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蓓卡·克劳利太太的传记中有那么一部分,笔者只得知趣地轻轻带过,这是世道的要求,更确切地说是世上那些道德家的要求;他们很可能并不特别反对劣迹丑行,但要是听别人直言不讳地谈到这类行径,那种反感之强烈简直无以复加。名利场上有不少事情我们都在干,而且尽人皆知,虽则我们从来不说,犹如祆教徒崇拜恶之神,却绝口不提魔鬼。一位真正高雅的英国或美国淑女不允许“裤子”这个词儿玷辱她们贞洁的清听;上流社会的读者同样不能容忍一篇描述堕落行为的翔实报道。然而,尊敬的女士,裤子我们天天要穿,天天看见;堕落天天在我们鼻子底下发生——我们并不见得如何羞愧难当。您若是每次遇到此物此事都要脸红,那您会是怎样一副面容?仅仅在提到此物大俗不雅的名称或述及此等有伤风化的丑行时,您娴淑的操守才认为必须表示震骇或愤慨,因而作者在写此书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抱着恪遵当今时尚的愿望,只是蜻蜓点水一般适可而止地暗示邪恶的存在,不让任何人细腻的感情受到伤害。蓓姬当然有一些劣迹,但笔者把她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绝无片言只字出格越轨;我倒要瞧瞧何人能说事实并非如此。笔者怀着几分自豪的心情敢问所有的读者:在描写蓓姬这个能歌善笑、惯用花言巧语和虚情假意迷惑人的塞壬〔1〕方面,笔者有没有哪怕是一次忘记过礼数规矩,让那妖怪丑恶的尾巴露出了水面?没有!谁要是愿意,可以向清澈透明的波浪下面张望,瞧瞧那条粘粘乎乎、让人恶心的尾巴如何扭来扭去,在白骨中间拍打,在尸体周围盘旋。但在水面以上,一切都中规中矩,合格得体;我敢说,哪怕是名利场上最挑剔的道德家也没有任何理由吹毛求疵!诚然,当塞壬消失在水下,潜入海底去找死人的时候,她上面的水自然会被搅浑,想要往里边看个究竟纯属徒劳。塞壬们坐在礁石上拨弄竖琴的弦索,梳理她们的长发时,用歌声招引你过去给她们拿着镜子——那时她们的模样挺可爱;然而一旦她们钻入水中,请相信我,跟这些海妖打交道决没有你的好果子吃,最好还是别去窥探那些食人的女水怪如何大啖其可怜的盐渍牺牲品纵情狂欢。所以,当蓓姬不在我们视野之内的时候,可以肯定她不在干什么正事,也就是说,有关她的情况谈得越少越好。
自从柯曾街出了乱子以后大约两年过去了,如果我把这段时间内瑞蓓卡的所作所为无一遗漏地如实报道的话,人们恐怕有理由说本书路子不正。虚荣心重、寡廉鲜耻、追求享乐的人所做的事情往往路子不正(其实,我的朋友,就拿您来说吧,看上去道貌岸然,清名远扬,您的行为又何尝不如此?——不过此话我只是顺便说说罢了);那么,我们又能要求一个无所谓信仰、无所谓爱、也无所谓清白的女人做出什么行为来呢?我倾向于作如是观:蓓姬生活中有那么一个时期,她并没有愧悔不及,而是近乎破罐破摔,彻底自暴自弃,根本不在乎她的名声。
这种颓废和沉沦并非形成于一朝一夕;那是她遭难后多次挣扎着试图浮起来连连失败,才逐步逐步落到这般田地的——就像落水的人只要心中还存一线希望,就会抓住一根木条不放;等到发现任何努力全都落了空,这才扔掉木头沉下去。
当罗登·克劳利在为走马上任去当殖民地总督作准备的时候,蓓姬尚在伦敦,据信还曾不止一次谋求见到她的大伯子皮特·克劳利爵士,企图动之以情,而她原先几乎已经赢得夫兄的支持。一天,皮特爵士与韦纳姆先生一起向下议院走去,后者眼尖,发现罗登太太套着黑色面纱在堂堂立法机构附近探头探脑。当她和韦纳姆目光相遇时,就悄悄溜走了,始终未能实现她在准男爵身上打主意的设想。
可能是简夫人进行了干预。我听说,简夫人在那场争吵中所表现的勇气和拒不承认蓓姬的决心,令自己的丈夫大为惊讶。她自行决定邀请罗登在动身赴考文垂岛之前住在冈特街,因为简夫人知道,有罗登守卫在此,蓓姬不敢闯入她家。她还对寄到皮特爵士名下的邮件信封一一仔细察看,唯恐丈夫和他的弟媳有书简往来。瑞蓓卡如果想要写信的话,其实还是有办法的;但她不再试图与皮特见面,也没有写信寄到他家。经过几次尝试之后,蓓姬同意了皮特的要求,即事关她与罗登夫妻失和的问题一概通过律师进行联系。
