚,总之,可爱极了!……好,我们就这样相识了。我声明说,我急着要回家乡去办家里的事,于是第二天,也就是前天,我们就订婚了。从那时候起,我一到她家里,就立刻把她放在我的膝头上,再也不让她走开……好,她脸红得跟朝霞一样,我不住地吻她。她妈妈呢,当然,开导她说,他是你的丈夫,事情本来就应当这样。总之,太好了!真的,我现在这种未婚夫的地位也许比丈夫的地位还要好呢。这就是所谓的La nature et la vérité[135]!哈哈!我跟她谈过两次话,这个小妞儿可绝不愚蠢。有的时候她偷偷瞧我一眼,那目光简直火热得烫人。您要知道,她那小脸像是拉斐尔笔下的圣母像[136]。是啊,西斯廷圣母的脸有点奇特,带着哀伤的虔诚神情,您没注意到这点吗?嗯,这个姑娘的脸就是这样的。
“我们刚刚订完婚,第二天我就送去一千五百卢布的礼物:一个钻石首饰、一串珍珠首饰,还有一只银质的妇女梳妆匣,喏,有这么大,里面装着各色用具,因此就连她那张小小的圣母脸也红起来了。昨天我让她坐在我的膝头上,我的举动一定很不顾礼貌,因为她面红耳赤,眼泪都掉下来了,可是她不愿意让人看见。她自己也像起火似的燃烧起来。大家暂时都退下,只剩下我和她留在原地。她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她第一次主动这样做),她的两条小胳膊抱住我。她吻我,起誓说她会做我的温顺、忠实、贤惠的妻子,她会使我生活得幸福,她会献出她的一生,她一生中的每一分钟,她不惜牺牲一切,一切,至于她为此希望于我的,仅仅是我对她的尊敬。她说:‘别的,我一概用不着,连礼物也不要!’您会同意,面对面,听着这样的请求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小天使之口,而且这个姑娘的脸上露出处女的羞红,眼睛里噙着热诚的泪花……您会同意,这可是相当迷人的。难道这不很迷人吗?这不是很值得破费几个钱吗,啊?是啊,不是很值得吗?好……好,您听着……喏,我会跟您一起去看我的未婚妻……只是现在却不行!”
“一句话,双方在年龄上和智力发育上有这么大的差别,这在您的心里反而激起了淫欲!难道您真就会这么结婚?”
“怎么不会?一定会的。人人都只顾自己。凡是最善于欺骗自己的人,总是生活得最快活。哈哈!可是,您对美德为什么老是念念不忘?您高抬贵手吧,老兄,我可是个有罪的人呢。嘿嘿嘿!”
“不过,您给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的孩子安顿好地方了。只是……只是在这方面您有您的动机……现在我全明白了。”
“一般说来,我是喜欢孩子的,我很喜欢孩子,”斯维德利盖洛夫大笑说,“关于这一点,我甚至可以给您讲个非常有趣的插曲,这个故事直到现在也还没有结束呢。我到达此地的头一天,就到各处黑窝里去走一走,我在乡下住了七年,这时候急急忙忙要去走走了。您大概看得出来,我跟以前那些朋友和熟人倒并不急于欢聚一堂。是啊,我甚至避开他们,拖得越久越好。您知道吗?我在乡下住在玛尔法·彼得罗芙娜庄园里,每逢回忆起那些大大小小的神秘去处,总是难熬得要命。在那种地方,凡是内行的人,总能找到许多有趣的东西。真见鬼!这儿的平民一个劲儿灌酒,念过书的青年人闲得没事干而醉心于无法实现的梦想和幻想,让种种学说带上了邪道。同时,不知从哪儿来了那些犹太人,专门攒钱,余下的人一概花天酒地。这座城一开头就对我吹来这么一股我熟悉的气味。我去参加一个所谓的舞蹈晚会,其实那里是个可怕的黑窝(我就喜欢这种不干不净的黑地方)。嗯,不用说,那儿大跳康康舞[137],这东西却是别处没有,当初我也没有见识过的。是啊,这就叫进步。忽然,我一瞧,那儿有个姑娘,年纪也就十三岁,打扮得挺可爱,正跟一个精通此道的行家跳舞,另外还有一个行家站在她对面。她母亲坐在墙角一把椅子上。好,您不妨想一想,康康舞是个什么样儿!姑娘怕难为情,脸红了,最后认为自己受了委屈,哭起来。行家抓住她,弄得她团团转,然后他在她面前表演。四周的人哈哈大笑……我就喜欢这种时候的观众,哪怕是康康舞的观众……他们笑着嚷道:‘好哇,她活该!本来就不该带孩子到这儿来!’他们照这样自得其乐合不合理,这根本不在我心上,也不关我的事!我呢,立刻打定主意,挨着她母亲坐下,开口讲话,说我也是从外地来的人,说这儿的人都粗野,分不出谁是真正的体面人,对体面人应当尊敬才对。我让她知道我有很多的钱。我要她们允许我用马车送她们回家。我把她们送到家,跟她们熟识了。她们刚到此地,住在一间由房客转租出来的斗室里。她们对我申明说,她和她的女儿都只能认为跟我相识是她们的荣幸,她们穷得一文不名,她们是到这儿某个衙门里办一件什么事的。我就要求给她们帮忙,送给她们钱。我听说,她们是一时弄错走进那个晚会的,以为那儿确实教舞蹈课。我就提议由我亲自来教授年轻的姑娘法语课和舞蹈课。她们欣喜若狂,接受了,认为是一种荣幸。我们直到现在还来往……要是您乐意的话,我们就去一趟……只是现在不行。”
“丢开您这些卑鄙龌龊的插曲,丢开吧,您这个淫荡下流的好色之徒!”
“不愧是席勒,我们的席勒,真正的席勒!Où va-t-elle la vertu senicher[138]您知道,我是故意给您讲这类故事,专为听一听您大嚷大叫的。真痛快!”
“可不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怎能不觉得自己可笑?”拉斯柯尔尼科夫愤愤地嘟哝说。
斯维德利盖洛夫放开喉咙扬声大笑。最后,他把菲利浦叫来,算清账,站起来。
“唉,我可真是喝醉了,assez causé[139]!”他说,“痛快!”
“您还有什么不痛快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叫道,也站起来,“这么一个不堪救药的浪子,口里讲着这类奇遇,心里装着骇人听闻的那类打算,那怎能不觉得痛快!况且又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有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听着……这简直是火上浇油呢。”
“哦,既是这样,”斯维德利盖洛夫定睛瞧着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有点吃惊地回答说,“既是这样,那么您自己也是十足的无耻之徒。至少,您那儿有大量的材料足以使您成为那样的人。您能理解很多东西,很多东西……而且您也能干很多事。哦,不过,到此为止吧。我真心地惋惜我跟您谈得太少,不过我不会找不着您……您等一阵子就是了……”
斯维德利盖洛夫走出饭铺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跟在他身后。其实,斯维德利盖洛夫不算醉得很厉害。那点酒只是一时害得他头晕罢了,然而那点醉意却随即可以消退。他在为一件事,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操心,皱紧眉头。他在期待一件什么事,这分明惹得他激动不安。刚才他跟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一起,临到最后几分钟,忽然有点变样,他的态度越来越粗鲁,也越来越冷嘲热讽。拉斯柯尔尼科夫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也不踏实。他觉得斯维德利盖洛夫很可疑,就决定跟着他走。
他们在人行道上走。
“您往右走,我往左走,或者,要是您乐意的话,就您左我右。总之,adieu,mon plaisir. [140]下次再欢乐地相见!”
他就往右边干草市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