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第四章

当驶达小饭店的时候,乞乞科夫由于两个原因吩咐把马车停下:一来为了让几匹马歇歇腿,二来也为了让自己可以吃些东西,提提精神。作者必须承认,对这一类人的食欲和胃是非常羡慕的。彼得堡和莫斯科的阔人先生们对他来说倒算不了什么:他们尽考虑明天吃什么,后天又安排怎么样的菜谱,以此来消磨时间,他们吃饭前总得先吞服一颗药丸,他们吃牡蛎、螃蟹和其他奇馔异味,然后到卡尔斯巴德[34]或者高加索去住上一阵子。不,这些阔人先生从来没有引起过作者羡慕。可是,中等的先生们就不同啦,他们在一个驿站上要了火腿,在第二个驿站上要了乳猪,在第三个驿站上要了一大块鲟鱼,或者什么葱烤灌肠之类,然后,随便在什么时候,又会若无其事似的坐到餐桌旁边去,咂嘴咂舌吃喝起搁有鳕鱼肉和鱼膏的鲟鱼汤来,一边还吃着鱼馅包子或者用鲶鱼尾肉做馅的烤饼,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叫旁边的人看了都要为之垂涎三尺,——的确,这些先生才真是得天独厚哩!不止一个阔人先生会立刻情愿牺牲他一半的农奴和他一半的抵押过的或者没有抵押过的、附有种种外国的和本国的改良措施的田庄,只要能够换得像中等先生所有的那种强健的胃,但可惜的是,不管花掉多少钱,甚至牺牲掉附有改良措施或者并不附有改良措施的田庄,都没法换得像中等先生所有的那种强健的胃。

一幢木造的发了黑的小饭店,把乞乞科夫招揽到它那狭窄的、殷勤好客的遮阳篷下面去了,那遮阳布支撑在两根刨光的小木柱上,木柱看上去挺像旧式的教堂用的烛台。小饭店有点类似俄国农家的小木房子,不过规模要大一些罢了。窗子周围和屋檐下面,有用新木料做的各式各样的雕花楣边,这把昏暗的墙衬托得格外突出和鲜明;护窗板上画着几只插了花的水壶。

沿着狭窄的木楼梯走到楼上,到了宽敞的走廊上,只听得门呀的一声开了,出现了一个穿印花布裙的胖老婆子,冲着他说:“这边请!”他在屋子里遇见了人人在大路上颇不少见的木造小饭店里经常可以碰见的老相好,那就是:盖满霜花的茶炊,被刨得光光的松木板壁,屋犄角里一只放着茶壶、茶杯的三角柜,圣像前用蓝的和红的带子吊挂着的描金瓷制鸡蛋,不久前刚产过一窝小猫的猫,一面能把两只眼睛照成四只眼睛、把脸照成煎饼模样的镜子;最后,还有一束束供在圣像旁边的香草和石竹花,它们已经枯干到这种程度,如果有人要去闻一闻,是只会打喷嚏的。

“有乳猪吗?”乞乞科夫问站在一旁的妇人。

“有。”

“加辣子,加酸奶油的?”

“加辣子,加酸奶油的。”

“来一份!”

老婆子去翻寻折腾了一会儿,拿来了一只盘子,一块浆得像干树皮一般硬的餐巾,再拿来了一把骨头柄发了黄、薄得像削笔刀似的刀子,一把只剩两个齿的餐叉,和一只怎么也不能摆平在桌上的盐瓶。

我们的主人公,按照老规矩,立刻跟她攀谈起来,问她是不是自己开的这家小饭店,还是另有东家,这家小饭店有多少进项,儿子们是不是跟老两口住在一起,大儿子是独身还是娶过亲了,娶的是什么样的老婆,有一笔很大的妆奁还是没有妆奁,老丈人是不是觉得满意,有没有因为聘礼收得太少而生气,总而言之,什么细节都没有放过。不用说,他也打听了附近有些什么地主,结果他打听到这儿有各种各样的地主:勃劳兴,巴契塔耶夫,梅尔耐依,契普拉科夫上校,索巴凯维奇[35]。“啊!你认得索巴凯维奇?”他问,立刻听见那老婆子回答说,她不但认得索巴凯维奇,并且还认得玛尼洛夫,玛尼洛夫要比索巴凯维奇气派大:他一来就要一个煨鸡,要一个煮小牛肉;如果有羊肝,那么,他也要羊肝,所有的菜他只尝一尝就算完了,可是索巴凯维奇却只点一个菜,吃得精光,甚至还要叫人给他加菜,却又不多付一文钱。

当他这样一边攀谈,一边吃着乳猪,盘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块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马车驶近的辚辚声。他往窗外一望,看见一辆套着三匹骏马的轻便折篷马车在饭店前面停下了。从马车里跳下来两条汉子:一个淡黄头发,高个子;另外一个稍微矮一些,黑头发。淡黄头发的那一位穿一件深蓝色的轻骑兵短外衣,黑头发的那一位光穿一件花条纹的长褂。远处还有一辆弹簧四轮马车在慢吞吞地驶来,这一辆是空车,驾着四匹长毛蓬松的马,轭已经破烂不堪,套车用的是粗绳子。淡黄头发的人立刻登上楼梯,而那个黑头发的人还留在街上,在轻便折篷马车里摸索着什么东西,一边跟仆人谈些什么,还对跟在他们后面驶来的那辆弹簧四轮马车招着手。乞乞科夫觉得那人的声音仿佛有点耳熟。当他仔细端详那人的时候,那位淡黄头发的已经摸着门,推开门进来了。这是一个高个儿的汉子,一张瘦瘦的或者是所谓未老先衰的脸,蓄着一撮火红色的小胡髭。根据他那张乌黑的脸可以得出结论:他很懂得什么叫作烟,如果不是枪弹的硝烟,那么,至少是烟草的熏烟。他挺有礼貌地对乞乞科夫一鞠躬,乞乞科夫也对他报以同样的一鞠躬。大概不消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会谈得很投机,互相熟识起来的,因为第一步已经做到了,两个人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对于昨宵大雨扫清了路上的积尘,今天乘车奔驰既凉爽又愉快,表示非常高兴,可是这当口他那位黑头发朋友走进来了,从头上脱下便帽,往桌子上一扔,用一只手矫健有力地把他那一头浓密的黑头发搔得乱蓬蓬的。这是一个中等个儿、身材长得挺不错的年轻人,胖胖的、绯红的脸颊,雪样洁白的牙齿,漆黑漆黑的连鬓胡子。他的脸色鲜嫩,白里透红;望上去满脸盈溢着一股健康的气息。

“咦,咦,咦!”他一眼看见乞乞科夫,就张开双臂,忽然叫了起来,“真是幸会啊!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乞乞科夫认出是诺兹德廖夫,就是那个一起在检察长家里吃过午饭的人,当时他在几分钟里就和乞乞科夫亲热非凡,开始以“你我”相称起来,虽然从乞乞科夫这方面说来,并没有给予对方以这样称呼的理由。

“你上哪儿去啦?”诺兹德廖夫说道,没等他回答,就接着往下说,“可是我哪,老兄,我刚从市集那边来。你向我贺喜吧:我输了个精光!你信不信,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输得精光过。我是向镇上的居民雇了一辆马车过来的。你硬是得往窗子外边瞧一瞧!”说到这儿,他猛地使劲把乞乞科夫的脑袋扭过去,差点把对方的脑袋磕撞在窗框上。“你瞧呀,一辆什么样的破车!那几匹该死的畜牲拼死拼活才拉到这儿来的;我只能改乘他的车啦。”说到这儿,诺兹德廖夫用手指了指他的伙伴,“你们还没有认识吧?这是我的妹婿米茹耶夫!我们谈论你谈了一早晨啦。我说,‘你瞧吧,没准儿咱们会碰见乞乞科夫的。’嗳,老兄,你要知道我是怎样输得个精光啊!你信不信,我不但输掉了四匹骏马——我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输光啦。你瞧我身上既没有表链,也没有表……”乞乞科夫打量了他一眼,的确看见他身上既没有表链,也没有表。乞乞科夫甚至觉得,他一边的连鬓胡子也仿佛少了一些,不如另外一边浓密似的。“可是,只要我有二十卢布在口袋里,”诺兹德廖夫继续说下去,“不要多,只要有二十卢布,我就能把全部输掉的钱都赢回来,除了把输掉的赢回来之外,我的皮夹子里这会儿还要多装上三万卢布哩,我是一个正人君子,决不对你撒半点虚谎。”

“可是,你当时就是这么说过的,”那位淡黄头发的朋友答道,“但我给了你五十卢布,你立刻又全部赔在里头啦。”

“我本来不会赔掉的!老天在上,我不会赔掉的!只要我自己不做蠢事,没有打错牌,我真的不会输掉的。我如果在加过了双倍赌注以后没有再在那倒霉的七点上加码的话,我就会把庄家面前的赌本全部搂光。”

“可是,你没有把庄家敲掉呀。”淡黄头发的朋友说。

“没有把庄家敲掉,是因为加码加得不是时候呀。可是你以为那位少校打牌打得好吗?”