实际情况是皮特受了别人的影响,已对她产生极大的反感。在斯泰因勋爵事件后不久,韦纳姆曾去找过准男爵,向他提供了蓓姬的一份详细履历,令代表钦设克劳利镇的国会议员吃惊不小。韦纳姆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她父亲是谁;她母亲哪年在歌剧院当舞蹈演员;蓓姬的过去是怎么回事;她婚后的行为又如何。我可以肯定,韦纳姆所讲的故事大部分是别有用心的谎言,所以这里就不重复了。然而蓓姬在一位曾经相当偏袒她的乡绅和亲戚心目中,却留下了非常非常可悲的印象。
考文垂岛总督的俸禄并不丰厚。总督阁下从中划出一部分用于偿还某些未了的债务,而他身居高位的花销又相当浩大;最后发现他顶多只能给妻子匀出三百镑一年,罗登打算向她支付这笔钱的条件是她永远不找丈夫的麻烦。否则的话就打离婚,让丑事外扬。但韦纳姆也好,斯泰因勋爵也好,罗登也好,人人关心的是设法使她离开英国,把这档子极不光彩的事儿遮盖过去。
瑞蓓卡可能一门心思在跟她丈夫的律师们一起办种种手续,以致忘了为自己的儿子小罗登采取任何步骤,甚至一次也没有打算去看看他。那位小少爷已完全交给他的伯父伯母监护,而后者向来深得侄儿的喜爱。他母亲离开英国后,从布洛涅给儿子写了一封字迹娟秀的信,要他好好念书,说自己准备去周游欧洲大陆,在这个过程中将很高兴再给他写信。但是蓓姬过了一年才写信,而且还是由于皮特爵士唯一的儿子,那个老是病病歪歪的小皮特死于百日咳和麻疹的缘故。小罗登的妈妈于是写了这封洋溢着母爱的信给她的爱子,小罗登则因堂弟之死成了克劳利庄的继承人,从而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亲近那位仁厚的夫人,尽管在她慈爱的心中已经把侄儿当亲子看待。其时长成了一个英俊挺拔小伙子的罗登·克劳利,接信后涨红了脸说:
“哦,伯母,我的母亲是您!”他说;“不是——不是那个人!”
可他还是写了一封亲切而恭敬的回信给当时住在佛罗伦萨一家寄宿舍里的瑞蓓卡。不过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我们亲爱的蓓姬第一程飞得并不太远。她的落脚点是法国沿海的布洛涅,有好多无辜被逼离开本土的英国人在那儿栖身;她住在该地一家旅馆里,有两间房,雇了个女仆,生活方式像一位有教养的寡妇。她在客饭桌上用餐,同桌的人们觉得她挺不错,她给他们讲关于夫兄皮特爵士的故事,还谈到她在伦敦结识的一些大人物,那种语调轻松的上流社会神聊,往往能给不知就里的人留下很深的印象。在其中不少人眼里,她是个有身份的人;她在自己房间里举行小型茶会,参加当地一些无伤大雅的娱乐活动——洗海水浴;坐敞篷车兜风;在沙滩上漫步;去剧场看戏。一位印刷业老板娘伯椒伊斯太太,带着孩子到此度夏,食宿在旅馆里,她的丈夫周六和周日来和妻儿团聚。她认为罗登太太非常可爱,孰料那个伯椒伊斯真不是东西,竟对蓓姬开始大献殷勤。其实这样的事情稀松平常,只不过蓓姬一贯平易近人,善于交际——尤其擅长跟男人们交往罢了。
社交季节过后,照例有不少人来到国外,于是蓓姬有的是机会通过观察来自伦敦富豪圈内的熟人,从他们的态度中琢磨“上流社会”对她的行为持什么看法。一天,蓓姬在布洛涅码头的突堤上踽踽闲步,远处英国海岸的巉岩隔着蔚蓝的海峡在阳光下闪亮;无意间,她和帕特雷特夫人及其女儿们打了个照面。帕特雷特夫人赶紧挥动阳伞把所有的女儿都召回到自己身边,匆匆离开码头,还向可怜的小蓓姬恶狠狠地瞪了几眼,撇下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儿。
另一天,一艘邮船进了港。当时风很大,蓓姬很喜欢瞧饱受颠簸之苦的人们上岸时的一脸狼狈相。司林斯通夫人恰好在那趟班船上。她在自己的车里晕得天旋地转,精疲力竭,勉勉强强走跳板离船登上码头。但是她一见系着粉红色帽子的蓓姬嬉皮笑脸的样子,原先的委顿相竟倏然而逝;她向瑞蓓卡投了轻蔑的一瞥(这一瞥足以使任何女人抬不起头来),然后不用人搀扶,自己走进海关。蓓姬莞尔一笑,但我估计她不会喜欢遭人这样的白眼。她觉得很孤独,形单影只,无比凄凉,而远处亮闪闪的英国巉岩对她来说已成为不可企及的禁区。
