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第十章 玛格丽特王后

爱情啊!不管你如何疯狂戏弄,我们都感到乐在其中。

《葡萄牙修女书简》[76]

于连把拟好的信又看了一遍。晚饭的钟声响了,他心想:在这位巴黎小姐眼里,我一定十分可笑!如实把心事告诉她岂不是疯了!不过也疯不到哪里。在这种情况下说实话,倒也不失我的本色。

话又说回来,她为什么要来问我内心的想法呢?这样做实在冒失,而且有乖常理。她父亲花钱雇我,但我对丹东的想法并不属于我为他干活的范围啊。

走进饭厅,于连一眼看见德·拉摩尔小姐身穿孝服,便忘了生气的事,尤其是因为全家无一人穿黑,更感到惊讶不已。

吃过晚饭,于连激动了整整一天的心情才完全平静下来。好在懂拉丁文的那位院士也在座。于连心想:即使如我所料,问德·拉摩尔小姐为何穿孝有所不妥,此人恐怕不至于太笑话我。

玛蒂尔德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于连心想:这大概就是德·雷纳夫人曾经给我描绘过的此地女子撒娇的表示吧。今天早上,我对她态度不好,她一时心血来潮,想和我谈谈,我没有搭理,这样在她眼里,我便抬高了身价。不过,魔鬼是不会吃亏的,不久以后,她出于睥睨一切的高傲心理一定会进行报复,更坏的报复。这和我失去的那一位多么不同啊!那一位天性多么温和,多么纯朴!她的想法没说出来我便已经猜到,看着这些想法如何形成。在她心里,除了担心孩子早夭以外,我便是她的一切。而这是合情合理的母子天性,对缺乏父爱的我尤其感到温馨。当时我真傻,对巴黎的憧憬竟使我无法欣赏这个心灵高尚的女人。

多么不同啊,天哪!而在这里,我找到的又是什么呢?赤裸裸的倨傲和虚荣,程度不同的自大自尊,仅此而已。

饭后大家纷纷离座,于连心想:“别让那位院士被人请走。”想着,便趁人们走向花园的时候,走近院士,装出一副温顺谦恭的神态。院士对《艾那尼》[77]上演的成功表示愤慨,他表示也有同感。

“如果现在国王还能下密旨该多好!……”他说道。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像演员塔尔玛般做了个手势,大声说道。

谈到一朵花时,于连引用了维吉尔《农事诗》中的几句,并认为德利尔神甫[78]的诗简直无人可及。总之,对院士百般讨好,接着,又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想德·拉摩尔小姐大概是继承了某位伯父的遗产,所以才戴孝。”

“什么!您是府里的人,居然不知道她的怪脾气?”院士突然停住脚步,说道,“老实说,怪就怪在她母亲竟任由她做这种荒唐事,不过,您别跟旁人说,这家人有名望恰恰不是由于性格坚强。玛蒂尔德却不像他们,所以他们都惟她之命是从。对了,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没往下说,只是狡黠地看着于连。于连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心里纳闷:“惟她之命是从,穿一身黑衣服,还有四月三十日,二者有何关系?真使我摸不着头脑。”

“我得承认……”他对院士说时目光还一个劲地询问。

“咱们到花园走走。”院士隐约看到作一番精彩叙述的机会来了,便美滋滋地说道。“什么?你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发生的事,这可能吗?”

“在哪儿发生?”于连吃惊地问道。

“在沙滩广场[79]。”

于连非常惊讶,一时还没弄清楚这个字眼的含义。他天生好奇,想听到悲剧性的下文,因而两眼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讲故事的人最喜欢看到听众的这种神态。院士发现他没听过这件事,觉得很高兴。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当时最俊美的男子卜尼法斯·德·拉摩尔和他的朋友,皮埃蒙特地方的贵族阿尼巴尔·德·科科纳索如何在沙滩广场被砍了头。拉摩尔是纳瓦尔王后玛格丽特[80]宠爱的情夫,请注意,”院士又补充了一句,“德·拉摩尔小姐的芳名就叫玛蒂尔德-玛格丽特。拉摩尔既是德·阿朗松公爵[81]宠爱的人,也是纳瓦尔国王的心腹好友,国王就是后来的亨利四世,亦即玛格丽特的丈夫。一五七四年封斋节前的星期二,满朝文武聚集在圣日耳曼宫,可怜的国王查理九世即将晏驾。当时王太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把两位王子幽禁在宫里,而拉摩尔是王子的好友,想把他们救出去,便率领二百骑兵实行逼宫。德·阿朗松公爵慌了,把拉摩尔交给了刽子手。

“玛蒂尔德小姐曾经亲口对我说,那是七八年前了,当时她才十二岁,使她感动的是一个人头,一个人头!……”说到此处,院士抬头望天。“在这场政治灾难中,使她感动的是纳瓦尔王后玛格丽特藏在沙滩广场的一所房子里,竟然敢派人向刽子手要她情夫的头,当夜用车把头运到蒙马特尔山脚下一座小教堂里埋葬。”