“不管打得好不好,反正他赢了你。”

“没什么了不起!”诺兹德廖夫说道,“下一回我也会赢他。不是这个打法,下回让他打一回双人对打试试,那么,我就可以看看谁胜谁负啦。那时候我就可以领教领教他是个什么样的打牌能手!可是话又得说回来,乞乞科夫老兄,我们在赶集的头几天喝酒作乐得可多么欢呀!的确,市集上真是热闹极了。连商人们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我把从庄子里运出来的货物统统以最合算的价钱卖掉啦。哎呀,老兄,我们喝酒作乐得多么欢呀!甚至直到今天,你只要一想起来……见它的鬼!可惜的是,你没能赶上这个热闹。你想象一下,离城三里外驻扎着一个龙骑兵团。你信不信,军官哪,别管他们有多少,反正单是军官就有四十个人进城来啦;老兄,我们一开始喝起酒来,那简直是……有一位骑兵大尉,叫作波采鲁耶夫……真是讨人喜欢!老兄,他的两撇小胡髭多么美呀!他把波尔多酒干脆叫作黄汤[36]。他说:‘喂,伙计,拿黄汤来!’还有一位库甫欣尼科夫中尉……哟,老兄,他是个多么可爱的人!这才可以算得一个地道十足的闹客。我老跟他在一起玩。波诺玛廖夫卖给了我们什么样的酒啊!你得知道,他是个骗子手,在他店里你什么都不能买:他把什么废料都掺杂在酒里——檀香啦,烧焦的木塞子啦,甚至还有接骨木的核仁,这坏蛋都拿来磨碎了浸在酒里加浓颜色,可是,如果他从后面的一间小屋里,就是在他店里唤作密室的那间小屋里,随便取出一小瓶陈酒来,那么,老兄,你喝了简直要乐得像登上了神仙世界啦。我们喝的香槟酒是这样芬香扑鼻,——跟它比起来,省长家里的能算个什么?简直等于是喀瓦斯!请想象一下,不是普通的香槟酒,而是一种玛特拉图拉香槟酒,就是说,双料的香槟酒。他还弄来了一瓶法国酒,名字叫作:蓬蓬。那香味呢?——有一股玫瑰花香味和一切随便你想闻到的什么香味。我们喝酒作乐的那股劲头就甭提啦!……我们走后,来了一位公爵,他差人到这家酒店里去买香槟酒,可是整个城里连一瓶香槟酒都没有了,全让军官们喝光啦。你信不信,我一个人在一顿饭中间就喝了十七瓶香槟酒!”

“哼,你喝不掉十七瓶的。”淡黄头发的人说道。

“我是一个正人君子,不撒半点虚谎,我喝掉过的。”诺兹德廖夫答道。

“你对自己可以爱怎么吹就怎么吹,可是,我要对你说,你连十瓶也喝不掉。”

“你愿意打赌,赌我没有喝掉吗?”

“干吗要打赌?”

“好吧,就赌你从城里买来的那枝火枪。”

“我不干。”

“得了吧,你就拿出来赌一赌,试一试嘛!”

“我不想试。”

“是喽,你还是别赌的好,要不然,就跟你的皮帽子一样,你把火枪也要输掉的。哎呀,乞乞科夫老兄,真可惜你没有跟我们在一起。我知道,你要是认得了库甫欣尼科夫中尉,你会跟他好得拆不开的。你跟他两人呀,一定会打得火热。这个人不像我们城里的检察长和所有那些省城里的守财奴那样的人,这些人每花掉一戈贝都要心痛得浑身发抖。这个人呀,老兄,不管是打迦尔比克牌也好,拿出赌本来坐庄也好,不管你要他打哪一种花样,他都能行。哎呀,乞乞科夫,你来一趟有什么难呢?的确,凭这一点你就像猪一样不识好歹,只配跟牲口打交道!吻吻我,宝贝,我真爱得你要命!米茹耶夫,你瞧呀:这真是命里安排定的!嗐,他跟我有什么相干,或者我又跟他有什么相干?偏偏他从上帝才知道的什么地方跑上这儿来了,我又恰巧住在这儿,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呀……喂,老兄,我原来有多少辆马车呀,可是,现在全部……全部的[37]啦。我玩了一下轮盘赌,赢到两罐发油、一只瓷茶杯和一把六弦琴;后来又押了一次,这下子可全部输光了,真上当,还赔上了六卢布。如果你知道,这库甫欣尼科夫是一个多么喜欢向女人献殷勤赔小心的花花公子啊!我跟他一起参加了差不多所有的舞会。有一个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衣服上镶着荷叶边,还有这个边那个边的,鬼知道还有什么没有给穿戴上了……我只是自个儿在心里想:‘见她的鬼!’可是库甫欣尼科夫,这个花言巧语的情场老手,却去挨在她身边坐下来,抓住机会用法语对她说了这么一些恭维话……你信不信,这家伙连乡下婆娘也不肯放过的。他把这叫作:摘草莓吃。再说,有人运来了一批上好的鱼和干咸鱼脊肉。我总算带来了一块,幸亏在我身边还有钱的时候,想到了要买。你现在要上哪儿去?”

“去拜会一个人。”乞乞科夫说道。

“得了吧,有什么了不起的人,把他忘掉算啦!上我家里去!”

“不,不行,我有点事情要办。”

“得了吧,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知道你准是胡扯。哎哟,你这个人啊,奥波岱尔陀克·伊凡诺维奇[38]!”

“真的有事情要办,并且还是非常要紧的事情。”

“我跟你打赌,你撒谎!除非你说出来,你要去拜会谁?”

“好吧,我要去找索巴凯维奇。”

这时候,诺兹德廖夫爆发出一阵只有生气蓬勃的、健康结实的汉子才会发出的那样一种笑声来,这种人一笑起来就张大了嘴,露出白糖般洁白的牙齿,笑得脸上的肌肉直发抖,跳动个不停,一个隔开两重门、住在第三个房间里的邻居,也会给笑声惊醒,从床上跳起来,瞪大了眼睛,说:“哎呀,他发疯啦!”

“这有什么可乐的?”乞乞科夫对他的这种笑声有点不满,说道。

可是,诺兹德廖夫还是一个劲儿扯直嗓门继续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说:“哎哟,饶了我吧,真要把我笑死了!”

“一点也没有什么可笑:我答应过他的。”乞乞科夫说。

“你要是上他那儿去,那么你准会觉得活着没味儿啦:他简直是个吝啬鬼!我知道你的脾气,如果你以为你可以在他那儿找到有人肯拿出赌本来坐庄,或者喝到一瓶叫什么蓬蓬来着的好酒,那你就要大失所望啦。你听我说,老兄,让索巴凯维奇见鬼去吧,咱们还是立刻上我家里去!我要请你吃多么好吃的干咸鱼脊肉!波诺玛廖夫那个老狐狸,临走时对我那么毕恭毕敬地鞠着躬,说:‘这只是给您才留下的;您找遍整个市场,也找不到这样的好货色。’不过,他是个恶劣透顶的骗子手。我当着他的面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跟咱们的包税商是两个天字第一号的大骗子手!’那老狐狸还摸摸胡子,直打哈哈哩。我跟库甫欣尼科夫两个人每天在他的店里吃早饭。哎,老兄,我忘了告诉你:我知道你这会儿看到了会爱不释手的,可是我有言在先,你即使给我一万卢布,我也不会让给你的。喂,波尔菲利!”他走到窗前,冲他的一个仆人喊起来,那仆人一只手拿着一把小刀,另外一只手拿着一块面包皮和瞅机会顺手切下来的一片干咸鱼脊肉,一边还正要从轻便折篷马车里取出什么东西来。“喂,波尔菲利,”诺兹德廖夫叫道,“把那只狗崽子抱来!一条多么好的小狗崽子!”他转过脸对着乞乞科夫继续说下去。“这是偷来的,说什么主人也不肯让给我。我答应把一匹淡栗色的小雌马跟他换,那匹淡栗色的马,你记得吧,我是从赫沃斯蒂廖夫那儿换来的……”不过,乞乞科夫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看见过那匹淡栗色的小雌马,也没有看见过赫沃斯蒂廖夫。

“老爷!您不想吃点什么吗?”这时候,老婆子走到他跟前,说道。

“不要吃什么。哎呀,老兄,我们喝酒作乐得多么开心啊!不过,给我拿一杯伏特卡酒来也好,你店里有些什么伏特卡?”