男人们的态度也发生了很难用言语形容的变化。格林斯通冲她龇牙咧嘴地发笑,那种迹近放肆的随便令她很不舒服。小鲍勃·萨克林三个月前还唯恐拍不上她的马屁,甚至会冒雨走一英里从冈特府门外的车水马龙中去找她的马车。一天,蓓姬沿着布洛涅的堤岸散步,小鲍勃正在那儿和近卫团的费促甫交谈(后者是希豪勋爵的儿子),见了蓓姬只是扭过脸来冲她点点头,连帽子也不脱,一边继续跟希豪家的继承人说话。在旅馆里,汤姆·雷克斯叼着雪茄企图走进她的起坐室,但蓓姬请他吃了闭门羹,要不是汤姆的手夹在门缝里,她还想把门锁起来呢。瑞蓓卡开始感到自己确实举目无亲。
“要是他在这儿,那些胆小鬼决不敢对我如此无礼。”
想起了“他”,蓓姬心中充满悲哀,甚至深深地怀念他的诚实、憨厚和忠心,怀念他始终如一的无条件服从,怀念他的好性情,怀念他的勇气和胆量。她很可能哭过一场,因为她下楼吃饭时似乎故意显得特别愉快,还额外薄施脂粉。
现在她经常要抹一些胭脂口红;而且——而且女仆不时给她去买白兰地,这还不算记在旅馆账单上的酒类。
不过,与男人的无礼相比,某些女人的同情也许才真的叫她受不了。克雷肯伯里太太和沃辛顿·怀特太太在去瑞士途中经过布洛涅。(这一行的领队乃是霍纳上校,另外还有年轻的博莫里,当然少不了老克雷肯伯里和怀特太太的小女儿。)她们倒没有躲着她。她们吃吃地笑,叽叽喳喳地聊,又是同情,又是安慰,完全是一派居高临下、怜悯弱者的架势,直至把她气得差点儿发疯。当她们吻别蓓姬后皮笑肉不笑地离去时,她心中感到一阵悲凉:“连她们也在我面前端起来了!”她听见从楼梯上传来博莫里的笑声,也完全明白个中的含义。
蓓姬每周总是如数付账,在旅馆里跟任何人都客客气气,见了老板娘笑脸相迎,对侍者称“先生”,在清洁女工面前也以礼相待;凡此种种,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她手面比较紧的弱点(蓓姬从不大手大脚乱花钱)。可是,就在那几个熟人来访之后,蓓姬竟接到旅馆老板的通知,要她结账离开此地。有人告诉店主,说让这样的人住在旅馆里极不合适,因为正派的英国女士不愿意跟她同桌而坐。于是蓓姬只得搬到公寓去住,而在这以前那种地方沉闷孤寂的生活环境对她来说是再讨厌不过的。
尽管处处遭到冷遇,她还是没有趴下,千方百计想为自己树立一个好名声,消除闲言碎语的不良影响。上教堂做礼拜她一回也不缺,在那儿唱赞美诗数她最响。她参与赈济遇难渔民的寡妻遗孤,向传教团捐献手工制品和画送给夸什布人部落;慈善舞会的门票她愿意认购,但自己不跳舞。总之,凡是受人尊敬的事她都干,所以笔者叙述她生平的这一阶段比随后那些不太光彩的行径要乐意得多。她明明看到人家躲着她,可照样竭力用笑颜对人;从她脸上的表情绝对猜不出,她内心忍受着何等的屈辱和痛苦。
她的往事始终是一个谜。不同的人群对她的议论各不相同。一些好事者声称她是祸水、罪人;而另一些人则坚持说她清白无辜,不亚于一只羔羊,过错都在她那个可恶的丈夫身上。蓓姬一提起自己的儿子,立刻泪如泉涌;看到哪个男孩与他相像,也会露出极其真诚的忧伤之情——这一招着实为她赢得不少恻隐之心。善良的奥尔德尼太太在寓居布洛涅的英国人中间威望之高赛过女王,侨民中她请客吃饭和举办舞会的次数最多;当奥尔德尼少爷从绥希泰尔博士的寄宿学校来到他母亲这里度假时,蓓姬抽抽搭搭伤心地说:“我的小罗登也是他这年龄,两个人长得像极了!”一时泣不成声,竟把奥尔德尼太太感动得鼻酸眼红。其实两个男孩年龄几乎相差五岁,而相貌也毫无共同之处,正如尊敬的读者与鄙人一样大相径庭。后来韦纳姆在前往德国的矿泉城基辛根与斯泰因勋爵会合之前途经法国,曾就这一点向奥尔德尼太太作了解释:如果要描述小罗登的模样,韦纳姆远比孩子的妈妈更能胜任,因为蓓姬讨厌而且从来不去看望自己的儿子,这是出了名的;小罗登已经十三岁,而小奥尔德尼还不足九岁;两人中一个金发,一个黑发。听了这番话以后,奥尔德尼太太这才后悔自己表错了情。
蓓姬好不容易交上屈指可数几个朋友,可是只要某人一来,立刻把她惨淡经营的成果彻底摧毁,于是一切又得重新开始。做人真难,简直太难了;她越来越感到孤独、寒心。
