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灵 第九章

第二天早晨,甚至比通常人们在N城出外拜客的时间还要早,从一幢带有阁楼和一排蓝柱子的橘黄色木造房子的大门里,翩然走出一位身穿漂亮格子花呢外衣的女士,随身带着一个侍仆,他身穿好几层领子的外套,头戴一顶镶金边的发亮的圆顶礼帽。女士立刻非常匆忙地跳上了一辆停在大门口的弹簧马车放下来的踏脚板。侍仆立刻就在女士的身后关上了车门,叠起踏脚板,然后抓住车身后面的皮带,向马车夫喝道:“走啦!”这位女士手头有一件刚刚听到的新闻,感到有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要尽快把这件新闻去告诉别人。她每过一分钟就望一望车窗外,可是非常可恼的是,她每次总是看到还剩有一半的路程。她觉得每一幢房屋都比平时显得更长;窗户狭小的白砖砌的养老院无尽无休地延伸着,简直叫人讨厌,她终于忍不住叫道:“该死的房子,没完没了!”她已经有两次关照过马车夫:“快点,快点,安德留什卡!你今儿个车子赶得太慢啦,简直叫人受不了!”终于目的地到了。弹簧马车停在一幢同样是木造的深灰色平房前面,窗户顶上有白色浅浮雕,窗户和狭小庭院前面都有高高的木栅栏,隔着木栅栏可以看到庭院里种着几棵细瘦的小树,由于永远摆脱不了城市的灰尘,小树已经变成白色的了。窗户里闪现着几只花盆,一只鹦鹉用嘴叼着圆环,在笼子里摇来晃去,还有两条小狗在太阳底下打盹。在这幢房子里住着那位来访的女士的知心女友。作者觉得非常为难,不知道应该给这两位女士起个什么名字,才能让人家别又像从前那样生他的气。起个虚构的名字是危险的。不管你想出个什么名字,在我们国家的某一个角落里总会有某一个人凑巧也叫这个名字,并且他一定会气得要死,一定要说,作者存心秘密旅行过一趟,为的是刺探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穿一件什么样的皮袍,他跟一位什么叫作阿尔加芬娜·伊凡诺夫娜的女士常有来往,他喜欢吃什么东西。如果称呼人家的官衔,老天爷保佑,这可更加危险啦。现在我们这儿,各等官衔的人和各种身份的人都是那样的容易激动,凡是书上印出来的东西,他们都觉得是在进行人身攻击:看来,这已经是目前流行的风气啦。只要说一句在一个城市里有一个愚蠢的人,这可已经是进行人身攻击啦:忽然会跳出一个外表令人肃然起敬的绅士,他叫道:“要知道,我也是一个人呀,那么,我也愚蠢啰?”总而言之,一眨巴眼他就懂得是怎么回事啦。因此,为了避免这一切麻烦起见,我们就把客人前来拜访的那位女士,像N城里几乎众口一词地称呼她的那样,叫作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她获得这个称呼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的确,为了使自己显得极其亲切可爱,她是不遗余力,煞费苦心的。当然啦,在这亲切可爱里面总掺和着不少女性的狡黠和机灵劲儿!并且,有时在她的每一句亲切殷勤的话里面还会安着一根好厉害的刺儿!上帝保佑,可别惹得她对于不知怎么一来、用了什么办法挤进头面人物中间去的一位女士心怀怨愤啊。可是,所有这一切都被一种只有在外省城市才有的细微精炼的上流社会气派紧紧地遮盖了起来。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高雅优美的,她甚至喜爱诗歌,有时甚至善于沉入遐想似的歪着脑袋,于是大家都同意,她的确是一位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另外一位女士,就是前来拜访的那位,可没有这种性格上的多方面性啦,所以我们就管她叫作:令人喜爱的太太。客人的莅临惊醒了在太阳底下打盹的两条小狗:毛茸茸的、不断给自己的长毛绊住脚的阿岱尔和细腿的雄狗波浦里。两条狗都卷起尾巴,嚎叫着冲到前厅里来,客人正在那里解开斗篷,露出花样和颜色都挺时髦的衣裙以及一条长长的皮围脖;茉莉花香立刻弥漫着整个房间。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刚一听到令人喜爱的太太的莅临,就跑到前厅里来了。太太们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接过吻,尖声叫了一声,正像两个女塾学生在毕业后不久,在她们的妈妈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们,一个的爸爸比另外一个的爸爸穷一些,官衔低一些的时候,重新见面时尖声叫起来一样。吻接得很响,惹得两条狗又嚎叫起来,为此给手绢儿拍打了一下,接着两位太太就走到一间当然是漆成浅蓝色的客厅里去了,客厅里摆着一只长沙发,一只椭圆形桌子,甚至还有几块盘刻着常春藤的屏风;毛茸茸的阿岱尔和细腿的波浦里咕噜着跟在她们后面跑了进来。“这儿,这儿,让咱们坐在这个旮旯儿里!”女主人说,请客人坐在长沙发的一个角落里。“这么着好!这么着好!给您个靠垫!”说完这话,她给客人背后塞了一个靠垫,这靠垫上用毛线绣着一个骑士,像人们经常在十字布上绣出来的那副模样:鼻子像梯子,嘴唇则是四方形的。“我多么高兴,是您来啦……我听说有人来啦,我就对自个儿说,谁会来得这么早呢。巴拉莎说:‘准是副省长太太来啦!’我说:‘这傻瓜又来招人讨厌啦。’我本来打算叫人去回话说,我不在家……”