“这可能吗?”于连激动地叫了起来。

“玛蒂尔德小姐看不起她的哥哥,因为您也看到,她哥哥根本不把这段古老的历史放在心上,四月三十日从不戴孝。自这次行刑以后,为了纪念拉摩尔对这位名叫阿尼巴尔的意大利人科科纳索的深情厚谊,这个家族的所有男子都取这个名字。而且,”院士压低声音接着说道,“根据查理九世本人的说法,这位科科纳索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大屠杀[82]事件中最残酷的凶手之一……不过,亲爱的索海尔,您是这家人的座上客,怎能不知道这些事呢?”

“怪不得在吃饭当中,德·拉摩尔小姐两次管她的哥哥叫阿尼巴尔,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这是一种责备,奇怪的是侯爵夫人容忍这样瞎闹……将来这个大闺女的丈夫可真有好受的!”

紧接着,他说了五六句讽刺话,说时眼里闪动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于连很不以为然,心想:“我们两个好比仆人,却背后说主人的坏话,但这位院士什么都做得出来,不必大惊小怪。”

有一天,这位院士向德·拉摩尔侯爵夫人下跪,为他在外省的一个侄子求一个烟草税务局局长的职位,被于连撞见了。当晚,德·拉摩尔小姐的一个小侍女(她也像过去艾丽莎那样追求于连)告诉他说,她的女主人戴孝并非想吸引别人的注意,这种古怪的举动实出自本性,对卜尼法斯·德·拉摩尔真正的爱。王后是那个时代最聪慧的女人,而卜尼法斯则是王后的情夫,为救朋友不惜杀身成仁。朋友是谁?一个是王储[83],另一个是后来的亨利四世。

德·雷纳夫人的行为举止无不闪烁着完美天性的光辉,于连已经看惯了,因而觉得巴黎所有的女子都是矫揉造作之辈,心里只要稍微不高兴,便对她们无话可说,但德·拉摩尔小姐却是个例外。

逐渐地,于连不再把贵族仪态之美看做心肠冷漠的表现了。他和德·拉摩尔小姐作过几次长谈,有时晚饭后,小姐和他在花园里,沿着客厅开着的窗户散步。一天,她告诉于连说她正在阅读多比涅[84]写的历史和勃兰多姆[85]的著作。于连心想,读这些书真怪,侯爵夫人连司各特[86]的小说也不让她看!

一天,她给于连讲述亨利三世时代一个年轻女子的故事,那是她刚刚从艾图瓦尔[87]的《回忆录》里看到的,那女子发现丈夫不忠,便用匕首杀了他。讲这故事时,她眼睛里闪烁着快活的光芒,说明她由衷地欣赏这一行动。

于连心里美滋滋的:一个受到大家尊敬,据院士说,还能号令全府的千金小姐居然肯和他说话,样子还几乎把他当朋友对待。

很快地,于连又想:“我弄错了,这谈不上亲切,我不过是悲剧中心腹人的角色罢了,完全是为了说话的需要。在这一家里,我被看做博学之士。我一定要看看勃兰多姆、多比涅和艾图瓦尔的作品,这样,当德·拉摩尔小姐讲起什么掌故时,我才能谈出不同的看法。我必须从被动的心腹人的角色里跳出来。”

逐渐地,他和这位外表矜持,同时又容易接近的少女谈得比较投机了。他忘记了自己不满现状的小民百姓身分,觉得这位小姐很有学问并且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所谈的看法与在客厅中发表的意见截然不同。有时候,她对于连表现得既热诚又坦率,与平时的倨傲、冷漠真有霄壤之别。

一天,她眼睛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热情洋溢地对于连说:“神圣同盟[88]的战争时期是法国的英雄年代,那时候,每一个人都为实现自己的目的、为使自己的党派获得胜利而战,而不是像您那位皇帝当权的时代为区区一个十字勋章而拼命。应该承认,那时的人没那么自私和狭隘,我喜欢那个年月。”

“而那个年月的英雄就是卜尼法斯·德·拉摩尔。”于连对她说道。

“至少他有人爱,而被人爱也许是一种享受。今天的女子,有谁愿意去摸自己情人被砍下的头颅呢?”

