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园占地广袤,为近年所设计,环境清幽,并有百年古树,颇具田园风味。
马辛杰[113]
他正想给富凯写信取消先前所提的做法,不料时钟已敲响了十一点。他故意把房门的锁弄得很响,像要把门从里面锁上。他踮着脚尖去视察全楼的动静,特别是仆人睡的五楼。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那夜德·拉摩尔夫人的一个侍婢请客,下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喝酒。于连暗想:“这些人如此喝酒取乐,大概不会参加今夜的行动,否则不会这样轻松。”
最后,他走到花园一个黑暗的角落。“如果他们的计划是瞒着府里的仆人,就一定会叫负责抓我的人从花园外翻墙进来。
“如果德·克罗兹诺瓦头脑不冷静的话,一定会认为,要使他打算娶的那位小姐名誉不受损害,最好是在我进入她的香闺之前把我逮住。”
于连作了一次仔细的军事侦察,心想:“这是名誉攸关的事,如果出了差错,我绝不能原谅自己,说什么:‘我事先可没想到。’”
当夜天朗气清,真叫人心烦。十一点左右,月儿出来了,把房子朝花园的那一面照得通亮。
于连心想:“她真是疯了。”到了一点,诺尔贝伯爵的窗口还有灯光。于连一辈子也没有现在这样害怕,只看见此行的风险,一点热情也鼓不起来。
他去扛梯子,等了五分钟,因为这时候变卦还来得及。一点零五分,他把梯子靠到了玛蒂尔德的窗口,然后握着手枪,慢慢地爬上去,心里奇怪竟没有人来袭击。到了窗边,窗子一声不响地打开了。
“您来了,先生,”玛蒂尔德非常激动地说道,“您的一举一动我看了有一个小时了。”
于连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没有丝毫的爱意,尴尬之余,觉得应该壮起胆子去吻玛蒂尔德。
“不!”玛蒂尔德推开了他。
于连遭到拒绝反而觉得高兴,赶紧四下看了看。月色皎洁,衬托之下,房间里阴暗的地方显得更黑。于连心想:“那里很可能藏着人,但我看不见。”
“您上衣旁边的口袋里放着什么?”玛蒂尔德很高兴找到个话题问他,心里感到异样地难受。贵族小姐天生的那种矜持和羞怯之情重又抬头,使她备受折磨。
“手枪和各种武器。”于连也很高兴终于有话说了。
“应该把梯子拉上来了。”玛蒂尔德说道。
“梯子很长,会把客厅或下面的玻璃窗碰碎的。”
“不能把玻璃碰碎,”玛蒂尔德竭力想恢复平时说话的语气,可惜办不到。“我觉得您可以用绳拴着梯子的第一根横杠,把梯子放下去,我房间里总准备有绳子。”
于连心想:“这女人是动了真情了!敢于大胆说出心中的爱!她聪明冷静,心细如发,足以告诉我,并不像我傻乎乎地那样认为,我已经战胜了德·克罗兹诺瓦,而只不过是接替他而已。其实,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爱她吗?侯爵被人取代一定很生气,而取代他的人又恰恰是我,就必然会火上加油。昨晚在托尔托尼咖啡馆,他装作认不出我,看我时那目光多么骄傲!后来不得不和我打招呼时神情又有多凶啊!”
于连把绳子在梯子的第一根横杠上拴好,轻轻地将梯子放下去,大半个身子探出阳台以免碰着玻璃窗,同时心想:“如果有人藏在玛蒂尔德的房间里,这正是杀我的大好时机。”但周围仍然是一片寂静。
等接触到地面时,于连把梯子沿墙放倒在种满奇花异卉的花坛上。
“母亲看到美丽的鲜花被压坏了会怎么说呢?”玛蒂尔德说道。接着非常冷静地补充一句:“绳子要扔下去,如果别人看见绳子搭在阳台上,那就说也说不清了。”
“那我怎么走呀?”于连用殖民地法语打趣地说道。(府里有个侍女就是在说这种法语的圣多明各[114]出生的。)
“您,您就从房门出去。”玛蒂尔德说时对自己的这个想法非常得意。
她暗自思忖:“噢,这种男人才值得我全心全意地去爱!”
于连刚把绳子扔到花园,玛蒂尔德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臂。于连以为被敌人抓住,便霍地转过身来,抽出匕首。同时,玛蒂尔德也听见好像有人开窗。两人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月华如水,照着他们。响声再也听不见了,他们这才放心。
气氛复趋尴尬,双方都很窘迫。于连去看门是否已经关好,门闩是否全都插上,他很想看看床下面,但又不敢,怕那里可能藏着一两个仆人。最后,担心将来会后悔不够谨慎,还是看了。
玛蒂尔德无限娇羞,心里忐忑不安,后悔落到如此境地。
“我的信您是怎样处理的?”她终于问了一句。
于连心想:“如果那些先生在偷听,那真是一个使他们沮丧和避免争斗的大好时机!”
“第一封藏在一本又大又厚的《新约圣经》里,由昨夜的驿车带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这些细节,他侃侃道来,清晰明快,如果有人藏在那两个大衣柜里,一定能听见。衣柜是红木作的,刚才他未敢察看。
“另外那两封也已经邮寄到同一个地方。”
“啊,天哪!何必如此小心呢?”