来客已经准备谈正经的,把新闻讲给女主人听。可是,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这时候发出一声惊叹,忽然把谈话岔到别的一方面去了。

“多么漂亮的花布哟!”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凝视着令人喜爱的太太身上穿的衣服,激动地大声说道。

“是呀,挺漂亮。不过,普拉丝柯维娅·菲约陀罗夫娜认为,格子要是再小一些,就更好啦,而且小花点不要深棕色的,而要天蓝色的。有人给她的妹妹寄来一块料子:那才迷人哪,简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您只要想想:很细、很细的条子,简直是只有在人的想象里才能够看得到的细条子,底子是天蓝色,夹在条子中间的全都是小孔眼和小爪子,小孔眼和小爪子,小孔眼和小爪子……总之,再好也没有了!可以绝对有把握地说一句: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相似的东西啦。”

“亲爱的,这可太花哨啦。”

“哎呀,不,这不花哨。”

“哎呀,太花哨啦。”

必须交代一下: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位唯物论者,她倾向于否定和怀疑,喜欢把生活中非常多的事情予以推翻。

这当口,令人喜爱的太太就解释说,这一点也不花哨,并且突然叫起来:

“对啦,您猜怎么着,现在不再时兴打裥啦。”

“怎么不时兴打裥?”

“现在不时兴打裥,时兴狗牙边啦。”

“哎呀,狗牙边,这可不好看!”

“狗牙边,到处都是狗牙边:披肩用狗牙边,袖子镶狗牙边,流苏用狗牙边,裙子下面镶狗牙边,到处都是狗牙边。”

“索菲娅·伊凡诺夫娜,如果到处都是狗牙边,那可不好看。”

“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这才好看到叫人难以想象啦;得缝成双道叠缝:抬肩要宽,再从上面……可是您等一等,还有叫您大吃一惊的哪,叫您听了准会说……好啦,您就听着大吃一惊吧:您设想一下,上身时兴长些的啦,到胸前收成一个鸡心模样,前身的衬片完全破了常规:整条裙子就在身子四周收拢鼓了起来,像古时候的鲸骨裙一样,为了俏上加俏[93],甚至后面再塞上一点棉花哩。”

“可是,这简直不成样子:我得说老实话!”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带着尊严感摇了一下脑袋说。

“这的确是不成样子,我也要说老实话!”令人喜爱的太太回答道。

“不管您怎么想,我说什么也不愿意模仿这种样式。”

“我也是这么想……说真个的,谁想象得到,时髦风气有时会闹成什么样子……简直太不像话啦!我向妹妹要了个裁剪的样子,不过是闹着玩罢了;我的梅兰尼娅已经动手裁剪啦。”

“这么说,您有了一个裁剪样子啦?”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突然叫了起来,并非没有露出一点动心的样子。

“可不是,那是妹妹给我送来的。”

“我的亲爱的,行行好,把裁剪样子给我吧。”

“哎呀,我已经答应过普拉丝柯维娅·菲约陀罗夫娜啦。等她用过了再给您吧。”

“等普拉丝柯维娅·菲约陀罗夫娜用过了,谁还要穿那种东西呢?您这种做法未免太奇怪啦,如果您把外人看得比自己人还要重。”

“可她也是我的表婶呀。”

“还不知道她是您哪一门子的表婶哩:是您丈夫方面的……不,索菲娅·伊凡诺夫娜,我根本听都不愿意听,您这是存心给我这样的侮辱……看来,您已经讨厌我啦,看来,您已经打算跟我断绝往来啦。”

可怜的索菲娅·伊凡诺夫娜完全不知道她该怎么办才好。她感觉到左右为难,自讨苦吃。瞧你喜欢夸口,才落得了这么个下场!她真想为了这件事用针来扎刺自己愚蠢的舌头。

“那么,咱们那个迷人精近来怎么样啦?”话到其间,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说道。

“哎呀,我的老天爷!我怎么在您面前尽这么干坐着呀!真够糊涂的!您知道,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我来找您为的是什么?”说到这儿,客人的呼吸急促起来,眼看话头要像万箭齐发似的飞射出来了,只有像这位真诚的女友那样残酷不仁,才能够狠心打断她的话头。

“不管您怎么夸赞他,捧他的场,”她显得比平时更加活泼地说,“可是我要直截了当地说,我当着他的面也要说,他是一个卑鄙下贱的人,卑鄙,卑鄙,卑鄙。”

“不过,您听我说呀,我有几句话要告诉您……”

“大家都说他好看,可是他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他的鼻子……是一只顶顶丑恶可憎的鼻子。”

“请容许我,请容许我把话说完呀……宝贝,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请容许我讲给您听!这可是一件故事啊,懂得吧:一件故事,斯康那贝勒伊斯托瓦尔[94]。”客人带着一种几乎绝望的表情,用恳求的声音说。不妨在这里交代一下:两位太太的谈话里面夹杂着非常多的外国字眼,有时竟整段整段说着长长的法文句子。可是,尽管作者对于法语使俄罗斯获益匪浅这一点不胜景仰,尽管作者对于我们上等社会无时无刻不用法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当然啦,这是出于对祖国深刻的爱——的这种值得赞赏的习惯不胜景仰,尽管如此,作者还是不敢贸然把任何一种外文的句子写到自己这部俄罗斯的长诗中来。因此,我们还是用俄文继续写下去吧。

“一件什么故事?”