有一位纽布赖特太太,在教堂里被她甜美的歌声所吸引,又认为她在一些宗教问题上的观点颇有见地(昔日在克劳利庄上,蓓姬曾聆听过不少这方面的教诲),一度对她青眼有加。蓓姬不光接受一本本宗教小册子,还愣是读了。她为夸什布人缝制法兰绒短裙,为椰树之乡的西印度群岛土著做棉布睡帽,画纸扇以期教皇和犹太教徒改宗;每周三听劳尔斯先生布道,每周四听哈格尔顿先生讲经,周日上教堂做两次礼拜,这还不包括晚上去听普里茅斯兄弟会的鲍勒先生说教——然而一切都是枉费心机。纽布赖特太太与索思砀伯爵夫人通信商讨为斐济岛民购买暖床器的基金会问题(她俩都是这一值得称道的慈善团体妇女委员会委员),信中提到了她“可爱的朋友”罗登·克劳利太太;老伯爵的遗孀在回信中写了那么多有关蓓姬的细节、暗示、事实和谣言,甚至预测将有种种神罚天谴降临,纽布赖特太太和克劳利太太之间的亲密关系就此告终。这件不幸的事发生在法国西部城市图尔,那里的宗教界人士立即跟那个堕落的女人断绝往来。凡是熟谙英国侨民风俗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同胞无论到哪儿,总会把本乡本土的傲慢、偏见、药丸、调味品、红辣椒以及其他生活习惯带去,在自己定居的地方营造一个小不列颠。
蓓姬在法国艰难地从一个英侨聚居点迁移到另一个聚居点。从布洛涅到迪埃普,从迪埃普到冈市,从冈市到图尔——她努力尽其所能赢得别人的尊敬,不幸的是到了某一天,总有人发现鱼目混在珍珠一起,然后把她剔出去。
蓓姬逃到迪埃普,在那里曾得到胡克·伊格尔斯太太的善待。这位清名无瑕的女人在波特曼广场有自己的住宅;她在蓓姬所住的旅馆下榻,两人先是一起在海滨游泳,后来又在旅馆同桌用餐,由此互相认识。伊格尔斯太太对于斯泰因勋爵挨揍那件事亦有所闻(难道还有什么人从未听说过?);但是通过与蓓姬的一番交谈,她便声称克劳利太太是位天使,她的丈夫是个恶棍,斯泰因勋爵则正如尽人皆知的那样寡廉鲜耻,而矛头指向克劳利太太的谣言攻势定是韦纳姆那个坏蛋一手策划的恶毒阴谋。
“如果您是一条血性汉子,伊格尔斯先生,”她对自己的丈夫说,“下回在俱乐部里见到那个混账东西,您就该扇他两个耳刮子。”但伊格尔斯先生只是一位心平气和的老绅士、模范丈夫,对地质学颇有兴趣,再说个子也太矮,够不到任何人的耳朵。
且说伊格尔斯太太彼时成了罗登太太的保护人,把她带到巴黎自己家里去住,还跟大使夫人反目失和,因为后者不愿接待蓓姬。总之,她做了一个女人所能做的一切,竭力想让蓓姬走正道,有个好名声。
起初蓓姬确实很守规矩,然而一个正经女人枯燥单调的生活不久便令她腻味透了。每天都是那样千篇一律,在死气沉沉的氛围中饱食终日,无非是上布洛涅树林兜风,晚上见面的老是那几个人,星期日总是恭听布雷尔的晚间布道——总而言之,就像是同一部歌剧看了一遍又一遍;蓓姬都快无聊死了。还算她运气,小伊格尔斯先生从剑桥来了,他母亲见自己的年轻朋友对儿子的吸引力如此巨大,就直截了当地向蓓姬下了逐客令。
此后蓓姬尝试和一个女友合租一套住房;但两人共同当家开始发生龃龉,并且陷入了债务堆。于是蓓姬决定搬到寄宿舍去,并且在巴黎皇家大道圣阿穆尔太太经营的一家著名公寓里住过一个时期;在那儿,她开始向一些经常泡在房东太太客厅里的落泊花花公子和不正经美人儿施展魅力。蓓姬喜欢与人交往,要是离群索居她简直活不成,恰似不让鸦片鬼吞云吐雾一般,所以她住在寄宿舍的那段时间倒是相当快活的。
“这里的女人跟五月市的女人一样逗,”她告诉偶然遇见的一个伦敦老朋友,“只不过衣着不太光鲜。男人们的手套用旧了洗过以后再戴,他们当然都不是好东西,但也不比别处的更坏。房东太太有点儿俗气,可是我看也不像——夫人那么俗气,”此处蓓姬提到了一位社交界的领袖人物,她的大名我是死也不会披露的。的确,晚上您要是在圣阿穆尔太太那一间间灯火通明的屋子里见到男人们佩着勋绶坐在牌桌旁,并从略略保持一段距离的地方看那儿的女人们,您一时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相当高雅的社交场合,以为房东太太是位真正的伯爵夫人呢。很多人产生过这样的错觉,蓓姬一度成为伯爵夫人沙龙里最最光彩照人的女士之一。
但是,可能她一八一五年的旧债主们发现了她的下落,迫使她离开巴黎,反正这个小妇人相当仓皇地逃出花都后去了布鲁塞尔。
哦,这个地方她记得太清楚了!她抬头望见自己住过的一楼半小客房,想起当年贝拉克尔斯一家高价征求马匹准备逃难,而他们的车在旅馆院子里搁浅的情景,脸上浮起意味深长的微笑。她还去凭吊了滑铁卢和拉凯公墓,看到乔治·欧斯本的墓碑,不胜感慨系之。她在那儿画了一小幅素描。