于连心想:“我为什么要瞒她呢?”于是,他把心中的疑虑向她和盘托出。
“怪不得你的信如此冷若冰霜!”玛蒂尔德失声叫了起来,语调何止充满柔情,简直是欣喜若狂。
但于连并没注意到这种变化。亲密的称呼冲昏了他的头脑,至少使他胸中的疑虑烟消云散。他大着胆子把他一向尊重的这位美貌姑娘搂进怀里,而姑娘在撑拒间也是半推半就。
他回忆起不久前在贝藏松和阿曼达·比奈周旋时所采取的办法,背诵起《新爱洛伊丝》中不少清词丽句。
“你真是个大丈夫,”玛蒂尔德并没有怎么听他的背诵,对他说道,“我承认曾经想考验一下你的勇气。你最初的疑虑和后来的决定说明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胆识。”
玛蒂尔德竭力用你而不用您称呼他,注意力集中在这种异乎寻常的说话方式而不是所说的内容。这样的称呼毫无温柔的语气,于连听了,毫无快乐可言,连自己也奇怪没有幸福的感觉,最后只好求助于理智,觉得此姝骄矜,从不轻易称赞他人,现在却如此看重自己,这样一想,他的自尊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说真的,这并不是以前和德·雷纳夫人在一起时往往感觉到的心灵上的满足,最初一刹那也并无任何温馨的成分,而只是野心得逞后极度的欢欣,说实在话,他可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于是,他重又谈起他所猜忌的人和自己独具匠心的对付办法,边说边考虑如何乘胜追击。
玛蒂尔德尚未摆脱局促之态,对自己居然这样倒显得很害怕,此刻找到了话题,不禁满心欢喜。他们商量以后见面的办法,讨论时,于连表现得胆大心细,连他自己也非常得意。他们要对付的人都很有头脑,小唐博肯定是个奸细,但玛蒂尔德和他也并非无能之辈。
要见面商量个什么事,还有什么比到图书馆更容易的?
“府里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于连又说道,“甚至到德·拉摩尔夫人房里都可以。”因为要到玛蒂尔德的香闺必须穿过夫人的房间。不过,如果玛蒂尔德认为还是爬梯子上来的好,他也绝不会把这区区的危险放在心上而心甘情愿地照办。
玛蒂尔德对他这种洋洋得意的口吻颇为反感,心想:“难道我就得听他的?”心里着实有点后悔。出于理智,她对自己所做的荒唐事非常不以为然。要是能办得到,她真想干脆把自己和于连一起毁灭。尽管有时意志的力量战胜了后悔,畏缩和羞耻的心理仍然使她痛苦万分,这种可怕的处境是她所始料不及的。
“我一定要和他谈。”她终于想道,“和情人哪有不谈之理。”于是,为了尽这种义务,她把最近几天为于连的问题做出的决定一股脑说了出来,情深意切,溢于言表。
她本来就下定了决心,如果于连真敢按照她的吩咐,用花匠的梯子爬进她的房间,她便委身于他。从来没有人以这般冷静和彬彬有礼的口吻,说出这样情意绵绵的话。真到此时为止,这次房中相会,气氛始终冷若冰霜。爱情简直成了冤孽。少女中的不慎者,实堪引以为戒。为了这样一刻断送自己的前途,值得吗?
头脑简单的局外人可能把她这种迟疑不决当做恨的表现,因为一个女人即使意志坚强,要克服对自己的责任感,谈何容易,所以玛蒂尔德经过了长时间的犹豫才成了于连的可爱情妇。
说真的,这种爱的冲动颇有点刻意为之的味道,两人并非出自真情而只是模仿某种模式罢了。
德·拉摩尔小姐认为是在为自己和情人完成一种义务。她心里想:“可怜的小伙子,他有胆有勇,应该得到幸福,否则我就言而无信了。”然而,为了目前残酷现实的需要,她宁愿以永恒的苦难为代价重新赎回来。
虽然她内心进行着非常激烈的斗争,但说话却滴水不漏。
既无悔恨,也无内疚,春宵一刻,异常美满。但于连觉得这种幸福颇嫌突兀。天哪!这和他上次在维里业最后度过的二十四小时何止有霄壤之别。“巴黎人这种矫揉造作能破坏一切,甚至连爱情也在劫难逃。”于连愤愤地想道。
于连是站在一个桃花心木大衣橱里这样想的。原来一听到隔壁德·拉摩尔夫人房里有动静,玛蒂尔德便叫于连躲进这个大衣橱里。玛蒂尔德跟母亲望弥撒去了。女仆们不久也离开了房间,于连趁她们没回来打扫以前顺利地溜了出来。
他骑上马,到巴黎附近找了个最僻静的地方,心里与其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吃惊。幸福如潮,一阵阵弥漫胸臆,仿佛立了奇功的少尉被元帅一下子提升为上校,前一天还在他之上的人,现在和他平起平坐,甚至还在他之下。渐渐地,他走得越来越远,而幸福感也就越发浓厚了。
玛蒂尔德感觉不到什么温馨,尽管温馨这个字眼显得有点奇怪。她之所以和于连共效于飞,仅仅是履行一种责任而已。一夜风流倒没有什么出乎她的意料,她尝不到小说所描写的那种销魂蚀骨的欢乐,感到的只有不幸和羞惭。
“难道我弄错了?难道我对他并没有爱情?”她心里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