“哎呀,我的心肝宝贝,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您只要能想象一下我来这儿之前的心情就好啦。您想象一下:今儿个大司祭太太,就是基利拉神甫的太太,跑来找我来啦,您猜怎么着:咱们的贵宾,咱们这位文质彬彬的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怎么,难道他向大司祭太太献殷勤[95]来着?”

“哎呀,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要是献殷勤,那倒还没有什么;您还是听听大司祭太太说些什么吧。她说,一个姓柯罗博奇卡的女地主跑来找她,非常惊慌,脸色吓得死白死白的,她讲述了这么一件事,讲得可离奇啦,您听着就是了,简直是一篇不折不扣的传奇小说:在一个漆黑漆黑的深夜里,屋里的人都睡着了,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砰砰砰的响得叫人心惊胆战,要说有多可怕,就有多可怕;外面有人喊着:‘开门,开门哪,否则,要把大门砸破冲进来啦!……’您觉得这件事可怕不可怕?出了这件事,这个迷人精还有什么好的呢?”

“柯罗博奇卡是个什么样的人?年轻漂亮吗?”

“一点也不,是个老太婆!”

“哎呀,这可真妙极啦!那么,他是追起老太婆来啦。这么一说,咱们这些太太小姐的口味倒真不差,居然爱上了这么个男人。”

“事情不是这样,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事情完全不是像您所设想的那样。您只要想象一下,他从头武装到脚,出现在老太婆的面前,活像一个利纳尔陀·利纳尔狄尼[96],要求说:‘把所有死掉的魂灵卖给我。’柯罗博奇卡挺合情合理地回答说:‘我不能卖,因为他们已经死掉啦。’‘不,他们没有死,要说他们死还是没有死,这是我的事:他们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他一个劲儿地直叫唤。总而言之,他狠狠地大闹了一场:惹得全村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孩子们尖声地哭叫,大伙儿直嚷嚷,谁都听不懂别人嚷些什么,简直是一片混乱,——哎呀,简直是奥勒尔,奥勒尔,奥勒尔[97]!……可是,您简直无法想象,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当我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我是多么惊慌不安啊。玛什卡对我说:‘亲爱的太太,您照照镜子吧:您脸色都发白啦。’‘我顾不上照什么镜子,我应该就去讲给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听。’我立刻就吩咐套马车;马车夫安德留什卡问我上哪儿,我简直说不出话来,只知道直瞪瞪望着他,像个傻瓜一样;我想,他当时准以为我发疯啦。哎呀,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只要您能够想象得出我是多么惊慌不安,那就好啦!”

“不过,这可有点奇怪。”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说道,“这些死魂灵可能会是什么意思呢?我得承认,我对这件事简直一点也弄不懂。我已经是第二回听见人家谈起这些死魂灵啦;可是,我的丈夫还说诺兹德廖夫撒谎哩:这里面准是有点什么鬼花样。”

“可是,请您想象一下,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当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是处于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呀。柯罗博奇卡说:‘我现在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他强迫我在一张什么伪造文书上面签字画押,扔给了我十五卢布的钞票;我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无依无靠的寡妇,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事情的前后经过!可是,只要您能够大概设想一下我的整颗心是多么惊慌不安,那就好啦。”

“可是,不管您怎么想也好,反正这儿问题不在于死魂灵,这里面还隐藏着一种别的什么东西。”

“我得承认,我也这样认为。”令人喜爱的太太不无惊奇地说,并且立刻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探听这里到底可能隐藏着什么东西。她甚至拖长了调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那么,您认为这里隐藏着什么东西?”

“嗯,您怎么认为呢?”

“我怎么认为?……我得承认,我完全给吓糊涂啦。”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您对于这件事有些什么想法?”

可是,令人喜爱的太太想不出什么话来。她只会惊慌不安,要得出任何一种聪慧颖悟的看法,她可怎么也办不到,所以她比任何别的女人更需要温柔的友情和劝告。

“好吧,您听我说,死魂灵是怎么一回事。”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说道,客人一听到这几句话就全神贯注地倾听起来;她的耳朵自然而然地伸长了,她稍微抬起一点身子,几乎不再坐靠在长沙发上,虽然她有点儿分量,但却忽然变得娇小玲珑起来,有如一片轻盈的羽毛,只须微风一吹就要飞起来似的。

这就像是一位爱养猎犬打猎的、勇敢的俄国老爷,当他策马走近森林,眼看从森林里就要蹿出一只被随从追赶过来的兔子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整个人,连带马匹和扬起的马鞭,都凝伫不动,变得有如一团就要引火点燃的火药,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昏黑的前方,眼看就要赶上那只野兽,就要结果它的性命了,不管狂风暴雪冲着他来,把银白的雪花吹刮到他的嘴里、胡子上、眼睛里、眉毛上和他的那顶海龙皮帽上,他不达到目的是决不收兵的。

“死魂灵……”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开口说。

“什么?什么?”客人全身都激动起来,接茬儿说道。

“死魂灵!……”

“哎呀,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就跟我说了吧!”