“有茴香伏特卡。”老婆子答道。

“好吧,就拿茴香伏特卡来。”诺兹德廖夫说。

“给我也来一杯!”淡黄头发的人说。

“在戏院里,有一个女演员真是鬼精灵,唱起歌来活像一只金丝雀!坐在我旁边的库甫欣尼科夫就说啦,‘老兄,咱们去摘这颗草莓吃!’我估计,光是临时搭的戏台就有五十来处。费纳尔迪[39]可以像水磨一样一连转上四个钟头。”说到这儿,他伸出手去从老婆子手里接过了酒杯,老婆子为此对他深深地一鞠躬。“啊,把它抱到这儿来!”他看见波尔菲利抱着小狗崽子走进屋里来,就喊了起来。波尔菲利穿得跟他的老爷一模一样,身上也是一件绗过线的棉长褂,不过沾上了一点油腻罢了。

“把它抱来,放到这儿地上来!”

波尔菲利把狗崽子摆在地上,那小狗伸直四爪趴着,不住地嗅地板。

“你看这条小狗!”诺兹德廖夫伸出手一把抓住狗的背脊,把它提了起来。狗崽子发出一阵凄厉的哀鸣。

“可是,你这家伙没有照我吩咐的去做呀,”诺兹德廖夫仔细周到地察看着狗崽子的肚子,对波尔菲利说道,“你没想到给它篦一篦吧?”

“不,我给它篦过的。”

“那么,跳蚤是打哪儿来的?”

“这我可不知道。也许是从马车里不知怎的跳出来的。”

“你撒谎,你撒谎,你没有想到给它篦一篦,我看,你这个混蛋还把自己身上的跳蚤过给了它哩。你瞧瞧呀,乞乞科夫,仔细瞧瞧,它有一对什么样的耳朵,来,你用手摸摸。”

“这又何必呢,我不摸也看得出的:是良种!”乞乞科夫答道。

“不行,你硬是得抱它起来,摸摸这一对耳朵!”

乞乞科夫为了敷衍他,摸了摸耳朵,找补上一句:“是的,将来准是一条好狗。”

“还有鼻子,冰凉冰凉的,你觉得吗?你用手来捏一下。”乞乞科夫不愿意惹他不高兴,也就捏了一下狗鼻子,说:“鼻子是挺灵的。”

“一条真正的大头猎狗。”诺兹德廖夫接茬儿说下去,“我得承认,我早就想弄到一条大头猎狗,想得我心里直痒痒。给你,波尔菲利,把它抱走吧!”

波尔菲利拦着肚子把狗崽子抱起来,把它带到轻便折篷马车里去了。

“你听我说,乞乞科夫,你现在一定得上我家里去;一共才五里远,一口气就可以跑到啦,然后你再去拜访索巴凯维奇也还不迟。”

“也好,”乞乞科夫自个儿心里想,“我不妨去一下诺兹德廖夫的家。他有什么地方不如别人呢?他也是同样的人嘛,何况又打牌输光了钱。看来,他干什么事都挺爽快,没准儿我可以不花钱向他要点什么东西来。”

“好,咱们去走一趟吧,”他说,“可是,千万别把我留得太长久,我的时间是宝贵的。”

“对,宝贝,这就对啦!这么样就好啦!等一等,我要为此吻一吻你。”说到这儿,诺兹德廖夫和乞乞科夫就拥抱着接起吻来,“这真好极啦:咱们三个人一块儿走!”

“不,请你放我走。”那个淡黄头发的人说道,“我得回家去。”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老弟呀,我不会放你走的。”

“说真的,我老婆要生我的气的;再说,现在你可以换坐他那辆马车啦。”

“绝对不行,绝对不行!这你想都甭想!”

淡黄头发的朋友是这么一种人,粗粗一看,他的性格中满有一股倔强劲儿。你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就已经准备跟你争辩,看来他绝不会同意显然违背他想法的意见,绝不会把蠢家伙叫作聪明人,特别是不会答应让人牵着鼻子走;可是闹了归齐,在他的性格中总是会露出柔顺的本色,他恰巧正是会赞同他曾经反驳过的意见,把蠢家伙叫作聪明人,接着就让人牵着鼻子走,而且再听话也没有的了,总而言之,他是一个虎头蛇尾的人。

“胡说八道!”诺兹德廖夫这么回答了淡黄头发朋友提出的一个主张,把便帽往他头上一戴,于是淡黄头发的朋友就乖乖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老爷,您酒钱还没有给哩……”老婆子说道。

“啊,好,好,大娘。妹夫,你听我说!请你代我付一付。我口袋里一个戈贝都没有。”

“该你多少钱?”妹夫说。

“这个酒钱嘛,老爷,一共是八十戈贝。”老婆子说道。

“你撒谎,你撒谎。给她张五十戈贝的票子就挺够啦。”

“太少了些,老爷。”老婆子说,可是她还是千恩万谢地收了钱,还急急忙忙跑过去给他们开门。她没有吃亏,因为她要的价钱比伏特卡酒的实在价钱贵了三倍。

旅人们上车落了座。乞乞科夫的轻便折篷马车和诺兹德廖夫同他妹夫乘的那辆轻便折篷马车并辔而行,因此,一路上他们三个人能够挺方便地互相开怀畅谈。诺兹德廖夫向镇上居民租来的那辆套着羸弱瘦马的小小四轮马车跟着他们,总是远远地落在后面。坐在那辆马车里面的是波尔菲利和小狗崽子。

因为旅人们之间的谈话对于读者并不挺有趣味,所以我们还不如就诺兹德廖夫本人说上两句,他这人说不定会在我们这部长诗里起着并不是微小的作用。

诺兹德廖夫的脸,对于读者来说,大概已经多少有点熟悉。大伙儿一定有机会碰见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被叫作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还在幼小时和在学校里念书时就是出名的好伙伴,尽管如此,他们时常挨打,被打得痛楚万分。他们的脸上经常可以看到一种开朗的、直率的、大胆的神情。他们很快就会跟人家搞熟,不消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已经跟你“你我”相称起来。他们的那份情谊似乎是永存不灭的;可是,几乎经常发生如下的情况:就在缔交当晚的欢宴上,刚刚结交的好朋友就已经和他们打起架来了。他们往往是饶舌多嘴的,放荡不羁的,大胆撒泼的,是些大名鼎鼎的人物。诺兹德廖夫到了三十五岁还完全跟他在十八岁和二十岁时一模一样:喜欢过放荡游乐的生活。结婚也没有丝毫改变他,尤其是因为老婆不久便归天了,撇下两个孩子,那是他绝对不需要的。不过,有一个长得很有几分姿色的保姆照料着这两个孩子。他在家里任怎么说也待不住一整天。他的鼻子可真尖,可以嗅得出在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有什么市集啦,各种各样的热闹去处啦,开什么跳舞会啦;一眨巴眼,他已经出现在那儿了,跟别人争吵起来,在绿呢牌桌上闹出一场乱子,因为他跟像他这一类的人一样,嗜赌成癖。我们从第一章里已经看到,他打起牌来并不是问心无愧、手脚干净的,他懂得许多各种各样弄鬼的窍门以及其他的诡计花样,因此,打牌常常以另外一种“打”法来收场:或者人家用皮靴踢他,或者扯掉他浓密的、非常漂亮的连鬓胡子,结果他回到家里时只剩下半边连鬓胡子,并且还是相当稀疏的几小撮。可是,他那健康的、胖胖的脸蛋天生这样结实,包含着这样强盛的繁殖力,所以他两边的连鬓胡子不久就都重新长了出来,甚至比先前长得更加漂亮。尤其奇怪的是,而且这也只有在俄罗斯才可能发生的事情,过了一些时候他就又跟曾经对他饱以老拳的那些朋友碰头了,并且碰见时仿佛压根儿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如常言所说的,他毫不介意,他们也若无其事。