这时候,德·拉摩尔夫人喊她的女儿了。虚伪必须含而不露才能起作用。但大家可以看到,于连已经隐约把自己崇拜拿破仑的感情告诉了德·拉摩尔小姐。

于连一个人留在花园。他自言自语道:“这就是他们占尽了上风的地方,凭着祖先的历史,他们便能超凡脱俗,衣食无忧!真可悲呀!”他痛苦地想道,“对这些大问题我却无权发言,我一辈子只能不断地装假,就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以维持生计。”

“先生,你在那儿想什么呢?”玛蒂尔德跑着回来,问他道。

于连对自怨自艾已经感到厌烦,出于自尊,索性把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但是对一位阔小姐谈自己贫穷的身世,实在脸红,便竭力用矜持的语气表白自己一无所求。玛蒂尔德觉得他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美,而且眉宇间具有平时所缺乏的感情和坦率。

不到一个月以后的一天,于连满怀心事地在拉摩尔府中的花园内散步,但脸上已经没有因长期的自卑心理所流露出的冷酷和自我解嘲的高傲表情。他刚刚把德·拉摩尔小姐送到客厅门口,原来这位小姐自称和哥哥一齐跑的时候扭伤了脚。

于连心里纳闷:“她靠着我胳臂的方式很奇怪!是我自作多情,还是她真的属意于我?她听我说话时如此含情脉脉,即使我对她承认自尊心所遭受到的痛苦时也是如此!而她一向对谁都是盛气凌人的!如果在客厅里她也是这副样子,大家一定会很惊讶。她对别人肯定不会这样温柔和善。”

于连尽量不夸大这种不寻常的友谊,而将之比作全副武装的来往。每天双方见面,在继续头一天谈话所采用的亲密语气之前几乎都要考虑:今天,我们是朋友还是敌人呢?于连明白,此女高傲,只要任由她顶撞自己一次,那就全完了。如果翻脸,倒不如一开始就为维护自尊心的正当权利和她翻脸,否则,若对我个人的尊严稍有放弃,随之而来的将会是被她明目张胆的瞧不起,难道不是吗?

有过许多次,玛蒂尔德心情不好,想摆出贵族大小姐的派头和他说话,这种企图装得异常巧妙,但被于连毫不妥协地顶了回去。

一天,他猛地打断玛蒂尔德的话,说道:“德·拉摩尔小姐对她父亲的秘书有什么要吩咐的吗?秘书要听从她的命令并恭恭敬敬地执行,但秘书对她没什么可说的,秘书虽然受雇,却并非必须把思想告诉她不可。”

于连这种态度和莫名其妙的怀疑,驱散了他在客厅里经常感到的烦闷。客厅虽然富丽堂皇,但在那里,人人都胆战心惊,开不得丝毫玩笑。

“如果她爱上我,那才有意思呢。不管她是否爱我,”于连继续想道,“反正我总算有了个红颜知己,我还亲眼目睹,全府上下在她面前都战战兢兢,其中数德·克罗兹诺瓦侯爵更甚。这个年轻人温文尔雅,勇气十足,具有出身和财产所带来的各项优势,我只要具备其中一项便心满意足了!他爱玛蒂尔德爱得发疯,打算娶她。为了这门婚事,德·拉摩尔先生要我给两位公证人不知写了多少封信!我位居人下,奉命写信,但两小时后,就在花园里,竟打败了这位可爱的少年!因为玛蒂尔德对我情有独钟,直截了当,毫不含糊。也许她之所以恨他是由于他是未来的丈夫,她很傲气,完全做得出来。而她对我好,只不过把我视作心腹下人罢了!

“不对,不是我疯了,就是她在追求我,我越是对她冷淡和敬而远之,她就越来找我。很可能是下定了决心,装成这样,但当我突然出现,便会看到,她眼睛倏地发亮。巴黎的女人装假难道会装到这种程度?管它呢!表面是对我有利的,那就享受表面的风光吧。我的上帝!她真美!仔细看,我真喜欢她那双又大又蓝的眼睛,常常就这样看着我!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多么不同,那时候,我生活在三百个可恶而肮脏的伪君子中间,真倒霉,全靠意志的力量来支持!不过,我几乎也和他们一样可恶。”

在有怀疑的日子里,于连会想:“这姑娘看不起我,和她哥哥合起来奚落我。不过,她的神态又似乎很鄙视她哥哥缺乏个性!她跟我说过:‘他就是人好,仅此而已,思想不敢丝毫偏离时尚,我总是不得不出来为他辩护。’这姑娘才十九岁!一个人在这样的年纪,即使想装假,难道能每时每刻都装吗?

“另一方面,当德·拉摩尔小姐那双又大又蓝的眼睛奇怪地盯着我看时,诺尔贝伯爵总借故走开,我觉得这里有蹊跷。他妹妹对他们府上的一个下人另眼相看,难道他不该生气吗?我听见肖纳公爵说过我是个下人。一想起这个,气就不打一处来。难道这个公爵是个老顽固,偏爱使用这种旧词儿不成?”

“不管怎样,她是个漂亮姑娘!”于连目光如虎地又说道,“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然后溜之大吉,谁敢给我找麻烦不让我脱身谁就倒霉!”

于连脑子里就想这件事,其他一概不想,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就像一个钟头。

他无时无刻不竭力想去考虑点正经事,但脑子总集中不起来,一刻钟后又清醒了,心扑扑直跳,头昏脑涨,迷迷糊糊地总在想:她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