“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真正的意图是这样:他想拐走省长的女儿。”

这个结论的确无论如何也是料想不到的,并且在一切方面都是非比寻常的。令人喜爱的太太听了这一番话,当场就呆若木鸡,脸色陡地转为死白死白的,这回的确是惊慌不安非同小可了。

“哎呀,我的老天爷!”她把两手一拍,尖声叫了起来,“这可是我怎么也没能料想到的呀。”

“可是我得承认,您一开口我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回答道。

“可是,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女塾教育还有什么好呢?说什么天真无邪,原来是这副德行!”

“什么天真无邪!我明明听见她说过一些下流话,我得承认,我简直没有勇气把这些话重复说上一遍。”

“您知道,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看到目前道德沦丧到这种地步,简直叫人伤心透啦。”

“可是男人偏偏为了她神魂颠倒。可是照我看,我得承认,我简直觉得她一点也没有什么……她装模作样得简直叫人受不了。”

“哎呀,我的心肝宝贝,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她简直像尊石膏像,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哎呀,多么装模作样,哎呀,多么装模作样!老天爷,多么装模作样!谁教她这么装腔的,我不知道,可是我还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这么拿腔作势的。”

“宝贝,她活像尊石膏像,脸色死白死白的。”

“哎呀,索菲娅·伊凡诺夫娜,您别这么说:她可肆无忌惮地搽了一脸的胭脂哪!”

“哎呀,您这是哪儿的话,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她满脸搽着白粉,白粉,纯粹是白粉。”

“亲爱的,我曾经坐在她的旁边:她胭脂搽得有手指头那么厚,像石灰那样成片地往下掉。肯定是母亲教的,老的自己就是个妖精,可女儿将来还要胜过母亲哩。”

“好啦,好啦,随便您怎么说,随便您赌什么咒,发什么誓,只要她脸上有一丁点儿的胭脂,有一分一毫的胭脂,哪怕有点胭脂的影儿,我情愿立刻失掉孩子、丈夫和全部的财产!”

“哎呀,您这是哪儿的话,索菲娅·伊凡诺夫娜!”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说着把两手一拍。

“哎呀,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您真是怎么啦!叫我看着觉得吃惊!”令人喜爱的太太说着也把两手一拍。

可是,两位太太对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所看到的东西竟不能意见一致,读者对此不必感觉到奇怪。世上的确有许多东西具备着这样的一种特性:在一位女士看来它们完全是白颜色的,而在另一位女士的眼里却是通红通红的,红得像樾橘一样。

“好吧,我再给您举出一个证据,说明她的脸色是苍白的,”令人喜爱的太太接下去说道,“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是在眼前一样,当时我坐在玛尼洛夫旁边,我对他说:‘您瞧瞧,她的脸色多么苍白呀!’的确只有咱们这儿的男人才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居然对她神魂颠倒起来。至于说到咱们的那个迷人精……哎呀,我觉得他讨厌极啦!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您简直没法设想我觉得他有多么讨厌。”

“对呀,可是偏偏有那么几位太太小姐对他还并不是没有一点意思哪!”

“难道是我吗,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您可永远不能这么说,永远不能,永远不能!”

“我又不是说您,好像除了您,就没有第二个人似的。”

“永远不能,永远不能,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请容许我提醒您: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除非是另外一些什么人,装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心里却动着这样的念头。”

“哎呀,对不起,索菲娅·伊凡诺夫娜!现在请容许我对您说一句啦,这样的丑事我可从来还没有犯过。除非那是什么一个别人,可我是从来不这样的,这一点请容许我向您指明。”

“您何必多心呢?要知道那天还有别的太太小姐在场呀,甚至还有人抢先占了门口的那把椅子,想坐得离他近一些哩。”

按理说,令人喜爱的太太讲出了这一番话之后,不可避免地要掀起一场风波了,可是,非常奇怪的是,两位太太突然都不做声了,并没有闹出任何什么事来。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记起来,她还没有把时髦衣服的裁剪样子弄到手,而令人喜爱的太太想到自己还没有把知心女友的新发现探听出半点详情细节来,因此,两人就挺快地讲和了。不过,也不能说两位太太生性爱损人,一般来说,她们都不安什么坏心眼儿,只是有时在谈话过程中会这样不知不觉地产生一点想刺痛一下对方的小小愿望罢了;也就是说,其中的一位趁机会给对方来一句俏皮话,让自己略微得意一下:喏,给你!拿去吃了吧!无论是男人,无论是女人,心里常常会有各种不同的欲望的。

“可是,只有一点我弄不明白,”令人喜爱的太太说,“乞乞科夫是个过路人,怎么竟敢去做这样大胆的勾当呢?这里面不可能没有个把帮手。”

“您以为会没有帮手吗?”

“照您看,谁会帮他的忙呢?”

“哎呀,不提别人,诺兹德廖夫就是头一个。”

“难道是诺兹德廖夫?”

“有什么可奇怪的?要知道,在这种事情里面肯定有他的份。您可知道,他连亲生父亲也会出卖的,或者更妙,会当作赌注打牌输掉的。”

“哎呀,我的老天爷,从您这儿我知道了多么有趣的新闻呀!叫我自己可万万料想不到,诺兹德廖夫也卷进这件事情里头啦!”

“可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想来也对,世界上什么事儿不会发生呀;当初,您可记得,乞乞科夫刚来到咱们这个城市的时候,谁能够料想到,他会给上流社会闹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大乱子来呢?哎呀,安娜·格利戈里耶夫娜,如果您知道我当时是多么惊慌不安,那就好啦!要是没有您的好心和友谊……说真格的,我已经给吓得半死不活啦……怎么能不给吓得个半死呢?我的玛什卡看见我的脸色都变得死白死白的,对我说:‘亲爱的太太,您的脸色都变得死白死白的啦!’我说:‘玛什卡,现在我可顾不上这个。’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这里面诺兹德廖夫也有份,真是万万想不到啊!”