就某一方面说来,诺兹德廖夫是一个经常惹是生非的人。无论什么集会,只要有他在场,都不会安然度过。总不免要出点什么事儿:或者是宪兵到场把他拉出大厅去,或者他的朋友们不得不把他赶出去。如果这种事情都没有发生,那么,毕竟总会发生一些在别人身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的事情:或者他在小食部里喝得酩酊大醉,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或者他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害臊起来。再说,他撒谎是毫无目的的:他忽然会告诉大家,他有过一匹天蓝毛色的或者粉红毛色的马,以及诸如此类的荒唐事儿,听的人终于一哄而散,临走时说这么一句:“看来,老兄,你又开始吹牛皮啦。”有些人非常喜欢说亲戚好友的坏话,有时压根儿没有任何一点理由。举例说,有的人,甚至还是据有高爵厚位、仪表堂堂、胸前挂有星形勋章的人,会握着你的手,就一些引人思考的深奥的问题跟你谈得眉飞色舞,可是一转眼,立刻会当着你的面把你臭骂一顿。而且,用的是这样的粗话,口气就像一个普通的十四等文官[40],却压根儿不像一位谈论高雅的和发人深思的问题的、胸前挂星形勋章的大人物;这时候你就只能站着,觉得十分惊讶,耸耸肩膀,再没有别的话可说。诺兹德廖夫也有同样这种奇怪的癖好。谁越是跟他交情好,他就越是要败坏谁的名声:传播无中生有、再愚蠢不过的谣言啦,拆散人家的婚姻啦,破坏人家的买卖啦,并且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你的敌人;相反,如果下次有机会再碰见你,他又会跟你十分亲密友好,甚至会说:“你这个坏家伙,你怎么从来不上我家来玩呀。”就许多方面说来,诺兹德廖夫是一个全才,就是说,他是一个门门在行的人。在同一刹那,他会建议同你一块儿乘车到随便什么地方去,甚至天涯海角也愿意去,跟你做随便什么样的交易,用随便什么东西跟你调换随便你要的什么东西。枪啦,狗啦,马啦,——所有这一切都是物物互易的对象,可是目的不是为了要赚钱,这只不过是性格上某种永无休止的变动灵活和反应敏捷所造成的结果罢了。如果他在市集上侥幸碰上一个糊涂蛋,把这糊涂蛋身上的钱骗取一空,他就会把店铺里头一眼看见的随便什么东西买来一大堆:马轭啦,香锭[41]啦,印花布啦,蜡烛啦,保姆用的头巾啦,小鹰摆设啦,葡萄干啦,银制盥洗盆啦,荷兰麻布啦,精白面粉啦,烟草啦,手枪啦,干鲱鱼啦,画啦,磨刀石啦,瓦罐啦,长统皮靴啦,上釉的陶瓷盛器啦,——直等到把钱花光为止。不过,他很少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去;几乎在同一天就可以看见他把一切都让给了另外一个侥幸赌赢了钱的人,有时甚至还得添上那根带有烟草包和烟嘴的长烟杆,而有时竟把四匹骏马连同四轮马车和马车夫都一起赔上了,以致主人自己只得穿着一件短小的常礼服或者一件短上衣,去找一位朋友暂时借乘一下他的马车了。诺兹德廖夫便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也许,有人会称之为一种陈腐过时的性格,他们会说,现在诺兹德廖夫这种人已经不复存在了。唉!说这种话的人是有失公允的。诺兹德廖夫还长久不会从这世界上销踪灭迹。他到处存在在我们中间,也许不过穿着另外一件褂子罢了;可是,轻率而仅有皮相之见的人就把穿着另外一件衣服的人看作另外一个人了。

说话之间,三辆马车已经驶到诺兹德廖夫家的台阶跟前。家里没有任何准备来招待他们。在饭厅的正中摆着一只木头支架,两个庄稼汉站在上面正在粉刷墙壁,一边唱着一支无尽无休的歌;白粉涂料溅得满地都是。诺兹德廖夫立刻打发两个庄稼汉走开,把木头支架搬走,接着跑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发号施令。客人们听见他在吩咐厨师安排菜肴;乞乞科夫本来已经开始觉得肚子有点饿,把这种情况加以考虑之后就猜想到,不到五点钟他们是不会坐上餐桌的。诺兹德廖夫出来之后,就领客人们去参观他庄子里的所有一切东西,并且在两小时多一点的时间里就把所有一切东西都展示完毕,因此,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展示给他们看了。他们首先去参观了马厩,在马厩里看到两匹母马,一匹灰里带深色圆斑的,另外一匹淡栗色的,还有一匹枣红色的公马,这匹枣红马一点儿也不起眼,可是诺兹德廖夫却赌咒说,是出了一万卢布买来的。

“你买它没有出过一万卢布。”妹夫说,“它连一千卢布都不值。”

“老天在上,我是付了一万卢布的。”诺兹德廖夫说。

“你可以对自己赌咒发誓,随便你说什么都行。”妹夫答道。

“好吧,如果你愿意,那咱们就打个赌吧。”诺兹德廖夫说道。

妹夫可不愿意打赌。

后来,诺兹德廖夫又带他们去看了一些空马栏,据说那儿从前也都养着一些骏马。就在这个马厩里,他们看到了一只山羊,根据古老的迷信传说,人们认为在马群里面养一只羊是必不可少的,这只山羊看来跟马群相处得挺和睦,在马肚子下面走过来晃过去,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后来,诺兹德廖夫带领他们去看一只用铁链拴住的狼崽子。“这就是狼崽子!”他说:“我特地用生肉喂养它。我想叫它长大起来成为一只十足凶猛的野兽!”他们又一起去参观了池塘,照诺兹德廖夫说,池塘里养有这么大的鱼,得有两个人用足力气才能把一条鱼拖上来,可是,对于这一点那位亲戚又不免要加以怀疑。“乞乞科夫,”诺兹德廖夫说,“我要带领你去看一下一对非常出色的狗:大腿上肌肉的坚硬劲儿简直叫人吃惊,脸尖得像针一样!”于是把他们领到一间造得挺美观的小屋子前面,屋子四周是一个四面都环绕着栅栏的大院子。一走进院子,他们就在那儿看见各种各样的狗,有长毛猎狗,有短毛纯种狗,毛色各种各样,应有尽有:黑褐色的,黑里带火黄斑点的,白里带黄斑点的,黄里带黑褐花斑的,黄里带红花斑的,黑耳朵的,灰耳朵的……这儿狗的名字也无奇不有,各种动词的命令式都用上了:开枪,骂呀,飞吧,着火啦,浪荡子,死鬼,死命咬,狠狠咬,性急鬼,小燕子,奖赏,女监护人。诺兹德廖夫站在狗群中间完全像是一家之主一样:它们立刻全都竖起尾巴,就是养狗行家称之为旗杆的东西,飞跑着向客人们迎上去,跟他们亲热问好。其中有十来条狗还把它们的脚爪搭到诺兹德廖夫的肩膀上去。绰号叫作“骂呀”的那条狗对乞乞科夫也表示出同样的友好,用后腿站起来,伸出舌头直舐到乞乞科夫的嘴唇,害得乞乞科夫立刻啐了一口唾沫。他们也参观了以其大腿肌肉的坚硬劲儿令人吃惊的那一对狗,——真是两条好狗。后来,又去参观了一条克里米亚种母狗,那条母狗眼睛已经瞎了,照诺兹德廖夫说,它很快就要咽气了,但在两年前,却是一条挺好的狗。客人把母狗仔细端详了一下,——母狗的确是瞎了眼的。然后,又去参观了水磨,那儿缺少一块“飞铁”,也就是一个铁座子,水磨上层的一块石头照理应该安放在那儿,跟着轴心一起迅速转动,用俄国庄稼汉的古怪说法,叫作跟着轴心一起“飞”。“咱们就快到铁匠铺啦!”诺兹德廖夫说。走过一段路,他们的确看到了一个铁匠铺,他们就也去参观了那个铁匠铺。

“就在这块地上,”诺兹德廖夫用手指指着一块田地,说,“灰兔别提有多少啦,多得简直铺天盖地,连田地都看不见啦;我自己就亲手逮住过一只灰兔的后腿。”