“可怜的小爱神!”她默默自语;“他太爱我了,真是个痴汉!不知小爱米是不是还活着。她是个好姑娘;还有她的胖哥哥。我的旧文件里至今还保存着他的一幅画像,胖乎乎的真逗。他们都是些缺心眼的好人。”
蓓姬来到布鲁塞尔时,带着圣阿穆尔太太的介绍信去找她的朋友鲍罗丁诺伯爵夫人,后者是拿破仑手下的名将鲍罗丁诺伯爵的遗孀,已故的英雄留给她的资金仅够开一家提供包饭和牌桌的寄宿舍。在鲍罗丁诺夫人的桌旁玩纸牌或吃包饭的,大都是些二三流的花花公子和混混儿,老是有讼事缠身的未亡人,还有自以为在这等地方见到了“大陆名流”的英国二百五。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往往请包饭的桌友喝香槟,和女人一起坐车外出,或骑租来的马去作郊游,凑钱定包厢看话剧、听歌剧,从女赌客的香肩后面下注;他们在写往德文郡的信中会得意洋洋地告诉父母,说自己在国外结识的都是社会名流。
到了布鲁塞尔,蓓姬和在巴黎时一样成为寄宿舍中一支花,在那个圈子里大出风头。她从不拒绝香槟、花束、去乡下兜风或坐包厢看戏,但她更热中于晚上的牌局,而且赌注越来越大。最初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输赢,接着是五法郎一局,其后论拿破仑金币,后来赌起了本票,再往后连每月的房饭钱也付不出了,然后向年轻的男士们告贷;一旦又有了现钱,她便对鲍罗丁诺夫人耍威风,而以前在房东太太面前总是说好话、赔小心;最穷的时候就玩十个苏〔2〕一局,那种窘况真有点儿惨不忍睹。等到一季度的生活费到手时,她才能把欠鲍罗丁诺夫人的账付清,于是又跟罗西尼奥先生或德拉夫骑士对局斗牌。
蓓姬离开布鲁塞尔的时候,欠下了鲍罗丁诺夫人三个月的膳宿费。关于这一不光彩的事实,关于她嗜赌、酗酒、跪在英国圣公会牧师穆甫先生面前借钱,关于她用花言巧语哄骗、勾引努德尔爵士的儿子、穆甫牧师的学生一节(蓓姬常把他带到自己房间里去打牌,赢了他好多钱)——有关以上种种以及其他无数丑恶行径,鲍罗丁诺伯爵夫人一一说给每一个在她那儿逗留的英国人听,并称罗登太太简直是一条毒蛇。
我们那朵飘零的落花就这样在欧洲各大都会东游西荡,如同浪迹天涯的尤利西斯或班普菲尔德·摩尔·卡鲁〔3〕。她欣赏下三滥的倾向愈来愈明显。过不多久,她完全变成了一个流浪者,与之为伍的那些人您要是遇到了,管叫您毛发直立。
欧洲大陆任何一座较大的城市都有那么一小撮英国流氓,他们的名字会被警官亨普先生在治安法庭上定期宣读。他们中不乏出身很好的公子哥儿,只是家里已不承认他们;有的成日价泡弹子房、咖啡馆、小酒吧;有的给外国的赛马业和赌场“抱台脚”。他们蹲债务监狱,酗酒滋事,寻衅斗殴;欠了账逃之夭夭,跟法国和德国军官决斗;玩牌做手脚欺骗不知有诈者,弄到了钱坐敞篷四轮车招摇过市去巴登巴登,用加倍下注的手法稳操胜券;囊空如洗时便在赌台周围踅来踅去,成为衣冠不整的泼皮、虚张声势的囮子,直至钓到某个犹太人为之兑换一张假本票,或者找到另一个不知有诈者当冤大头。这等人的荣枯盛衰不断变换,令旁观者啧啧称奇。他们的生活想必充满了刺激。
蓓姬过起了这种日子,而且过得有滋有味——难道这有必要加以承认吗?她和这帮流浪者一起从一个城市来到另一个城市。在德国每一处设赌局的地方,都知道有个幸运的罗登太太。在佛罗伦萨,她和克留什卡塞太太合住一套房。据说她曾被勒令离开慕尼黑。而我的友人弗雷德里克·皮金先生坚称,自己在瑞士洛桑她家吃晚饭时,一定有人在酒里下了药,他才迷迷糊糊输了八百镑给洛德少校和德西斯少爷。瞧,笔者有义务交代蓓姬的经历;然而,关于这一阶段的情况,还是少说为妙。
据说,逢到克劳利太太特别背运的时候,她在一些地方开过演唱会,并以教音乐为生。当时确实有位姓氏拼法像法国人的罗登太太,曾在维尔德巴德〔4〕举行一场上午音乐会,由瓦拉几亚大公〔5〕的首席钢琴家施坡夫先生伴奏。我的朋友依夫斯先生熟悉好多人的底细,到过好多地方;他时常提到自己一八三〇年在法国斯特拉斯堡的时候,有一位瑞蓓克女士登台出演歌剧《白色幽灵女》〔6〕,在当地的剧场里引起轩然大波。她被观众的嘘声从台上轰了下去,这固然与她自己唱得不好有关,但主要还是由于池座里某些人狂热捧场激起了公愤(警卫部队的军官有进入池座的许可)。依夫斯断定那个在当地初次献艺的倒霉女歌唱家不是别人,正是罗登·克劳利太太。