令人喜爱的太太非常想进一步把诱拐的详情细节全部探听出来,也就是说,诱拐的钟点以及其他等等,不过,她一时想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一切方面都令人喜爱的太太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她也都不知道。她不善于撒谎:推测推测什么的——那是另外一回事,不过,就是推测也得先有内心的信念作为依据;一旦有了内心的信念,那她是会把自己的意见坚持到底的,如果有一位伶牙俐齿的、以雄辩过人的口才著称的律师想试试和她较量较量,那么他一定能够领教到什么叫作内心的信念啦。

至于两位太太最后把本来只是推测推测的事情完全当了真,这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的一些同人尽管自诩为聪明人,所作所为却几乎也是如此,我们的学术性论证便可以作为证明。论证开始时,学者简直如同一个罕见的卑躬屈膝的小人,口气是怯生生的,恭顺谦让的,提出的是一些最最温和的疑问:某国是否由此而得名?是否与某某地方有关?或者:这一记载是否属于另一较晚的时期?或者:该民族是否应视作某某民族为妥?接下去他立刻援引这些或者那些古代作家的话,只要在其中稍许发现一点暗示,或者仅是他觉得是暗示的东西,他便活跃起来,理直气壮起来,对古代作家的口气也变得放肆起来,他向古代作家提出疑问,甚至越俎代庖自己来答复这些疑问,完全忘记了自己最初提出的仅是一些胆怯的推测;他已经认为,这都是自己亲眼目睹的,是一清二楚毋庸置疑的——于是,论证便以下列的话结束:事实真相如何如何,应该视作何种民族,应该以何种观念作为探讨问题的出发点!然后他在讲台上高声宣读结论,——从此,一个新发现的真理开始在全世界流传,获得一大批信徒和推崇者。