“哼,你用手是逮不住灰兔的!”妹夫说。

“可是,我亲手逮住过的,我硬是逮住过的!”诺兹德廖夫答道。“现在我领你去,”他转过脸来冲着乞乞科夫接下去说,“领你去参观一下我的领地尽头的边界。”

诺兹德廖夫带领他的两个朋友走过田地,那块田地里许多地方都是土墩。客人们必须在休闲地和耙过的地中间绕过去。乞乞科夫开始觉得累了。在许多地方,他们的脚底踩出了水来,那地势竟是低到了如此程度。他们起初很留神,小心地迈着步子,可是后来看到这种做法一点都不顶用,就索性迈着大步笔直地走过去,也不管哪儿泥浆多一些,哪儿泥浆少一些。走过相当远的一段距离之后,他们真的看到了用小木桩子和狭沟构成的边界。

“边界走到啦!”诺兹德廖夫说道,“你在这一边看到的所有一切东西,全都是我的,甚至在那一边,整个这片青翠碧绿的树林和树林后面的所有一切东西,也全都是我的。”

“可是,这片树林多咱变成了你的呢?”妹夫问道,“难道你是不久前买进的吗?要知道,这片树林从前可不是你的呀。”

“是的,是我不久以前买下来的。”诺兹德廖夫答道。

“你多咱这么快就把它买进来啦?”

“什么话,我前天把它买下来的,花的钱还真不少,见它的鬼。”

“可是,前天你在市集上呀。”

“瞧你这个人,索弗隆!难道不能又在市集上又买地吗?嗐,我当时是到市集上去啦,可是我的总管当我不在这儿的时候把树林买进了。”

“是喽,敢情是总管头儿!”妹夫说道,可是他还是不无怀疑,摇了摇头。客人们经由那同一条肮脏龌龊的路回到了正屋。诺兹德廖夫领他们到他的书房里去,可是在这间书房里,没有发现书房之所以成为书房的任何一点迹象,就是说,没有看到书和纸;墙上只挂着一把宝剑和两枝枪,一枝枪花了三百卢布,另一枝花了八百卢布。妹夫仔细端详了一下,只是摇头。后来又拿出了几把土耳其匕首,其中一把上面误刻了如下几个字:“名匠萨威里·西比利雅科夫[42]”。紧接着,又拿出一只手摇风琴[43]来给客人们看。诺兹德廖夫立刻在他们面前摇出了点曲调儿来。手摇风琴奏的曲子倒是不无悦耳之处的,不过摇到中间,它可仿佛出了点什么岔:因为一支玛佐卡舞曲竟以《玛尔波罗上阵了》[44]来结束,而《玛尔波罗上阵了》收尾时又出乎意外地变成某一支听熟了的华尔兹舞曲。诺兹德廖夫早已停止摇转了,可是手摇风琴里有一只笛子特别起劲,怎么也不肯安静下来,以后还独自吹了很久很久。后来,又拿出一些烟斗来给他们看,有木制的,陶制的,海泡石的,熏得发黄的和没有熏得发黄的,用麂皮蒙面的和没有用麂皮蒙面的,不久前赢来的有琥珀烟嘴的长烟杆,还有在一处邮政站上对他一见钟情、爱得他神魂颠倒的某一位伯爵夫人亲手绣的烟荷包,提起那位伯爵夫人呀,用他的话来说,一双纤纤玉手是精致细巧之极以至多余的[45],——这句话在他的嘴里大概是用来表示尽善尽美之意吧。吃过一些干咸鱼脊肉[46]之后,他们在将近五点钟的时候在餐桌旁边就座。看来,在诺兹德廖夫家里吃饭不是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菜肴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了不起:有的烧过了头,有的根本还没有烧熟。显然,厨师多半是凭灵感来做菜的,手边碰巧有什么东西,他就把什么东西搁进去:例如他旁边有一只胡椒瓶,他就把胡椒撒上去,如果有白菜,他就把白菜放进去,再加上许多牛奶、火腿、豌豆,总而言之,拼拼凑凑,拨弄几下,只要热了,好歹总会有股滋味出来的。可是,诺兹德廖夫对劝酒却热心极了:还没有端上汤,他就已经给客人们满满斟上一大杯浓烈的波尔多葡萄酒和一大杯高级索特尔纳白葡萄酒,因为在一些省城和县城里往往是没有普通的索特尔纳白葡萄酒的。后来,诺兹德廖夫吩咐拿来一瓶玛岱拉酒,比这更好的玛岱拉酒连元帅都没有喝过。的确,喝下一口这玛岱拉酒,嗓子眼儿里就觉得烧得慌,因为商人摸准了喜欢喝地道玛岱拉酒的地主们的口味,拼命往玛岱拉酒里面加添罗姆酒,有时还往里面羼入了王水[47],希望俄国人强健的胃能经受得起。后来,诺兹德廖夫吩咐再拿来一瓶特别难得的酒,用他的话来说,既是布尔果涅酒,又是香槟酒,味兼二者之美。他非常殷勤热心地满满斟上两杯,一杯右,一杯左,一杯给妹夫,一杯给乞乞科夫;不过,乞乞科夫有点像顺便似的打眼角里斜瞥了一下,看见他给自己加酒却加得不多。这使他不得不小心谨慎起来,只等诺兹德廖夫什么时候谈得正起劲,或者还在给妹夫斟酒,他就在这一刹那间把自己面前的一杯酒倒泼在菜盘子里。不大工夫,又端上来了花楸露酒,照诺兹德廖夫说,这种酒有十足的李子味道,可是叫人吃惊的是,喝起来倒是有股挺凶的杂醇的味道。后来又喝了一种香液,它叫这么一种名字,甚至使人很难记得住,就连主人自己第二次再提到时也把它叫得不一样了。饭早已吃罢,酒也都一一尝遍了,可是客人们仍旧坐在桌子旁边不起身。乞乞科夫随便怎么样也不愿意当着妹夫的面跟诺兹德廖夫谈起那件重要的事情,妹夫毕竟是局外人呀,而要讲的事情是需要一种私下单独的友好的谈话的。不过,妹夫也未必会是一个危险人物,因为他看来已经给灌饱了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盹儿。连他自己也觉察到他不是处于神志清醒的状态中,他终于站起来告辞要回家,但他用的是这样懒洋洋的、没精打采的口气,照俄国俗话的说法,就像是硬按住马脖子套笼头,好不费劲。

“不行,不行!我不放你走!”诺兹德廖夫说道。

“不,别为难我啦,我的朋友,我真的要走,”妹夫说道,“你真要叫我非常为难啦。”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咱们立刻就坐庄打牌。”

“不,老兄,你自个儿打吧,我可不能奉陪,我老婆对我会大有意见的,真的,我该讲给她听市集上的情景。老兄,说真的,应该让她高兴高兴。不,你别留我啦!”

“得了吧,她,你的老婆,去她……你们两口子在一块儿真能干出什么要紧的事儿来!”

“不,不,老兄!可她真是个贤惠忠实的人儿!她给我帮过多少忙……你信不信,现在我一提起她来,眼泪就在我眼眶里直打滚。不,你别留我啦;我是一个正人君子,跟你说的是实话,我要走啦。我真心诚意地请你相信我的这句话。”

“让他走吧,要他待在这儿有什么好处呢!”乞乞科夫轻声地对诺兹德廖夫说。

“说得倒也对!”诺兹德廖夫说,“我顶不喜欢这种阴阳怪气不爽快的人!”接着又高声地找补了一句,“得了吧,见你的鬼去,你只管跟你的老婆唧唧咕咕去,呆鸟!”

“不,老兄,你可别用呆鸟[48]这种肮脏字眼来骂我,”妹夫答道,“我这一辈子亏得有了她呀。说真的,她是这样善良可爱,她对我这样柔情蜜意……一想起她来我就要眼泪直淌,她会问我在市集上看到些什么,应该全部讲给她听,说真的,她是这么一个可爱的人儿。”

“好啦,去你的,去跟她胡说八道去吧!把你的帽子拿去。”

“不,老兄,你完全不应该这样说她呀;可以说,你这样做就是得罪了我,她是这样一个可爱的人儿。”

“好啦,那你就赶快滚到她那儿去好啦!”