的确,她成了个浪迹江湖的漂泊者。她拿到了生活费就去赌;钱输光后好赖也能凑合着过;至于她究竟是靠什么办法对付过来的,谁知道?据说有人在圣彼得堡见到过她,但立刻被警方驱逐出俄国京城,由此可见另一种说法——说她后来在特普里策〔7〕和维也纳为俄国当过间谍——完全不足信。还有人告诉我,说蓓姬在巴黎找到了自己的一位亲戚,而且是她的亲外婆,可她压根儿不姓蒙莫朗西,而是林荫道某剧场的包厢清洁工,一个丑老婆子。后文将要提到,她们祖孙相会时大概还有别人在场,那情景想必十分感人。笔者无法提供有关这件事的确切细节。
有一次在罗马,罗登太太半年的生活费刚刚汇到那儿的一家大银行,由于凡在该银行账户上的存款超过五百斯库多〔8〕的,都被邀请参加那位亲王银行家举办的冬令舞会,蓓姬也有幸收到一份请柬,出现在商界巨子坡洛尼亚亲王和王妃的盛大晚会上。王妃出身庞皮利家族,其谱系可上溯至第二代罗马王和奥林匹斯家族的埃格丽亚,而亲王的祖父亚历山德罗·坡洛尼亚则卖过肥皂球、香精、烟草和手帕,为绅士们跑过腿,放过小额贷款。诸方要人、各界名流——亲王、公爵、大使、画家、提琴家、高级神职人员、未成年的公子哥儿以及他们的家庭教师——整个罗马上流社会纷纷聚集到这位银行家的客厅里来。所有的厅堂灯烛辉煌,布置陈设满目琳琅——到处是镀金的镜框(有画或像)和真假难辨的古董。巨大的金冠、亲王的族徽(深红底色上一颗金色的蘑菇,深红是主人的祖父当年卖过的手帕颜色)和庞皮利家族的银色喷泉,闪耀在整个宅第的房顶、门户、护壁板以及为迎接教皇和皇帝准备的丝绒大帐幕上。
蓓姬坐公共马车从佛罗伦萨抵达罗马,住进一家档次不高的旅店客房,收到坡洛尼亚亲王的请柬后,她的女仆给她精心梳妆打扮,于是她挎着当时的旅伴洛德少校的胳膊去赴这次富丽堂皇的舞会。(这正是次年在那不勒斯开枪打死拉维奥利亲王的洛德少校;在玩牌时除了所用的牌,另外在帽子里藏有四张K,因而被约翰·巴克斯金爵士用手杖痛打一顿的也是他。)他们双双走进大厅,蓓姬看到了在自己比较幸福的日子里认识的一些熟面孔,那时候她虽不清白,但还没有被揭露。跟洛德少校打招呼的好多是外国人,他们看上去都很机敏,蓄着连鬓胡子,钮孔里扣着不太洁净的条纹绶带,尽可能少让衬衫露在外面;但是看得出来,少校的英国同胞却对他视而不见。同样,蓓姬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也认出了几位女客——有法国寡妇,有经不起查证的意大利伯爵夫人,她们大都曾受到丈夫的虐待……算了,算了,既然我们漫步在名利场上拔尖儿的人群中间,又何必去提那些可憎可厌的垃圾和沉渣?要玩就玩干干净净的牌,别去用那副脏兮兮的。然而,组成浩浩荡荡的旅行者大军的每一个人,都见到过这些以打劫为生的杂牌军,他们像尼姆和皮斯脱尔〔9〕那样附丽于主力军,穿着皇家部队的制服,炫耀国王授予的头衔,干的却是打家劫舍的勾当,间或也有被吊死在大路旁的。
却说瑞蓓卡挎着洛德少校的胳膊,两人一起在各间屋子里穿行,在小酌柜前喝了大量香槟,那儿有些人——特别是少校一路的杂牌军——为了争吃争喝竟大动肝火。他俩吃够了,喝足了,又继续到处转悠,一直来到一排相通的房间末端、用粉红色丝绒布置起来的王妃私人客厅。这里有维纳斯的塑像和几面镶银框的威尼斯大镜子,亲王一家正在一张摆着晚宴的圆桌上款待他们最尊贵的嘉宾。蓓姬不禁想起自己在斯泰因勋爵家中也受过这样的款待,那是客人经过精心挑选的小型宴会——想不到此刻斯泰因勋爵就坐在坡洛尼亚的餐桌旁,蓓姬看见了他。
在他又白又秃、锃光瓦亮的前额上,被钻石划破留下的疤痕成了一块火辣辣的红色标记;他的红色络腮胡子染过以后泛着紫色的光泽,使他本来没有血色的脸显得越发苍白。他佩戴着项绶和勋章,包括他的蓝色缎带和嘉德星章。在座的公侯显贵中数他身价最高,尽管席上有一位身为国君的大公、一位王子殿下(分别带着夫人和王妃),勋爵身旁坐着美丽的贝拉多纳伯爵夫人——她娘家姓格兰迪埃,她的丈夫保罗·贝拉多纳伯爵因收藏了不起的昆虫标本而驰名,目下正衔命出使去见摩洛哥皇帝,离开欧洲已有很久。
当蓓姬看到这位名人熟悉的面容时,突然觉得洛德少校是那么粗俗,而卢克上尉一身的烟草味又是那么讨厌!顷刻间,她重新把自己想象成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人,试图从外表到内心感受都恢复昔日的光景,仿佛又回到了五月市一般。