正当两位太太这样成功和聪颖地解决了如此复杂的难题的时候,检察长沉着他那张永远刻板的脸,扬着浓浓的眉毛,并且眨巴着一只眼睛,走进客厅来了。两位太太争先恐后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什么深夜强行购买死魂灵啦,什么蓄意拐走省长女儿的密谋啦,一下子把他完全搅糊涂了,不管他一动不动地站了有多久,拼命眨巴着左边的眼睛,用手帕拍打着络腮胡子想把鼻烟掸掉,他还是一丁点儿也弄不明白。两位太太也就把他丢在那儿不管,分头出门去鼓动全城激起公愤了。只用了半个钟头多一点的时间她们就大功告成了。全城确确实实骚动了起来;到处沸沸扬扬,虽然未必有人真正弄懂了些什么。两位太太搅得人人如堕五里雾,所有的人,尤其是官员们,有好一会儿工夫失魂落魄不知所措。在最初的一刹那,他们的处境真像是一个酣睡未醒的小学生被比他先起床的同学往鼻孔眼里塞进了一个骠骑兵,也就是说,塞进了一个包着鼻烟的纸卷儿时的情景一样。这个小学生在睡梦中猛地吸了口气,把鼻烟一股脑儿全吸进了鼻孔眼里,因此他惊醒了,跳起身来,瞪着眼睛,像个傻瓜似的朝四面张望,他实在弄不明白,他是在哪儿啦,成了个什么玩意儿啦,他出了什么事啦,后来才渐渐分辨出被一道斜射的阳光照亮的墙壁,躲在墙犄角里的同学们的窃笑声,窗外的晨色,千啭百啼的鸟鸣,刚才苏醒的树林,一条沐浴着晨曦的小河,那小河水波粼粼,在细细的芦苇丛间时隐时现蜿蜒流淌,河里挤满赤身裸体的顽童,在大声招呼人去游泳,——只有在这之后他方才感觉到自己的鼻孔眼里藏着一个骠骑兵。在最初的一刹那全城的居民和官员们的处境便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像一头固执的公羊一样,瞪着眼睛愣住了。死魂灵,省长的女儿和乞乞科夫,在他们的脑海里非常稀奇古怪地纠缠混合到了一起;后来,等到最初的迷惘过去之后,他们才仿佛渐渐把这些活人和死人分辨区别开来,要求有个明确的交代,可是,他们发现事情本身怎么也解释不清,就大为恼火起来。这些个死魂灵,说真的,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呢?在死魂灵这件事情里面一点逻辑也没有,怎么会买死魂灵呢?哪儿有这样的傻瓜呢?他哪来的钱可以乱花在这种买卖上头呢?这些个死魂灵又能派什么用处,办什么事儿呢?省长的女儿怎么也卷到这里面去了呢?如果他要诱拐她,那么何必非买死魂灵不可呢?如果要买死魂灵,又何必诱拐省长的女儿呢?难道他打算把这些死魂灵送给她不成?说真的,城里流传的是多么荒唐的事儿呀?这算是什么风气,不等到你转个身,就已经传出一桩新闻来了,要是有点意义,那倒也罢了,但这里连一点意义也没有呀……不过,既然新闻已经传播开了,说来总该有个根据吧?可是,在死魂灵这种事情里面有什么根据呢?连一点根据也没有呀。这纯粹是嚼舌头,捕风捉影,造谣生事,胡说八道!真是见他妈的鬼!……总而言之,城里议论纷纷,纷纷议论,人人都开始在谈论死魂灵和省长的女儿,乞乞科夫和死魂灵,省长的女儿和乞乞科夫,真是满城轰动,热闹非凡。在这之前仿佛是昏昏欲睡的城市,突然像一阵旋风似的,蓦地抖擞起来。有一些足不出户的懒骨头,接连几年穿着睡袍在家里躺着,一会儿怪罪鞋匠,说他们把靴子缝制得挤脚痛,一会儿怪罪裁缝,一会儿又怪罪醉鬼马车夫,现在他们一个个从自己的窠穴里钻出来啦。所有那些早已断绝了任何亲朋关系,如俗话所说只和地主查伐里申和巴列查夫有交情的人(这是著名的惯用语,从“躺倒”和“躺一会儿”这两个动词变化而来,在我们俄罗斯非常流行,就像成语“去拜访索比科夫和赫拉波维茨基”一样,后者是表示侧着身子躺着,或者仰天躺着,或者以其他种种姿态躺着,睡得像死人一般熟,外加打着呼噜,或者发出轻微的鼻息声或者其他种种响声的意思),所有那些甚至有人再三邀请去饱餐一顿五百卢布的鱼汤席,外加两尺长的鲟鱼和入嘴就化的各色鱼肉大馅饼,也毫不为之动心的人,统统出现了;总而言之,这下可发现,N城原来居民稠密,地域辽阔,是一个人物荟萃之地。一个什么叫作息索伊·巴甫努捷耶维奇的人露脸了,还有一个叫玛克陀纳尔特·卡尔洛维奇的人也露脸了,那全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在许多人家的客厅里冒出了一个瘦长瘦长的、一条胳臂被子弹打穿了的、个子高得出奇的人。在大街小巷里出现了有顶篷的轻便马车,从未为人见过的敞篷马车,浑身零件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马车,轮子吱嘎吱嘎叫的马车——闹哄哄的乱成一片。换了别的时间,换了别的场合,这样的传闻可能不会引起人们的任何注意;可是,N城早就没有听到任何什么新闻啦。甚至接连三个月没有一丁半点在京城里称之为嚼舌资料[98]的话题啦,谁都知道,对一个城市来说这和及时运到食粮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在城市的舆论界里突然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同时突然形成了两大对立的党派:一派是男党,一派是女党。男党昏昧糊涂到了顶点,把注意力集中在死魂灵上面。女党则悉心研究着诱拐省长女儿的案件。必须对女士们说句赞誉的话,在女党里有着无可比拟的条理性和缜密细致的态度。显然,这是她们身为贤妻和贤内助的天命使然。在她们那里,一切很快有了一个极其明确的形貌,具备了清晰鲜明的轮廓,头绪分明,精简扼要,总而言之,成了一幅完美的图画。原来乞乞科夫和省长的女儿早已相爱了,他们常常在花园里月下私会,省长也早已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了,因为乞乞科夫像犹太人一样富有,要不是他那个遭他遗弃的妻子出来阻挠的话(至于她们从哪儿知道,乞乞科夫已经有了妻室,——这就谁也说不清啦),好事肯定玉成了,他的妻子因为自己的爱情陷于无望而悲痛欲绝,给省长写过一封十分凄楚感人的信,而乞乞科夫由于看到女方父母绝对不肯答应这门婚事,就决心走拐逃这一步棋。在另一些人家里,关于这一点讲法略有出入:据说乞乞科夫根本没有什么妻子,然而他是一个很有心计并且行事稳当的人,为了娶到女儿,他先从母亲身上下功夫,和她发生了暧昧的关系,然后再宣布要向女儿求婚;可是母亲害怕可别犯下亵渎教规的大罪,并且暗暗感到良心的责备,所以,斩钉截铁地予以回绝,这样一来,乞乞科夫才下决心走拐逃这一步的。流言越传越广,一直传到了最最僻静的小巷里,于是,除了上述所有这一切之外,还逐渐添枝加叶生出了许多说明和修正的细节。在俄罗斯,下层的人是非常喜欢谈论一下上层传出的流言蜚语的,因此,那些从来没有见过并且也不知道乞乞科夫这个人的小户人家都谈论起所有这一切来了,还要加油添醋,塞进更多的补充说明。情节一分钟比一分钟变得更有吸引力,轮廓一天比一天显得更完整,终于不折不扣、完完整整地传到了省长夫人的耳朵里。作为贤妻良母,作为全城的第一夫人,最后作为一位从来不曾料到会有这等样事情的大家闺秀,省长夫人听见这样的丑闻,感到深深蒙受了玷辱,并且理所当然地大发雷霆了。可怜的金发女郎经受了一场极不愉快的面对面的谈话[99],那是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难得碰到的事。追问,盘诘,训斥,威胁,指责,规劝,倾盆大雨而来,弄得女孩子只有扑簌簌地直流眼泪,嚎啕大哭,一句话也听不懂;看门人得到了一道最严格的命令:不管在什么时间,不管有什么理由,乞乞科夫不准给放进大门。

女士们把省长夫人的名声糟蹋完了之后,就要进一步操纵男党了,她们企图把男人拉到自己这一边来,一再地断言,死魂灵只是虚构出来遮人耳目的,骨子里为的是更顺利地完成拐逃的行动。许多男人经不起诱说,倒向了女党,尽管他们遭到同党的强烈指摘,被骂成是女流之辈,是娘儿们,谁都知道,对于男性这是一些实在有失体面的称号。