“是的,老兄,我是要走啦,对不起,原谅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心里挺高兴留下来,可是我不能够。”妹夫还长时间地翻来覆去说他那几句请求原谅的话,却没有注意到自己早已坐在轻便折篷马车里,早已走出了大门,在他面前早已是一片空旷的田野了。想来他的妻子也未必会听到多少有关市集的详情细节。

“这么一辆破车!”诺兹德廖夫一边说,一边站在窗前,眼看着马车驶去。“你瞧那车子走起来有多慢!那匹拉边套的马倒是挺不坏,我早就想把它弄到手了。可是,他是这么个人……跟他根本谈不拢。呆鸟,简直是呆鸟!”

这之后,他们走进了房间里去。波尔菲利把蜡烛拿了进来,于是乞乞科夫看到在主人的手里拿着一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纸牌。

“怎么样,老兄,”诺兹德廖夫说道,同时用手指把纸牌的两边一压,然后轻轻地把它们一弯,弄得有一张纸牌啪的一响弹了出来,“喂,为了消磨消磨时间,我拿出三百卢布赌本来坐庄!”

可是,乞乞科夫假装没有听见他讲些什么,仿佛忽然想起来似的,对他说:

“啊!我差点给忘了:我有一件事恳求你。”

“什么事?”

“你得先答应我:你会按我的请求去办。”

“什么请求?”

“嗯,你得先答应我!”

“好吧。”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的请求是这样:你大概有许多死掉的农奴,他们的名字还没有从纳税人口花名册上画掉吧?”

“嗯,有的,那又怎么样呢?”

“把他们转让给我,划归我的名下。”

“你要他们有什么用呢?”

“嗯,我要他们有用处。”

“究竟有什么用处?”

“嗯,总有用处的……反正这是我的事情,总之,有用处。”

“这里准是隐藏着什么坏点子。你老实说出来,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会隐藏着什么坏点子呢?从这样毫无用处的废物里面不可能想出什么主意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他们呢?”

“哎哟,你的好奇心可真是太厉害啦!随便什么破烂,他都想伸出手来摸一摸,还要用鼻子嗅一嗅哩!”

“可是你为什么不肯说呢?”

“可是你知道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嗐,只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一时心血来潮。”

“那好,只要你不说出来,我就决不照你的话办!”

“你瞧,这就是你那方面不守信用啦:你已经答应过,可是现在又变卦了。”

“嗐,那随你的便,反正我不给你,如果你不说出来你要他们做什么用。”

“对他怎么说才好呢?”乞乞科夫考虑了一下,经过一分钟的思索之后宣称说,他需要死魂灵是为了获得社会上的声望,他并不拥有很大的庄园,因此暂且在他的名下总得有些个农奴才好。

“你撒谎,你撒谎!”不让他把话说完,诺兹德廖夫抢先说道,“老兄,你撒谎!”

乞乞科夫自己也觉察,他把话编得并不巧妙,这个托辞不大站得住脚。

“好吧,我对你更直率些说吧。”他定了定神,说道,“不过,请你对谁也别脱口泄漏出去啊。我打算结婚;可是你得知道,新娘的父母是非常爱面子的人。困难就在这儿:我后悔攀上了这门亲事,他们非要未来的女婿至少拥有三百个魂灵不可,可是我呢,我差不多还缺一百五十个魂灵……”

“嗐,你撒谎!你撒谎!”诺兹德廖夫又叫了起来。

“我说这话,”乞乞科夫说,“连这么一点点谎都没有撒。”于是他用大拇指在自己的小指头上画出了顶小顶小的一部分。

“我用脑袋来打赌,你撒谎!”

“不过这真是冤枉!我真的还算是个什么人呢?我为什么一定非得撒谎不可呢?”

“我可知道你这种人:你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骗子手,请容许我出于友好对你这么直说!如果我是你的上司,我一看到有棵树,就要把你吊死在这棵树上。”

听到这样的意见,乞乞科夫觉得蒙受了侮辱。凡是有点粗鲁的或者损伤体面的话,他听了都会觉得不高兴的。他甚至不喜欢让人家用过分亲昵不拘形迹的态度来对待他,除非对方是一位地位特别高的大人物。因此,他现在觉得气愤得不得了。

“老天在上,我真的会把你吊死的,”诺兹德廖夫重复说,“我坦白地对你说这话,不是为了要叫你生气,我完全是出于友好才这么说的。”

“凡事都得有个限度,”乞乞科夫怀着自尊感说道,“如果你喜欢说这一类的下流话,并且以此为荣,那么,你还是去当兵好。”过了一会儿又找补了一句:“你不愿意白送给我,那么,你也可以卖给我呀。”

“卖!我知道你这种人,你是个无赖,你不见得会出大价钱买他们的吧?”

“嘿,真有你的!你瞧呀!你把他们看成什么啦,珍珠、玛瑙、金刚钻,还是怎么的?”

“嗐,果真如此。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啦。”

“得了吧,老兄,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犹太人的脾气!按常理你应该干脆把他们送给我才是。”

“好吧,你听我说,为了证明给你看,我压根儿不是一个什么嗜钱如命的守财奴,我可以分文不收。你把我那匹公马买去,我就把农奴当作饶头奉送。”

“得了,得了,我要你的公马有什么用?”乞乞科夫说,真的被这个建议弄得惊奇万分。

“怎么有什么用?我花一万卢布买了它,可是我卖给你只要四千。”

“可是我要公马有什么用?我又没有养马场。”

“可是你听我说呀,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现在一共只要收你三千卢布,剩下的一千你可以以后再付清。”

“可我不需要公马,去它的吧!”

“好吧,那就把我那匹淡栗色的母马买去吧。”

“我也不要母马。”

“一匹母马,再加上你刚才在我这儿看到的一匹灰色马,我只收你两千卢布。”

“可是,我压根儿不需要买马。”

“你可以把它们卖掉,只要你去赶一趟市集,一倒手管保你赚上三倍的钱。”

“那么最好你自己拿到市集上去把它们卖掉,既然你知道可以赚三倍的钱。”

“我知道我会赚钱的,可是我希望你也能得到好处。”

乞乞科夫谢过了这番好意,但却直率地谢绝买进灰色马和淡栗色的母马。

“好吧,那么买几条狗吧。我卖给你这么一对狗,叫人见了简直要毛骨悚然的!是一种长毛狗,嘴上的毛长得耷拉下来,身上的毛向上直竖,像一根根硬鬃毛一样。肋骨滚圆滚圆的,鼓得活像一只圆桶,真叫人不可思议,爪子整个儿缩成一团,跑起来脚不沾地!”

“可是,我干吗要狗?我又不是猎户。”

“可是,我希望你养几条狗。你听我说,如果你不打算要狗,那么你就把我这只手摇风琴买去吧,一只妙不可言的手摇风琴哪;我是个正人君子,实话告诉你,我花了一千五百卢布买来的;卖给你只要九百卢布。”

“可是,我干吗要手摇风琴?我又不是德国人,背着它到处串街走巷,向过路人伸手讨钱。”

“可是,这不是德国人背的那种手摇风琴。这是风琴;你硬是得瞧瞧:整个儿是红木做成的。现在我要再给你看一下!”说到这儿,诺兹德廖夫抓住乞乞科夫的一只手,开始把他拖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不管他怎么把两只脚死钉在地上不动,怎么一再申说他已经知道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摇风琴,可是他还是不得不再听一遍玛尔波罗是怎样上阵的。“如果你不打算拿出钱来,那么你听着,咱们可以这么办:我把手摇风琴和我所有的死魂灵都给你,而你呢,你把你那辆轻便折篷马车给我,再添加三百卢布当作饶头。”

“你又来啦,那么我乘什么车子走呢?”

“我给你另外一辆轻便折篷马车。现在咱们就到车棚里去,我把这辆马车指给你看!你只要把它重新油漆一下,就是一辆绝妙的轻便折篷马车啦。”

“哎,他被魔鬼缠上身,迷住心窍啦!”乞乞科夫自己心里想,决定无论如何要甩掉一切轻便折篷马车、手摇风琴,也要甩掉各色各样的狗,不管肋骨圆滚滚得叫人不可思议的也好,爪子缩成一团的也好。

“要知道,这样一来,轻便折篷马车啦,手摇风琴啦,死魂灵啦,你全都有啦!”

“我不要。”乞乞科夫又一次说。

“你为什么不要?”

“不要就是因为我不想要,这不就结了?”