“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女人看上去又蠢又凶,”她忖道;“我敢肯定那女人不懂得怎样使他开心。他在那儿一定乏味得很,他和我在一起从不觉得无聊。”此时此刻,无数如这般感人的希望、忧虑和回忆在她心头悸动,而她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直注视着这个权重一时的大人物;由于胭脂一直搽到了眼睑上,她的眼睛似乎更亮了。
出席如此隆盛的晚会,斯泰因勋爵照例也要显得特别庄重,举止谈吐都得与他烜赫的身份相当。蓓姬特别欣赏他的微笑,他笑得那么有气派,那么自然、高雅、大方。啊,老天爷,跟他待在一起真是愉快!他机智过人,语言俏皮,谈锋极健,还有那无与伦比的风度!可是——她居然把这么一个偶像换成浑身散发烟卷和对水白兰地味儿的洛德少校、满口马车夫粗话和拳击手俚语的卢克上尉以及与他们一路的货色!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认得我,”她这样思量着的时候,斯泰因勋爵正与他旁边一位贵妇人有说有笑,无意间抬起头来看见了蓓姬。
就在他们目光相遇的一刹那,蓓姬不禁大大地激动起来,当即尽其所能现出最讨人喜欢的笑容,向他行了一个楚楚可怜的屈膝礼。勋爵大惊失色地向她谛视片刻,那种震骇之状简直就像麦克佩斯见到被他害死的班柯突然在王宫盛宴上显灵。就在斯泰因张口瞠目望着她的当儿,可憎的洛德少校把蓓姬拉走了。
“咱们上晚宴厅去,罗登太太,”少校说;“看到这帮臭贵族吃香的喝辣的,我的胃口也给吊了起来。咱们去尝尝主人的香槟酒。”
蓓姬认为少校已经喝得太多了。
第二天,她到平乔山——罗马有闲阶级的海德公园——去散步,可能抱着再看一眼斯泰因勋爵的希望。但她在那儿遇见了另一个熟人——勋爵的心腹菲奇先生。后者走过来很不经意地冲她点点头,只用一个指头碰了一下帽子。
“我知道您在此地,太太,”菲奇说;“我从您住的旅馆一直跟踪到此。我想给您一个忠告,太太。”
“是斯泰因侯爵要您转告的吗?”蓓姬问,同时把所有残余的尊严统统调集起来摆到脸上,希望和期待着实令她心跳加快。
“不,”勋爵的贴身跟班答道;“是我要奉劝您一句。罗马这地方对健康十分有害。”
“那是在别的季节,菲奇先生。复活节以前还凑合。”
“我要告诉您:罗马现在就不卫生,太太。这里经常有人害疟疾。从沼泽地吹来的风非常可恶,一年四季都有不少人送命。听我说,克劳利太太,您向来好说话儿,我是为您好,您可以相信我的话。请多保重。听我一句,快离开罗马,否则您会得病死去的。”
蓓姬放声大笑,尽管她怒火中烧。
“什么?!要暗杀我这么个可怜的小人物?”她说。“真够浪漫的!难道勋爵大人养着扮成向导的杀手,行李车里还藏着匕首?笑话!单是为了让他不痛快,我也要留下来。这儿有人会保护我的。”
现在轮到菲奇先生发笑了。
“让谁来保护您?”他说;“少校?上尉?您瞧见的这帮赌棍中任何一人为了一百个金路易都会要您的命,太太。我们了解洛德少校的底细,这些事足够把他送上绞架,也许还不止。再说,他根本不是什么少校,正像我不是侯爵一样。我们什么都知道,哪儿都有我们的朋友。我们知道太太在巴黎跟哪些人见过面,找到了什么亲戚。对,您觉得很奇怪,但我们确实知道。为什么大陆上没有一位英国公使愿意接待太太?因为太太得罪了什么人;此人决不会宽恕太太;见到您以后,他更是火冒三丈。昨晚他回去后都快气疯了。为了您,贝拉多纳太太跟他大吵了一场,简直闹得天翻地覆。”
“好哇!原来是贝拉多纳太太在作怪,对不对?”蓓姬说,同时稍稍舒了一口气,因为菲奇开头那番话把她吓得够呛。
“不,这跟她不相干;她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个醋坛子。我告诉您,这是大人自己的意思。您就不该出现在他面前。您要是留在此地,您会后悔的。请记住我的话。还是走吧。勋爵大人的车来了,”他抓住蓓姬的胳膊,赶紧躲进园中一条小径,只见几匹价值连城的宝马拉着斯泰因勋爵的敞篷四轮车在大路上驶过,车门上的纹章图案熠熠生辉;贝拉多纳太太斜倚在靠垫上,头发乌黑,虽当绮年玉貌,却是一脸的不高兴,一条小狗蜷伏在她两膝之间,一把白色阳伞在她头顶上方晃动;老斯泰因仿佛瘫倒在她旁边,面如死灰,眼神呆滞。仇恨、愤怒或欲望间或还能使这双眼睛闪光发亮,但通常都是暗淡无神,似乎已看腻了这个世界,人间所有的乐事、最美的一切,对于这个身心疲惫的老油子几乎全都失去了吸引力。