可是,不管男人们如何戒备,如何抵制,男党里却始终没有一点女党里的那种条理性。不知怎么的他们那里的一切都毫无性灵可言;一切都挺粗糙,不像样,不中用,不协调,不高明,脑子里全是一团浆,思想是混混沌沌的,缠夹不清的,乱七八糟的——总之一句话,在一切方面都暴露出男人空虚贫乏的本性,一种粗鲁的、笨拙的、既不善于理家又没有内心信念的本性,一种缺乏信仰的、疏懒的、充满着没完没了的怀疑和无穷无竭的恐惧的本性。他们说,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诱拐省长的女儿多半是骠骑兵干的事,而不是文官干的事,乞乞科夫是绝对不会去干的。又说娘儿们是在瞎扯淡,娘儿们像一只口袋,你往里面搁什么,她就装什么,还说该注意的倒是死魂灵,这才是关键,不过,鬼才知道死魂灵意味着什么,但这里头肯定包含着一层晦气十足的、顶不吉利的意思。至于为什么男人们觉得这里面包含着晦气十足的、顶不吉利的意思,我们立刻就能够明白的:原来省里新派来了一位总督,谁都知道,这是一件使官员们惊慌不安的事件:因为将有一连串的检查、训斥、处分,以及上司照例会飨以下属的各种各样公务上的没趣事儿!“哎呀,怎么办,”官员们想道,“只要他一听说,在咱们这个城市里有如此这般愚蠢的流言蜚语,光是这一件事就可以惹得他暴跳如雷啦!”卫生监督的脸色陡地一下子变得刷白:天知道他想到哪里去啦,他居然想,死魂灵可别是指因为害了流行性热病大批大批死在医院和其他一些地方的病人吧,当时的确不曾采取任何相应的措施呀,他又想,乞乞科夫可别就是总督府派来微服私访的官员吧。他把这点想法透露给了民政厅长。民政厅长回答说,这是胡思乱想,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自己的脸色也陡地一下子变得刷白,他暗地里向自己问道:那怎么得了,要是乞乞科夫买下的魂灵果真是死掉的呢?买卖这些魂灵的手续是他批准办理的呀,他自己还做了普柳什金的代理人哩,万一这都传到了总督的耳朵里,那可怎么得了?他把这个想法只告诉给了一两个人,这一两个人的脸色也都陡地一下子变得刷白;恐怖比鼠疫更容易扩散,一眨眼就能够传播开去。所有的人忽然一下子都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不少甚至没有犯过的罪过。死魂灵这个词儿听起来是这样难以捉摸,大家甚至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暗示着在不太长久之前发生的两起事情里面丧生并且被草草埋葬掉的死人。第一起事情跟索尔维契戈德斯克城的商人有关,他们来N城参加市集,做完买卖之后邀请他们的乌斯季瑟索尔斯克的同行朋友吃喝了一顿,那是一次俄国气派中带有德国花样的酒宴:有清凉饮料,有五味酒,有香液等等。酒宴照例以搏斗收场。索尔维契戈德斯克的商人打死了乌斯季瑟索尔斯克的商人,虽然后者也在他们的腰眼里、肋骨下和肚皮上留下了累累的伤痕,证明死者送去的拳头是少见的重。得胜一方中的一个商人,照斗士们的说法,甚至连鼻梁骨也全给砸扁了,也就是说,整只鼻子给打烂了,在脸上留下来的一段还不及半只手指头那么长。商人们事后认了错,说是他们稍微放肆胡闹了一下;传说在投案认罪的同时,他们好像每人向官员们孝敬了四张帝国银行发行的钞票;不过,事儿实在太蹊跷了;据多方面调查和审讯的结果,乌斯季瑟索尔斯克的那帮小伙子原来是煤气中毒而丧命的,所以就当煤气中毒死亡的人把他们草草埋葬了。另外一起不久前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好像是弗希伐亚—司别斯[100]村的官府农民伙同鲍罗夫卡村(又名查吉拉伊洛瓦[101]村)的官府农民把地方警官,也就是说把一个什么叫作德罗勃亚施金的陪审官消灭得无踪无影了,好像是地方警官,也就是陪审官德罗勃亚施金,往他们的村子里跑得实在太勤快了,有时简直像瘟疫一样惹人憎恶,而原因在于地方警官犯有一点过于多情的毛病,对娘儿们和村子里的大姑娘见一个就爱一个。不过,案情还不能肯定,虽然农民们在供词里直截爽快地说了,地方警官活像一只骚雄猫,对他防备已经不止一天了,有一回甚至把他精赤条条的从他刚钻进去的一户人家里给撵了出去。当然,地方警官理应为这些风流韵事受到惩罚,可是,弗希伐亚—司别斯村的农民也好,查吉拉伊洛瓦村的农民也好,只要他们的确参与了杀人案,那么也是无法为他们这种目无法纪的行为开脱罪责的。可是,事儿又是那么蹊跷,地方警官在大路上给找着啦,他身上的那套制服或者常礼服比破布还烂,至于容貌,已经难以辨认啦。案件在各级法院辗转了很久,最后终于转到了高级法院,那里在最初内部审理时就有过这样的考虑:因为无法判断农民中间哪些是肇事人,全体农民的人数又十分可观,而德罗勃亚施金已经是个鬼魂儿了,因此,纵然他胜诉了,对他来说并无多大实益可言,可是,庄稼汉却都还活着,因此,于他们有利的判决是极为重要的;鉴于这样的考虑,法院作出了如下的结论:陪审官德罗勃亚施金无故欺压弗希伐亚—司别斯及查吉拉伊洛瓦两村村民,以致酿成事端,而彼之身亡,实系是日乘坐雪橇返家途中中风所致。