“真有你的,说实在的,简直不讲理!我看,跟你呀,是不能像跟好朋友和好伙伴那样相处的,说实在的,你简直不讲理!……现在可以看出来,你是个两面三刀的人!”

“难道我是个大傻瓜,还是怎么的?你自个儿估量一下:我为什么要买我绝对不需要的东西呢?”

“得了,请你别说了吧。现在我可把你看透啦。说真的,你是这样的一个坏蛋!喂,你听着,要是你愿意,咱们来押庄吧。我把所有的死魂灵全押在牌上,还有那只手摇风琴。”

“嗯,一切都靠押庄来决定,那就是说一切都在不可知之数。”乞乞科夫说道,同时打眼角里斜瞥了一下对方手里拿着的纸牌。他觉得那两副纸牌都挺像做过手脚的,牌背面的花色就显得非常可疑。

“为什么是都在不可知之数?”诺兹德廖夫说,“没有什么不可知的!只要你的运气好,你就可以赢到许许多多说不尽的好东西。你瞧这张牌!多么好的运气!”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分牌来挑起乞乞科夫的赌兴,“运气真好!运气真好!你瞧:多顺手啊!又是该死的九点,上一回我就是在这张牌上把一切输得精光的!当时我是感觉到,它会出卖我的,所以,我把眼睛一闭,自个儿在心里想:‘鬼抓了你去,要是你敢出卖我,你这该死的!’”

当诺兹德廖夫说这话的时候,波尔菲利端来了一瓶酒。可是,乞乞科夫坚决拒绝了,他既不打牌,也不喝酒。

“你为什么不想打牌?”诺兹德廖夫说。

“嗯,就是因为我没有这种兴致。再说,我得老实承认,我压根儿不是一个喜欢打牌的人。”

“为什么不是一个喜欢打牌的人?”

乞乞科夫耸了耸肩膀,找补上一句:

“因为我不是一个喜欢打牌的人。”

“你真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

“这有什么办法呢?是上帝这样安排的。”

“简直是呆鸟!我以前倒以为你或多或少总是个正派人,可是哪儿知道你这人一点也不懂得待人接物的礼貌规矩。跟你呀,不能像跟一个亲密的朋友那样谈话……没有任何一点直爽劲儿,没有任何一点真心实意!是一个十足的索巴凯维奇,这么一个下流东西!”

“你为什么要骂我?难道我不打牌就是我的过错吗?你单把死魂灵卖给我好啦,如果你是这样的一种人,把这些废物看得这么重,舍不得送掉的话。”

“你只能买到一个秃顶的鬼!我本来倒有这个打算,想白送给你的,可是现在你可弄不到手啦!你就是拿三个王国来跟我换,我也不给你。你是这么一个老滑头,肮里肮脏的砌炉匠!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跟你有什么来往。波尔菲利,你去对马夫说,别再喂他那几匹马吃燕麦,只要给它们吃干草就行啦。”

对于这最后的结局,乞乞科夫是怎么也没有料想到的。

“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诺兹德廖夫说道。

不过,尽管吵了这一场,宾主两人却还是在一起吃了晚饭,虽然这一回桌上没有摆出什么带有异想天开种种名目的酒来。桌上只竖着一只酒瓶,瓶里盛着塞浦路斯产的那一类酒,就是人们叫作酸不溜丢的劣等酒的货色。吃过晚饭之后,诺兹德廖夫把乞乞科夫领到旁边一间侧屋里去,那儿已经给他准备好一张床,对他说:“这是你睡的床!我连晚安也不想对你说!”

诺兹德廖夫走后,乞乞科夫一个人留了下来,处在一种顶顶不愉快的心情之中。他心里只管埋怨自己,责骂自己,怪自己不应该老远地跑来,白白糟蹋了时间。可是,他特别责骂自己的是,不应该把事情向诺兹德廖夫和盘托出,这样做实在太不小心谨慎,完全像个小孩一样,像个傻瓜一样:因为这种事情是完全不能信赖诺兹德廖夫的……诺兹德廖夫是个坏透了的家伙,诺兹德廖夫会信口开河地胡扯一气,还会添枝加叶,把一些鬼知道的什么话传出去,还会散布一些无中生有的谣言……不行,不行。“我简直是个傻瓜蛋。”他对自个儿说道。这一夜他睡得非常不好。一些十分活跃的小虫子咬得他痛不可忍,因此他不住地搔那被咬痛的地方,五个手指全用上了,一边嘟哝道:“啊,但愿魔鬼把你们跟诺兹德廖夫一起抓了去!”他一大早就醒来了。他的头一件事就是穿上睡袍和靴子,穿过院子,走到马厩那边去,吩咐谢里方立刻把轻便折篷马车套好。穿过院子走回来的时候,他遇到了诺兹德廖夫,诺兹德廖夫也穿着睡袍,嘴里叼着一根长烟杆。

诺兹德廖夫友好如初地向他问好,并且还问他睡得好不好。

“还可以。”乞乞科夫非常冷淡地答道。

“可是我哪,老兄,”诺兹德廖夫说,“一群肮脏的虫子一整夜爬了我满身,现在讲起来也叫人觉得怪恶心的;经过昨儿夜晚的折腾,我的嘴里有一股子气味,就像有一中队骑兵在那儿宿过夜似的。你设想一下:我做梦梦见有几个人把我鞭打了一顿,真的,真的!你想象想象,鞭打我的是谁?你怎么也猜不到的:骑兵上尉波采鲁耶夫跟库甫欣尼科夫一起把我鞭打了一顿。”

“是啰,”乞乞科夫自个儿心里想,“要是他们真的在大白天里狠狠地把你揍一顿,才叫人痛快哩。”

“老天在上!揍得我直叫痛!醒过来一看呀:他妈的,真是有什么东西咬得我直痒痒,想必是跳蚤那些臭婊子养的。好啦,现在你去穿衣服,我立刻就上你屋里来。不过,得把那个坏蛋总管臭骂一顿。”

乞乞科夫走到房间里穿衣服和盥洗去了。当他做完了这些事,走进饭厅的时候,只见桌上已经摆好茶具和一瓶罗姆酒了。房间里还留有昨天午餐和晚餐的痕迹;看来,扫帚压根儿没有碰过一下地板。面包屑满地都是,甚至在桌布上还可以看到撒满着斗烟灰。主人自己毫不耽搁地立刻走了进来,他在睡袍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只有一个袒露的胸膛,胸膛上长着一簇一簇的毛。他手里拿着一根长烟杆,啧啧地一口一口从茶杯里喝着茶,如果有一个画家非常不喜欢给头发梳得滴溜精光的和打着鬈儿像理发店招牌上画的那样的绅士或者是剪成平顶的绅士画像,那么,诺兹德廖夫的这副模样对他倒是一个很好的画题。

“喂,现在你怎么想?”诺兹德廖夫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愿意拿死魂灵做赌注打几副牌吗?”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老兄,我不打牌;如果要我买,那么请便,我是愿意买的。”

“我不想卖,那样做就不够朋友啦。我不打算从鬼知道的什么东西上面赚钱。至于押庄打牌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咱们来一副吧!”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打牌。”

“那么,你也不愿意交换?”

“我也不愿意。”

“好吧,你听着,咱们来下棋,你要是赢了,那么一切都归你。要知道,我有许多这样的农奴需要从纳税人口花名册上画掉。喂,波尔菲利,把棋盘拿来。”

“你这是白费劲,我根本不下棋。”

“可这比不得是押庄打牌呀;这玩意儿不靠运气,也不能作假蒙哄人:靠的全是真本领;我甚至要预先向你声明,我根本不会下棋,除非你让我先走几步。”

“算啦,”乞乞科夫自个儿思忖着,“我就跟他下一盘吧!我下棋下得还不算坏,而且这玩意儿他很难做手脚。”

“请吧,就这么办,我跟你下一盘棋。”

“我把死魂灵跟你赌一百卢布!”