“那晚的事给大人的刺激太深,他直到现在没能恢复过来,”菲奇先生低声对克劳利太太说,此时马车已经一闪而过,蓓姬从藏身的灌木丛后面探头张望。
“至少这一点听来还算解气,”蓓姬心想。
难道勋爵大人果真如菲奇所说的那样意欲置瑞蓓卡于死地,只是他的心腹跟班不主张采取暗杀手段?(来日勋爵死后,菲奇回到自己的祖国,成为备受尊敬的人物,并向当地的小国君主捐了个菲奇男爵的头衔〔10〕。)也许菲奇只是奉命恫吓克劳利太太,目的在于把她撵出罗马城,好让勋爵按原来的打算在此过冬,因为大贵人一见蓓姬,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问题始终没能弄清楚;但威胁对这个小妇人还是起了作用,她从此不再谋求跟过去的靠山觌面。
一八三〇年法国发生革命〔11〕后两个月,这位权贵在那不勒斯郁悒而终。公众获悉,最尊敬的乔治·古斯塔夫斯·斯泰因侯爵,冈特城堡的冈特伯爵(据爱尔兰贵族谱系),赫尔巴勒子爵,皮奇利暨格立尔斯比男爵,最高贵的嘉德勋位、西班牙金羊毛勋位、俄国圣尼古拉一级勋章、土耳其新月勋章获得者,首席侍妆大臣兼首席机要侍从官,冈特或摄政王殿下义勇团团长,大英博物馆董事,领港协会主持会员,白衣修士公学校董,教会法规博士,在发生一系列卒中后去世;按报纸的说法,古老的法国波旁王室被推翻,使勋爵大人在感情上受到剧烈震荡,遂引发这些病变。
一家周报刊出一份颇具说服力的专评,其中列举了侯爵的美德、豪举、才干和善行。他太重感情,对烜赫的波旁王族爱得太深(他声称自己与之有联姻之谊),以致未能从至尊亲戚的不幸中熬过来。他的遗体埋葬在那不勒斯,他的心——它始终随着每一种高尚大度的感情一起搏动——被盛在银瓮中运回冈特城堡。
“由于他的逝世,”瓦格先生在文章中写道,“穷人和艺术界失去了一位乐善好施的保护人,社会失去了最耀眼的精华之一,英国失去了一位最了不起的爱国者和政治家,”等等,等等。
他的遗嘱颇多争议,有人曾试图迫使贝拉多纳太太交出被称为“犹太人眼睛”的一颗著名钻石,勋爵一贯把它戴在食指上,据说被贝拉多纳太太在勋爵死后从他手指上取走了。但死者的亲信兼侍从菲奇先生证明,这枚戒指侯爵在去世之前两天已赠给贝拉多纳太太;遗产继承人还要那个名誉无端受损的女人交出在勋爵写字台里发现的钞票、珠宝、那不勒斯和法国的债券等等,菲奇先生同样证明这些财物也是勋爵送给她的。
本章注释
〔1〕塞壬,希腊神话中人身鸟足的女海妖。她们住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常用美妙的歌声引诱航海者触礁丧生。
〔2〕100苏=1法郎。
〔3〕尤利西斯即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班普菲尔德·摩尔·卡鲁(1693—1770),随吉卜赛人到处漂泊的流浪汉,被称为“英国的吉卜赛国王”或“乞丐大王”。
〔4〕维尔德巴德,德国一城市,在今符腾堡州内。
〔5〕瓦拉几亚,罗马尼亚南部一地区名,当时为隶属于奥斯曼帝国的一个公国。
〔6〕《白色幽灵女》,法国作曲家布瓦尔迪厄谱曲的一部喜歌剧,脚本由斯克立布根据英国作家司各特的两部小说情节改编。
〔7〕特普里策,当时在奥地利版图内的捷克西北部一城市。
〔8〕斯库多,16—19世纪流通于意大利的货币名称。
〔9〕尼姆和皮斯脱尔,莎士比亚喜剧《温莎的风流娘们》和历史剧《亨利四世》中依附于贪婪、怯懦的胖子福斯塔夫的两名食客。
〔10〕菲奇是意大利人,他的本姓Fiche(近似的译音为“菲凯”)在英国被读成“菲奇”。后来他回意大利享清福,所捐的爵位索性称Ficci(意大利语读音为“菲力奇”),大概算是对英国的怀念吧。
〔11〕1830年7月,查理十世宣布解散新议会,限制选举权,禁止一切反政府报刊。巴黎市民举行起义,占领王宫。查理十世逃亡国外,波旁王朝被推翻,由路易·菲力普建立的奥尔良王朝(1830—1848)所取代。史称“七月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