事儿处理得好像挺圆满,可是,官员们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觉得,现在问题正是出在这些鬼魂儿身上。不早不晚,仿佛故意挑着官员们已经狼狈不堪的日子里来似的,这当口有两份文书同时到达省长的手里。一份文书里说,根据有关供词和密报,在他们的省里潜藏着一名以各种化名为掩护的制造假钞票的罪犯,责令他们立即进行最严格的搜查。另外一份是邻省省长通缉一名潜逃的强盗的公函,其中写明:如贵省发现行踪可疑、无法出示任何证件及身份证者,务请协助立即拘留云云。这两份文书使所有的官员大惊失色。以前的种种结论和猜测完全给打乱了。当然啦,怎么也不能够认为,这跟乞乞科夫有什么关系,不过,他们中间每一个人稍加思索之后,立刻都记起来,他们至今谁也不曾知道,乞乞科夫是一个何等样身份的人,每谈到自己,他总是闪烁其词,话儿说得十分含糊,的确,他是说过,为了维护真理,他在仕途上遭遇过一些挫折,可是这终究太含混了,此外他们还记起,他甚至仿佛提到过他有许多敌人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的话,于是大伙儿想得更深一层了:这么说来,他的生命是岌岌可危啰,这么说来,他正被通缉归案啰,这么说来,他的确干了一件什么歹事啰……那么,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当然,不能够认为,他会制造假钞票,更不会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他的相貌是挺敦厚忠良的呀,可是,不管怎么说,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事到如今,官员们方才提出了疑问,而这疑问照理在一开头,也就是说在我们长诗的第一章里,就应该提出来的。大伙儿决定再向死魂灵的卖主们去盘问一番,至少应该了解,第一,这是一宗什么样的买卖,应该把这些个死魂灵看成什么东西;第二,他有没有向谁解释过自己的真实意图,哪怕只是无意中透露的口风,顺口漏出的三言两语也好;第三,他有没有向谁提起过自己的身份。首先去问的是柯罗博奇卡,可是从她的嘴里得到的东西并不多:老婆子说,乞乞科夫付了十五卢布,他也要买鸡毛,并且答应往后什么东西都要大批地买,还说他也要给公家采购猪油,看来这准是一个骗子手,因为在他之前已经来过这么一个人,买了鸡毛,又给公家采购了猪油,闹了归齐叫所有的人都上了当,尤其是大司祭的太太吃了大亏,给他赚去了一百多卢布。往下不管她讲些什么,无非颠来倒去,几乎总是重复那么几句话,官员们这才明白,柯罗博奇卡只是一个傻老婆子。玛尼洛夫的答复是,他始终准备为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的信誉担保,就像为自己担保一样,只要他能够拥有巴维尔·伊凡诺维奇的百分之一的品格,他纵然舍弃自己的全部财产也在所不惜,他并且对乞乞科夫整个人品极力赞美了一番,夹带着还发挥了一些有关友谊和共鸣之类的思想,话到其间,他把眼睛也眯缝了起来。这些思想当然足够说明他内心的一片柔情蜜意,可是并不能够向官员们说明事情本身。索巴凯维奇的答复是,按照他的看法,乞乞科夫是一个好人,他卖给乞乞科夫的农奴都是百里挑一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活人;不过,他不能够为以后会发生的情况担保,如果农奴们架不住迁移的辛苦而在中途死亡,那并非他的过错,那是上帝的旨意,而热病和各种各样致命的疾病在世界上是不少的,甚至有整个村庄整个村庄死光的事例。官员先生们还求助于另外一种手法,这种手法虽然不十分光明磊落,可是有时还是要采用的,那就是从侧面,利用仆人之间各种各样的交往,去向乞乞科夫的下人探听,问问他们是不是知道老爷以往生活和境遇的一些详情细节,可是,从下人嘴里听到的也不多。彼得卢什卡只让人闻到一股子住房的臭味,而谢里方只说,老爷本来是做官的,以前还在海关上当过差,此外再也没有说什么了。这一阶层的人有一种非常古怪的习性。要是直截了当地向他打听一件什么事,他是从来记不得的,脑袋里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甚至会干脆回答一声不知道,可是,如果问起旁的一件什么事儿,他倒会立刻东拉西扯说上一大套,并且会告诉你好些你压根儿不想知道的详情细节。官员们所进行的一切侦察调查只向他们启示了一点:他们至今丝毫没有了解真切,乞乞科夫是一个什么玩意儿,然而,乞乞科夫肯定是有点什么名堂的。最后他们决定就这个题目彻底商议一下,至少要拿出个主意来,确定他们今后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该采取哪一些措施,再者,他究竟是一个什么玩意儿,也该确定下来:是一个必须作为不忠不良之徒加以拘留和逮捕的人,还是一个反过来能够把他们全体作为不忠不良之徒加以逮捕和拘留的人。为了共商所有这一切大事起见,特意约定在读者已经熟识的全城的父母官和恩人警察局长家里举行一次集会。