“为什么赌一百卢布呢?赌五十就尽够了。”

“不行,五十卢布算是什么赌注呢?我情愿跟你赌一百,另外我再加上一条中等的狗崽子或者一颗系在表链上的金图章。”

“嗯,好吧!”乞乞科夫说。

“你让我先走几步棋?”诺兹德廖夫说。

“这凭什么?当然,一步也不让。”

“至少让我先走两步。”

“我不愿意,我自己也下得很糟。”

“我们知道您下得很糟!”诺兹德廖夫说,向前走了一步棋。

“我好久手里没有摸过棋子了!”乞乞科夫说,也走了一步棋。

“我们知道您下得很糟!”诺兹德廖夫说,走了一步棋,并且在这同一时间里,用袖口把另外一只棋子也捎带着向前推进了一步。

“我好久手里没有……哎,哎!老兄,你这里怎么搞的?把它退回去!”乞乞科夫说道。

“把什么退回去?”

“棋子呀。”乞乞科夫说,同时几乎就在自己的鼻子前面看到另外一只棋子大有朝王城里偷袭过来之势;这只棋子是打哪儿来的,那只有上帝知道。“不行,”乞乞科夫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说,“跟你是没有办法下下去的,这样下棋可不行,忽然一下子走了三步!”

“怎么一下子走了三步?这一步是疏忽走错了的。我一不小心把一只棋带过去了,我现在把它退回到原处,这行了吧。”

“那么,另外一只棋子是打哪儿移过来的?”

“什么另外一只?”

“偷偷摸摸朝王城里来的这只棋子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的,我记不起来啦!”

“不,老兄,我把每一步都算过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刚刚把它塞进来的。它本来的地位应该是在这儿!”

“怎么原来的地位在这儿!”诺兹德廖夫涨红了脸,说,“老兄,我看你是个撒谎造谣的家伙!”

“不,老兄,似乎你才是撒谎造谣的人哪,不过谎撒得不大高明罢了。”

“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诺兹德廖夫说,“难道我会耍滑头哄骗人吗?”

“我没有把你当作什么人看待,不过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你下棋了。”

“不行,你不能够拒绝不下下去,”诺兹德廖夫火了起来,说,“棋局已经开了头!”

“我有权利拒绝不下下去,因为你下棋下得不像是一个正人君子。”

“不,你撒谎,你不能够这么说话!”

“不,老兄,你自己才撒谎哪!”

“我没有耍滑头哄骗人,可是你不能够不下下去,你应该把这一盘棋下完了!”

“你不能强迫我做这件事。”乞乞科夫冷冰冰地说,并且走到棋盘前面,一抹把棋子搅乱了。

诺兹德廖夫气得面红耳赤,走上前去,跟乞乞科夫靠得这么近,使对方不由得退后了两步。

“我要强迫你下棋!你把棋子搅乱了,这没关系,所有的步子我都记得的。咱们把棋子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摆好就是了。”

“不,老兄,事情到此为止,我再也不跟你下棋了。”

“那么,你是不愿意下棋啰?”

“你自己看得出来,跟你没法下棋。”

“不,你直截痛快地说,你是不愿意下棋啰?”诺兹德廖夫说,逼得更近了些。

“不愿意!”乞乞科夫说,随即把两只手缩回来靠脸部近一些,以防万一,因为争论变得真的很激烈了。这种预防措施是非常适宜的,因为诺兹德廖夫已经抡起了一只手……很可能我们这位主人公的惹人喜爱的胖胖的脸蛋上有一边就此会留下洗刷不掉的耻辱的污迹;可是幸亏他挡回了突然降临的一击,一把抓住了诺兹德廖夫的寻衅好斗的两只手,把它们握得紧紧的。

“波尔菲利,巴甫卢什卡!”诺兹德廖夫发疯似的叫道,一边竭力要挣脱开去。

乞乞科夫听到这喊声,为了不让底下人亲眼目睹这个怪诱人的场面起见,同时也感觉到攥住诺兹德廖夫是毫无裨益的,就把他的两只手放开了。在这同一时刻,波尔菲利走进了屋子,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巴甫卢什卡,这是一个强壮结实的棒小伙子,跟他打交道是完全捞不到便宜的。

“那么,你是不想下完这盘棋的啰?”诺兹德廖夫说,“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没办法跟你下完这盘棋。”乞乞科夫说,对窗外望了一眼。他看见他的那辆轻便折篷马车停在那儿,已经完全准备停妥,而谢里方仿佛只等待他一招手,就要把车子赶到台阶前来似的,可是问题在于没有任何可能从房间里脱身出去:因为门口站着两个身体结实的傻瓜农奴。

“那么,你是不想下完这盘棋啰?”诺兹德廖夫重复说,一张脸像在火里烧过似的通红通红。

“你如果像个正人君子那样下棋,我本来是可以下完这盘棋的。可是,现在我没法下。”

“啊!那么,你是没法下啦,你这坏蛋!你看到自己赢不了,就没法下啦!揍他!”他转身对波尔菲利和巴甫卢什卡气愤若狂地叫道,而自己也抓起了那根樱桃木的长烟杆。乞乞科夫的面色顿时变得像纸一样白。他想说些什么,可是感觉到他的嘴唇虽然在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揍他!”诺兹德廖夫叫道,举着那根樱桃木的长烟杆冲向前去,他浑身火热,湿汗淋淋,仿佛在进攻一座牢不可破的要塞似的,“揍他!”他的喊声听来像是一位毫无畏惧的中尉面临伟大进击时向手下一排士兵发出的喊叫:“小伙子们,冲呀!”这一位中尉过于鲁莽的勇敢已经有了名气,所以上级特别发出一道命令,要在战斗激烈的时刻制止他做出过于鲁莽的事情来。可是,中尉已经感觉到了一种战斗的豪情冲动,他的头脑发热了;他的眼前闪动着苏沃罗夫[49]的形象,他立志要去建立奇勋。“小伙子们,冲呀!”他叫着,一个劲儿往前冲杀过去,却没有想到,他的行动已经在损害经过深思熟虑的总攻计划,无数枝步枪的枪口从那牢不可破的、高耸入云的要塞的炮眼里伸了出来,他那一排束手无策的士兵即将血肉横飞,化为空中的一团团灰尘,致命的子弹已经嘘嘘地发着响,就要啪的一声打中他大声喊叫的喉咙。可是,如果说诺兹德廖夫的气势有如逼近要塞的那位毫无畏惧的、发了疯似的中尉的话,那么,他所进攻的要塞却绝不像是难以攻克的。恰恰相反,那要塞害怕得不得了,连魂儿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他想拿来抵御防身的一把椅子已经被两个农奴从他手里夺了去,他已经闭上眼睛,吓得半死不活,他已经准备尝一尝主人那根契尔克斯克地方制造出来的长烟杆的滋味了,天知道他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可是幸亏老天爷帮忙,保全了我们主人公的背脊、肩膀和他身上其他一切模样斯文的部分。完全出人意料,好像从云端里飘下来似的,忽然小铃铛叮当叮当响了起来,清清楚楚地传来了飞快驶到台阶跟前的四轮马车的马蹄嘚嘚声,甚至在房间里也可以听到停下来的一辆三套马车的冒着热气的马匹的沉重的鼻息声和困难的呼吸声。大家不由得往窗外望了一眼,只见一个留着胡髭的、穿着军服式样上装的什么人从一辆四轮马车里跳了下来。他在前厅里问了几句之后就走进屋里来,进来的时候正碰见乞乞科夫还没有来得及从一阵惊涛骇浪中清醒过来,正处于凡人难得陷入的一种顶顶可怜的状态中。

“请问你们中间哪一位是诺兹德廖夫先生?”那个陌生人说道,有点摸不清头脑地打量了一下手握长烟杆的诺兹德廖夫和刚刚开始从狼狈不堪的状态中恢复常态的乞乞科夫。

“首先我想请问我有幸跟哪一位在谈话?”诺兹德廖夫向他走近了一步,说道。

“当地警察局长。”

“您有什么贵干?”

“我奉命来向您宣布一项通知:您已经被人控告,要受到法院传讯,直等到您的案件得到了结为止。”

“胡说些什么,我犯了什么案子?”诺兹德廖夫说。

“您牵涉到一件案子里去了,那就是在喝醉酒之后鞭打地主玛克西莫夫,使他蒙受人身侮辱。”

“您撒谎!我根本连一面也没有见过地主玛克西莫夫!”

“仁慈的先生!请容许我告诉您,我是一名军官。您可以这样对您的仆人说话,可是不能对我这样说话!”

这时候,乞乞科夫不再等待听到诺兹德廖夫对这句话怎样回答,赶快抓起帽子,绕到警察局长背后,一溜烟地跑到台阶上,坐进轻便折篷马车,吩咐谢里方把马赶得像一阵风似的疾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